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封延彤
上帝一直是我的破绽——臧棣
1
从密闭的囚车里出来,看到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湛蓝的天幕上,没有一丝云彩。
“又一次醒来,又一次你头顶大海,”林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诗行。
从宣判的那一刻起,林知道他随意的人生结束了。但他人生的结束不是随意的,是经过一级级的申诉、调查、取证之后才决定的。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仿佛得到了一点安慰。但转念又一想,他必须要死了。而他的死,是因为那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死,那个人的死亡是因为他随意一跳,他随意的一跳又是因为随意认识的春。那么他的结局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随意的。
真的是随意的。庭审时回放的视频监控画面上,那个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年青男子,有电梯不坐,一层又一层攀爬,一楼又一楼转悠、闲逛、溜达,没有买一件商品,像一个有所作为却又无所事事的人。在第十八层的栏杆旁,他低头向下,长时间的凝神、思考,突然后退几步,一跃而下,像一头精壮的猛兽,在展示青春的迅猛、矫健和力量。其实真的是随意的。事先他确实没有谋划、计量,那点钱算什么,大不了从头再来。
一切的一切,应该是从十二岁时的一个梦开始的。
那是初夏,他和妈妈早上五点就起来,在村边一个叫三十亩地的自家地里锄玉米,一直到十点多。回来后,妈妈去做饭,他倒床上就睡着了。梦里,他又来到了玉米地。这时的太阳依然是十点多钟的太阳,白还是那么白,只是不热了,甚至于是温暖的,还闪着一种金黄色的光。河沟里飘过的风也没了腥气,还带着一股爽凉的清香。他能看到他睡在地里,宽大的玉米叶刚好能遮住腰身,有四个女子在他周围。他能清楚地看到她们宽大华丽的裙角与轻盈飘逸的腰带。她们围在他的身边嬉闹着,笑盈盈的,很开心的样子。后来,在梦里,他看到他醒了,身边的女子们他都认识,他甚至能叫出她们的名字。梦里,他拉着右边的女孩手,亲亲地叫了一声春,谈起了什么,后来,他们又在一起谈论着什么。正美着,忽然听到妈妈在厨房大喊开饭了,睁开眼,一切都不见了。慌忙起身,粗糙的竹席上,留下一个重重的人形汗痕。
2
他和春是在刘公岛认识的。
那次总公司组织旅游,分两批,他在第二批,同坐一辆大巴车。他注意的却是另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娜。
人生就是这样随意,你想认识张三,它非给你李四。
娜在他的前排,头发染成栗红色,不时骄傲地摆动一下,让他心烦。那是一种莫名的燥,有异性荷尔蒙引起化学反应的燥,也有麦草的燥,更有挑拨的燥。
也许她认为这是一种美丽的颜色,但在他看来,那是一种饥肠辘辘的声音,因为它和春天的麦草是一样的颜色。无数个春天的日子里,放学回来的他,在妈妈的催促里,从村庄的麦场里,用箩头把麦桔掏回家。麦垛最底下的桔杆就是这种颜色,或金黄或黄白的麦杆,经过一秋一冬的麦桔杆,在一场又一场秋雨的浮泡后,再经过冬日寒冷的等待与蒸熏,就成就了他童年惟一的栗红色,那是一种痛苦的颜色。
和娜紧挨的是同事红,公司有名的老色鬼。他讨好的笑声和贪婪的眼光,让林觉得,有一场好戏上演了。
在红老练地套问中,林知道,娜是单位一位女性同事的亲戚,同事有事,她刚好在她家玩,就顶了这个有限的名额。
那时春坐在哪里,他已不记得了,也许他曾经看过她姣好的面容但忘记了,也许她低低的谨慎的假睡让他忽视了她。
娜困了,他看到紅出手了。他很容易地故意慢慢与她靠在了一起,他看到他故意侧头面向了低睡的她。
高速路像一条黑黑的蛇,弯曲着伸向远方。蛇是靠身体的弯曲前进的。在弯曲中,他看到红的半边脸熟练地在大巴车的倾斜中贴在娜栗红的卷发中。他甚至能听到他深深地吸气声,那是一种50多年里永不满足的吸。在道路的弯曲中,在躯体的摇摆中,他看到红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无意地抚过娜青春的身体。
在高速服务区,他看到孤单的娜开始故意躲开热情的红。
有两次,娜甚至主动向林走来,和他聊天。他淡淡地应付着,不想陷入他们之中。
他知道他和她产生不了任何交集。他们是永远平行的,从相同的点出发的不同的线。她的言语,明确地标识出她的出身和他相同,她的头发和眼睛里光亮的混沌,则明确地显示出,她和他是不同的两类相同的人。他的眼神是清澈的,又是忧郁的,而她的眼神是清亮的,茫然的。相同的是脆弱。他警惕一切,敏感而又收缩,她接受一切,混沌而又迟疑。
他不喜欢同类项,不仅女孩,也包括男孩子。他的朋友,一定是比他家富足的,而且一定要是异地的。因为异地,让他可以忘掉自己,因为富足,让他可以看到不同。即使一种细微的不同,比如一本他没看过的书,比如一首他没听到的歌。
到青岛游玩,不能不去刘公岛。那里有中国甲午海战最大的展览馆。在这个不大的岛屿上,珍藏着中国近代史海战最惨烈的伤痛和记忆。在那里,一百多年前的大炮和战舰,加上现代化的灯光和影像,将那一段已经远去的历史鲜活地展现在你面前。面对着惨败的历史,林被深深地刺痛了。不过,他想到的是自己。他想,衰老而脆弱的晚清,多像他幼小而无助的童年,不,就是他的童年。不同的是,清朝在挣扎和腐朽中死去,他在贫穷和饥饿中慢慢长大。
大家纷纷拍照。这时候,他开始注意到了春。
春细长的个子,身材和面容像林志玲,瘦弱而轻盈。不同的是,都小了一号。就像出生和生活地,一个在小县城,一个在大台湾。
比起美丽,更多的是春的IPD吸引了他,那个比手机屏大五六倍的新物件吸引了他。笔记本电脑般大的屏幕,巨大的相片,真人大小的头颅和微笑。刹那间,你可以把一个人轻易地捧在面前,你可以把一个真人舒心的笑凝固在一瞬间,永远灿烂放在你眼前,那种震撼,是一种迷幻。特别神奇的是,她可以要要命地用手指随意地拔弄相片,连续的相片,像一段视频,你留下的不仅瞬间,而是鲜活生命连贯的一段。
他的相机是两年前流行的,卡西欧牌,超薄的,优雅得像一张名片。但和她的放一起,没法比。那不是尺寸上的大小,就像是观念上的差异,是理念上的区别。形象地说,如果他的冒着轻烟,那么她的,则闪着光环。
带着好奇与吸引,在观看过程中,他跟着她的节奏,在她身边。需要拍摄的时候,他总是适时地出现,加上年龄相近,都是年青人,他的相机里有了许多她的相片,她的IPD里,有了许多他的相片。
多年后,最让他心疼的,是这些相片,最后要他命的,也是这些相片。
3
大巴车依着来时的速度,走上了重复的路。在回来的路上,他俩坐在了一起。再准确地说,他俩是一排,中间只隔了一个走廊。坐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刚开始时咋坐,全程基本都咋坐。回来时也一样。只要刚开始你坐在哪里,你就一直坐在那里,一般不换。坐车时,他跟在她后面,看到她坐下后,犹豫了一下,他没坐她身边,而是坐到了另一边。这样既能看到她,和她说话,又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也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让他想不到的是,红坐到了她的身边。
娜,远远地坐在最后边。
大巴车三分之一的人都知道了他们的事。在宾馆的时候,红住在了她的对面。由于人们都不认识,她落了单。一个人早早地吃了饭洗后就睡了。和她一室的女子出去逛街吃宵夜时,红遛进了房间。家乡的五月,桃李花早已落尽,青岛的梧桐树刚刚睁开了眼。等她睁开眼时,红早已笑着站在床边。1000元,干不干?她尖叫着,穿着睡衣蹿出了房间。林和三个同事刚回到楼道,她就躲到了他们的后面。红骂骂咧咧地从她房间里走出来,手里不断地摔着钱,说,妈了个B,装啥装,给十倍的价钱还不干!说罢恨恨地摔门进了对面。
说来也怨娜,贪图什么小便宜,一个人来跟团。
更要命的是,第二天早上一大早,林出去晨练,又看到红站在她门边,不住地小声地吆喝着:妈了B,啥人呀,家伙仨闲着也不让玩。
这就是她和他的区别。春想着,要是我,要么要了他的钱,然后借故拿着钱找到公司带队领导给他小鞋穿,要么大家撕破脸,谁的脸上都难看。大不了,以后在小县城谁都不理谁,本来俩人就不认识嘛!
红故伎重演,春很快感受到了红的热心、好意与故意。林感觉春和她是相通且相同的。她不看他,但他能感觉她一直在看着她。他不看她,但她能看到他的心里面。
他们都是敏感的,都有一张端正而白皙的脸,完美得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不同的是,她是宛如新出炉般的新鲜,而他的,如刚出土般的有暗斑。虽然,那些斑线隐约,细微,不易看见。
春聪明地直起了腰,侧身坐向走廊里面,故意把已经放在行礼架上的背包放进在了她和红之间。
但春的脾气也让林领略了一番。在她看他相机的时候,她将所有有关她的相片全部删完了。只留了一张。在那一张里,他顺着幽暗的炮眼,只能看到她小小的阳光的脸,脸上还带着口罩,和遮阳帽。
发现时他差点叫了起来。她删除的相片里面,不仅有她,还有好多的同事,以及和她合影的自己的照片。
他幽怨地看着她。她却不动声色地把耳机戴上,闭上了眼。
4
一个月后,他一直忘不了春。有时他也恨自己,为什么当时不直接坐到她身边,让她有了后来的羞耻感?有时他也怨她,为什么把所有的怨都撒在自己身上,把所有有关她的相片全部删完?有时他谁也不恨,毕竟他们以前不认识,且都已有家庭。
他找到公司的电话薄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还记得自己不?回答是当然记得。问她在忙啥,她说在查病房。她问他在忙啥,他说他现在在她们医院门诊室的走廓里面。他听见话筒里没有幽怨,只有惊愕,连问他具体的地点,接着能听见她急促的脚步声。春在华陀医院,是个副院长,距县城有七八十里远。林在县医药总公司上班。听见她着急地连声说,怎么看不见。于是他笑了,说,这是一个小小的欺骗,也是一个小小的惩罚,谁让你删了我的相片。电话那边她也笑了,那咱们扯平了。
接下来好多天里,他们一直联系,有时电话,有时QQ。他在公司机关,工作很闲,她是副职,也能偷闲。
一天中午,在辉煌大酒店陪客,他喝了点酒,有点晕,怕醉,就溜进了隔壁的空房间里。
他发短信说想她了。
发出后,他立即意识到事大了。
他焦急地等着她的回信,一直没有。
两天后,他再也捺不住了,又发了一条,说那次发错了。
还是石沉大海。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上午十点多,喝了一肚子茶水的林上卫生间方便,嘲弄地对自己说,时间是虚无的,也是具体的。比如现在,一上午,就是几杯水,和两次到卫生间的放水动作。
谁刚方便完毕,手机响了,他听到是春喊了一下他的名字,然后就在那边哭泣着,撕裂地叫喊着疼。
他愣住了,大脑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卫生间还有一个同事,走廊里又不能大声说话,好多办公室的门都开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来不及洗衣手,急忙碎步向办公室走去,边走边小声地问,怎么了。那边一直啜泣着,没有回声。
到办公室关上门,他稍大声了一点,但哭泣声已经停止,这时他听到她清晰而又拘禁地声音,刚才心口有点疼,现在好了,没什么了,谢谢,打扰了。说罢,就挂了。
他又愣了,好久回不过神来。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她在上班吗?医院里好多医生呀,为什么不找医生而打给了自己?打给自己,为什么又不说了?
她心口疼,是心脏病,还是别的?是和爱人生气了吗?还是别的?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不能再打电话去问她,即使打了她也不会说的。
好多天,他一直沉浸在这个电话里。他有点害怕。她吓到他了。
他一直没有再联系她。
她也一直没有再联系他。
在监狱里一个人慢慢回味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为什么给他打电话。那是一种信任,那是一种寄托,那更是一种爆发。但他也是在监狱里才彻底明白,他不会去的,不是他不能去,也不是他去不了,而是他不敢去。那是一种来自骨头深处的力量,在阻止著他。
5
林现在依然能清晰地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一大群小伙伴在他家屋檐下玩耍。秋雨的连绵也缠住了小朋友的脚,使大家的手脚上的玩耍转移到了嘴上。没有吃的,只能嬉笑斗嘴了。黄昏时分,满天难得的晚霞,映在院子里,被杵得高低起伏的泥巴和水坑被覆上了一层如幻似梦的光晕,像五彩的云海,又像温暖的棉花。
比自己大两岁的堂哥军娃,被平时喜欢沉默不善言语的他给斗嘴说住了,竟学着他妈妈口吃的样子取笑他。他恼了,顺手拿起一根棍子刷了过去,堂哥猴子一样跳跑了。他一直追到家,队长六爹拦住了他。问清缘由后,训了他一下,让他走了。
四十多年里,这时他的力量第一次勇敢地爆发。事后,光脚被泥巴中石头硌的伤痛他都不记得了,堂哥猴子一样逃跑的身影和自己迅猛的勇敢一直留在了记忆里,温暖着他——我也曾像个男子汉一样保护过妈妈。
林的家在城郊乡,应该说是相对富足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爹因为爷是伪保长而在文革初期被乡医院开除了,二十七八还没成家。于是奶奶托北山当村支书的姑父娶了妈妈。
妈妈由于口吃,且兄弟姐妹多,只上了一年級便辍学在家。
妈妈的口吃注定了她坎坷的一生。在外边别人取笑,在家里地位低下。无论她如何吃苦努力干活都无法改变它。
爷爷的保长生涯只干了三个月,解放军便变了天下。但就是那三个月,也变了爹的生涯。他剩余的人生都活在开除的阴影里。他忘不了白大褂的优雅,忘不了那二年护士生涯里爷奶及村人们仰望的目光及自己的居高临下。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干农活,无论如何都不想挖那深厚无底还广阔无边的黄泥巴。他的一生只活在二年里。七十多岁的他,去年还在写那些写了无数遍却又每页都是新鲜的申诉书,到处奔走,申诉。家里的农活他了无牵挂。
家里的一切活都基本都是妈妈的。于是,妈妈上哪儿都带着他。他是家里的长子。除去在学校的时间,他都在帮妈妈干农活。薅草,砍柴,挖地,洗衣服,做饭,修鸡笼,掀车,为盖房拉土杵泥巴做土坯……只要是一个男孩子和女孩子能做的,他都会做。只要是妈妈要做的,他也都做。
村子里的大人都夸他,说他是个好娃娃。
但只有他知道,他其实并不好。因为只有他知道,他其实不想干活。他干活只是因为妈妈。
在学校,他是一个好学生,成绩一直很优秀。其实他并不聪明,这一点在他三四岁一直不会说话就能证明。但他刻苦,用心地学,认真地背。他知道,只有上学这一条道路,才能让他走出乡村,才能让他不干农活,才有可能改变妈妈和自己的命运。
他忘不了六爹轻蔑的眼神,和轻薄的话语:你打他不对!他说错了吗?你妈不是那样吗?
6
又是半年多过去了。他在《伏牛日报》上看到了她。那是一个记者写的人物报道,写的是她。他知道那是咋回事。医院出钱,报纸出版面。但不是正职的她能上报,那说明她确实干得不错。
他打电话予以热烈地祝贺。那边淡淡地回复后,浅浅地说了句,有空过来坐。
是应该去找她坐坐,他想。那次电话有许多疑问,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他早应该打电话给她,不,应该去找她。
他问她什么时间有空,定在了星期四。
他刚买了车。三十多万的大众途观,硬朗,大气,适合山路的越野车。八点半,到达医院附近,在她指定的地点停了下来。他看到她骑着白色的五羊本田摩托。上车后,她说咱们上山吧。
初冬的山林满目萧然,天是铁灰色的,地是灰铁色。只有路是白的,曲曲折折,像一条细细的长长的绳索,散在山林间。那是谁的绳索,做什么用呢?
一路走一路攀谈。她突然谈到了妈妈。我恨我的妈妈,她就像一个魔鬼,她说,我爱我的爸爸。原来她爸也是个医生,非常爱她,但在她七岁的时候死了。她妈痛恨短命的丈夫把重担甩给了她,于是她就把仇恨甩给了三个娃娃。她是老二,姐是老大,还有一个弟弟。在她的记忆里,妈妈从没给她买过衣服,她所有的衣服都是姐姐退下来的。妈妈从来没有正经地给她说过话,所有的言语都是咒骂。
在九岁的时候,她曾经有过一场死亡。她看不到未来,更看不到希望,于是趁大家不注意,在房间里把头伸进了细细的绳套里。模糊中,在她看到久别的爸爸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姐姐回来看到了,救下了她。苏醒后,姐妹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妈妈回来了,将她毒打了一场,她记得最清的一句话是,老娘还没死呢,福都没享,你妄想!
她大声地哭了起来,捂着心口蹲到了地上。他把她搂到了怀里,任泪水打湿了衣裳。
那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高傲坚强,有优美华贵的气场?
她说,你不知道,一个人,在经历了死亡之后,你就会变得无比坚强。
高中毕业第二年,差2分没进分数线,她就嫁人了,一个司机,一个给爸爸开车的司机。丈夫是初中同学,县里一个局长的儿子,追了她六年。我没有理由不嫁给他。你想,有那么一个妈妈在家里,那就是一个火坑,你随时都在思索着死亡。
他用手指轻轻地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带着温度的泪水,是透明的,像一粒粒颤抖的有生命的珍珠,在那张精致甜美的脸庞上,让他心碎。他轻轻地吻了她的脸庞。她没有动。
他知道,为什么他们是相通的了。
在监狱里,他也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理由,同样也适合于为什么他们是相悖的。
7
偶然一个机会,林突然又遇到了娜,而且还看到了她和红住在了一起。
那是一个聚会后,他送醉了的红回家,到处一看,娜在那儿。他惊呆了。红得意地笑着说,只要他看上的,没有能跑得掉的。原来娜刚离了婚,心情不好跟团去散心,没想到遇到了红。从青岛回来后,红一直纠缠不休,软硬兼施,娜屈服了。她在他的另一套房里安了家,每月四千元,包了她。
床头上挂着他们的照片。二十七八岁的娜穿着绯红的蕾丝衣服,脸上滴出惨白的笑,五十多的红穿着紫红色的衬衫,脸肌挤拥着,显出得意地笑。两个同时微笑的人靠在一起,幸福中透着一股怪怪的味道。
送他出来时,他看着她,她的脸上始终是平静的表情。他突然觉得,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她长大了。她的淡定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无法想像她镇定的力量来自哪里。一些阴郁的气息开始在胸口聚结。
他说,不要欺骗自己,不要糟蹋自己。
我没有欺骗自己,更没有糟蹋自己,我很清楚我的价值。他永远不会离婚。但他给了我想要的生活。
你可以找工作,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你以为我不想吗?她冷笑道。我什么文凭都没有,还有一个儿子要养活。我只是想这样生活下去,不想贫穷,也不想死。
他看着她,心口突然疼痛起来。
8
在春搂着他哭泣的时候,他的心也在痛着。但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过。
妻子是个地道的城镇女孩。父母都是机关干部。他看上妻子不仅仅是因为她家庭条件很好,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她相貌平平。他当时也不知道。当时只知道自己家庭条件差,自己只能养活自己,必须得找个有工作自己能养活自己的。再有,看到父母老人后,能接受,坚决不能嫌弃他们。
妻子很温柔,脾气特别好。俩个人斗嘴生气的时候,她最大的抗争就是哭。还不是大聲地,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眼泪静静地淌下来。再就是睡,睡到床上,一天过去后,再和他讲道理。
他很满足有这样一个妻子。齐耳的黑发,覆眉的刘海,在她圆圆的脸上凸凹出一扇白晰的门靥。他知道那是一扇幸福的门。因为从妻子那细细的眼神里,他能看到一束祥和的光。
事实也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结婚近二十年,他们从没吵过架。不是他不会吵,而是没有理由吵。吵什么呢,一切都是那么美满,自己家庭条件差,她家不时常资助补贴。没钱买房,首付岳父给了大半,贷款是她银行的姨父给批的。每到星期天,全家都在她们家吃饭。有女儿后,全家每个人的生日都在她家过,你说你有什么理由不幸福,不感激。你有什么理由不满足。
更奇妙的是,在他们结婚后的一个偶然机会里,他发现她的十个手指纹全都是旋儿,而他的全都是簸。据上网百度,这是绝世的好姻缘。
9
从春那里回来之后,林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觉得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睁开了眼睛,每一个神经元的触角都伸展得很远很远。眼前晃动的一直是春的影子,风中吹来的一直是春清冽的发香。他忘不了亲吻时春浑身战栗的样子。当他将舌头伸入口时,她几乎昏到在他怀中。
我已经二年没有碰过男人了,她呢喃着说。
他惊呆了。丈夫在局长老子退休后,也从机关“退休”了,停薪留职做起了生意。先是开了个副食门店,后又办了个建筑公司,利用他爸的老关系干起了房地产,这几年越干越大,生意风生水起,随着房价高涨,身价也扶摇直逼上亿元。有钱了,也有女人了,家成了客栈,酒店反成了家。她气不愤,吵过几次架,人家干脆不回家了,在自己盖的小区里成立了新家,据说不止一处。
其实一个人独处也挺好的。这两年女儿也大了,寄读在学校,一个人时我就看书。小说、诗歌、散文、故事、佛道、基督等,哲学、天文,也都看,反而让我觉得成长了许多。
是的。我也平时也看书,我也喜欢一个人独处,林说。看书能让人平静,而平静又有一种力量,它能让你洞悉苍茫,觉知真实的自己,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应该做什么,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春说,他走关系让我调回县城,我不回来。眼不见不烦。我想开了。
他忘不了他们走到半山腰时,那里突然凹下一个平场,半场上摆着十多座大大小小的坟墓。春平静地说,她平时没事一个人的时候,就在这个平坦、向阳的坟场看书、晒太阳。坟墓是凝固的死亡,它有一种力量,让你收缩、冷静。刚开始看到时你也许会感到害怕、恐惧,但熟悉后,你会有一种好奇、新奇与刺激,于是你就会去探究、思考死亡。年节时,你看到新鲜的白纸条稚嫩地在风中跳跃,你会觉得死亡里也有一种美好,它让你寂静地坚强,平静地生长。一个没有思考过死亡的人,是稚嫩的,是不成熟的。
他忘不了春说话时舒缓的语调,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闪着冷冷的光。
一刹那间,他觉得春的身上突然有一股强大的磁场,自已只是一个微粒,正不断地被席卷、吸入。
还有,他还忘不了那个不断摇晃、旋转的世界。那时的世界,只是一条光滑湿漉的香舌头。
10
春也在想着林。
从山上回来后,春觉得自己又活了,又温暖地活了,从山上的某个坟墓里走了出来,浑身冒着热气。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确实还有点发烫。
以前她无论干什么都是平静的。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她甚至能看到自己高高在上,自己总在自己的头顶上方。她坐着的时候,它在左上方看着。她走着的时候,它在右上方走着。她说话的时候,它静静地看着自己吃力、笨拙、疲惫的模样。只有在睡着的时候,它才在自己的身体里,自由地穿行,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但醒来后又发现,大多数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荒唐。家里养有一些花,都是一些普通的花草。但都不是她买的花草,都是她捡拾的。那都是一些被弃的花,它们被发现的时候,大都在小区的垃圾筒旁,她经过时看到了。就捡起,买了花盆,填些土,培养在家里。她从不到集市上买那些所谓的名贵花木,更不到田野里去挖那些自由生长的树木。但她培养的这些花草,却也从不精心去照料。她只是浇点水,让它们活着,平静地活着。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些花草。所有的生物都一样,你不能太满足他们。生命需要一定的克制。真、善、美也需要被克制,以及带有一定程度的损害、压抑和伤痛。自由的,放肆的,愉悦的,流泻的,到最后才会显示出某种失控力量的变形。她记不清在那本书中看到了这样的话。
当林搂住自己的时候,她觉得心里有一股温暖突然涌了出来,好新鲜呀。但那股温暖带着魔力,扯着闪电,她的黑暗的世界突然一片光明,明得她睁不开眼,她只能麻木地站在那里,任闪电一阵阵地把自己击中,任身体一阵阵地在扭曲中站起,在直立中扭曲。稍微镇定一些,她闻到的是一种久违的却又完全不同的气息,一种香气却又不是香气,一种浑密沉湿却又让人眩迷的气息,带着一种力量,顺着自己的五官和毛孔,向自己的内心侵袭。你不能也无法抵挡,你没有力量。那是一种古老而又遥远的,带着兽性和魔力的虚无或存在,但它却又与内心深处的某个干涸或缺失的渴望与必要相呼应,让你欲罢不能、浑身无力却又沉溺其中,不能自已。
那是一个特别的男人。公众场合,他严肃、认真,却又带着一点阴郁或冷漠。
脸庞上的严肃与认真,给人以冽然不可侵犯或者拒人千里的感觉,但那眼神中的那丝阴郁或冷漠,却又给人一种神秘昭示甚至是吸引。它极其逗起你的好奇,引领你去探究一段故事或者一种传说。独处时,却又给人一种坏坏的感觉,那不是一般的坏,那是一种诱惑的坏,带着一种蛮横一些无赖。他的嘴唇带着炎焰,能点燃你灼伤你,给你温暖却又让你恐慌。他的手带着闪电,穿越道德的禁忌和内心的防线,直抵心籁,让你心甘情愿地沦陷在欲望地带。
但那只是你一时的沉迷,更致命的是他的内心,克制,冷静,隐忍,有力量,有一整套严谨与细致的大网。
11
林第一次感到强大是六爹将死的时候。
六爹的队长干了二十多年。林小时候,六爹可威风香行了。记忆中的他没事的时候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慢慢地游荡。蓝灰色的中山装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披在身上。可笑的是里面没有背心,露出自己干瘪的胸膛。常常有意无意走到自家门口,斜着眼睛东瞅西瞧。家里人碍于礼貌让他进屋,他却阴阳怪气地说,还有一个重要的会,乡里人催著呢。那时林小,他常用俯视的眼神看着,说话时,林常需仰望,在漫天的细雨中,常常看到的是一杆歪细的竹杆在神气地晃荡。
五年前,六爹的生命走向了终结。
那时林已在总公司上班。听说六爹的肺结核又重了,就常给他带了一些免费的药品。
只要星期天听说他回去,老头子总是拄着那根细细的拐杖慢慢地走到他家,用拉风箱的声音亲近地和他搭讪。
望着这个曾经无比高大、趾高气扬而现在正在腐朽的男人,林没有一丝胜利的感觉,甚至是一种悲伤,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那个男人,但也不是那个男人。以前的那个男人,动作缓慢,却言语有力,眼睛眯小,但不时你能看到一束刺眼的刀光。如今的这个男人,仍是那个男个,但动作迟缓,语言重复,眼皮松驰,暗淡无光。眼角经常流了一股细细的脓水,让看得人不住地揉眼。他不说还罢,一说话咳喘不已。一个喘就是一个长长的呼和一个短短的吸,你能看到他胀红的脸和将要脱眶而出的眼珠。你能看到为什么他的眼小,是因为眼黑少,眼白多。在长长的呼里,你听到的是赫拉赫拉的声音,粗粗的,哑哑的,他的肺里仿佛有无数个老鼠噬咬后的破洞,被一阵风吹着,发出让人惨痛揪心的声音。他比以前更瘦了。如果说以前的瘦里有一种惨白,则现在的瘦是一种黑,咳嗽后是一种黑红。他整个人就是一根粗大无叶的野藤,带着尖锐的刺站在你眼中。
在六爹最后的那一年多里,林回老家的时间明显少了,不是他不想回去,而是他不敢看到六爹。
12
林虽然想念春,却又不敢再联系。他害怕春身上那个巨大的磁场,他甚至能听到来自磁场深处那个巨大旋涡里深沉有力的啸声。他觉得自己还要再想想,自己还应该再冷静冷静。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本能,一种能够预知的警惕本性。生活中,无数的事实证明了它的存在和正确。
放下春后,他很快淹没在工作和琐碎之中。
感觉就是这么奇怪,一个星期后,他就又回到了自己的无聊和生活的无聊中。
星期天下午,在一个朋友家里打牌,他突然看到了娜。娜明显变化了许多。清秀俊丽的脸上薄施红粉,白色的内衣外搭着一件浅蓝色的网状裙装,一下子年轻了五六岁,再加上一件洁白的珍珠项链,活脱一个温雅知性的妙龄姑娘。
面对娜脱胎换骨的变化,林在一刹那深刻地同情与理解了娜。
在之后的言语神情上,林较上次青岛之行的漠然与客套上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话语不多,别人看不出来,但林觉得娜领会了。
她的眼神也幽深了许多。林在娜的上手,娜的牌打得顺风顺水的,在结束的时候,竟小赢了许多。结束的时候,两个人出来,娜说我们一起吃饭吧,就坐上了林的车。
车子飞快地行驶在盘山公路上,暮霭沉沉,万物都在收敛、回拢。林却觉得有点放松的感觉,也许是长时间在麻将室待久了的缘故。清江水清澈南流,偶尔有一只白鹳悠悠飞过。忽然林觉得娜就像水面的那只白鹳,年青而又迷茫,孤单而又彷徨。
一会儿,他们已来到了清江湖坝上。宽大的湖面像一面镜子,倒映着清幽的天。而即将隐没的霞光,在动荡不安的水波上闪烁不定,像一片无助无奈而又无关紧要的心事或忧伤。
娜向他苦诉了她的委曲。她老家在百十里外的大平镇。初中毕业后就待在了家里。到深圳打了三年工后,回到县城做了一家KTV的收银员。前夫看中了她,就结了婚。
结婚后她就后悔了,他是独子,父母是老门老户的小市民。两个老人除了容貌不说外,其它的都对来自深山的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他是酒厂的工人,平时除了上班就是赌博。她挣的钱每个月必须给他,俩个人为这常常吵闹、打架。
一年后有了个儿子,她也死心了,决心和好好过。谁知他又开始酗酒,醉了回家就打她。她说,我实在没办法了,只有离了,儿子归他,爷奶照顾着。那个家里我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只有孩子。孩子是我心里永远的痛。现在,他还常常打电话问我要钱,说是给孩子的。我也没办法。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着泪,在夜色中闪着光。他看到了她凝视着远方,尽管那里只有黑夜。她说,你不知道贫穷的滋味,那是一种饥饿的感觉,你的心里空空的,不,是一片荒野。你能看到一头羞愧的兽在低吼,它干瘪瘦小却无比强壮。它有一个永远无法满足的胃,但维持基本满足的食物都没有。我也有健全的手脚,我也有不笨的头脑,甚至还有一副美丽的容貌,但在复杂的社会中,却满足不了它。我只能用我的心肺去喂养它。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红带来了充满恶臭的食物,它没有选择,它饥不择食。现在它吃饱了,但却没有消失,我知道,它依旧潜伏在我日益退却麻木僵硬的心底里。
娜的话深刻地触动了林,他看到黑暗深处也有一只兽跃了出来,浑身抖擞着从童年的乡村跃了出来。原来,随着岁月的流失,它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强壮了。黑暗中它倦怠地看了自己一眼,又消失在黑暗中。原来,它永远存在,存在于自己心灵的皱折里,它只是吃饱了而已。听见她的声音,听见同类的声音,就走了出来。
他心疼地闭上了眼,把娜紧紧地搂到了怀里。
13
春有点恨林了。从上次分别后,她一直在等他的消息。一天,兩天,三天,五天,七天,九天,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刚认识的时候,自己删了他的照片,好长时候不联系,那是一种男子汉的稳重,但现在呢?但恨过林后,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没骨气,恨自己没勇气,恨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恨的同时,她也知道她的恨其实是一种喜欢,一种无可奈何的喜欢,甚至爱。她喜欢这个男人,喜欢他冷漠而又谨慎的样子,甚至认为那是一个成熟男人所必须的。她喜欢他的气息。在想念的日子里,她又无数次嗅到他抱着时的气息,那是一种健康、清爽而又带着力量与野性的气息,是她寻找已久而久期不遇的气息。
是自己老了吗?看着玻璃窗上的自己,黑发如瀑,仍然闪烁着光亮。她看到自己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有一簇火苗在闪跃。她知道自己又复活了。女人是感情动物,她们只能在感情里苏醒与复活。他说他喜欢拥抱,是的,她更喜欢。他说,他感觉到抱住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另一个真实的自己。她不是,她觉得,只有在别人的拥抱里,她才能感觉到自已活生生的存在着,只有在别人的亲吻与抚摸中,她才能清楚地觉知到自己木寂的五官和如花般丰盈的躯体,在这个黑暗而混浊的世界里的存在。只有在他的呼吸里,她才知道自己在呼吸着,只有在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中,她才知道自己那弱小低微的心灵,找到了寄托与依靠。她决定给他发信息,发一个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含有的空白信息。她记得他说上次的莽撞吓到了他。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是愚蠢的,那是指青涩的小姑娘们。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聪慧的猎人,敏感,坚忍而又贪婪。
半天,短信过来了:还好吗?
短短的三个字里,她收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信息。作为一个成年人,她认为自己了解他。医药总公司组织机关干部及各医院负责人旅游那是很正常的事,那是对医院的一种感谢与拉笼。但做为副职的她参加,就纯属偶然了。通常那都是院长的事。那次一把手家里有事,丈母娘死了,她就去了。旅途中,她也注意到了他。高大健壮的男子,平头上那如初春草芽般的黑发,蔚蓝色的衬衫,是一个健康成熟笃定的男子汉。在青岛,看着来来去去身边无数的游人经过,却没有一个和她有关。他们如脚边的碎石,远山的树草,都是疏远的、陌生的、隔离的,毫无关联的。好像她是多余的,她感到了无比的孤单。他没多余的话,车上时大多数时间都微闭着眼,偶然的对视中,定视一会儿,立即转移了视线。在他的眼神中,她看到了纯净,山泉一样的纯净与清澈。那是一种正直的坦荡。在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身上,那应该是一片干净而无愧的天地。断然转移的眼神,说明他是一个谨慎的男人,或者叫文明或有素质、有教养的男人,他知道该怎么做,不该做什么。与众不同的是,在他身上,她总能感觉到一丝抑郁的气息。那是一种遥远的或者是与生俱来的黑洞,里面有好多的未知与谜底,但就是这样的不知与神秘,产生了一种魔力,让你由衷地从心底产生出一丝爱怜,不,是一种亲切与好奇。旅游时,他有意无意地跟随与配合,让她相信,那是一种心与心的靠拢,她甚至于还有一点感激。五天四夜的接触中,在不断的试探与审视后,她有点喜欢他了。她喜欢他的端庄,更喜欢他的沉稳,那里面有她缺乏的安全和祥和,而这正是她一直可望而不可及的。回家坐车时,她一直有意无意跟着他。当自己坐到位上时,她认为他一定会坐到身边,但没有,而是令人讨厌的红。她失望至极。她知道他心知肚明。当他拿相机里的相片讨好自己时,她决定要惩罚一下他。于是,她删除了他相机里与自己相关的所有相片。
至于那一张炮管颇具艺术色彩的照片,她认为那是给他的绝妙的回击。
14
六月,是那座山,但又不是那座山。他们又来了。又看到那座山,春,在那一刻想到了一首歌词,万水千山总是情。这座山是有情的,一直静静地等在这里,在六月阳光的热烈和雨水的充沛里,越来越盛大、隆重、深情地等在这里。刚下过雨,天空蓝得纯净,透明,充盈,闪着一层细细的绒光,像一个童话。黄色的山岗上,满是团团云集绿色的树,只有一条山路白白着,蜿蜒着,断续地走向远处。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林远远地看着,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他看到她和他只是一个墨点,他们走进了一幅辽阔空远静谧的宋代画。
到了半山腰,才发现只有一瓶水。你怎么没拿水,她问。忘了,停车时不见了你,慌了。林笑着说。
每座山都是连着的。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它们是连着的。每棵树都是静立的,它们为什么不走动?不为什么,因为他们是静立的。我想做一棵树,一棵静静的树,它只是直立着,生长着,不争不抢不吵不闹,多好。看到春一脸沉思的样子,林又说,只是我有个疑问。看着春疑惑地望着他,他慢腾腾地说,它们想接吻可咋办呀?春咯咯地笑了起来,酸疼得蹲在地上好久站不起来。
低低的栎树好密呀,他们一直往前走。陈年的叶子好厚呀,铺在地上,像柔软的床。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他们又紧紧地拥抱着,不说话,只听昆虫与鸟的叽喳。她在心里数着,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他在自已的呼吸里,看鼻息前的长发慢慢地飘。
当他进入她的时候,他看到她闭着眼颤抖着,那是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愉悦,他知道他不会停止她也不会拒绝,那不是一种施舍。在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图得是什么。你爱她吗?她爱你吗?以后俩个人应该怎么生活?没有这些疑问也没明确的答案,他的脑海里混沌一片。他在亢奋里游走,她游走在亢奋里,他们忘掉了所有独处时的谨慎与疑问,只是单纯地、用力地、深深地向对方走进、契入、联结、融化、整合。
这是一种难解难分的灵与肉的粘连,或许需要上千年神秘与绵长的因缘。站在山顶,望着巨石,和上面的苔藓。巨石在吸食着时间,苔藓又在它的上面繁衍。它们的结合,也许与原始和混沌有关,也许与一只鸟的粪便相连。
下山时,再次经过那个坟园。细心的他,发现,每一座坟墓都是向阳的。他为此惊叹。死去的人也需要阳光,她幽幽地说,大步走在了前面。
15
林第一次看到死亡是在9岁的时候。那是初冬的一个夜晚,爷爷躺在床上,爹妈婶娘所有人都挤在他家里的偏厢房。没有人敢大声呼吸。只有二妈和妈在床上扶著爷爷,当老师的三爹把耳朵靠在爷爷的嘴旁,努力地想听清什么。突然,林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啦一声,就像他的琉璃蛋在坎坷不平的路面上经过长长翻滚后,终于顺利地滑到了最终的目的地第三个土窝里,所发出的声响。于是就看到妈和二妈急切地晃动着爷爷的身子,大声叫喊着。爷的头耷拉着,再没了声响。片刻的静止之后,在三爹那慌恐而又干涩的哭声的引导下,所有的人都嚎叫了起来。林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怎么瞬间都有了眼泪,他甚至看到三嫂看了他一眼,就用手捂住了脸,但在那尖细拐弯的声音发出了许久后,也没见眼泪流出来。他也木着脸干嚎了几声后,就被大人轰了出来。
三天的丧事,其实就是一件喜事。大人们忙忙碌碌,孩子们吵玩嬉笑,那是一种欢欣的氛围,因为终于大家都像过年节一样,都有肉吃了。多年后健在的奶奶一想起,就半真半假地嬉训道,孙子重孙四十多个,没一个哭的,只想着吃,瞎养活你们了。
爷爷的死是平静的,安祥的。终年84岁。
真正清晰、真切、深刻地感知死亡,是在六爹身上。他现在每每想起来,就觉得疹得慌。
那天刚到家,妈就说去看看六爹吧,快走了。于是就到了六爹家里。兄弟姐妹们都不在,只有六妈在院里。黑黑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混浊腥臭的气息。开灯后,他吓了一跳,六爹变白了,巨胖。是那种粉粉的白,猪八戒似的胖。身体盖着厚厚的被子,只有脸露着。他的眼眶深陷着,眼珠却凸现着,只有眼白在不停地奔忙。六妈大声地说,林来看你了。也没见回响。他靠近一看,吓了一跳,六爹耳朵没了。再细一看,不是没了,是凹陷在粉白的肥胖里。他的整个人都变形了,不是以前的那个人。忽然,六爹出声了,但他只是大声地嚷嚷,忽高忽低的声调,含混不清。都半个月了,一直在吵吵,六妈说,和死去的人吵,和活着的人吵,但人家都不在这儿。他一直挺瘦的,咋胖成这了?我一脸疑问。医生说他肾不行了,以前吃药控制着,后来从医院回来后就胖了,谁也没办法呀,可咋过呀!说着说着,六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出殡那天,依棺告别。看着六爹最后的遗容,他想到了一个词:妖怪。以前看影视剧的时候,自己一直很奇怪,妖怪们为什么长得那个样?难道导演或祖先们都见过?青白的脸,凹凸的耳与眼,只有嘴唇是鲜红的,但裸赤的牙,是那么的刺眼。林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书中说,人生是一场修行。每一个人都是一段因缘。你生前的样子就是想要模样。如果你潜心修行,慈悲爱人,道行深远,那么你就会冲破轮回,保持生前的模样;如果你罪孽深重,作恶多端,那么你最终的形象就是你本来的模样。
林坚信六爹的前身就是一个妖怪。你看他在世时瘦瘦的像根竹竿,常眯着细细的眼,家里比任何人都殷实,却从来不曾满足过。林相信自己的前世一定比他的层次要高的多,因为自己有第三只眼睛。那是一只冥冥之中存在的眼睛,它具有敏锐和智慧的力量。它能让自己看到人生中有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你必须依靠自己的修行去打开。你必须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自省和开悟,然后才能去推开。你进去之后,你就会发现那是一个崭新却又古老的世界:对于你来说是崭新的,但却一直古老地存在着。每一扇门的后面都是一个你无法猜想却又完全不同的未知世界。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后面的每一个世界,都比前面的世界,更丰富,更辽阔,更精彩。如果说在前一个世界里,你能听到花开的声音,听到时间在掌心的青脉里寂静地穿行的声音,那么在后一个世界里,你就能坐在云端,仰观群星闪烁、星云涌动,俯察世间大河奔流,群山巍峨。那不是一个层次,也不是一个境界。但却一脉相通,次弟趋近。
16
红是一个特别的人,这一点单位的人都不奇怪。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但单位之外的人就不知道了。
从外表上看,他中等个子,皮肤晰白,如果是个女人,姿色绝对在中等之上。可惜他是个男的,他自己也这样可惜地说过。他从不掩饰自己。用他的话说,俺是一个直爽、坦荡、光明磊落的人,可惜他坦露的都是一些阴暗的色调。他从不隐藏自己对女人的冲动和对性的热爱,遇到愿意倾听的人,那他对女人的分析叫绝了。在他的眼里,女人那分三六九等的。从时间段上说,分童、幼、青、中、老,各个阶段各有妙处,这大家一般只要学过生理卫生的,都能明白和理解。从外表上看,人家那里可有讲究,什么颈部以上有九等,胸部有六等,臀部有三等,腿有六等,更绝的是连大家常说的臭脚丫在他那里也有九等。这是看得见,还有看不见的。唉,就不说了。他总爱说的一句话是,哎呀,我这辈子投错了胎,要是个女人多好,既能享受,又能挣钱,钱还来得快。
那一年,市公司一副总来县视察,带一女的,鲜艳水灵,没见过。刚到单位,他就来劲了。按分工,他岁数大一点,来客招待没他事的。但这次他表现得很热情,忙前忙后,倒茶提水,问寒问暖,让市领导们一个个都欢喜受用得乐开怀。但突然他的一句话,让大家都愣住了:姑娘你今年24岁?大家都莫名其妙的,那姑娘也一头雾水的:你怎么知道,这么肯定?他只是笑,就不说。到院里对来的司机说,她今天穿了个红裤头。本想和她开个玩笑的,谁知真猜对了。原来,他趁人家不注意,倒茶时低头朝下向裙子里看了个一清二白。这一下,他的名声在外了,以后市公司来视察的女同志们都一律改穿裤装了。
除了这一点,其实红的优点也不少。比如挣钱。他很精明,八十年代投机倒把,九十年代办舞场歌厅录像厅,近几年也小打小闹地盖房炒房,他一年都没闲着。还有心肠好。别看人家在外面花,对家人也挺好的。自己常年嘴插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但回家的时候早晚都惦记着老婆和儿子,不是拎点菜就是带半瓶酒,所以一家人也糊糊涂涂过得去。有一天林到他办公室办事,进去一看,他正哭着呢。一问,原来看韩剧看的。五十多岁的人了,看啥韩剧呀,看了也就看了,哭啥呀,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老婆和他结婚早,人高马大黑,比他强壮。俩人生气时,他常被抓得头破脸烂的。听岁数大的人说,前些年他上班时头上缠着绷带,人们见了问他咋了,他就哭着说是老婆打的。为啥?他说还不是因为老问题,一星期四五次,她嫌多骂他没意思,说几十几的人了,就那么回事,没意思极了,是头驴你也该歇歇了。他硬上,打不过,就受伤了。他说着说着半真半假地哭开了,把大家都乐坏了。于是他的绰号就传开了,不叫狼,叫驴。
17
转眼又到了秋天,天气凉了。
林来到办公室,倒了一杯白开水,暖着喝着,开始修指甲了。小时候,他和女同学在一起玩要,常被抓。女孩子们常留着长长的指甲。其实也不是故意留的,那时候大人们挣工分,忙得没时间给小孩子们剪而已。但林不,他急,指甲一长他就急,非要剪,大人们不给剪,就自己剪。因为他是人们所说的水指甲,一长就断,断的不是时候或不是处儿,还得受罪,何苦呢。但现在不,他开始故意留指甲了。指甲在远古人类那时或许是武器,用于撕杀、剥离、防卫等。对于现在的人们来说,那是一种象征或标志,换句话说,也是一件变相的武器。君不见有钱人家所谓的美人们,一个个粘着长长的假指甲,红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颜色都有。还有的人以此为生,专门开店为人服务,美其名曰“美甲”。
林留的是真指甲,他的选择纯粹只是一种感觉上的喜好。他的感觉和别人的不一样,长长的指甲长在手上,你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它不是骨肉,却又像同骨肉,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却又好像不是。因为,在一定的时候,你必须剪除一部分。当你剪掉的时候,剪去的是你的一部分。是哪一部分呢,好像是身体中必须存在却又是多余的那些:比如凶恶,有些时候你必须凶恶;比如阴暗,它一直在你的身体里面潜伏着;比如好奇,当你站在高楼栏杆处,你总有一种跃下的冲动;比如嫉妒,看到美好的事物在一个不配拥有的人的手里时你眼里幽暗的眼神,等等。剪好了,你必须打磨它,让它光润、钝滑,以防扯挂、撕拉。这个过程,你觉得你在收拾或珍藏一件心爱的物品,比如刀,一把锐利的新疆小刀,细致、认真的擦拭干净后,把它缓缓地放到鞘匣里。修缮好了,该享受了。用大拇指甲慢慢地剔除其它四指中的污渍,缓缓地,一下一下,你能真切、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锐利切入皮肉,却又不疼痛,甚至带有一种酸爽、酥麻的快感。你听到嘣、嘣的声音中,那些精心、费劲、隐藏的黑不见了。当你把拇指中的黑也除掉后,于是,你的身体洁净了,仿佛你心底里那些隐约、潜伏的黑也不见了。之后,你得到了一种解放,一种释放,一种拯救,一种净化,于是你纯洁了,于是你圣洁了。还有,在这个过程中,你可以慢慢地,迟缓地,就像去接近、捕获一个易失的宝贝,去拭除蓝得透明的天幕上的一片多余的白云,争取一份纯洁、完整的美好一样。这时,身边最好没人,只有风声,还有阳光,最好是夕阳。于是,一种悠闲、满足的感觉就出来了,一种生命的愉悦、快感就呈现了。
但这种愉悦和快感必须建立在一种坚实的物质基礎之上。就像一棵树,你必须有充足的雨水和阳光。对于人,那就是钱。说起钱,其实林也不缺。这些年,随着职务和资历的累积,他的资本也在不断地增加。除了不断上涨的工资之外,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他以兄弟姐妹的名义,争取到了三个名额,办了三家医药门市。现在这样的门市很吃香,利润也很大,要不你看,一街两行,到处都是红红的济仁堂药店牌匾。每次在街上走,看到济仁堂三个字,虽然不是他的店,他都有一种自豪感和满足感。三个店呀,现在资产至少在500万以上!
但春前天给他打电话说起挣钱的事他也有点动心了。她丈夫在县城新拍下了一块地,就在新建的县行政中心对面,计划建成全县最高档次的住宅楼盘,请的是深圳设计院的专业团队搞的,目前启动仪式已经举办了,县四大家在家的主要领导都参加了,说这是全县、甚至是全市的标杆性工程。目前资金遇到了困难,拟吸收一批社会资金,月息1.5分。如果是亲戚,可以给到2分。天呀,2分什么概念呀,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呀!虽说药品利润大,但比起这差远了,而且这不需支付门店房租、员工工资,不需报税,更不需自己上下打点操心费事。
值得一搏!林狠狠地想到。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面颊发热,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将赢得更大的转折。
关键是没风险呀!黄金地段,县城最高权力机关对面,交通便利,紧临县里刚刚建成的全市面积最大档次最高的现代化广场。什么概念?如果说县委机关是领导上班的地方,那么广场就是一个县的庭堂,或者叫院子。而这个楼盘呢,应该是县领导及各局局长、各乡镇书记镇长们的住房。当然县领导们家大都是省、市的,那也至少是全县最有钱最体面的人的聚居的地方。绝对不会烂尾!如果她丈夫出现问题,县领导们一定会解决的。就是么定了。名字叫什么,教皇国际!什么概念?全欧洲风格,还哥特式建筑,细细的,尖尖的,连在一起。远看是一座连体的城,近看是一个个别致的亭。楼台的外面,全是白白的似玉的材料雕刻而成,有长着翅膀的白胖小子,对了那叫天使,还有头戴荆冠宝相的神仙,更多的是永远盛开的宏大精致的异域树叶和藤蔓,最绝的是每一幢楼的顶端,像一根根细细针尖直刺云霄。嘿嘿,那个气派,比画册里、影视里还好看。
但钱从哪里来呢?自己的积蓄全泡在生意上了。你想想,三个门店,资金积压在四百万以上。手里流动资金只有几十万。这不月底的货款就得三十万!
要不贷款?他看着面前的茶杯,心神随着那缕白白的淡淡的似有似无的水烟升到了空中。
18
在林闲嘣指甲的时候,红也在摆弄着他的器官,思考着问题。不过,他是在床上。而且他的问题比林的要重大、重要的多。低俗、萎缩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思考的其实是一个永恒的却又致命的问题。
红常常在没人的时候摆弄他的性器,不是他喜欢,而是他奇怪。他常常望着那个黑红、松软的器具发呆,陷入一些莫名的问题中。比如为什么男人必须要长这个,女人为什么长那个,为什么没有一个既没有凸起也没有凹陷的器官?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性器都必须长在腿间,都是在人体最隐蔽的地方,为什么没长在手上?长在手上多好,那多方便呀?但如果长在手上,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做爱就像握手?为什么没长在发间,平时束起扎起,用时散开就可看见?但那多不安全呀,一不小心就能看见呀!呵呵,他独自意淫乱想,不由自主高兴得大叫起来。即使长在最隐没的地方又如何?也没意思呀,他一个人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看着床上还在沉睡的娜。自己比她年长二三十岁,她的身体仍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蕾,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让人迷醉,但又有什么用呢?她还年青,自己已经开始衰老了,越来越力不从心了。第一眼看到娜,他就认为她是她的人生终极目标,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她那金黄色的头发,妖艳的容颜,还带点忧伤,让人喜欢又让你爱怜。但满足了又如何?他感到心也无力了。他觉得他的心像一个气球,而娜就是一根他精心挑选却又尖锐无比的刺,他得到了她,但她却刺穿了他,他的心在漏气,他觉得他瘪了,彻底地瘪了。
他有些心慌。他觉得一定有无数看不见的线,无数看不见的神线牵着它,扶着它,控制着它,让它竖起,让它膨胀,让它充满力量。多年了,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绝对没有过这种现象。
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掌,看着那些白晰红润的血肉之上,那些清晰而又神秘的路纹:它们混乱而又必然的伸延,仿佛又肯定地联结着,自已不知道为什么,更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青年时觉得生活无望时,命运却突然发生了转折交了好运,结婚后生意正蒸蒸日上时却又突然一落千丈,五十多了茫然无措时走进了一片桃花林,可有钱了也有心上人了你的身体却朽了。回头望望自己东突西撞一路走来觉得没有白活时,但细细想想自己却又觉得一切徒劳一切都是白忙。
他有些绝望。
19
评估结果出来了,三个门市,外加上林家一独院房产,估值550万。这没什么惊奇的,药品现货、行情、近两年的经营流水单据,再加上评估所的主任酒后那番心知肚明却又论据充分、情真意切的话,550万到手了。这世界,没有什么是意外的,连明天的乌云都是人们提前准备的。在约会的地点,在春等了十多分钟后,林快速地停了车,快速地跑到她身边,急切而兴奋地说。
春倒紧张了。
是不是太多了,出了意外怎么办?丈夫那边怎么说?
别担心。分两部分,一部分是亲戚的。近两年山里亲戚们都有钱了,山茱萸、袋料香菇,哪家一年都十多万块。另一部分是同事的,都是有头有脸的,无息贷款,家庭节余,哪家没有几十万?还不说你们主要科室医生、主任们,有提成有外快!林说。
那也是。只是……如果……,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挡住了嘴。放心吧,我已经找人了解了,他企业的经营情况我估计比你知道得还多呢!不会有事的。咱们只放一年,绝不贪,一年后收手。有了这132万,咱们什么都不愁了。
林的胸膛激动地起伏着,像一头刚刚停止奔跑的兽。他的眼睛,放着光,一种饥饿的光芒。
20
在一次次的清醒之后,又一次次的宿醉之后,红决定永远地醉下去了。那种挥之不去的无力与恶心,让他迷茫,让他绝望。活个人真没意思呀,自己的余生只有老去,朽掉,像河边树林里的一截停止生长的木头。在深夜里,突然一个人醒来,敏感的他,甚至于能够听到骨頭深处碎裂的声响。他的儿子已经三十多了,他的孙子也已经上学了。没有什么改变,有的只是重复。儿子和他很像,行为举止和他很像,吃喝嫖赌抽,样样很像。甚至有人说相貌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他还不信,直到有一天,他翻出三十多岁时的相片仔细地看,真的一样!不一样的只是衣裳和发型,还有肥胖!那有什么,还不是老子给你的,没有老子的打拼,你球娃和我那时一样!
钻牛角尖真是不一样!古人说,智者不钻牛角尖。但红偏要钻牛角尖,他一生都在钻牛角钻找到快乐。小时候吃不饱,一顿饱餐就是他的牛角尖。为此,他偷他抢,吃了一顿又一顿的饱饭,受了一个又一个的白眼,也挨过一次又一次的毒打,他都认了,他认为都值。没有挨饿经历的人,你不知道饿的慌。记得小时连着一个多星期不敢去大便,现在的人谁能理解?再后来吃饱了算啥,还要吃香哩喝辣哩。不经常下馆子的人你不知道,饭店的饭和家里的确实不一样,油大盐大是一个,最让人受用的还有眼光。每一次从饭店里酒足饭饱出来,你身子一晃一晃哩,某些人的眼球就也跟着一晃一晃。你到家睡一觉醒了,不晃了,但你出来,在那些人眼前一站,他们的眼睛仍一晃一晃的。那份神奇,那份满足,永远都像酒后的那支高脚杯,一晃一晃的。再后来到现在,都羡慕大旗不倒红旗飘飘,嘿嘿,自己也做到了。糟糠之妻不下床,儿女乖孙跑满堂。天伦之乐不缺,后续有望。身边美女也不断,一个接一个。就说现在的娜子,年青貌美,那头金发,洋人一样,要气质有气质,要模样有模样,比自己媳妇还年轻,你还有啥说哩?
但这次不一样,红觉得自己真是一只渺小的蚂蚁,彷徨在一个巨大无比还坚硬无比的牛角尖里。
五十知天命。已五十多了,他隐隐地能看到自己远方的光亮。
21
春忘不了林说话时眼睛中的光芒。林说话时春一直看着,他说的话她听着,但那声音和词语是从他兴奋、激动、闪光的眸子里蹦出来的,每一缕声音和每一个文字都洋溢着青春、阳光、向上的光芒。那些光芒,是希望,是两个人的希望。132万,够在县城买一幢房了,甚至够一个人后半辈子体面的生活了。自己从不敢奢求,但他说了,虽没明说,但也值得自己一搏。
找经理还是找他?
她想了好久。还是找他吧。她列了个名单,单位的,亲戚的,给了他。他淡淡地看了一眼,说,按2分,给小汪吧。她找到了小汪,一个眼角上挑、体态窈窕的姑娘,办了手续。
22
越喝,你却越清醒,这是多少喝酒人想达到的境界。真神了,近来,红觉察到自己拥有一股神秘莫测的酒量。年青时八两都不醉,后来半斤就醉了。但现在自己八两又不醉了!才怪了,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他让娜弄了几个菜,一个人自斟自酌,喝着喝着,一斤没了,跟没喝一样!而且你的思想比没喝时更清醒,更敏锐,也更辽阔。由于那种莫名的恶心感,姑娘们近几个月是彻底地戒了,和娜虽然同床,但自己也不动了,但比以前对她更好了。这不,上个星期把一起住的两居室办理了登记手续,以娜的名义。甚至,还陪她一起出去了几趟,上海,北京,深圳,该去的景点都去了,还买了许多不该买的衣裳,搞得她感激莫名,他却依旧如常。
这不,一斤酒下了肚,另一瓶也开了盖,他让娜陪他也喝了点,才喝几杯就晕了。他把她扶到床上,脱衣进了卫生间。洗了澡,他又怔住了,看见上两腿间那团黑红的物件怔又住了。没意思,来点刺激的,他拿着早已准备好的两根裸线,塞进了插座。一时间,天旋地转,几声炮响,他就浑身乱颤地躺倒了地上。
23
春把12张资金周转收据交给了林,每张都在30万以上,共计600万。她把自己的积蓄50万也添上了。女人的心软,都软在了爱上。
林接过了单据。
24
红躺在床上,娜慌了。他听见他啊啊啊乱叫的声音,挣扎着起来,看到他躺在地上。屋内一片漆黑。她重新合了电,看到他手拿电线,两臂漆黑,肌肉不停地抖动,笑容却仍在脸上。他没有死,她倒吓死了。她哭了,是吓哭的,也是真心哭的。你死了我可咋办呀,她凄惨地叫道,扶他到床上。
你再找个年青的,他抽动着歪斜的嘴巴,冷冷地傻笑道。
他俩进了医院,全身检查一遍,没有毛病。只是到烧伤科重新包扎了一下。别的都没什么,两个手心黑了,全是泡。烧伤科在六楼,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楼梯往下走。突然她一扭头,他不见了。赶快跑回去,只见他艰难地攀附着栏杆,想往下跳。她大叫了一声,周围的人全楞住了。两个年轻人立即拉住了他,手忙脚乱地把他拉了下来。保安也来了,她却走了。在门口,她打110报警了。他疯了,她没能力照管他了。
25
春回县城了。调在县医院上班,不在科室,在机关,工会副主席。这次是她主动要求的,理由是年纪大了,离家近些,照顾孩子方便。以前的理由更充分,我年轻,我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在县城人才济济,人满为患,自己回来会不受重视,自已的专业就废了。现在想通了,年纪大了,事业是年轻人的,回到家里,心甘情愿,满心欢喜。教皇国际12个楼盘已完工9个,接近完工。丈夫的生意做得更大了,企业范围日益扩大,地产、金融、酒店、矿产、冶金,丈夫更忙了。
她也更闲了。她的脸更红润了,步履更轻盈了,衣服更靓了。以前的人见她都说更漂亮了。
她只知道快乐了。每一天都有一个想念在等着她。每一次相见,都是崭新的一天。林就是她的念想,林就是她的天。在华佗医院时,她最喜欢的一首歌是《传奇》,最喜欢的歌词是: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现在她最喜欢的歌还是《传奇》,最喜欢词还是那句: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
时过境迁,人未变,心未变,只有爱情变了,更蜜更甜。
26
在派出所内,红又清醒了。做了笔录,打了电话,老婆、儿子把他接回了家。两个星期内,他和常人一样,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异样。他走到哪里,老婆跟到哪里,他該说说该吃吃。他和老婆逛商场,给老婆买衣服,抱孙子到超市,给孙子买零嘴吃。所有的人都以为那些事是他酒后一时冲动,他的壮举也成为亲戚和朋友们的笑料和谈资。甚至有的人在路上遇见,还开玩笑地取笑他:喂,老红头,今天又跳楼没有!他也哈哈一笑说,还准备跳,不过准备到你家楼上跳!说得那人也哈哈大笑起来。他又跟着笑。
事情过去了。他的自杀,像一块轻巧的石头,落在平静的生活表面,溅起了几朵意外的浪花,很快就平息了。只有在喝酒时,人们才警惕他。没有人去劝他多喝,但也没人拦着他多喝。只有红明白,他彻底不行了。他真的像一块落进水面的石头。湖面平静了,浪花消失了,但那块石头仍在下沉,而且越沉越快。更让人可怕的是,那个湖太深了,深不见底,你不知道你在哪里,你更不知道你要向哪里。如果说电击和跳楼只是出于酒后的一时冲动的话,那么这些天里,他也算是深思熟虑了,自己真的不想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该经历的自己都经历了,该拥有的自己也都拥有了,金钱,美女,地位,儿孙,什么没有?
实际上从四十多岁以后,自己慢慢就有了这样的意识,只是不明晰而已。那一年也是在一个酒会上,突然有同学说起来了白头发,好多的同学都说自己有了,但自己没有,心里挺神气的,还牛B哄哄地说你们的肾不好,遗传基因不好。但在回家洗澡的时候,他有了新发现,他下面那里有根白发!刚发现时只是奇怪,还自己嘿嘿地笑,大声叫老婆来看。老婆骂了两声老不要脸后,他也彻底清醒了,他开始老了。再后来到美发店里修面的时候,那个浑身是肉手感极好的胖妞刚对他的头发啧啧赞叹后,却又惊呼起来,原来,在他的鼻腔里,她发现了几根白毛。她的发现,让一起去的几个老伙计们都笑开了,都说他B毛白了。说是说,笑是笑,他真的能感觉到肌体在一天比一天地老化。比如酒量,比如饭量,比如干那活,等等。惟一壮大的只有肚子和体重。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体重一天比一天多,伙计们都说该减肥了。自己也知该运动了,但却一直无动于衷。还有,身体的某些部分好像朽了。这不,秋风一吹,自己两腿关节就开始隐隐做疼了,还有肩部。这些地方以前好像有堵墙,现在都酥了,风一吹就透了,直吹到心里、骨髓里。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白发越来越多,老化的范围越来越大,几乎所有的部位都和年轻时不一样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驾老朽的马车,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鞭策着,往看不见的地方走着。等到那一天,这辆马车散架了,它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现在他知道了,他最终的使命就是死亡。
27
娜找到了林,把红疯了的事告诉了他。他说听说了。红已经不上班了,请了长假。
娜的不安,传染给了他。他也有些不安了。他和她驱车来到郊外的山庄雅间内,点了几个菜,吃了起来。其间,他听她细说了近来红的种种异常和自己的担心。他仔细地加以分析后,认为没事,让她放心。一是根据她的述说及他们的交往实践经验,红对她挺好的。如果红继续回来找她生活,应该继续像以往一样对他,至少不会对其人身安全造成危险,她大可不必担忧:二是红的包养费早已提前预支了,且加上平时给的小费及积蓄,她近期与儿子的生活费用也不用愁。至于红以她名义办理注册手续的房子,只要红及其家人不再提及,自己不要主动提及,以免节外生枝,他正在病中,以治病为主。三是以他的了解,红虽然顽劣,但对她是真心的,平时行踪谈吐也还算谨慎,她和红的事目前为止,老婆和孩子们应该都还不知道。退一万步,即使知道了应该也不要紧,红的老婆虽然脾气直了点,但为人还算耿正,不是那种坏得摔不烂的人。至于儿子嘛,那是小一辈儿的人,对上一辈儿人的事应该还是比较忌讳的。下一步最关键的是,她不要慌,对红还要像以前一样。
听了林环环相扣、入情入理的分析后,娜渐渐地放了心。几杯啤酒下肚,娜彻底放松了。期间,他到外面上厕所,刚回来,娜就从门后抱住了他。她的脸贴着他的,他能感觉到那股灼烫,他还能听到她心砰砰砰狂跳的声响。她不停地把她的左脸贴着他的右脸,又把她的右脸贴上了他的左脸。在她的头摆动了几下后,他觉察到她的手加重了力量,她的鼻息更急促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她抱着,直到她慢慢地平静了,他扶着她坐了下来。他认为她误会了。他上次在湖边抱她,是心疼她,她的话打动了他,他感同身受。她哭了,他抱住她,他把她当成了妹妹,一个和自己一样可怜的妹妹。上次怨自己没说清,让她误解了他。
他向她认真地做了解释,请她谅解。他说他不是红那样的人。他不是那种以色相为目标大小老少通吃的人。那样他会觉得是一种对人自身的亵渎,是一种没有灵性的动物的兽性。甚至连动物中的有些都不如,比如企鹅,天鹅等等。他觉得每一个男人心中都有一汪清澈、纯真的爱,但它却是有限的。你不能把自己的爱无限止的给予人!为什么初恋是珍贵的,你一辈子都不会忘掉那个人?那是因为每一个人的第一次都是慷慨的,真心的,每一个人都想倾其所有,把所有的爱给对方。第二个呢?你会变得小心翼翼地,有所保留地;第三个呢?第四个呢?直到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爱没有了。一个没有爱的男人,他不会爱人,也不配拥有爱,也不会拥有爱。一个没有爱的男人,那不是人,那是一个雄性动物。道理同样适用于女人。每一个女人心中都有一瓣清雅、馥郁的香气。但一个女人的香气也是有限的,她的香气大部分都给了第一个让她心动的人。在若干个之后,她的香气也会变没的,她也会变成一个没有爱的人,她的眼中就只会有金钱,交易,和利益。之后,即使再浓的香水,也遮盖不了她身上的恶臭。
他看她低着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不时地用手正了正裙摆,紧了紧衣裳。他突然觉得一阵悲伤,一种遥远的悲凉。
28
深秋了。红站在高楼上往下看,街道上奔走的汽车像甲虫一样,人像蚂蚁一样。远处,密密麻麻的平房和楼盘像白色的石窟一样,散布在铁灰色的天幕下。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已褪净了叶子,静静地站在路边。五十八岁了,再过两年就六十了。自己五十七次见到花开花落,叶生叶落,却从没如此清晰、感慨。树和人一样,只有在秋天才能看清本质、真相。树叶就是年青时的冲动和迷茫,季节一到,全凋落了,没有什么可以保留,没有什么可以珍惜。只有凋落,只有开悟,只有腐朽,只有惆怅。
红想到野外看一看。
郊外更荒凉,满目都是萧瑟。到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片,红却感觉到了一种温暖、实在。野外更真实,只有在秋天,你才能走进一个老人的情怀。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三十里外,不知不觉,他来到了一个巨大空旷的水库大坝上。树叶落了,山也瘦了,水也落了。浩渺的水面上,没有鸟,没有烟,更没有鱼儿跃出水面。只有一条宽长的白带在水边的山体上最显眼。它,清晰地记录着清江水库自建成以来几十年水面的起起落落。夏天的水多大呀,但现在,只留下一道线!
叶子落了,明年还会长出来。水面落了,明年还会涨起来。但你呢?他用舌头抵了抵已经开始松动的牙齿。有四颗牙已经掉了二年了,一直没有长出来。
红又有一种想跳下去的冲动。但他知道他不会了,他不会再傻了。当他双手抓住电线一心求死的时候,他没有死。巨大的电流击打着他,他感觉到自己双脚在不停地蹦,双手在不停地抖,身体无尽的赤热、木麻。那是一种酸软又刺痛的感觉,他不喜欢。其间他甚至能听到屋内不停发出的咆、咆声,但碎了的是灯具,毁了的是电器,不是他自己。至于医院里的跳楼,事后他更后悔了,真他妈的憨球,六层楼那么高,下去肯定头破血流,难看也难受死了。如果摔不死搞个植物人,岂不害了老婆儿女一辈子。老子一辈子追求享福、痛快,死也要死个体面。
29
72万到手了,半年利息。春接到汪经理的电话后立即高兴地给林打了电话。林听了,有种出其不意却又意料之中的高兴。出乎意料是,这阵子全国楼市都在疯涨,但银行资金却在收紧。国家在调控房地产。一些房产开发商贷不到钱,资金链断了,华北、华中、华南、江浙好多老板都跑路了,影响很大,听说好多买房人和放高利贷的人都到政府游行示威呢。自己的钱安全吗?他一直很担心。两个人600万利息是2分,但借款时限却是一年,也就是一年后才付本还息。春丈夫办的小额贷款公司里虽然利息1.5分,却是半年一付息。自己心里不踏实,就怂恿春,让她给丈夫说,先给半年息。刚开始春还有些犹豫,现在好了,这说明她丈夫的企业运行挺好的,流动资金充足。
夜晚,林和春决定去县城最大的凡尔赛西餐厅庆祝一下。
拿着菜单,林在悠扬悦耳的音乐声中,点了一份两人套餐。一会儿功夫,菜可上来了,一盘凡尔赛特色牛排,一盘法式脆皮香蕉,一盘美式薯条,一盘水果沙拉,两杯浓汤,两杯果茶。酒是红酒,自己从车里拿的。标准的两人套餐,两个人吃了两个小时。林的牛排全吃完了,甚至撑了。他打著饱嗝对春说,知道为什么西方人那么高大威猛吗,全是牛肉和奶油的功劳!他现在坚信人是脆弱的,渺小的,环境的力量是巨大的,物质的力量是巨大的。丰厚的物质可以强壮一个人的身体,也可以强大一个人的精神,它给你无比辽阔的自信,也给你无边无际的力量,让你去征服一切,让你去拥有世界。为什么成吉思汗能够征服世界,因为数量不多的他们拥有辽远的北方,他们可以败了重来。为什么大英帝国可以征服世界,那是因为他们拥有钢枪火炮的力量。为什么自己可以拥有爱,也是因为自己的强壮和力量。对于春,他是满意的,她青春、貌美、灵性,她和他一样拥有艰难的过去,相同的过去给了他们战胜一切的坚强;她和他一样拥有进取的现在,相连的现在让他们共同拥有一样澎湃的激情和甜蜜;她和他一样拥有美好的未来,那是他们爱情的果实,共同的希望。
358元。结帐的时候,春先走,林在后面。他们刚到车里。他突然看见娜和一个不认识的男子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30
在红死后的多年时间里,娜总是不经意间就会想起他。每逢年节假期,她都会到他的坟上,给他烧钱、上香。
他真的是个好人,只是有点不正常。在和丈夫离婚后,她交往了许多男人,形形色色,但像红那样赤裸、直接的没有。从青岛回来后,红就一直纠缠着她,不时地请她吃饭,她一直拒绝。那天红到她租赁的小胡同巷里,直接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是四捆没拆扎纸的钱。一年四万元,包了她。说,如果处得来,还有小费,还可以给她一套房。她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相处的近一年时间里,她慢慢地了解了这个半老头。老头是个坏人,也是个好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听他讲,小时为了吃饱饭,他偷过、抢过。长大了为了抢生意,他打过人,用刀子捅过人。再后来有钱了,他用钱贿赂人。他的生存逻辑很简单,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只有强弱。没有道德,只有脸面。有了钱,你就有了一切。虽然听着难听,但细想想也就是那个理。
在那方面,他有点变态。
他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除了喝酒外,他说他的人生意义就在女人。见到女人,他的眼睛就滞了,他的想象就展开了。他有点痴。那是因为他一直有美女情结。他说他近三十岁才结的婚,老婆比他还黑,还高大威猛,都是没钱惹得祸。二十多岁那几年本来挣了点钱,和一个心仪的姑娘也定了亲,谁知由于严打,被朋友举报偷盗,进去住了三年,出来时黄花菜都凉了,黄花姑娘也嫁人了。但他说他命里注定有美女,因为那是他奶奶说的。他那家伙上有一个显眼的黑点子,奶奶说是叫花痣,说他一定会有个美女的。直到遇到了她。他说他喜欢她,喜欢她的漂亮,喜欢她的羞涩。他说他虽然粗鲁,但是却不喜欢粗鲁的女人。他说他俩有缘分,他一见就喜欢上了她。她越拒绝,他越喜欢。她问他喜欢自己哪一点,他具体也说不出来,笼统地说她像小时他家土房后茅坑边盛开的喇叭花,娇嫩,鲜艳,虽然说不出美在哪里,但总一种气质一种光芒一种精神在里面。但他老了,明显地老了。有时看到他力不从心的样子,她打心里可怜他。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奶奶的错。他说奶奶在时,常和他闹腾,常拽他的小鸡鸡笑他,村里的其他老人也拽他。习惯了,没事的时候,自己有意无意地也摸它。从小就养成了坏习惯,身体亏了。
从他那次自杀后,他变了。他不再碰她,甚至还给她介绍了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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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看到的那个男的就是娜的男朋友。第二天,林给娜打电话,娜在电话中说的。娜还在电话中托林打听打听这个人,并想听听他的意见。从那天哭诉后,他就把她当成自家人。
结果出来了,他姓石,比娜小三岁,还没成家,以前在红的建筑工地打工,很踏实、正干的一个小伙子。只是家在农村,兄妹五个,他是老小。
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的前两天,红突然对娜说,他要认她做干闺女。她觉得他又疯了。他把一家人及几个要好的朋友喊到酒店里,喝得一塌糊涂。小石也在里面。八月十五过后,他介绍他们正式认识。他还给小石了一张凡尔赛的VIP卡,说是别人给的,他自己不习惯西餐,让他们去消费了。林看到的那晚,正是他们去的第一天。但自那一次后,他们再也没去了。不是卡里没有钱,而是他们也不习惯。当然,更不习惯的是,那里面饭菜的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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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笑着接过了小石头还给的卡,他知道自己的眼光没有错。如果他们把里面的钱全花光了,那他反倒不知所措了。那里面不是他们这种人去的地方,之所以给他卡,也是一种考验。现在的社会,诱惑太多了,大多数的年轻人都迷失在了里面。卡里只有三千元,如果他们花完了,他会拆散他们,再给娜介绍一个。但现在,拿着卡,他心里踏实了,他知道,他心里的另一块石头,也快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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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心里刚刚踏实的时候,整个县城却沸腾了。春的丈夫以涉嫌非法集资被公安刑拘了。20个亿,一千多户人家。中央电视台质量万里行栏目到市里采访,市里推荐到了县里,县里把教皇国际做为标志性工程推荐了。然而,当央视记者突然出现的时候,发现许多钢筋不合格,大幅度瘦身,就给曝光了。春的丈夫在全国出名了。祸不单行,银行贷款一亿八千万年底到期,需要还本付息再贷。但公司把钱给了银行以后,银行突然不贷了,说是上边政策让回笼资金,暂不贷了。春丈夫公司副总回忆当时的状况说,就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瘦身钢筋事出了之后,对房地产行业的影响巨大,房子不好卖,市场低迷。一些已经买过房子的人回过头来要求对钢筋进行鉴定,给企业带来了很多麻烦和负担。对于以往依靠非法融资运转的地产企业而言,更致命的是,问老百姓借款融资变得不可能了,很少有人愿意再往房地产企业投资,房地产市场低迷,融资越来越困难,但他的项目需要的资金运作量越来越大,付的利息越来越多,最后转不动了,崩盘了。
林得到消息后,赶快和春联系。
春哭了。家里的所有房产及资产全让丈夫给抵押贷款了,公司的资产全让法院给封存了。丈夫被拘走的时候,除说了句照顾好女儿外,只摔给自己一个牛皮信封,里面全是照片。有在青岛的,有山林的,有凡尔赛的,看来他什么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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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听春哭诉时,自己也哭了。春在嚎啕大哭,他却是静静地在心里哭。他不是不想哭着对春倾诉,是有些事他不能说。他知道他完了。在春把利息给他后,他又凑了二十萬,拿到了她丈夫的小额贷款公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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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的死很平静,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在人们的意料之中。他死在家中。距离2016年还有两天。他老婆对别人说,前几天他和她还到商场逛了一圈,各买了一身好衣裳,死前第二天还和干闺女们等一大家人吃了个团圆饭。第三天可死了,一点征兆也没有,太突然了。也有的人说,他自杀三次了,也该死了。一个人想死,是怎么也活不了的。只有娜知道是有征兆的:他对她太好了,好的让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在他走的那一天,他还给她打了个电话,催她赶快和小石俩人把婚事办了。
验尸结果出来了。他服毒自杀的,喝得是“百草枯”,医生说。百草枯对人毒性极大,且无特效解毒药,口服中毒死亡率可达90%以上,目前已被20多个国家禁止或者严格限制使用。我国自2014年7月1日起,撤销百草枯水剂登记和生产许可、停止生产。本来喝两嘴两天内就必死无疑,他竟然喝了一瓶,一会儿就死了。看来,他以为自己是一棵大草一棵肥草,一棵有份量的草。
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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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杀人了,却很轰动,普遍在人们的意料之外。事实上,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杀人了,而且杀死的还是一个漂亮的不认识的外地女人,22岁,大学刚毕业。元旦那天,放假了,他无处可去。650万全打了水漂,家里不能呆了,好多的药品销售业务员和药店员工都在那里,吵要药费和工资。自己拿什么给?所有的收入及药费全给银行结了利息。以前拆东补西,这个月抵上个月,撑了过来,现在形势不好,大家都不欠账了,自己也没办法了。一个人就开车来到距家千里之外的红都市。新办了一个手机卡,给妻子发个短信就关了机,不经意间就来到曾经和春逛过的丽都大厦。一层层地走,一层层的溜达。在顶层的餐厅吃过饭后,站在十八层的栏杆边向下看,不知不觉就跳了下来。谁知刚好有一个女子走过,自已没死,倒把那女子给砸死了。
一年后,由于贷款不还及过失杀人,他被判刑20年。
其实,欠的钱不算什么,关键是死了人,总得有个交待。过失杀人,是从结果上说的。主观上讲,他是随意杀人,只不过他想杀的是自己,不料死了的却是别人。事后,他给狱友们细细地总结道。
在医院及服刑期间,只有女儿看望了他。巨大、空旷、森严的探望室里,孤单怯然地他看着已渐渐长大的女儿,很困惑。女儿刚生下来是和妻子长得很像,人见人说。但十一岁以后,慢慢地变了,慢慢地变得像起了他,而且不但相貌,连脾气也随他。医院时女儿看他,他在晕迷中不知道,事后听医生说的。都说他福大命大,十八层楼上摔下,只断了十九根骨头。说女儿漂亮懂事,一进门就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哭着叫老爸。当他入狱三个月后,女儿又来看他了。当女儿叫了一声爸后,他哭了,女儿也哭了。他的泪水是懊悔的泪水,但女儿的泪水是恐慌的泪水。他哭了几下就停了,他不想让女儿伤心,但女儿的哭声却停不下来。他看到女儿苍白的脸上先青后红,最后连眼睛都红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什么能让女儿平静下来,他慌乱地坐在轮椅上,手拿听筒,隔着玻璃,看着女儿抽咽的肩膀抖动着,长长的头发全耷了下去,像年轻时受伤的妈妈。也就在这一刻起,他意识到自己犯罪了,自己对女儿犯罪了,自己对女儿永远愧欠了。上帝没让他摔死,是在惩罚他。
他知道妻子就在外面。他知道她不会进来。
分别时,他只对女儿说了一句话:照顾好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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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林也在狱中自杀了。
不是因为女儿再也没有来看他。
在没有自由没有爱情也没有希望的高墙内,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和尚。他的内心清明、空旷,没有欲念,更没有悲喜和失望。他不后悔自己的冲动,不后悔遇到春,也不后悔那650万元的荒唐,他认为那都是他人生必经的坎坷,都是他心境必破的魔障。现在他開悟了,他觉得自己的思想更上了一个层次。他能够静静地倾听狱友痛哭流涕地讲伤心的往事,谦卑地顺从年青狱警的颐指气使、趾高气扬,他也能够感激地仰视一只小鸟慢慢地从寂寥的天空慢慢地飞过,喜悦地注视一只卑小的蚂蚁在自己的掌心一圈又一圈地奔忙。
父母还有兄妹,妻子自会有情郎。他惟一放不下的只有女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头兽已从他空荡的心里跑出去了,他自由了。但又有一头兽已幻化成一只看不见的飞虫,又潜藏到了女儿以前满足、平和、静谧的身体里,慢慢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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