时间:2024-05-04
李森林
俗话说,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二九还有三天,老天爷就急不可耐地吹起了冻死猪狗的冲锋号。寒风把竹叶吹得沙沙作响,雨滴砸在茅草屋补漏的塑料薄膜上,噼啪作声。半夜,雨小了,风歇了,大雪下了起来。
天冷铺盖薄,夜长穷尿多。老三哥屙完第三泡尿,鸡叫了,农民又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毫无悬念地被公鸡翻成了昨天。鸡叫过三遍,老酸枣树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一曲嘹亮的《东方红》,犁开了乡村雪天的黎明。
雪风脚跟脚跟进被窝,老三哥搭好棉袄,扎紧被子,睡不着了。肮脏的念头探头探脑冒出芽来,他就蛆虫般朝老婆花二蠕动过去,动手动脚。花二狠狠推开他冰凉的手,骂声:“烦毬得很!”翻转身子,把那要价的砝码压在身下。那是个集体项目,又不可以像美国那样,到处都可以单方面采取行动,老三哥很是扫兴。
雪白晨来早,老三哥起早早了床。下雪天不是太冷,他没有加衣裳,还是穿那件磨破袖口的春秋衫,和那件缺了两颗扣子的棉绒衣,外面套件浅领对襟短棉袄。打开门,一股带着薄荷味的雪风迎面扑来,蛮横地钻进背心。他打了个寒颤,忙找一条鸡肠带拦腰扎紧棉袄。
西南丘陵的冬天,雨雪总是轻描淡写,干冷的寒风啰啰嗦嗦贯穿了整个冬天,1968年这种浓墨重彩的雪,难得一见。一见大雪,村里男人们总要裹紧棉袄,手插进袖筒子,深一脚浅一脚逛到村外。一见面,就要感叹一声:“哈,好大雪!明年收成好哇。”
老三哥在李家湾外走一圈,回家蹲在正房阶沿上,边看雪花翻飞,边笑眯眯裹叶子烟。忽然,花二在背后骂起来:“狗日的,只晓得屙痢,盐没得,油没得,又没米下锅,今天你死猪过生,喝风哇!”花二骂人,也就是把吃饭骂成“屙痢”的水平,缺乏技术含量。老三哥在床上没捞到好处,心头疙疙瘩瘩,花二又不知好歹唠唠叨叨,卵火起。一头想起今天是腊月初六,自己三十岁生日,才没有发作。其实,生日对老三哥来说,没多少实际意义,顶多是吃两个鸡蛋的想头。花二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在他看来,问题也不是很严重,身上还有一两块钱,买点油盐还是够的。米没得,石柜子里好歹还有几十斤谷子,先打点米再说,走一步,看一步。
老三哥吧嗒吧嗒抽烟,忽然,想起生产队长拐子刘昨天过生日,请了几桌客,还放鞭炮。他想,自己父母都没有活过六十,自己这一辈子,恐怕也就只有这个三十。今天,老子也要做一回生,放一挂鞭炮!还要把幺爸和大哥请来喝酒。这个想法,远远超出了两个鸡蛋的规格,有点奢侈了。
老三哥敢奢侈一把,家里那只红鸡公,就是底气。他取下竹子刀架上的菜刀,在石缸子上“嚯嚯”蹭两下,再舀半碗水,涮了盐罐,准备接鸡血。他从鸡笼里抓出那只红鸡公,夹在腿间,扯下一团颈毛,菜刀架上鸡脖子,正要写个“一”字。转念一想,算毬,这鸡才三四斤,打整干净不到三斤。鸡肉又没油水,不解馋,不如拿到街上卖了,换几斤宝肋肉,又解馋,又还要剩点油盐钱。一想到回锅肉,老三哥就忍不住吞口水。把大片大片的宝肋肉熬成灯盏碗儿,油噜噜儿的,炕点芡粉皮,放点蒜苗,整几斗碗,吃得嘴角流油,那才叫吃在喉咙口,安逸到肚脐眼儿!可是,家里沒有肉票呀,这不难,老三哥的面子,不止值几斤肉票。再说了,圈里有一头百多斤的架子猪,开春催一催,不够中号也够小号,卖给供销社屠宰场,好歹要返还二三十斤肉票。
他去隔壁找大哥,大哥二话没说,给了他五斤肉票。他顺便把大哥请了,再拐一道弯,请了幺爸。回到家里,他撮半扁背篼谷子,提了红鸡公,就要去赶场。
花二拦住说:“死人,就这只鸡公,卖了过年吃啥子?”老三哥说:“管毬他,今天老子要正儿八经做个生,难说还有没有下个三十,幺爸和大哥都请了。”花二想想,男人是一家之主,三十做个生日,好歹有个面子,不再开腔。
临走,老三哥特别进屋警告儿子:“今天不准去学校批斗魏老师,在家守好鸡婆,别让黄狮猫儿偷了。不听招呼,看老子打断你的腿!”他简单阐述了一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类的道理,这才出门。
刚出门,拐子刘读中学的双胞胎正好叽叽喳喳路过门口,他赶紧退回来,关上院门。圈里的猪吚吚呜呜吵着要进早餐,他放下背篼,舀两葫芦瓢煮熟的猪食,无非就是红苕米糠牛皮菜之类的杂烩,再舀一瓢稿秆糠,舀几瓢潲水,搅匀了倒进猪槽。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再干吼,老子把你龟儿子打成拐子刘。”说完,掏出家伙朝猪槽里屙尿,还故意摇动水枪,在猪圈墙裙上画地图。
一出门,竹林上掉下一样东西,不偏不倚落在老三哥鼻子上,热嘟嘟的。他抹在手上,黏糊糊的,一看是鸟粪,气得仰脸朝竹林里大骂:“日你先人板板!”习惯随地大小便的白头翁,晓得惹了祸,扑棱棱飞出了竹林。竹叶上的积雪,纷纷掉落在老三哥脸上。鸟儿屙屎到身上,比中千万彩票还难,就因为难,乡下人很忌讳——霉人呢。老三哥叮嘱自己:人霉卵打腿,背时遇到吊颈鬼,今天要把稳点。
雪花夹着雨水,还在纷纷扬扬地下。雨雪天气,乡下没活路,赶场的人特别多。乡间小路上,洁白的积雪渐渐变成了绛黄的稀泥,路面泥泞起来,一脚踩下去,脚窝里的泥水,四处飞溅。老三哥穿一双黄色帆布浅帮旧胶鞋,好在鞋里新垫了谷草,虽没穿袜子,也还暖和。他怕一不小心踏进稀泥坑,钻进泥水,打湿谷草,走路滑叽滑叽的,还冰浸,便专心选路,走得小心翼翼。他牢记着鸟粪的事,碰到熟人,只是点个头,打个招呼,不跟别人摆龙门阵,怕沾上政治,惹出是非。
永宁是个小场镇,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百来米。街上青砖房、扇架房、石板房、茅草屋鱼龙混杂。场头是供销社和卫生院,关系国计民生;中间是全公社的政治中心——革委会所在地,抓革命,促生产的一系列政令,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场尾是学生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地方。馆子、商店、茶馆、铁匠铺、理发店、屠宰场和几家农户,都心安理得挤在这条街上。
一进场口,在供销社的百货门市外面,一伙人围成一团,吵吵闹闹。老三哥走拢一看,中间争吵的,正是拐子刘的双胞胎,刘大双左臂戴着“11·13野战军”袖套,刘小双左臂套着“红旗造反兵团”袖套。也是老天作弄人,这两个组织是一对冤家,刘家两兄弟偏偏要各执一端。老三哥听见一个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续,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一个说:“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他晓得两弟兄又是为派性的事在斗法。这对冤家,天天都在为自己一派鞠躬尽瘁,在山上争,在家里吵,闹得乌烟瘴气,老三哥耳朵早就听起茧茧了。转弯抹角理起来,老三哥跟拐子刘是表兄弟,他本想以表叔的身份,上前劝两句,一想到鼻子上的鸟粪,心想,闲事少管,走路伸展。绕开走了。
以前,农贸市场在街上,如今搬到了学校操场。前不久,公社老秘书杨眼镜找杨校长商量,说农贸市场设在街上,堵门塞道,吵吵嚷嚷,影响政府抓革命促生产,也影响供销社营业。农民赶场也就半天,要是农忙,半天都不到,叫学生体育课改一改,逢场上午把操场腾出来。杨校长暗自好笑,刚刚复课闹革命,连教科书都没有,学生天天只学一本《毛主席语录》,老师学生都没有心思上课,哪有什么体育课呀?便顺水推舟答应了。于是每隔两天,操场上便鸡鸣犬吠,人声鼎沸,小猪仔夸张的尖叫,时不时就要脱颖而出,响彻云霄。
老三哥刚放下背篼,那个把学校操场变成农贸市场的秘书杨眼镜,抓起鸡来。他掂了掂重量,再捏捏胸脯,捏捏腿腿,还吹开毛来看。老三哥高兴了,杨眼镜来买,肯定会卖个好价钱。杨眼镜抬头见是老三哥,眯起小眼睛道:“搞半天是你嗦,老——三——哥。”老三哥嘿嘿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下乡时,杨秘书在老三哥家里吃过几次派饭,熟人熟识。公社干部下乡吃派饭,都要按规定交粮票和钱给煮饭的农户。别人家都要推推搡搡还给他,只有这老三哥,哧溜就把四两粮票和两角钱揣进了包包。
杨眼镜一问价,老三哥本来想好要喊一元五一斤,一出口却喊了一元四。喊都喊了,又不好意思改口,男子汉大丈夫,吐出来的口水,哪能舔回去?市场交易,其实是一场谈判,卖主喊一个价,买主再还一个价,大家作点妥协,交易就成了。杨眼镜说鸡瘦,价喊高了。老三哥说:“土鸡都瘦嘛,我喊的是价,你还的才是钱。”杨眼镜还价一元一,老三哥叫再添点。大家都走展一点,一元二角五成交。老三哥晓得有点吃亏,不过,话又说回来,吃得亏,打得堆,以后有点啥事求到人家,也有个人情嘛。
老三哥捏着肉票,来到供销社屠宰场。他本来想割三四斤宝肋肉,趁生日打个饱牙祭。可是,没想到自己来得太晚,卖肉的木栅栏,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别说宝肋肉,连猪毛也买不到一根了。人墙松动一下,有割到肉的人挤出来,长长嘘一口气说:“半夜就来排队,才割到两斤。狗日的刀儿匠,拿去走后门,舔沟子!”老三哥好久不割肉,不晓得行情已是这般水涨船高。绕人墙一圈,他终于找到了个能容一只眼睛的缝隙。朝里一望,剩下的半边猪,已被人掠走了一条腿。有几个街上有头有脸的人,还围在那小半边猪身上指手画脚。链环上一副肺叶子,已被馆子张经理牢牢控制住。晓得自己毫无希望,他知趣地走开了。怕是有两个月没有吃肉了吧,别说娃儿早就闹着要打牙祭,就是自己,也觉得肠子都快生锈了。今天过生日,好歹要割点肉回去,客都请了。
老三哥回到农贸市场,想割点瘟猪肉。瘟猪肉虽然没什么油水,还有病毒,毕竟还是打牙祭,乡下人嘴巴贱,哄哄也就过去了。可是,他在农贸市场转了几圈,连一两瘟猪肉也没有见到,只买到了一斤清油。一问,才晓得,在市场上卖瘟猪肉,有私宰猪只嫌疑,私宰猪只犯王法。一阵愁眉苦脸,老三哥还是想出了个办法:到馆子头去分。他当然知道,馆子头吊着一根青棒棒,一进去就会被敲得鼻青脸肿。没办法,客都请了。
时间还早,他到商店买一饼鞭炮,称一斤盐巴,再到农机站打了米。来到馆子,不到十一点。
老三哥一五一十把自己的具體情况说给张经理,想给议价,分点肉回去。张经理一听,叫起苦来,说他们虽说有点配额,连水都打不浑。他搞点肉,都是求爹爹靠奶奶,职工工资就指望赚点利润,要是卖议价,这馆子就该关门了。老三哥正走投无路,张经理说,在这里吃,还是有肉的。老三哥想了想,横了,反正今天过生,吃就吃。他跟张经理说,家里客都请了,要凉拌一盘猪脑壳肉,炒一盘熬锅肉,顺便再打一斤苕干酒带回家。这简直是狮子大张口,馆子又不是给你老三哥一个人开的。张经理抠了抠脑壳,笑了笑,答应了。他跟老三哥打招呼:“带回去的,别让别人看见哈。”显然是网开一面,给老三哥天大的面子。老三哥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一再感谢。
老三哥到柜台买牌子。牌子是木片做的,有方形圆形三角形,还有菱形的,各自代表不同的价码,上面有烙铁烙的印记。别看这些木片做法简单,要想心怀鬼胎山寨两块,不太容易,那上头饱满的油渍,就让你仿不出来。老三哥要了一盘花生米,一份炒猪肝,二两酒,还有要带回家的凉拌猪脑壳肉、熬锅肉和一斤苕干酒。柜台李齁子一边拨算盘,一边报账:一盘花生米一角二,一盘炒猪肝三角,一斤二两烂红苕酒七角二,凉拌猪脑壳肉五角,熬锅肉五角。老三哥交给李齁子一张一元,两张五角,一张一角,两个两分镍币。交完钱,老三哥就在心里骂:“狗日的张经理,爪爪好深,薅走老子半边鸡钱!”
他找个不起眼的垰垰,背朝门口坐下来。花生米一端上桌子,就开始喝酒。好久没有喝酒,酒虫子都爬出喉咙口了,二两酒,几口就扯干了。他想,下雪天,冷飕飕的,喝酒当穿衣。他又交一角二,打了二两。这二两酒,刚好把猪肝下完,花生米还剩半盘,他又打了一两。半斤酒喝下去,有点晕了。不过,他心里有数,也就六七分火候,还要回家陪幺爸和大哥喝呢。
老三哥不想吃饭,是有自己的小算盘:馆子头,半斤米只能吃个半饱,在家里,半斤米加点红苕牛皮菜煮稀饭,够一家人吃一顿了。他喝了一碗漂着两片老莴笋叶子的免费涮锅汤,舒舒服服打两个饱嗝,起身回家。虽然脑壳有点晕晕糊糊,起身时,还是什么都记得:把要带回家的东西放进扁背篼,再拿上墙角的斗篷。背上扁背篼时,他突然想,猪脑壳肉、回锅肉和酒瓶放在背篼里不好,要是哪个厚脸皮的人看见,戳破报纸捞几块,再扯几口酒,回家恐怕连塞牙缝都不够。他找李齁子要了个塑料口袋,装了猪脑壳肉和回锅肉,揣进怀里。按按还有空隙,酒瓶也塞了进去。他扣了纽子,拍拍胸口,这才笑眯眯走出馆子。
老三哥到场口,那伙吵闹的人还没有散,圈子比早上更厚实了。大概是烂红苕酒作怪,他把鼻子上鸟粪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挤进圈子,见没穿棉袄的刘大双和刘小双,脸色青紫,嘴唇发白,流着清鼻涕,互相指着鼻尖对骂,声音都嘶哑了。话题从政治问题,转移到了人格侮辱,小双好像已经被逼到了死角,狗急跳墙了,开始出口伤人,骂大双:“妈卖X,要斗私批修!”这像什么话?老娘生你养你,还拿来糟蹋。老三哥忍不住以长辈的身份,教训起来:“你两弟兄是鸡蛋抱出来的,还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吵个锤子,给老子回家捡几泡狗屎,还有点益!”见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晓得是自己的讲话发挥了作用,老三哥同志就要深刻地阐述了,他的意思是,农民就该好好种地,学生就该专心读书,不要一天到黑扯屁话。那些革命和反革命,走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左派和右派之类,也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说婆有理的事儿,不是你两兄弟扯得清楚的。但他的话产生的实际效果,却跟他的想法相差十万八千里。
这可不得了了,原来剑拔弩张的双方,立即结成统一战线,调转枪口,一齐对准老三哥。他们争去争来,目的都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只是各人对毛主席的教导理解不同的争论。这老三哥竟敢狗胆包天,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们到处抓反革命,也只搞到几个地富子女,这下好了,反革命分子自己跑到面前来了,还是现行!有几个身手矫健的,立即扑过来,把老三哥按倒在地,拉下背篼,反剪起来。背篼里的米、糠、鞭炮、清油、盐巴,撒了一地。人们押着老三哥,像抢到一块骨头的狗,一窝蜂朝街中间涌去。
老三哥被扭送到公社革委会办公室,眼镜杨秘书正在报纸上研究党和国家方针政策,问清楚来龙去脉,他想,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早晨还在卖鸡,咋一眨眼就成反革命了?要是他都是反革命,恐怕这世上就沒几个好人了。为了给老三哥开脱,他给老三哥眨眼睛,说:“老三哥,喝醉了嗦?”他意思是说,喝醉了,可以不用上纲上线。要是老三哥承认喝醉了,他说几句好话,打点圆场,这事恐怕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批评教育一番了事。可老三哥偏偏在烂红苕酒怂恿下,不去领会杨秘书眼睛里的精神实质,还以为是杨眼镜眼睛出了毛病。他说:“毬大哥醉了,还要回家陪幺爸和大哥喝呢。”杨秘书敲着桌子说:“明明喝醉了,胡说八道,还不认帐?”他转过头,对刘大双说:“喝醉了的人,都死不认账。”烂红苕酒继续在老三哥身上使坏,把老三哥身上的“牛”牵出来了,他拍着桌子回道:“老子说的老实话,你几爷子把毬给我啃了!”说完,双手叉在腰间,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在他看来,自己没偷没抢,没杀人放火,说几句老实话,也犯不到国家哪条哪款。杨秘书手一摊,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咬卵匠——”刘大双敲了敲桌子,道:“少说那些,这是政治问题!”刘小双指着老三哥的鼻子,阐明了两点意思:第一,你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第二,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两条,随便哪一条,都可以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一个十五六岁的娃娃,敢指着表叔鼻子定性,老三哥很想搧他两个耳光了,可是,他不敢乱来,人家人多势众。他申辩说:“我一个苦大仇深的贫农,反哪门子革命?毛主席解放我们翻身做主人,我反对他干啥子?”
革委会主任来了,这个剪运动头的资深美女姓钟。钟主任架着二郎腿听完汇报,重复了刘小双的两点意思,事件的性质,基本上就定下来了。她表扬了革命小将的政治觉悟,叫刘大双刘小双负责把人送去区派出所。
老三哥心想,去就去,派出所依理依法,我倒要看看,老子究竟犯了国家哪条哪款?
两位小将拿着钟主任的条子,到公社农机站找到一辆卡斯汽车。卡斯车吐两口黑烟,碾出两条蛇形平行线,屁颠屁颠向区派出所奔去。
新任现行反革命分子老三哥,从来没有坐过汽车,一上车,倒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他看车下那些来看闹热的人,有点鄙视了——你们坐过汽车吗?不过,他还是放心不下自己扁背篼里那些东西,不晓得有没有人帮忙收拾一下?一想起还请了幺爸和大哥喝酒,他后悔了,不想到派出所了。他要赶回去,幺爸等久了,要骂人呢。他跟刘大双说:“都是本生产队的,又是亲戚,今天我做生,请了客呢,要赶回去。”
刘小双抢着说:“谁跟你是亲戚?我们是造反派,你是反革命!”
老三哥一心想回家,求情说:“你们就当我喝了尼姑尿在放屁,我认错!”
刘家一对革命小将,根本不听老三哥的,解释没用,申辩没用,求情也等于零。老三哥想表明心迹,唱起了革命歌曲:“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唱歌也改变不了事件性质,大双小双扶着车厢不理不睬。老三哥遇到了两个铁秤砣,只好另起炉灶,他想到了跳车。他听拐子刘说过,汽车爬坡或者转弯时,速度会慢下来,跳下去会比较把稳。
车到三道拐,急转弯,老三哥正要想跳,忽然,迎面蹿出蓬头垢面,手舞足蹈的疯子王一亭。这王一亭,原本是永宁乡一把手,文革开始挨批斗,经不住革命的暴风骤雨,疯了,一天到黑到处乱窜。司机猝不及防,急忙避让,不料路窄泥滑,汽车溜出公路,摔下了山崖。
寒风扒开衣领,灌进背心,老三哥打个寒颤,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睛,眼前是白茫茫的山沟,四周看不见一座房子,也没有一个人。山上的高压线在寒风中哆嗦,“呜呜”地号叫;山沟里一条小溪,在无声无息地流淌;偶尔传来两声老鸹凄厉的叫声,山野显得异常寂寥。
他感觉遍身都在痛,又不知道痛在哪里。他坐起来,头很晕,恶心想吐,忽然觉得左肋特别疼痛,伸手一摸,凹下去拳头大小一个坑,估计是断了肋骨。他想起来了,是汽车摔下了山崖。他四处看看,汽车呢?大双小双呢?他叫了两声,没有回音。他骂大双小双:“狗日的杂种,老子跟你们无冤无仇!”
不远处岩腔里,有个夏天守瓜人留下的芭茅窝棚。老三哥来到窝棚,肋下很痛,想喝两口酒,平时腰酸背痛,喝两口酒就好了。酒瓶送到嘴边,又放下了,他埋怨自己今天喝酒误事,惹出了事端。他靠着岩壁抽烟,支离破碎地回想着发生的事。他忽然觉得很冷,直打寒颤,他抽窝棚的芭茅挽成小把,在脚边点燃。一股呛鼻的黄烟逶迤升起,橙色的火苗便烤热了整个世界。
有人在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老三哥抬眼一看,刘大双和刘小双出现在面前。大双满脸是血,左小腿骨折成一把镰刀,裤腿打湿了半截。他脸色惨白,坐在地上,不说话,也不呻吟。小双背一个黄色帆布挎包,浑身湿漉漉的,杵着一根干树枝,提着一条腿,单腿站立,颤抖着,造型却是大义凛然。老三哥看见这两副模样,甚是可怜。
老三哥先占窝棚,就有了主权。他想以主人身份让两兄弟进窝棚烤火,一转念,改了主意。他说:“喊我声‘表叔,就让你们进来。”大双小双不喊。小双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你是反革命!”
老三哥想,就是因为狗日的反革命,老子才摔下山崖,差点送命。他想不理他们,见大双脸色惨白,浑身哆嗦,心又软了。他说:“喊声表叔又不折肉,喊噻。”
大双不开腔,小双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老三哥说:“又冷又饿,你两个狗东西不来烤火,恐怕今晚上就要完蛋。”
小双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
老三哥拍拍酒瓶,掏出塑料口袋说:“哪个娃儿喊声‘表叔,老子就请他吃。”
大双动了两下嘴唇,没有出声。小双对大双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有的人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却要在糖衣炮弹面前打败仗,我们必须预防这种情况。”
总是尿不到一个壶里,老三哥不再开腔。他打开塑料包,摊开报纸,亮出猪脑壳肉和回锅肉,又拧开酒瓶盖子。大双小双面面相觑。
人们在岩腔里找到他们时,地上一堆灰烬,一个空酒瓶,两张油叽叽的报纸,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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