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幸福（六题）

廖华歌

一

这是一个可以统称之为“南方”的地方，这地方有一个与白鹭至为相关的古老而美丽的传说——自从一群南归的白鹭在这儿定居下来之后，便使得寸草不生、荒无人烟的此地，变得泉水哗哗，万花盛放，百鸟筑巢，蜂飞蝶舞。从此，南方有佳木，佳木处处是……

满目绿树繁花，空气清洌新鲜得让人因时时担心虚度光阴辜负它而惊恐不安！肺叶得到了超高效清洗，这时候的每一吐纳，都深感那如空气般静静流动的幸福，仿佛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正被这具体可触的幸福抚摸……

无论是腊肠树、白桂木、扁担藤、霸王棕、细叶榄仁、八角金盘、长叶刺葵，还是凤凰花、三角梅、康乃馨、大花紫薇、蓝色妖姬、以及那些美艳无比却叫不出名字的各色花朵，都令人惊异得分明是置身在一片五彩纷呈的幸福海洋。

沉醉，痴迷，恍惚，美竟可以使人震撼得无法呼吸！这时候，一句话也别说，什么事都不去想，真正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只愿自然如风，成为这绚丽流动的幸福中的小小的波，涌入大地，漫向天际……

二

远远地，博尔赫斯的声音遥遥传来：玫瑰就存在于玫瑰的字母之内，而尼罗河就在这个词语里滚滚流淌。

我站下了，环顾四周，在如此洁美虚静的拥围中，深觉幸福得有些奢侈而发抖！我很想说出这个地方的名字，可是，终究不敢，因为与这个响亮的名字相对应的那么多的英雄豪杰，那么深厚的历史文化，决非我不逮的笔力所可能及的！只好以“南方”来统而言之，这是我此刻的无奈和讨巧。

环境改变人。那么喜欢晚起的我，自来到这儿后，把每天听课之外的早晨和夜晚，都统统交给了一望无垠的红和绿，这缤纷流动的幸福之海！也正如此才发现，早晨的早和夜晚的晚原来竟都可挤出这么多的时间，过去这些时间呢？都哪去了？

一切在晨风中刚刚醒来，露珠打湿昨夜梦的记忆，鸟儿极懂事极节制叫得颇为小心，我一个人沿着环湖步游道信步走着，不时用手机拍下自己从未见过的一些花或树，不由悄然笑自己，干吗呢？怎么拍得了呢？这地方的每一步，每一花木都是一幅不可复制的精美画图，纵使有千百万的相机，也是拍摄不及这美景的！

湖水并非想象的那样清洌，但也说不上污染，在清与浊之间的这方湖水，生长着很多鱼、丰茂的水草，还生长着莲、星散的小花以及很像芦苇的一种植物。

默念着海子那“水很美/无人和你/说话的时刻很美……”的诗句，深感此处正如哥德尔所想，时间亦是空间。

三

很遗憾，当我们急慌慌一路赶到海边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没有看到海上日出，但海却实实在在和自己在一起。

不知这是一个有着什么名字的海，只见晨风中水天一色，茫茫无际，初阳下的万顷碧波泛着明亮的光，不时有水波涌向堤岸，但立时又急急退下重归平静。

我和女伴在浅水中行走，旁边退潮后的沙滩上残留着死去的鱼虾和破碎的贝壳。水和阳光使我们光芒闪烁，不断跃起的水波打湿了衣服，渐渐地，身上潮湿，思绪淋淋，整个人都有了水意！这时刻，那日日萦绕于心的无论是鲁迅的严峻、巴金的燃烧、托尔斯泰的赞美，还是巴尔扎克的警悚、雨果的震撼、契诃夫的温柔忧郁、法捷耶夫的敬仰感叹……都一一退去，我的心中眼里只有海，海让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倾刻间绽出了绿叶，让我在荡动的海面前，以静默注目的方式向世界问安。

沙滩有着太多的故事，而此刻的我不想谈论生死存亡的事情，我被这一片灰黄温暖得什么故事也不想有，就这样坐着，坐得无始无终无古无今。目视所及，没有一朵小花，也没有一株细草，沙滩灰黄得专一而纯粹，就像是铺展在地上的一粒大沙……

雁阵尚未到来，许是早已飞过，望眼欲穿的目光使沙滩与海浪一同起伏。我手握一把沙粒静静地坐下，把自己也坐成沙。我情愿融入沉陷在孤独的深处，让自己与这沙滩一起，保持一种开阔的、驶向远方的朴素的宁静。

我在沙滩上写关于九月之诗，这儿就是我日月流照的版图。

四

比碗还要大很多的海蚌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街上好几处卖珠宝的门店前，都在盛满水的大盆子里养着一个个的海蚌，以供游客当场观看选择后杀蚌取珠，为其制手串或项链。

女伴要买一只蚌为她女儿制手串，就小声跟我说：你来替我挑一个蚌吧，你手气好呀，让我女儿也沾点灵气！我吓得退后几步差点摔倒，紧抓她的手道：不不，开什么玩笑，我可不能够，我运气向来极差，很宿命的！这种事儿，还是由你自己亲手来挑为好，你是孩子的母亲，你为她挑一个给她祝福不是更有意义吗？

女伴不再推让，就自己挑了一个，待斧砍刀杀劈开后，竟取出大大小小二十二颗珠子！在一片唏嘘声中，店主慨叹：你真是太幸运了，我们杀了那么多的蚌，在这儿卖了这么久的珍珠，还没有一个客人能像你，一只蚌竟取出这么多的珠子呢！

贵人啊！周围观看的人都这么艳羡女伴。

女伴大喜，忙着答谢，忙着拍照，忙着试戴正在制作的手串……而我则如释重负，暗自为自己没答应替她挑蚌而庆幸。若是经了我的手，万万不会有这般美好的结果，心中一道暗黑的光掠过，如一块石头，沉向深处，我的周身响彻着浓重的恐惧。

女伴把已经制好的手串让我试戴，我的手腕便立刻有一种滑润温适的感觉。抚摸着一颗颗的珍珠，我想，它们该是那只死去的蚌的魂灵吧？同时也是这只蚌的价值，它活着，把生命的一天天、一年年熬成珍贵的珠子，最终正是这些珍贵的珠子要了它的命。它终成正果，完成了自己，却也因着这完成而走向死亡！也许这正是杰出生命的生灭律？仰望夜空，我流下了一个文人欣然而哀伤的眼泪。

五

悄悄地，在夜晚，我一个人又来到了昨晚女伴买蚌取珠制手串的那个门店前。

女店员见是我，笑着招呼道：来了？还要制手串吗？

啊，是……不……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时慌乱得语无伦次，目光四散。

她便热情地向我介绍那一只只的大海蚌如何如何好，戴了这蚌内的珍珠不仅纳财纳福还消灾祛难，更重要的是可以转运，使其否去泰来。希望我能盡快挑出自己中意的，交由她来精心制作。我却犹豫着，想要，又担心，心绪复杂地走来走去，好几次手都已经触到水中的蚌了，又仿佛被烫了般急忙收回来，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等待着女店员的原谅和赦免。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女店员早已失去了耐心，冰冷一下子统领了热情，她干脆不再理我，满脸堆笑地招呼着下一个顾客，下下一个……

我之所以重返这儿，当然是想亲眼看着从活蚌里取珠，给自己制一个手串。可是，可是我又特别害怕挑选的蚌内珍珠太少，从而更加佐证了自己命运的不济。周围散乱的光亮在我一言不发的烦躁中显得很是怪异，时间僵硬，我是飘零在这儿的一粒细微的粉尘。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我需要退缩，而不是把自己生生逼上绝路。

转身离去时，女店员很鄙夷不屑的目光烈火样烧伤着我的脊背，我疼痛难忍，却不敢回头，生怕两团火焰相撞爆炸，毁掉异乡一个原本美好的梦。

空空而归，乘坐最后一趟公交车向驻地奔去。我一直弄不明白，那么精明漂亮的女店员，为什么在她举刀杀蚌时，变得那么决绝和凶狠？杀生，年年月月她就是靠着这杀而活着，杀得多了，当杀蚌成为习惯，成为一种谋生手段时，她自然也就见杀不惊冷漠麻木了吗？

不独她，这是一道世界命题。

六

我不知道一个人如果在这种地方都开心不起来，那什么地方才可以使他开心？

然而，如此绿肥红盛、空气清新如蜜的地方就一定能使人快乐开心吗？

一想到远在家乡患病的父亲，内心的风暴一下子将所有的美全都淹灭！深深的夜，我打开电视试图转移那要命的恶绪，不料这个地方的电视字幕除了央视一、四、五台，余下全使用繁体，视角上的不习惯使我更加心烦，索性关闭电视把自己也关在无助的长夜。那种对父亲病情结局对时间长度已了然于心的残酷，让我日日愁肠百结忧心如焚！父亲，我多么想减去自己的命数来延长和换回他的寿命，在我心里，父亲他永远都是春天最美好的那个部分，不能就这样任病魔将其带进另一个季节，留下一个孤寂的我茫然独行，没有人肯应答我一声……

不要流泪，我只要你笑。一位一直以来我钦敬有加的女性苦口劝慰我。她说，谁都不容易，心不碎过几次就不是真正的人，关键是高兴快乐是一天，痛苦悲伤也是一天，既如此，何苦哀痛呢？为什么不快快乐乐过好自己的每一天？她说，她心情大坏时，就去逛街，不一定要买什么，仅仅只是找一个出口排解一下，不能助长坏心情，让坏心情猖狂强大，一定要想尽力法，将其一点点地降伏下去。她说，一只苹果要是不生虫子该有多好，可是很不幸，它生虫了，那就必须得面对现实，心狠下来，肠硬下来，除了冷静接受别无他法，这就是命，命中的定数。

我哑口无言。世间一切解释不了或束手无策的事情都只有归结到命，而命又是什么呢？谁能告诉我？我惟有持续不断地告诫自己想开、看淡、放下，内心一刻也没停止过艰难挣扎与撕裂……

但我承认，在南方这绿繁红茂的流动的幸福中，我那颗冷硬的心一些些化冻、温软，我想穿越自己，向这永不停息的流动的幸福拜谢致敬，让不远千里而至的幸福永属于我敬爱的父亲，属于我们大家！

此时，我最想做的惟一的事就是让这具体的幸福更迅速更猛烈地快快流动，从南到北，从东至西……

熬至滴水成珠

没有任何预感，却如狂风突至，竟骤然交上了深深的华盖运——父亲病了，而且是难以治愈的顽疾！生命里最重要的支撑，那个生命之核，就要一天天逼近地离我而去，我眼睁睁看着它越滑越远却无力挽回，哪怕是寄望于当代前卫医学，使之尽可能缓慢一些呢，也不能真正做到。一如一枚不幸遭了虫蛀的果实，指望空气的那点阻力是根本无法阻止或延期它向下落体的，这是定律，也是命……

仔细想来，之前的之前，也还是有些征兆的，只是一贯对父亲的健康粗枝大叶的我，断乎没有往父亲身上联想过。在我心目中，父亲是天，天永远是高远明朗而照亮着我的，至于有时的几片阴云，几滴雨水，甚至一场狂风暴雪，都是短暂的，并无大碍，太阳永远是天空的主宰！因而，从春到夏，那时时袭杀着我的既具体又虚无的焦虑、烦躁、苦闷、无助、哀伤、绝望……让我辗转反侧，长夜难眠，把死亡想了一万次，甚至连如何死法的诸种细节都一一想过，只感觉自己已精疲力竭，跌宕的光阴如屋檐上滴下来的秋天，气数已尽正一点点散去。除了惨烈的哀绝和悲怆，就是无边的困人的暗黑，我不知道我要什么，也不知道我不要什么，我的生活已被这恶劣心绪腌制得彻底失去了方向，对一切都已无能为力的我，仅仅只是每天活着。可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它竟是在暗示着我的父亲，这是一次难逃的劫数，我宁可把所有这些全都应验在自己身上，纵使加倍也甘愿，我情愿替父亲生病、遭劫、受罪、赴死，只要能换回他的健康，我愿意把我的寿命减去给他……上帝，万能的上帝，您听到了吗？求您开恩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上帝无语，病魔猖獗。尽管弟弟已经带父亲在家乡的县城医院做了各项应做的检查，尽管这个县医院的整体医疗水平遥遥领先于周边几个县，然而，暗怀一份巨大希望和侥幸心理使我硬下心肠，不顾八秩老人如何疼痛难受，执意要让市中心医院再对各项已有的结果重新检查。不是不相信县医院，而是我期待着柳暗花明奇迹出现，毕竟县级的水平无法与市级相比，我多么希望市里的这个检查结果是对县里那个结论的完全否定，说到底不过是一场虚惊，一次不愉快的误会而已。这之前，我曾起了一个大早，买来“有求必应”的香表，特到医圣张仲景墓前上香跪拜，祈求医圣灵光普照，保佑父亲有惊无险平安健康。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是第一个到达的香客，这不仅暗合了“早好”的吉语，而且，而且我有意选择了“结缘信众”门店去买香表，更是深怀一份寄望，乞愿与医圣结下深缘，使其对父亲独施回春妙手，广布恩泽，终至平安无事。

然而，残酷的现实将我无情地推向了绝境，巨大的黑暗让我看不到一丝黎明的光亮！检查结果除了是对县医院结论的进一步证实和确认外，实际情况还要更严重更糟糕得多，其严重糟糕的程度令我目瞪口呆内心一遍遍在说这不可能，这绝对不是真的，不是不是不是！我怀疑，一定是父亲的身体之外出了什么问题，这些冷酷的结论和判定，怎么能和仁慈宽厚的父亲有关联呢？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年轻时害过一场大病，在家乡的邻县医院住有一年多时间，仿佛他那次已集中把病害完了，此后他的身体在我看来还算不错，至少没患什么明显的大病。也许正因此，我才长久忽略了他，总以为腿脚不灵便、高血压、心脏病的母亲要比父亲先走一步，故而，注意力向来都集中在母亲身上，而父亲与母亲最大的不同是，母親有了病会及时告诉我们，父亲却因心疼儿女，病了从来不说，只独自默默地扛着。偶尔，我也会在电话上问到父亲的身体，他的回答永远都是好、没啥、放心。对他这份独特的爱的方式，我们只管习以为常地去享受，从未有一次认真留意或深思多想！时值今日，一切都晚了，懊恼、愧疚、后悔、自责又有什么用？即使放弃所有的一切，也再换不回父亲的安康！

综合年龄、病情、生命体征等方面来看，父亲都只能别无选择地选择保守治疗。住院对父亲来讲虽然已失去了根本上的意义，但我们还是坚持要他住上十天半月，这既是对他心理上的一点慰藉，更是对我们自己的安慰。1213病房，最里边靠窗的那张床，主治医生钱……在医院配备的蓝和绿两种茶瓶中，我之所以首选了绿色的那个，是依然暗怀着希望，我期盼绿能畅行畅通，父亲最终能越过这道坎，进入茶寿！邻床的那个陪护不明白，为什么他把我的绿茶瓶换成蓝色后，我竟那么生气和计较，决然坚持一定要把绿色的再换回来。单位的同事们来看望，难为他们想得细致周到，大大小小颇为用心地备了六样东西，意为六六大顺，好运吉祥，这让我倍感温暖和感激，我的心已太脆弱太无助了，我需要这种哪怕是毫无意义的虚无的抚慰和祝福。

尽管父亲做了最大的努力，极力控制着自己，但似这等生死大事放在谁身上也不可能真正做到想开放下，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平静。情绪时好时坏的父亲，昨天早上竟什么也不肯吃，嚷着要回老家，一再强调说他若回去晚了就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亲人了。本来心情就极坏拼命压抑着的我，内心郁塞，背后流泪，当着父亲的面还要尽量装出一副平常的样子，这对于我是相当痛苦难受的。见他这样焦急使气，就少不了扔掉耐心吵他，父亲有次突然哭着说：你嚷吧，爹很快就去了，看你嚷谁。这话如利刃搅心，我立时噤声，背过身去，泪流满面。父亲，您怎么能忍心就这样留下一个孤苦无依的我呢？您一定要伴我走完生命的全程啊！我反反复复想过，以我的不懈努力和付出，我应该得到比现在更多更重要的东西，可是没有，上帝不但没有特别惠顾我，却还要如此狠心地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取走，这不公平，我也不服气！是上帝真的死了？还是上帝得了什么病，聋了？哑了？失去意识人事不省了？

为不使父亲的精神世界彻底崩溃，只能将真实的病情严密封锁。我们相约对父母以及亲朋们不能据实相告父亲的病情，惟有口径一致地说谎，谎称父亲的病并无大碍，而最重要的是把他真正的顽疾隐藏下来，只强调他的心脏、脑血管、前列腺都相当有问题，因而一点气都不能生，需要好好静养。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其用意就是不能让父亲从我们这里得到他真实病情的确证。以父亲的明慧和敏感，特别是他对自己病情的猜测和判断，他其实早已心知肚明，没人的时候，他已将他连年来节省下来的那点钱跟我做了交代，他想无论多少都留给弟弟，我非常同意并坚决支持他这样做，弟弟是他惟一的儿子，父亲哪怕是有一分钱的“家产”呢，也只能留给弟弟。当他感觉到我们尽量把他的病往轻描淡写上说时，他无论心里如何不相信，面上却表现出回应顺从我们的意思，他不再逼问，也不再追究，一下子变得很温和听话的样子，我们让他吃药就吃药，让他睡觉就睡觉，让他走动就走动，他用这种对追问的艰难放弃，来实现他对我们充分体谅的另一种爱……父亲，从小您就教育我做一个诚实守信的人，千万不要弄虚说谎。可是今天，我却不得不违背您的意愿，一回回向您说谎，哪怕是高尚说谎呢，也令我深感惭愧和不安！然而，不这样，又能怎样？

同样是不堪的结局，但预先已知道结果和不知道结果是大不一样的！那个最可怕却一直被我认为很遥远的日子正在一天天逼近，我避不开，也逃不掉，更躲不过。我想用尽所有的力气使这个黑色的日子慢一点到来，再慢一点儿，可它面目狰狞根本不理会我穿心裂肺的感受，不考虑我想拼却全力守住什么，竟那么决绝地宣告我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都注定只能是徒劳的！现实的情形是，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一天比一天少，甚至我已闻到了某种可怕的气息……立时，我愤怒异常，是那样恨医生，恨科学，恨那些先进仪器和医生们那高超的医术水平，要是他们没有看出是什么病，或者不好下结论，再或者竟是一次误诊该有多好！可眼下，一切都那么明明白白实实在在，这不容置疑的“证词”，任谁都无法做任何逃脱而只能照单接受。

自知结果不可更改，却又分分秒秒饱受煎熬去经历那冷酷无情的过程，这真是万念俱灰，肝肠痛断！毫无办法，只能就这样苦苦地熬着，把自己熬得不是自己，把日子熬得不是日子，把父亲熬得油尽灯灭……

我突然发现我老了，不再对所有的人和事物感兴趣。这个世界，抑或世界之外，惟有父亲才是我的一切！即使明知是徒劳，我也要一意孤行，一边低声哭泣，一边高声抗击气势汹汹扑向父亲的病魔，虽然难以获取到北风斩落一地木叶般地断然痛快，但我想向父亲提供一个证明：他并不孤单，就像我们始终生活在他的爱里一样，他也永远处在我、我们所有亲朋以及众乡邻们的关爱敬意之中！

如此，老就老吧，自己扶着自己，自己面对自己，自己成为自己。忘了岁月，忘了外面的世界，一寸寸地熬，一厘米一厘米地熬，至于是否能熬至滴水成珠，已无关紧要，因为父亲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意义，这意义已成为内心回响的河流，奔腾着向前，日日向前……

1213病房

乙未之夏，父亲住进1213病房最里边靠窗的三床位。看到这个房号的第一眼，我心里忽地亮了一下，感觉还是挺不错的，按老家风俗，毕竟占了三、六、九“好”中的一个三啊，而且，还是三床，两个三加起来又是六，可不正应了六六大顺的吉语吗？

这个房间原本是三个床位，可能因这阵子病人多，又临时加了一床，因而就显得格外拥挤。更重要的是加上每床的陪护、前来探视的家人、亲朋……一天到晚，直把一个窄小的病房逼得转不过身喘不出气来。

我们来的时候，一床、二床已经住进来了。一床那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材瘦高的老头儿，手术后已从重症监护室回病房四天，我看他那样子比父亲老多了，父亲八秩，他至少八九十岁没问题吧！后来当听他亲口说自己才七十二岁时，我大为惊然，他看去確实太老了，老得皮松肉枯，空空洞洞。二床那位病人六十二岁，满面红光，体态中等偏胖，正在挂水消炎等待手术。两天之后，加床住进一个应届毕业参加今年高考并已被本市师院录取的女孩，女孩是从急诊室转来，医生们暂时还没检查出她到底是什么病，女孩又哭又喊，说她的胃、心和肚子都疼得要命，她快要疼死了！

小小的病房，无疑是一个临时的集体居所，特别需要大家和睦共处，相互理解、体谅、包容和忍让。既然都来到了这里，各自都有病人牵心挂肠，那就要宽怀大度，放低自我，还有什么可强亮可计较的呢？然而，很快我就发现事情并非我所想象的那样简单，许多时候的一些人和事不是经过努力就可改变的。虽然一床、二床都是从两个不同的县里来到市医院，但他们的自我感觉却良好，没有丝毫的自卑感，不仅陪护者人多势众，经济上也显出相当的富有和阔绰，言语之间底气十足，颇有财大气粗的架势。一床由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两两轮换陪护，四人均在广州和深圳打工，从他们的吃喝用度及穿金戴银上看，这些年在外确实是没少挣钱，积蓄也一定很丰厚。随便一点细节便足可见证，比如他们饭前必吃价格高、品质优的特级水果，用纸专用“心心相印”牌盒抽的那种，喝的是双层保温杯里浸泡的金钗茶，一条擦脚巾一般用两三次后就扔掉……相形之下，买卷纸、包纸用的我们就明显寒酸，未免太不讲究了，整个就是一个十足的穷人。更重要的是，我和先生只能轮换着陪护父亲，自然就显得势单力薄，明显处于劣势了！一床老人的那个儿子身高体壮，目光冷硬，从未把周围的什么人放在眼里，这个病房的空调、屋灯、门窗何时开关，他根本不征求别人意见，完全是自做主张他一个人说了算。如果谁想违抗，他会毫不客气地与之争吵，吵过之后依然坚持按他的意思去做。想想为此类事争执不休不值得，小气好生，由他去吧。他最大的嗜好是玩手机，属标准的“低头族”，仿佛他全部的生活意义都在手机里。一次，他手机响了，他姐姐说，快接听，是不是你老婆打来的。他接过一看，马上把手机拿给他父亲，有些失望地道：不是我老婆打来，是你老婆打来的。他父亲跟他母亲通话的过程中，他一直心神不宁，长吁短叹，为不是自己老婆打来电话而深深遗憾着。老人的三个女儿个子都不高，数大女儿最年轻面嫩，一开始我們都当她是最小的那个呢。许是钱多壮人胆，许是在外打拼见世面多历练的缘故，他们的言行举止都盛气满满，对一切颇不在乎。

二床除了他多嘴多舌的妻子陪护外，还有大儿子、小儿子和小儿媳妇。听说他大儿媳是在一家金融部门工作，因不满婆婆公公偏向他们的小儿子、小儿媳而疏于来往。大儿子的体态长相和他父亲一模一样，从小喜欢学习，大学毕业后参加公考，现在某县人事局工作。此人话不多，戴着眼镜，看上去不卑不亢，但能够感觉到骨子里很傲视。吃穿上平常，看不出有什么优越。小儿子却长得基本上不像他父亲，个子颀长偏瘦，如果当初一门心思打篮球，很可能会是好样儿的呢！他话多爱侃，自言从小至今，除了不想读书学习外，别的无论干什么都行。小时候真是没少惹事儿，上树掏鸟窝啦，偷摘邻人瓜果啦，跟村里孩子打架啦，没有他做不了的。尤其是他弹弓打得最漂亮，口袋里时常装满石子，那真是不管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一打一个准。他断言，自己如果当兵的话，一定是位神枪手！可惜小学没毕业，他无论如何也不上学了，任凭父母再打骂也无济于事，家人强行把他送到学校，他再跑回来，实在没办法只好由他。十六岁他就外出打工，山西、云南、成都哪儿都呆过，后来他自己在宁夏开了个门店，专校汽车油泵什么的，每月轻松可挣万二八千元。他洋洋得意地大发感慨：学习好有什么用？像我哥读了那么多书，眼睛都累成了高度近视，学习可真是好得很，现在虽成了公家人，可每月就那两千一百元工资，还得受人管受约束，要多不自由有多不自由。我呢一个月随便干一下，比他几个月挣的钱都多，最关键的是，自己的门店自己做主，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多自由自在！说这话时，他指着我异常认真地道：记好了，你以后千万别在这房间看报纸看书，你那书和报纸晃得我头晕头疼，我一看见它们就条件反射就想吐……他媳妇据说是独生女儿，但却一点也不娇气，侍候公公细心周到，任劳任怨，以致一开始我们都把她当成是病人的女儿。

加床那女孩的妈妈更是了得，不仅人长得有几分姿色，还精明强干中透着沉稳。她先是自己开公司做老板，用她的话说钱挣得下一辈子也花不完后，不想再多操心操大心了，想认认真真享受生活，和她做相同生意的表哥，不但适时向她施以援手，兜底买下了她的公司，还特意安排她做了表哥新公司的部门经理，每天上午她去公司晃荡一下，处理一些相关业务，下午和晚上做做美容打打牌或喝茶听音乐看电视，钱不少挣，日子过得滋润而舒心。她很庄肃地说：亏得那时没上成学，要是也上了大学，那还不得苦熬那几个死工资吗？所以呀，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命，学习好并非就能改变命运的。看她那么年轻时尚，我直把她当成女孩的姐姐，把她的妈妈当成她和女孩共同的母亲。见我如此眼拙不识人，已经不再疼痛安静下来的女孩乐了：哈哈，她居然没有看出来你是我妈妈，哇噻！我老实承认：是啊，真的没看出来呢，你妈妈怎么这么年轻啊！脸上连一道细小的皱纹也没有，而且那双细白柔嫩的手简直就是艺术品！女孩的妈妈拢了拢披肩卷发笑言：主要是不操心呗。这世上没有让我发愁的事情，心不烦，意不乱，笑口常开，整天快快乐乐地过着，自然就老得慢了。我笑笑，没再说什么，心却在低语：只怕不仅仅如此，很可能是羊胎素针剂以及细胞修复液什么的高级养颜化妆品使然吧？都说有钱不能买青春，眼前的她却实实在在买来了，至少她天天去美容是很多人所难以做到的吧？望着如此令人惊艳年轻的她，我有一种真切的溃灭感——要是她不说，谁会相信她竟也是“知天命”的人了呢？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在1213病房都没有我说话的份儿，我不可能拥有话语权的。贫穷和势单固然是问题，但更根本的是我和他们之间隔着很多东西，不是一路人！我真的是无法融入，连靠近都倍感困难。更为糟糕的是，这些话父亲都听到了，对于从小就教育我好好上学读书且每每以我功课不错为骄傲的父亲而言，他会怎样想呢？这个打击太大了，那个年代，父亲是抱着砸锅卖铁的决绝供我上学的，我没有辜负他，他也因之在村人面前体面过，自豪过。然而今天看来，那种发奋苦读、成绩优异又该如何？现实情形是，我生活得很一般，甚至可以说过得并不好，而他们——那些书读不进学习很差的同学，却一个个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无论从财富抑或颜面上讲，他们都占尽了风光。其中某人和我同桌，时常抄我的作业应付老师，可如今他们家承包了临县的一个矿山，仅大小车辆就十多部，真可谓肥得流油，富甲一方啊！

并非仅仅只是艳羡他们的财富，也绝非是以金钱做为衡量人生价值的标准，然而，面对1213病房的那些人，一种深深的隐忧和恐惧，使得高度自尊又自卑的我，只好选择沉默。我不知道这世界哪儿出了问题，不知道这问题到底是出在我自己还是他们身上，更不知道长此下去将会出现怎样不堪的结局……我只觉得自己很挣扎很难过，心很酸冷很疼痛，不知不觉，泪眼模糊中，一个声音在说：先把那些拿不起的东西都彻底放下！然后面朝旭日背对夕阳，一切都茫然恍惚不真实得有些怪异，比梦还虚无飘渺……

父亲是天

2015年11月15日，父亲住进县医院重症监护室。按照医院规定，病人家属只能在每天下午4点钟左右进去探视一次，而一次每家只允许进去两个人，时间10分钟。

我穿着医院深绿色的旧长褂，戴上一次性的口罩和帽子，换上塑料拖鞋，进去后站在父亲的床边，见他浑身插着管子，嘴和鼻子都被一个白色的罩子罩着，两只眼睛闭合，呼吸时明显能听到喉咙的痰声。但有时进去他的眼睛也会睁着。每次我都俯身连声喊着爹，他大多会慢慢睁开眼睛，我把那些进来探视时已经说了很多遍的话再重复说给他听，我说我是华歌，就住在离他只有十几步远的隔壁房间，和姐、弟弟及家里的亲人们都日夜陪护着他，他并不孤单，要他一定坚强起来，好好配合，听医生、护士的话，他的病正在一天好一天。我说我不怕花钱，我们正在用最好的药给他治疗，让爹千万充满信心！我说妈要来看他，因妈年龄大了行动不方便我没让来，妈在家里等着他，待他病好了，就和妈一起到南阳我家住一段，然后再和弟弟一起回玉皇沟东坪老家看看。我说我在他跟前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一贯说话不好听，噎他，从未考虑过他的感受，让他千万别生我的气。我说他前些时从市中心医院出院后回到我家的那个晚上，儿子儿媳带着他们才几个月大的女儿特回来给父亲包饺子，当时那孩子因认生而大哭不止，父亲满脸慈爱地伸出雙手道：来，让我抱抱行不行？目光里满是至爱和渴望。而我看到孩子哭得厉害，总也哄不住，就很武断地跟爹说：你别抱了！爹没说什么，慢慢收回了双手。后来我为此事懊悔不已，那一刻爹的心里一定非常失望和难过，因为无论怎么说，这对于他也是四世同堂啊！该死的我竟连这一点小小的满足也不能给爹，我真是恨死了自己！我要爹千万别多想，都是我不好，我已经知错了，他一定不要为此伤心。我哽咽着大声说爹您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您虽然普通平凡，说不上建树什么丰功伟业，但您留下来的精神财富却让我们代代享用。爹知道我永远离不开您，特别特别需要您，咱们全家都离不开您，您不能把我一个人留下，您一定要好起来，我要您好好的！我说爹您听明白我的话了吗？要是听明白了就眨眨眼睛。爹没眨眼，我又把同样的话再说了一遍，爹的眼眨了两下，我立时泪流满面，把脸贴在爹的脸上，祈祷我们父女永不分离。纯粹是为了安慰爹，让他有一丝的高兴，我给爹说了自己刚刚新当选河南省第六届作协副主席一事，并把报纸上登我专访的照片指给爹看。我特别强调说这都是从小到大爹对我培养教育的结果，我决不辜负爹，一定永远听他的话，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因怕爹认不出我，我不管不顾地把口罩取下来，让爹可以仔细地看他的女儿。这时候爹长出气啊了一声，似乎是心里很清楚在回答我，我吻着爹的额头，一时间竟失控哭出了声……

我轻轻掀开被子，看到爹的双手和双脚都肿得厉害，尤其是左边偏瘫的那半边身子，手脚更是肿得明晃晃紫乌乌地怕人。我拉着爹的手，摩挲着爹的脚，并把他的手放在我手里，回想多少次都是爹那双有力的大手紧握并温暖着我的手，而现在……心如刀绞，血流不止，只恨上帝为什么如此不公，好人为什么总得不到好报，让父亲这样一个一辈子正直、善良、仁慈、宽厚的人遭受此罪，为什么就不能把这些给我，让我来替替父亲？我告诉爹，他和妈那个家里的轧井已经收拾好，水管也又全都重新换过，一切都好，等他出院了，用起来肯定更方便满意。待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虽然护士不断催促着让赶快出去，但我还是抓紧给爹说了内心最纠结的一件事儿，我说我知道爹一世清明，向来深明大义，有些事我非常想做但因因素多种而做不到，望爹千万谅解，我坚信他不会怪怨我的。我简要说了关于他和妈百年以后办事的事儿，我想让在老家东坪办，这肯定也是爹的心愿，可弟弟却说老家沟垴太远，吃喝及一应用具都不好运送，坚持要在沟口办。为此我们俩还闹得很僵很不愉快，最后在表哥的斡旋劝说下，我只好违心妥协，向弟弟道歉。我请爹理解我的难处，毕竟我是出门在外的闺女，不同意又如何？我要爹如果理解了就眨眨眼，爹没有眨眼，同样的话我又说了两遍，让爹眨眼，爹才缓缓眨了一下，看来爹很不情愿这样，只是一贯爱我至深的他，绝不想让我做难啊！然而，细想想，弟弟说的也不无道理，事已至此，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呢？原谅我吧爹，女儿真的是太无能太无用了，我知道爹心里满满的只有我，惟独没有他自己，爹永远都不会怪怨我的！父亲健康时，什么事都有依靠都好说，现在父亲昏迷了，我深觉是那样孤单可怜无依无助，无人能帮我，父亲，您是我的天，有天我才能站立得住，天是永远日月行空而不能塌的啊……

护士说，爹一直在发烧，而且夜里烧得厉害，高时38.9°，低时38°、37.8°；还说爹的肝功能不好，白蛋白太低又补不上来，加之爹总是恶心呕吐消化不好，每次往胃管里只能打很少一点饭，造成营养不良，加上长期卧床感染，所以手脚就肿，就经常出虚汗。爹已经很瘦，因缺乏抵抗力而相当虚弱。护士说，爹心里应该是清楚的，如果爹眼睁着时，就总是望着我们去探视他时常进出的那个门口，他长时间地望着，那是在望我们，盼我们，牵挂我们，舍不得我们啊！听得我肝肠寸断，涕泪涌流。父亲，您是这个世界上最至爱最疼我的亲人，一直以来都是我的精神天空，不敢设想没有父亲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对我那一定是孤身漂泊、寒惨凄切、生不如死的度日如年……

我问爹的主治医生，那个约有三十多岁的叶大夫，已经输了十几支的“人血白蛋白”还要不要买来再输？叶医生回答：不输的话肯定白蛋白会更低，但这种药贵，一支500元，不能报销，输不输你们家属看吧。她还说，反正已无法从根本上治疗爹的病，只能是且顾眼前了，这是个无底洞，所能用的药都已用过，最好的药用上也不起作用，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含着泪对叶医生说，请她别再考虑我父亲用药能否报销之事，她只管用就是，这么大一场病，借钱治疗是很正常的事情，现在我的想法是能多延长一天就是喜讯和胜利！叶医生没再说什么。

我说的是心里话，更是最大的心愿。虽然，残酷的现实正在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行把我和父亲分开，使我们一天天远离，我对之悲痛万分却又束手无策，但只要父亲还有口气，我的父亲就还活着，我就可以看他吻他，握他的手，说话给他听，我的天空就依然万里无云阳光灿烂，我就依旧信心百倍，胆气十足，充满底气和力量。尽管父亲已经说不出话，但我心里明白，知道他想给我说什么，他也一定能听懂我想说给他的那些话，我们父女之间从来都是心领神会，息息相通，一切尽在不言中！

父亲，您一定特别担心、不放心我，绝不希望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寒世上吧？您更愿像您一直以来都竭尽全力所做的那样，把您能够给的所有爱全都给我，您深知天对我有多么重要，您更知道天塌地陷对我意味着什么！您如此苦苦撑持，勇敢与病魔抗争，只有我最清楚，父亲您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我，您比誰都明白，如果天真的塌了，那我也就死定了，从此，我已不再是我，是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父亲，这是您永远不愿看到的，您拼却全力倍加艰难地延长每一分钟的生命脉息，正是要最大化地把至爱和天空给我……

我想父亲 很想很想

2016年6月19日父亲节即将来临，我想父亲，很想很想，想得夜夜枯坐，泪水涌流；想得心如刀绞，神情恍惚；想得恨不能立刻去死，去与父亲团聚……许多时候，分明已随我可敬可爱的父亲去了，却突然又四顾茫然，一片虚空，怎么也看不见找不着父亲的面影。我大声呼喊着父亲，渴望能听到他那惯常的慈爱温和的回应，哪怕仅仅是给我一点儿回应的暗示呢，可是，没有。一点声息都没有。面对镜框里向我微笑的父亲，我放声大哭，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向他诉说自他走后这半年多，我是怎样经历着那料想不到的一切，在极度悲绝的苦痛中，熬过那一个又一个泪血模糊的日子……

去年此时，父母还在老家乡镇的居所过夏，当时已经病痛在身的父亲，不仅没有向我透露半点儿他的病情，还在该死的我几乎每天一个电话的催逼中，为病中的母亲做饭、煎药、洗衣、带她到镇医院看病。而且，稍有一点点空闲，被病魔折磨得已经没有一点力气的父亲，为让我能吃到最喜欢吃的家乡土豆，他冒着酷暑烈日，用竹篮子一连数天将土豆地里的石头一块块往外艰难地擓着……因之，而使父亲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这正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大错和罪过，是我害了父亲，我对不起父亲，今生今世我愿因此而遭受报应，遭受击杀与惩罚，或许这样才可使我略微好受一些。

虽然，我非常敬重和挚爱我的父亲，但与父亲对我的爱相比，远不及他的万分之一。深明大义而对我无微不至的父亲，他的爱永远是无条件的，那么纯粹，那么彻底，那么恒久，只要我要，只要他有，甚至即使他没有也千方百计情愿付出哪怕是生命在内的代价为我换取。在他的人生中，我就是他的一切，是他的全部，我永远比他自己重要一千倍一万倍，他的整个生命都是属于我的！这种具体深入无际无穷的父爱，每每被我不知珍惜地随意挥霍，当我生活中挫败受辱、遭遇欺骗背叛、郁屈不平时，无端顶撞父亲并向他发脾气说恶话成了我发泄恶坏情绪的出口。每一次父亲都以巨大的宽厚包容之心，理解、隐忍、照单全收地原谅着我。把一切都看得通透心知肚明的他时常咬定牙根，一字不说，特意用这种压抑自己平静温和的方式，使层层堆积在我内心的块垒得以排遣！像这样从不考虑父亲感受只一味强调自己的我，自私如此，是不配享用父亲所给予的这份大爱的！父亲的爱恩重如山，我被这深深的爱喂养着，却又狠狠伤害着这爱，对自己的万般悔恨，使我时时刻刻倍感煎熬生不如死。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父亲离去后所产生的那种强烈的蝴蝶效应，这更令我深切感受到父亲的伟大、睿智和了不起！有父亲在，有父亲担着，自家别家、亲戚邻居、方方面面都风烟俱净，安然相处。而父亲刚走，就乱云飞度，树摇叶翻，我在孤力无援、困惑不解和备受指责中，忽然明白父亲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他能够化冰雪为春水将风暴止息让祥和生长该是多么不易，这需要多大的才智与能力，我怎么就从未想到更不可能去体味父亲要搞定这一切，他的内心该有多苦多累多沉重多难受呢？

现在，父亲去了，我多想给他削一个他爱吃的梨子，做一餐他最爱吃的饭菜，买一双合脚的他喜欢的北京布鞋，陪他看一场他百看不厌的杨家戏，与父亲同行完成一次他一直惦念的将老家那个村子的山山岭岭每一个地方都再细细走看一遍，送一本我新出版的父亲非常看重的长篇小说《玉皇岭》给他，特别是手捧一杯热茶跟父亲好好叙叙家常，哪怕仅仅是一次电话，一声问候，只要能听到父亲的声音，也是我莫大的快乐和幸福！然而，天不怜我，这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是痴心妄想，上天再也不肯给我这么做的机会，我只有带着深深的愧疚和悔恨，经受永无了时的灵魂的折磨与煎熬……父亲，今生我欠您的太多太多，我不配做您的女儿，我辜负了您那一腔满满的父爱。我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只想立即死去！父亲，愿来世我们还做父女，我将在认认真真的赎罪中全心全意地爱您、孝您、顺您……

父亲，其实您并没有真正离去，您一直就活在时间之中，活在我的每一天里。夜夜更深人静，我蜷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父亲病重时仍在关心我的声音在耳旁清晰响起：这么晚了，还敢熬？我因他病情严重心绪恶坏试图用看电视来转移自己，就极生硬而不耐烦地顶撞他：您管我干啥！父亲长叹一声，无奈而默然地悄悄退回他住的房间……现在，每时每刻我的父亲都和我在一起，在书房，在客厅，在我散步的路上，在我工作的单位，在我的每一次眼泪或欢笑的时候，在我万念俱灰活不下去的那刻，在我呼唤无援孤苦无依的日子……每当在街头看到与父亲年龄相仿的老人，看到风中飘落一地的点点残红，看到一棵饱经沧桑的参天大树，看到流向远方的大河，看到空中的飞鸟，夜空的寒月和繁星，听到别人喊父亲的声音，甚至看到“父亲”这两个字，我都泪水汹涌，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父亲，我的每一步行走，每一缕思绪，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那如山如海的父爱……

亲朋们都说父亲去了，我一下子见老很多。还说很担心我现在的样子，希望我能想开些，能尽快走出来，因为那么至爱我的父亲，如果看到现在的我被痛苦淹渍成了这样，他会非常不安和心疼，在那边也肯定是过不好的。我知道他们是好意，可我真的是无法做到，我怎能放下呢？尽管我比谁都更明白，父亲绝不希望我如此伤痛悲绝，但已被大悲大苦彻底击碎的我，常常是不由自主，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父亲并悔恨自己。父亲的离去，带走了我全部的生活内容和意义，从此使我的生命苍白，日子由之前的“过”而变成了“熬”，一寸一寸地去煎熬、苦熬……

20世纪初起源于美国的父亲节，现已广泛流传世界各地，节日里人们用各种方式来庆祝，以感恩父亲，表达对父亲深深的爱。今年，今年的父亲节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与我的父亲取得联系，获取阳光般的父爱？我曾因害怕惊扰父亲一直不敢触及却又最终忍不住打过父亲的手机——那串永远镌刻在我生命中的数字，初时语音提示关机，一段时间后便说是空号，泪流满面的我，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从此再也不敢拨打……

父亲，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都无法真正阻隔我们，无法阻隔我们心与心、灵魂与灵魂的相见相叙！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父女将永远灵魂呼应，心心相印，相伴同行，今生如此，来世依然。靠着父爱，靠着对父亲的缅怀，靠着父亲永远注视着我的那双目光，我将继续跋涉在行世之艰和為人之难的人生路上，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

这个中秋

一

害怕着，害怕着，这个以团圆为主题的日子仍在一天天迫近——丙申年中秋，是父亲走后的第一个团圆节。我看见呼啸的夜空，悬挂一个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因为父亲的缺席，让我虚空迷茫，孤绝孑然，肝肠寸断……

这之前的每一个中秋，我与父亲共圆一镜月，而今夜，月依旧，人空寂。父亲，我在落叶如涛中等您，可是您在哪里？您能听到我切切的呼喊吗？天堂里的月也同样很圆很亮是吗？此刻，您一定也在望我寻我想念我牵挂我等待着我……

我数不清月光背后，您给了我多少幸福多么深的爱！父亲，我只知道您是我的太阳我的月亮，是我的高山大海春华秋实，是我的生命特质和活着的意义！父亲您的思想、襟怀、人格、智慧、嘉言懿行，永远与日月同辉，与天道同祥，与山水同宽，不仅永远温暖照亮着我，而且惠及一辈辈后代子孙！自您走后，圆月不再属于我，今生今世我的月亮只能是寒月冷辉残缺不全！我在悲凄疼痛中将慢慢习惯伤口，习惯形只影单无依无靠，习惯用痛苦来自慰……

无论这个世界怎样寒冷，我只能用自己的右手来感受左手的温度。

二

果真是您啊父亲，在这夜深人静空空荡荡的街头，我分明感受到了您的呼吸您的体息。您目光悲欣又满是慈爱，就那样月光般落满我的全身，然后一点点皎洁温暖着我，让我滚滚滔滔的思念和着泪水奔泻而下……

父亲，这大半年来，我的悲苦与疼痛，想念与回忆，愧疚与忏悔，都在您的注视之下，在我夜夜泪流满面的悲绝中，是父亲您的微笑和昭示，您的谅解和宽宥，才使我把这青黄不接苦忍不堪的日子，一个接一个地过下去……

十五夜的月亮，年年升起来，把思念，把爱，把团圆的美好，洒向人间……可是父亲，此时走在这样的月下，我不敢抬头望月，翼翼着我一次也不敢望，我怕那不圆的月亮靠近目光的瞬间，整个人被深深刺穿、击碎！

到处是您的气息却又到处找不到您，风过处，一地残红与黄叶，可是用我想念您的泪血煮熬？

始于唐朝初年、盛行于宋、至明清已成为中国主要节日之一的中秋节，曾经，我是那样想着、盼着、等着、爱着，原来这内在里最主要的部分是因为父亲，是我浓浓的思念和想望能在天涯共此时时，回到父母亲望眼欲穿的家！

而这个中秋，没有了父亲，我成了迷途的孩子，回顾茫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该往哪里走。

黑暗中，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抵达父亲，在他的音容笑貌里，聆听他对我的慈训，听他唤我的乳名……

三

至今我的冰箱里还存放着父亲亲手为我剥好的两大包栗子仁和核桃仁。自从父亲走后，我一个也没舍得再吃，甚至不敢轻易去触碰。我只想让它们就那样恒久放着，似乎只有放着，我每天才能更加具体地感受到在父亲身边。

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年年中秋前后，父亲都会将两大包他一个个精心剥好的栗子仁和核桃仁给我。这当然是老家的栗子和核桃！父亲亲手除去的不仅仅是外面的硬壳，而是紧贴着栗仁、核桃仁的那层薄软的胎衣。为了让我能吃到新鲜的仁肉，父亲用他超级的耐心和至爱，认真仔细地一小片一小片去剥掉果仁上那层薄脆软皮。听母亲说许多时候他不得不戴上眼镜，用镊子一点点小心着夹皮。让我惊异不已的是，父亲剥出的果仁没有一处哪怕是小小的损伤，全部都是那么完好，简直就是一个个美的艺术品！这层薄皮很不好除去，稍不留意要么伤及果仁不能完好无损，要么薄皮不能全除下来总要斑块似的留下那么几处。我曾几次试剥过，没有一回不是半途而废，往往一个果仁剥不到一半就心急火燎，就弄得遍体仁伤！可以想见，父亲是用多大多深的父爱去做这一切。有几回我顺手称过，每一包仁重都有四五斤，这满满的父爱太重太深，有谁能够几十年如一日持久去做？

父亲，从清晨到日暮，年年月月天天您用永恒的父爱给了我一方艳阳高照星汉灿烂的明丽天空，保证着我生命的成色和质地。

四

这是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张若虚李清照的月？还是朱自清巴金余光中俞平伯叶圣陶冰心的月？我说不清这历史之月文化之月，更多的时候我会把它想成是父亲的月，一如此时跳动的月光正是父亲温润的手指爱抚着我的额头。

月影在一寸寸地偏移，我常坐在父亲坐过的位置任无边的悔恨奔腾不息而来。木叶纷纷，一片也不能重回枝头，从不知珍惜一直大把糜费挥霍着父爱的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离开父亲会是什么样子，会是多么的无依无助举步维艰。此刻一颗破碎的心飞散在风里，变暗、沉郁、大默，来到父亲虚掩的窗下，却再也见不到我的父亲，万能的上帝冷眼旁观，不肯给我哪怕是只有一次相见的机会……

如一条河流将我们分开，分不开的是两颗时时刻刻相互取暖的心。父亲的殷殷叮嘱，谆谆教诲和他的言传身教，永远是我前行的灯盏，光照着我的来路归程。父亲用他一生的构思来书写女儿这篇文章，汗血劳苦，他一直在超度地透支自己……

今夜中秋月，何处寻父亲？吹彻的秋风，没有一丝一缕能够走向彼岸。

五

与往年一样，我早早就买好了豆沙、枣泥、五仁、黑芝麻等月饼，还买了父亲喜欢吃的梨子和桃酥，可是我却再也不能亲手交给他，看着他将我分给他和母亲各半块的月饼一口口吃下。

回去的那天，离老远我就习惯性地大声喊着：爹，我回来了！及至意识到父亲再也不可能边答应边欢喜着迎出来时，手中的物品骤然掉落在地上，狂奔的泪水淹没了眼前的一切……

几天前母亲被表妹接到她家小住，家的大门紧锁着，整座房子在空旷里孤零零地顺从着风和阳光的涂抹，我长久站在门口，却回不去家……

恍惚中，父亲摇着一串钥匙向我走来。我上前接过，正要去开锁，邻居大声喊道：回来了？快来我家喝茶！这一驚醒，却见自己两手空空，眼前有家回不去……

我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门外的石阶上独自悄然静坐，我知道父亲其实一直都在家等我，他走前已重病在身却还用最后一息的父爱为我种植我爱吃的老家土豆，他为我剥的那些栗子仁核桃仁，他给我留的老家的土梨、山菊花……每每他总要把这些亲手交给我让我带走的。我吃下喝下这些，也吃下喝下父亲印在这上面的一个个比山高比海深的爱的指纹，那一朵朵的大爱之花……

六

为怕惊扰父亲，更怕触动自己，父亲走后相当一段时日我痛苦地控制着自己，没有去打他的手机。后来实在是想念得没有办法了，就在夜深人静时拨那串已深深刻进我生命里的数字。结果语音提示，停机，总是停机。我以为是欠费，就立时充值50元，可再打仍是停机。父亲，这是通向您的惟一啊，这组号码就是一缕光，我沿着光向您走去，却又怎么也接不通，听不到您的声音……每次，在瑟瑟颤冷和悲痛欲绝中，任穿心的思念将我一刀刀劈开，碾碎！

我只有，只有夜夜渴盼着能在梦里与父亲相见。可是父亲我一直在想，您可否还像先前那样为不增加我的忙很少打电话给我，而现在梦里也同样不肯让我多见您吗？也许您想得更深远，怕我梦里见您醒来后会更加悲伤难抑，所以，所以才会在父亲您离去的九个多月里我只梦见过两次，还都是侧面，很多时候万般无奈的我只能对着镜框里的父亲悲伤流泪，向您说很多很多的话！

我跟父亲说，让我多见见您好吗？您的心思我明白，可总也梦不见您，我会想死的，我将被苦苦的思念给埋葬掉。

我跟父亲说，无论是于国于家于父老乡亲熟人朋友，还是您帮助过并与之相识相交的那些修鞋补锅拉架子车拣破烂的人，您都把自己做到了最好，您俯仰无愧天地！

我跟父亲说，作为他惟一的女儿，虽然我普通平凡，生活得很失败，但我正直、善良、真诚、阳光、宽厚、包容，我没有辜负您，我一直谨记您的教诲在不懈努力……

七

山高水长功德圆满的父亲，以他对这个世界最宽阔最深厚的爱永远活在时间之中，依然在岁月里照亮着我。没有起点和终点，每日每时父亲都在匍匐的群山之上，注视关爱着我，把我从悲绝中一回回打捞，让我慢慢平静下来，去做他希望我好好去做的工作……

父亲的爱永远是喂养我幸福的源头。这个中秋，我经历着今夜，经历着没有团圆的残缺之月，闭上眼睛，泪光中到处是父亲的气息和呼唤我的声音……

在父亲像前，我净手，上香，摆放月饼和水果，然后虔诚跪叩，一拜、再拜、三拜……在父亲定格的微笑里，这天的日历成了我生命里的又一故乡！

父亲常向我诵起诗人普希金的《纪念碑》：“……哦，诗神缪斯，听从上帝的意志吧，既不要畏惧侮辱，也不要希求桂冠，赞美和诽谤都平心静气地容忍，也不要和愚妄的人空作争论”。水火相容，冰炭同器，和谁都不争，和谁争都不屑的父亲，不仅非常喜欢这诗句，而且还用自己一生的实践做了最好的诠释和见证！

我为有这样一位平凡而伟大的父亲倍感骄傲和自豪，而深觉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最快乐的人！

安息吧父亲！年年岁岁，春花为您铺满大地，岁岁年年，秋果为您香飘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