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侯建臣
灯亮了又灭了,灭了又亮了。
来来回回好多遍了,连那灯光都显得有点儿无所适从了,刘二旦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根灯绳子。刘二旦的手里已经攥出汗来了。
一根细细的灯绳子,又脏又黑。家黑,绳子更黑,远看,像是木工用墨斗弹在墙上的一条黑线,然后,会有一把锯子沿着那条黑线,把那堵墙像锯一块木板一样,锯开;然后,那堵墙沿着黑线,会慢慢地慢慢地裂开。
刘二旦不怕那堵墙裂开,他怕离开了那根灯绳。睡觉的时候,他总是不敢离开吊着灯绳的那墙,那一卷已经发黑的被褥紧紧地靠在墙边,灯绳子吊在他伸手就能探到的地方。夜里,那根灯绳一般都是紧紧地攥在手里的,他怕一松开,他的黑夜就再没有亮的时候了。
那根灯绳靠着墙从房顶上垂下来,神一样控制着刘二旦的白天和黑夜。
“叭”的一声,灯又灭了。
一块黑布一下子兜头盖下来,每到这个时候刘二旦就感觉黑暗一下子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压得紧紧的,让他出不上气来,他揭开了被子,一脚踢得远远的,那种压迫感并没有减少。他把贴身的背心都扯下来了,还是没用。
有时候,他又感觉是一下子掉到了一个黑洞里的,黑洞深不见底,想爬都爬不上来。
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刘二旦的绝望总是在黑暗降临的时候,一下子把他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
刘二旦伸出手来,想抓住一点啥。像是一个溺水的孩子,他到处抓着,每一个手指头都像是长出来的渴望,每一个渴望都怕在某一刻被抛弃了。感觉一旦被抛弃了,就永远地沉入了冰凉之中。
抓着,抓着,只是黑暗。抓着,抓着,只有黑暗。猛然间,刘二旦吃了一惊,在乱抓的时候,灯绳子脱手了。一开始是一只手乱抓,另一只手紧紧地靠着墙,手里攒着灯绳子。那只手啥也没抓住,那只手的绝望一点一点地就通过黑暗传到了另一只手这边,于是另一只手也开始乱抓了。
起先没有抓住什么,灯绳子还在。灯绳子没有了,手里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刘二旦又开始找灯绳子,他一直是睁着眼的,可是黑暗里啥也看不见。刚才啥也看不见,是因为感觉不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现在,他要找的是灯绳子,他感觉黑暗中到处都是灯绳子,可是抓来抓去,手里却一直是空的。
心跳加速了,感觉灯绳子正在朝着远处飘,朝着看不见的远处飘。汗已经从头上源源不断地出来了,感觉灯绳子再也回不来了。
刘二旦快要哭出来了。猛然间,他的手摸到了墙,墙还在。他的心安了一点,就顺着墙来回摸,终于感觉到灯绳子的存在了。灯绳子跟他的手捉迷藏一样,飘忽着,飘忽着。终于让他抓着了。
“叭”地一声,拉着了灯。
眼前一下子亮了,黑暗一下子退去了。看着灯绳子,看着灯光照着的周围的一切,刘二旦突然抽泣起来了。
刘二旦总是感觉想要找到啥东西,他总是感觉那东西就在身边,一伸手就能抓到;又离得他很远,就找啊找。
拉着了灯,又有什么呢?灯光只是把屋子稍微漂白了一点儿。房顶上尘埃跟着岁月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朝四周漫延,不管有风还是没风,总要摇一摇,晃一晃,表示着自己的存在。拉拉渣渣的白垩水涮在墙上,让墙白了点,但那白潦草着,使家的样子更加破败。一盘大炕,曾经挤满了人,现在却一大边空着,除了刘二旦靠墙的一边铺着一窄溜褥子,其余那大半个炕胡乱地扔着他的裤子、褂子,还有那双破子口子的鞋也混在其中。对于那鞋来说,终于也有了在炕上堂而皇之地休息的待遇。
看着看着,他最后把目光定在了地那边的墙上。看着看着,他终于哭出来了,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
家正面的墙上,是老婆仙仙的照片。
仙仙走了两年多了。
没灾没病,说走了走了。就像是去一个亲戚家,梳梳头,洗洗脸,挟了个包或者包都没挟就走了。年轻的时候,两个人也闹别扭,有时候闹别扭,仙仙会抬了屁股离开家,说是再也不回来了。可是隔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了。刚开始那会儿,有爹在有娘在,到爹娘那儿诉诉苦,心里的气也就解了。让爹娘说刘二旦几句,也就找个台阶下了。后来爹娘不在了,兄弟姊妹们那儿也去过,但终就没啥意思了。都是有孩子有媳妇的人了,老往人家那儿跑,给人家添麻烦不说,人家的孩子媳妇也会有闲话要说的。大多数时候,仙仙走出来也就找个地方坐坐,看看天上的云,拿根小棍儿拨拨地上的蚂蚁。坐不了多长时间,想想孩子们还没吃饭,刘二旦出地干活不知道忘了带钥匙没,刘二旦出门总是丢三拉四的,常常忘了带钥匙。她一埋怨,他总会说,有你呢,我带不带也沒事。想着想着,也就坐不住了,就在嘴里骂一声刘二旦,说不是有那些孩娃儿们,老娘才不跟你再过下去呢。想着骂着,也就没事儿了一样寡寡地走回家去了。一来二去的,人就老了。孩子们都四散着到城里了,到孩子家怕是找也找不到,找到了又能怎,也没啥能说的,倒是叫媳妇女婿以为上门要啥东西了。
早晨起来早早吃了饭,出去跟一群老人打了一天麻将,说是手气顺,一上手就摸了一条龙呢;刘海海还差着几块钱呢,刘海海总是那样,每次总要差别人钱的,其实兜里是有钱的,但往出掏像是在肋条骨上拴着呢。还说润叶,耍就耍哇,不吃输赢,一输了就摔牌拍桌子的,要是赢了,连脖子上的肉都带着笑哩。不跟她耍哇,村子里没几个人了,年轻的都走了,好像这个村子不是他们的村子了,都风一样拥到城里去了,剩下的除了老得只能在日头底下晒太阳发呆的,有时候还真是凑不起个摊子来。
说着话,晚饭也做好了,熬了一锅小米稀粥,把上一顿剩下的莜面鱼鱼儿炒了炒,胡油炝辣椒和咸菜都端着放炕上了,说是有点头晕,就躺下了。也就是头晕嘛,怎躺下就再没起来了呢?
刘二旦看着那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他不相信她会一直那么安静,她是一个静不下来的人,家里有她在的时候,感觉就有好多人,她一说话,他觉得就是在吵架,其实她只是随便说话,并没有吵架的意思。孩子们也有这样的感觉,就经常埋怨她,可是就那么快一辈子了,还能改了?有时候她也意识到了,一句话说出来,自己就先笑了。但平常里,是意识不到的,慢慢也就那样了。那样就那么呗,反正别人也就习惯了。
刘二旦总觉得她会突然间坐起来,长长地出口气,说这一觉睡得好香啊。她还说:啊呀,天大明了,看我这睡的,都忘了起来做饭了。没准她还说:这老头子,也不叫我一声,真是的!
可是任刘二旦怎么想,那个人也不会睁开眼了,更不会坐起来了。一想到这一层,刘二旦就把她推着,一直推一直推,恨不得直到把她推得睁开了眼,直到把她推得直说行了行了,我起来还不行我起来还不行?刘二旦推着,也在说着话,刘二旦一遍一遍地说:你这老婆子,甭吓我了;你这老婆子,甭吓我了……
孩子们从四面八方回来,哭了哭,七手八脚把仙仙安顿好,跟刘二旦说了些话就又四散着走了。而仙仙从此与刘二旦见面的方式,就是西坡上的那个土堆了。
刘二旦一直在寻找什么东西。
他感觉这个东西就放在某一个地方,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就像孩子们常玩的藏迷迷,一个人可能就藏在身边的某一个地方,可是就是找不到,感觉会在任何的一个地方,又在哪个地方都找不到。而那个藏着的人,却在暗暗地捂着嘴笑呢,忍也忍不住,都快笑出来了。刘二旦小时候也玩过这样的游戏,只是刘二旦的忍性差了一点,一看见找的人没头没脑的样子,就会笑出声来,所以玩的时候没人想跟他一家。
刘二旦不敢大明五朗地找,只是悄悄地找。似乎是,他怕别人知道了他在找东西,也怕别人知道了他在找什么东西。其实有谁呢,家里也就剩下他和仙仙两个人了。大眼瞪小眼,也就是两双眼四只眼睛了,偶尔两个人坐在一起苦苦地开个玩笑,就说是还有一只呢,还有一只呢,就都抬了头看吊在屋子中间的那个电灯泡。就都笑着笑着,眼睛里渗出一些湿湿的东西来。
怎就能不渗出东西来呢?一头公猪一头母猪,哼哧哼哧地忙乎了一辈子,下了一窝小猪仔子,以为会一直在窝里拱上拱下,以为会一直绕着窝跑来跑去,顶多跑到离窝远一点的某个地方发发疯,一转眼就又跑回来了。可是谁想到呢,一只跑了,又一只跑了,慢慢地都跑了,跟前一只也不剩了。其实农村这个窝,所有的猪仔子们都跑了,站在太阳底下看看,灰灰塌塌的村子里,出出进进的都是一些没了相的老猪了。估计是,别处有比这老村子里可口的食哩,要不猪仔们怎就说跑都跑出去了呢!
刘二旦先是在坛坛钵钵里找,坛坛钵钵里都是些针头线脑,这些年不用做衣服了,可是针头线脑还在。孩子们每年给家里捎不回啥值钱东西,但每次回来都会捎回大包小包许多包衣服,那些衣服没破,看上去还是新新的,可是孩子们却都不穿了。他们说甭带了,甭带了,多的穿不了了,这新新的,这好好的,你们穿哇,你们穿哇。可是每次还带。再说,孩子们就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就说看看那衣服我们还能穿?你们是想让我们在城里丢人哩?
怎么就不能穿了?好好的,也没破,也没补丁,就不能穿了?想想,就想不透。想想,就对着一堆好好的衣服发呆哩。
衣服是不用做了,可是只要穿破了一件,仙仙还是会坐在灯底下,一针一针地把衣服缝好。她是舍不得一件衣服还没穿到,就扔了。其实可穿的衣服那么多,可是他们总是想把衣服穿得到到的,这么多年过来了,一件衣服穿不到,他们是说啥也不会扔掉的。这些孩子们,他们是忘了他们小时候,一件衣服老大穿完了,洗洗缝缝老二穿,老二穿完了染染颜色,再让老三穿……他们真是忘了。
刘二旦找的范围开始深入,他这才相信了一句话,一个人藏着的东西,十个人都找不到。他平时不操家里的心,仙仙常说他连油瓶子放在哪都不知道。这话不夸张,他是真的不知道,有时候仙仙偶尔不在家,他自己做点饭连放咸盐的地方都得找好长时间。所以一到这时候,他才会想到老婆的好。
可是……可是……怎么还会出那样的事呢?想想,他都想扇自己耳光。
那年过完了年,从北边来了几个唱戏的。唱小戏,大多是二人台,也有一些民间小调。一个人拉二胡,还打板、打鼓。二胡用手拉,板和鼓却是用脚踩着打。一个人就把气氛弄得好热闹。另外两个就唱,一男一女。会唱的挺多,唱完了《五哥放羊》、《打樱桃》,又唱《压糕面》、《走西口》。到了最后,就有人点《小寡妇上坟》、《十二月忙》。唱完了一天,晚上就一家一家地拔钱拔粮。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拔够了,第二天再唱;拔不够,就不能唱了。两男一女三个人就卷起了铺盖,走人。
许是唱好了,一连唱了好几天,连村里最不出血的人家都大方着哩。几个人都快没戏可唱了,可是最后却又唱了一出。刘二旦也成了戏里的主角。
女人是个瞎子,一年四季跟着两个男人到处唱戏。女人还年轻,也有些儿姿色,女人唱到那些有色的段子的時候,脸上嘟噜着的肉就一颤颤的,村子里的男人们总会骚动一阵子。没成家的男人们,拥过来拥过去,叫着起着哄,散劲哩。成了家的男人们就笑笑,心领神会的样子,看着那些没吃过肉的猫们折腾。没成家也就罢了,出点啥事,人们也能理解,憋得慌嘛!可是刘二旦儿女都一堆了,却没有把持住,竟然对人家瞎眼女人动了心思。
许是做了些啥事,那个女人是号啕不已,把个村子都塞满了。两个男人就愤怒着,说是要报案,说是我们可怜巴巴的人,不能受人欺负。
戏都唱到尾声了,没有人想到还会有这一出,人们就兴奋着,边看边想象着这戏往下发展会出现的剧情。刘二旦是丢人丢到家了,女人仙仙也是村子里长得还算不错的女人,儿子女儿也能跟在他后边帮他扶扶犁、赶赶羊了。可是……可是……
是仙仙东家借西家挪凑了些东西跟人家说了好话,才把事情了了。领着刘二旦回家的时候,仙仙在前边走,刘二旦在后边跟着,就像一个家长领着一个孩子。刘二旦边走边说,我见她手白白的嫩嫩的……我见她手白白的嫩嫩的……刘二旦一直说一直说,却是仙仙像是没听见一样。周围站着人呢,周围的人都看着呢,仙仙像是没有看见周围围观着的人们,摔着手进了家。刘二旦也跟着进了家。人们以为关上的门后会传出什么来,却再就没有了动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其实仙仙心里也有恨哩,很久以后她对人说,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哩,男人沾个晕吃点腥也是难免的哩。听仙仙说这话的人想从仙仙的脸上再看出点啥来,却是啥也没有看出来。
这是小事哩,可是到了快半辈子的人了,这刘二旦却把持不住,又犯了更大的事了。
许是吃不饱哩,许是想尝个鲜,这一次却是一个半老头子把村子里的一个大姑娘的肚子给弄大了。也不知道是真的有魅力,还是耍了啥手段,一个如花一样的女孩子,却是真的跟这个牙都开始掉上的中年男人做下了事情,且是肚子也大起来了。村里平时也会有些故事,大多就是谁家男人和谁家女人有了啥事情,都是残花败柳了,闹一闹,有个人中间说合说合也就那么回事了,谁还比谁金贵个啥哩。可是这老牛把嫩草给啃了,不仅对嫩草、嫩草的主人,对所有人都是一种伤害。凭啥呀他……凭啥呀他……好多对女孩子有想法的后生们,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心底都生出了莫名的仇恨。
家丑不外扬。可是这一次,已经不是一般的家丑了,是全村人的丑了。当那个女孩子挺着肚子站在刘二旦家的院子里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女孩子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把所有的愤怒与仇恨都聚在了木棍和石块上边,见东西就砸,一阵子“噼哩啪啦”,家就不像个家了。
过是过不下去了,仙仙绝望地看着已经不像个家的家,领着一群已经长成和正在长成的孩子们走了,扔给刘二旦一个黑红颜色的离婚证。
刘二旦找了好多地方,可是那东西像是跟岁月中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一样,尘封起来了。或者那些事情原本就没有发生过,那个东西也原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箱箱柜柜,坛坛钵钵,就差揭开墙皮或者把地上的砖揭起来找了,刘二旦感觉那东西正在某个地方看着他,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就像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就在某一个地方看着你,而你却不知道这眼睛在哪里。刘二旦就有受伤的感觉。
老婆仙仙没事人一样,照常是原来的样子,该做饭的时候做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该出去找那几个老麻友玩麻将就出去玩麻将。还有那几只鸡,仙仙总要喂得胖胖的,隔一天就能听到它们生蛋以后报功一样的叫声。
或许是,仙仙真的不知道刘二旦一直在找着什么东西。或者,她知道了刘二旦在找什么东西,但就像他平时要找一件普通的旧东西一样,比如只是要找找他好久不见的那个旧烟袋了,或者他突然想起不知道啥时候他爹留下的一个已经失去意义的老契约了……反正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总是喜欢怀旧的,有时候想找到一件旧东西,是想起某一件什么事了,那样的时候,人就会像一个病人一样。
刘二旦好几次想问问仙仙,可是一直张不开嘴,他是怕一张了嘴提起那东西,就把一段封在坛子里的往事的盖子揭开了,就会有什么东西溢出来……另外,他也是不想提前让仙仙知道,他只是想等把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再告诉仙仙的,可是谁能想到她说走就走了呢?
那一次仙仙领着孩子们走了,刘二旦没说啥,他没脸对仙仙说啥,他知道那是他活该。蹲在院子里看着人家小姑娘一家人的打砸,听着人们用不同表情说出来的话,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别人不把自己扔出去,自己也要把自己扔出去。那以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是像狗屎一样活着,他觉得他只能像狗屎一样活着才对得起这个世界,才对得起那些被他伤害了的人。
慢慢地,老婆仙仙原谅了他,孩子们也原谅了他。或者,他们一直就惦记着那个家啊,没有这个家他们能到哪里去呢!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了,仙仙是彻底地走了。一年一年,这么多年过下来了,平平淡淡的,清汤寡水的,仙仙再也没有提起过过去的事情,似乎是她不愿意提起,似乎是她已经把那些事忘了。但刘二旦知道,她肯定是没有忘记的,只是不愿意提起来罢了。有时候,刘二旦会歉歉地说点啥,仙仙就直直地看着一个什么地方,用别的话把他的话岔开。这么多年了,刘二旦一直有好多话想说,可是一直也没有说出来。
仙仙睡着了一样,一直静静地睡下去,刘二旦看着仙仙,突然就捂着头孩子一样号啕起来。
有什么用呢,西坡的黄土已经等着仙仙了,那个土坑像是一个新家,等着仙仙去那里,似乎等了好久了。刘二旦看着人们把仙仙装进一个木头柜子里,再看着人们把装着仙仙的木头柜子放进那个坑里。一束阳光照在那个油成了红色的木柜子上,刘二旦感觉那就是仙仙的目光。
那是仙仙看刘二旦的最后的目光了,刘二旦感觉那目光淡淡的。在黄土把那目光盖上的时候,刘二旦真想让那目光里包含进埋怨与责怪,可是……可是……
到了这一刻,刘二旦也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一个影子,飘在村子的夜色里。
塔拉塔拉的破鞋磨着地的声音,瘦瘦地响着,让夜也变得瘦瘦的了。
能聽到影子不断地叨叨着的声音:这人,哪去了,这是?这人,哪去了,这是?
到了一个院子的门前,影子站下了,趴在门缝上,朝里眊眊,黑黑的。就拍拍门,就喊:大喜,大喜,你妈来你家没?大喜,大喜,你妈来你家没?
夜还是黑黑的,没有人应,只有那话在夜里撞过来撞过去,最后就被夜色彻底吞没了。怎能应呢,大儿子一家早搬到城里去了,跟村里所有年纪不大的人们一样,能走的早都走了。一把生了锈的铁锁一直在门上挂着,他手里握着那锁却没意识到那锁是好久已经没开过了。
影子还在飘,影子不断地叨叨着那话,一直在飘。
在另一个院门前,影子又站下了,影子一直站着,似乎变成了一个永远不会再动的影子,但过了好长时间,影子又开始拍门。影子又喊:二喜二喜,你妈来你家没?二喜二喜,你妈来你家没?
夜还是黑着,二儿子一家其实也早就走了。前几天他还进院子来拔过已经长出好高的杂草,可是他还是一下一下地拍着院门。可是……可是……院子里却有了光,过了一会儿还从屋子里走出了人影,恍惚间,他看到了二儿子,还看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却不是二儿子的媳妇。
他没有等到二儿子把门打开,就走了。
影子一直飘一直飘,黑暗中也一直有一个低低的声音:怎么说走就走了,我是想找到那个证儿,我是想再还你一个结婚证,可是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黑暗中,一直有一个男人低低的哭声,是压抑着的哭声,似乎把所有的绝望都挤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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