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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家灯火

时间:2024-05-04

郭刚

我回报社的时候,我的母亲突然打给了我电话,她告诉我说,你快找找你的弟弟吧。她说的很急,我能想象的出她抱住电话筒的样子,可是公交车里拥挤嘈杂,我还没有完全听明白,电话就挂掉了。我的母亲没有再打给我,我知道她可能为了省电话费故意断掉的,然后她就很有耐心的守在电话旁等我再把电话打过去。我告诉过她,我的电话是免费的,报社为每个人办了张卡,方便联络,用不完的话费不累计到下个月。母亲想了想,小声问,是不是以后我打给你电话,只响两声,你就可以再打给我?我怔了怔很快又点了点头。母亲就笑了,她笑的很灿烂,就像我们能达成了某种协议,她突然能赚到一笔钱似的。

现在不逢年过节她主动打给我电话,肯定有迫不得已的事情追着她,没了办法。我忐忑不安,等我下了车,再把电话拨回去。看电话的是村长老牛,在村子有种子代办点,全村的农资,都需要在他这里过手。我虽然很急,但也耐着性子问他,牛大叔,我是肇庆,刚才我母亲是不是在你这打过电话的?电话里传来了讨价还价的嘈杂声,看来老牛今天脾气不是很好,他粗声粗气地说,是啊是啊,我赶紧说,牛叔,帮我再喊喊她吧。老牛就冲着远方,大声地喊了两声。我想可能她已经走远了,老牛也可能怕我失望,换了种口气对我说,肇庆啊,你等等啊。我说,牛叔,麻烦你了。老牛在话筒那边突然就笑了,他说麻烦啥,喊个话嘛。这让我倒有点不好意思。可老牛又问我,肇庆,今年你回不回来?我说报社挺忙的,今年就不回去了。老牛就感叹,肇庆你出息了嘛。我赶忙说,哪里,哪里啊。老牛又说,肇庆,你再回来,能帮我办个事情不?我迟疑了下说,牛叔,我能办的你就说嘛。我感觉老牛的话突然就热了起来,他说肇庆,你下回回来能帮我多带些你们出的报纸不?我很诧异,我说,牛叔,你要我们这的报纸干什么?老牛沉吟了一下才说出来,肇庆啊,能不能在你们那的报纸登登广告啊,我说,登什么广告?老牛说,咱们这的桔子能不能在你们那也卖一卖?我一下明白了,我想说,现在这样的广告铺天盖地,这样的广告是白花钱,登了也是白等,况且桔子年年都在烂掉,为什么年年还要种。可我张口却变成了,牛叔,让我想想办法吧。老牛就说,好的,好的,老牛像讨好一样地说,肇庆你等等啊,你母亲来了,我把电话转给她。我知道老牛把电话转给母亲时,像已经办成一件大事一样的看着母亲,然后再在人群中对我加以点评,让所有人的目光拽到他的身上,老牛是想告诉所有的人,是他又要帮大家办成一件大事了。

可被重新喊回的母亲握着电话敷衍着草草说了两句就再次匆匆挂掉了。

我的母亲口气平淡地只告诉我,我的弟弟来找我了,如果见到他,就千万留住他,把他再送回来。我问他不教书了吗?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母亲没有再多说,电话里传来老牛的啧啧声,说马明跑出去找他哥哥就对了嘛,母亲就把电话突然挂掉了,我想她一定是怕丢人才这样匆匆挂掉的。

我在打完电话的时候,另一个电话就插进来了,他一打进来就很急,他说,肇庆,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我看是报社的新闻部主任,我说,王主任能怎么样?老王是我在大学的同学,可能听出我语气不对,在电话那头就沉默了下来,我知道我这样说,一定让对方很不是滋味。怎么一要改制,每个人都怒气冲冲的。我赶忙缓和了一下口气说,老王,人家确实不在。老王马上就问,你没有再等等吗?我只好说,我在那里站了一上午,就和一个副总打哈哈,两个保安防贼一样盯着我,盯够了,我看见咱们要等的人却大摇大摆地出来钻进一辆车子里扬长而去了,我才知道是人家根本就不想见咱们。我听见,老王在电话那头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像隐忍了很久,我想这个月可能又完不成绩效了。他说,那你先回来吧。

可我现在依旧没有马明的消息,我给家里打电话,我问马明到了没有?妻子惊诧地说没有啊,他要来吗?我没吭声,她就继续问我,采访的怎么样了。我说回去再说吧,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回报社的时候,正是下班的时间,三三两两的同事从我身边走过,我边打招呼边找老王。我要告诉老王今天的事情,现在的企业主以为有几个钱就牛的很,以后这样硬拉人做广告的事情谁愿意去谁去。老王正在办公室埋头整理文件袋,老王的头发大半斑白,这个奋战在新闻战线的老编辑听完我的话也无话可说。

老王用食指尖敲击着桌面沉吟了一下宽慰我说,现在拨款没了,大家都有情绪,吃饭都成问题了,就别计较那么多了。见人散的差不多,老王默默地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突然低声问,今天还有意外收获没有?我有点紧张,以为老王知道了什么,让老王这样不信任我。我琢磨了下他的表情看老王脸上没有深层次的意思,就坚决地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副刊部的姚晓娜也进来了。姚晓娜刚借调到新闻部,是河北师大的文科高材生,青春靓丽,她本来可以选择个更好的职业,诸如考个公务员以后当个这个局那个长的以她的聪明才干都不是没有可能,可她偏偏选择了这个传统媒体。不过她的文字很快在这座小城编织起一道又一道靓丽的色彩,让领导刮目,给这座小城的茶余饭后倒是增色不少。虽然很出色可她见到我总是毕恭毕敬,她说,马老师,你怎么还没走。我客气地说,我和主任在汇报今天的采访。姚晓娜的出现也同样像一道靓丽的色彩吸引了老王的注意力。见我们在谈事,姚晓娜又得体地说,那王主任您和马老师先谈吧,我待会再说我的事情。我赶忙喊住她说,我说的都说完了,现在该你了。

姚晓娜就又笑了笑,她笑的很动人,有自然的亲和力,这让刚才的尴尬氛围明显有了缓解。姚晓娜说,王主任,棚户区的稿子写完了。棚户区的改造一向是新闻敏感话题,上访的人多,偏向那一边就会得罪另一边。当初老王安排我去,老王说,你是咱们部里的副主任,有经验,该挑这个担子。我知道这是个跳油锅的事情,赶忙推了,我说,刚招了那么多大学生,该让年轻人加加压。任务就落到姚晓娜身上。但老王又叮嘱她让马主任多把把关。可姚晓娜从没麻烦过我。我没看到她有一点压力的样子。她脸上永远充满自信阳光。新闻稿不像副刊里的散文诗歌可以花花草草抒情一番,我心里不忍曾经善意地提醒她,要注意分寸的。可她笑了笑对我说,马主任,放心吧,我会自我加压的。她这样的话让我不置可否,但我还是很欣慰年轻人有这样的想法,可我在姚晓娜的目光里却看到了我的一种空落落的东西。

这么快?老王看了看姚晓娜的稿子,脸上没有什么明确的表情,反而突然对她说,晓娜,你明天和马主任一同跑跑这个稿子。

什么稿子?还不是那个企业家的稿子。老王无奈地说,只要一个版面拉下来,咱们部里这个月的绩效就没问题了。我抱不平,插话说,那棚户区的稿子就不做了吗?老王说,怎么不做,棚户区的稿子一样在做,两个截开一个版面就行。我感到很滑稽,一个是盖房一个是拆房放在一个版面让人怎么想?亏得老王能想得出来。

从老王办公室出来,我对姚晓娜说,现在什么都是效益第一,咱俩任重道远啊。

姚晓娜就笑了笑说,马主任,明天咱们准备什么不?我说,能准备什么,咱们直接去就行。姚晓娜说,马主任,要是人家依旧不见咱们怎么办?我很诧异刚才就像她提前预知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一样,我听着心里怪怪的,有点谴责的味道,我不以为然地说,能怎么办?总不能逼着咱们去当狗仔队吧。

可姚晓娜却突然就笑了,她说,那马主任我知道怎么办了。看着姚晓娜轻松的表情,我没有再说话,临至分别,姚晓娜拦下一辆出租车,执意要送我回家,我摆摆手说,不用,我家近,几站地而已。姚晓娜就笑了,说,马主任,你是不是怕传出什么绯闻。我苦笑,一个四十几岁的老男人就是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了,就说,如果真有绯闻,咱们这个月的绩效就有着落了。姚晓娜说,那还不上车。我没有有再拒绝的理由,我希望姚晓娜没有察觉出我面色潮红,我的心突然快速地跳动了两下。

车上,姚晓娜还是觉察出我的异样,问我怎么了。我努力平复了情绪下说,老毛病,咽炎。为了重新找到话题,我无话找话地问,那个棚户区的稿子感觉怎么样?姚晓娜终于面露难色,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姚晓娜面露难色,她叹口气却反问说,能怎么样?

我还没有到家就被我老婆的电话又拽了出去。我只得和姚晓娜匆匆告别。我老婆焦萍萍下岗后,换了几茬工作总不如意,我感觉,女人找工作至少比男人要轻松点。下岗初期我宽慰她,天下这么大,还不能混口饭吃。当时报社还没改制,外快要多一些。我想即使焦萍萍做全职也大不了。可是事与愿违,报社一转制,经济压力马上显现出来。我跑过我们单位,哪怕后勤岗位总是能安排人的吧。那个主管人事的副社长于大海,就使劲地挠挠头说,我的马老师,你看见没有,报社在精简,现在封进必考,哪里有空缺。焦萍萍没有文凭,我把结果告诉了她,焦萍萍就叹了口气说,咱们没给他送过,没请他吃过,他怎么可能能帮你说话。焦萍萍的话触到了我的一些痛楚,谁不想生活好一些,我不知道在现实面前该怎么面对。好在她无所谓,她说,大不了去卖保险,只要辛苦点,她启发我说,依靠你的新闻人脉保底工资是没问题的。我知道焦萍萍暗含了什么,这现在像个地雷,原来报纸是行政摊派,那么多相关单位就有那么多关系稿,现在正好用得上那些关系,也是人情往来嘛。这样一想我也有点释然,但再靠关系也得有自身的天分。我真想帮帮她,看到焦萍萍信心满满的样子我不好再打击她。我犹豫了一下说你试试是可以的,不行,咱们就再说。

现在焦萍萍的电话打过来,我在车上正无话可说,车子飞速行驶,今晚夜色真好,竟然没有堵车。车子不可思议的快,这两年城市发展不慢,整条大街又在改造,路两旁补植了海棠,如今海棠花都开了,淡淡的花香浮荡在空气中,如果不是有雾霾,迎面而来的一条条花带真让人有心旷神怡的感觉。

可我无心欣赏夜景,今天老王明显的不信任我让我心情烦闷,可现在马明的事情又在我脑子里乱飞。我歪了歪身子下意识地按了按手机,我想,马明有存我号码的,他要到了是该给我个电话的。见我心神不定,姚晓娜善解人意地问我,马老师是不是有心事。跟这么聪明的女孩在一起,真让人感觉有压力,我赶忙说能有什么心事,我真想把今天的事情说出来,可最终还是没有说,这样的事情只能我知道,别人知道的越多,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越自责,尤其是当着姚晓娜。我不能帮马明什么只能耐心地等他的电话,可是焦萍萍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焦萍萍在电话里,说的很小心翼翼。她先问,你现在在干什么?我说在车上,我飞快地瞟了眼姚晓娜,当着她的面端正了身子说有什么事情说吧。焦萍萍放了心,焦萍萍语气就放开了,她提醒我说,你现在来福泰楼吃饭啊。我咒了咒眉头不想去,但当着姚晓娜的面,我还是嗯了一声,就果断地挂了手机。姚晓娜不无羡慕地说,马老师真是幸福的人,这么晚了,嫂子还在等你吃饭。我笑了笑,我装着有点无所谓的样子可心情却陡然好了许多。

焦萍萍说干就干做保险果然很卖力,除了自己的勤奋以外,我跑了这么多年新闻无形助了她一臂之力。当初面试主管漫不经心地在看报纸,轮到焦萍萍,主管按部就班地问了问年龄,学历,就要换下一位。其实论那一项她都无和别人竞争的可能。可焦萍萍固执地没有走,很专注的样子。主管问,你还有什么事情吗?焦萍萍突然就笑了,她笑的很从容,她指着主管手里的报纸说,那上面的报道是我爱人写的。当时正是申冬奥,全市各行各业如火如荼都是如何如何抢抓机遇的报道,我承认当时写的很煽情。这篇报道无疑占据了整整一个版面。主管声音短促地哦了一声,把目光又拽到了报纸上,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突然微笑着对依旧站着的焦萍萍说,你先回吧,结果我们会通知你的。

后来焦萍萍对我说,从主管抬头对我说的那刻起,我就知道,我已经被录用了。焦萍萍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想着前途未卜的命运,这张报纸就像冥冥中给予她了什么保证,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楚。但这也不能不说是焦萍萍的策略,可焦萍萍说,当时我真的被你那篇报道吸引了。焦萍萍从不看报,可从那一天起,焦萍萍突然从别人的专注中发现了我的价值。后来我在一篇行业扫描的报道中主动请缨对他们的保险行业吸纳就业促进城市经济转型进行了深度报道,本来是篇尾抹角的新闻,结果整出了一个版面,后来社长从宣传部新闻工作会议回来后脸上有抑制不住的沾沾自喜,现在我们不吃财政饭了,没了铁饭碗,社长依旧有体制内的表情其实就有点自作多情。

社长在部门例会策划新的宣传报道方案的时候,主动听我的想法,他听的很认真,我迫不得已说的也很认真,当时正是上下贯彻改制精神,我就把接地气的话说了一遍。我说的一定很兢业,社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以后一定要找准行业的新的宣传工作亮点,多扑下身子,多打造行业的勇于奉献精神。我红着脸发言完后,赶紧低下头,我知道我的同事这个时候都会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没改制前,这种聚集是荣耀,反正是大锅饭有行政保底,改制后大家会盯着自己口袋里的钞票,现在这么个版面让我整个白白送掉,就是说,我在从大家口袋里一张一张地掏他们的绩效。我不想让人发现我的面色潮红,就拿出笔认真地记下了当天的会议记录。会后老王挤挤眼示意我留下,他说,这文章赶在点上了,前也不行,后也不行。我当然明白老王的意思,现状经济下行,处处都在破产,能挖出新的经济亮点来,是新闻宣传的社会责任。可我依旧故作无奈地说,好是好,就是顶不了饭吃。老王突然就嘿嘿地笑了,他说不会白做的。我不解其意地看着老王,老王收住笑容,往我手里硬塞了个红包。老王的意思全在红包上了,同事们要知道我在假公济私会怎么看我,我有点不忍心拿,可还是抵挡不住红包的诱惑。我试探地说我们的绩效考核是不是有点问题?老马一下脸色变的很肃穆,说能有什么问题?我实话实说,现在都搞经营了,谁还有心思扑新闻。老王一下明白了我的意思,现在的宣传和经营本来就挺矛盾的,就像一匹马,又要马儿跑的快,又不给马吃草,怎么办?可老王说,我的马老师,你现在开开网,那个新闻不比咱们快。人家是新媒体咱们又干不过人家,人家的成本是多少咱们的成本是多少。没办法的事情啊。我说就这样坐以待毙啊,老王反问,你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见我无话可说,老王说,你别天真了,现在在等改制政策,该给你的是你的,天塌下来有大家。

看我犹豫不决,老王换了个话题,问,马老师孩子快高考了吧,我点了点头,爱人的工作顺不顺利?我真想把今天的事情说出来,但木已成舟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两样?焦萍萍在别人手里讨生活,我能帮的也就这么多。我只好又强迫自己点了点头。焦萍萍的工作老王也和社长没少反应过,这要在以前,至少后勤岗位都能解决了。老王叹了口气,说慢慢来吧。老王一定有点感觉愧疚于我。我脸上火辣辣的,想到严峻的现实,我还是把钱塞进包里,我刚要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我怕他再多问,我想让老王先走,我违心地说我还要赶赶稿子。我主动加班的态度一定又感动了老王,老王叮嘱我,工作重要,但身体更重要啊。我紧张地连忙嗯嗯了几声。

后来等人散尽,我主动给焦萍萍的主管打过一个电话,我说你们那个报道发了,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云云,我很想听到对方谦逊感激的话,可我听见对方突然笑了,他笑的很含蓄,也很节制,像肚子里含着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的样子,这样的声音有兄弟同甘共苦的温情,他不冷不热地说,那辛苦马老师了。多年养成的职业敏感让我感觉到了对方语气隐藏着的冷淡来。我想起了老王的那个塞给我的红包,突然万分惭愧。我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声,我感到自己刚才假惺惺的拿腔拿调的不知浅薄,我不想深想对方的表情,客气地和那个主管告了声别,悻悻地放下电话,内心却复杂无比。

我用力推开窗,窗外凉风习习,让我的头脑清醒了很多。这个城市处处在搞建设,发展不可思议地快,远处的一条蜿蜒延伸处的灯火通明就是昼夜不停建设的开发新区。那里发生着怎么的故事呢?他们能决定城市的未来吗?我不知道结果,关住窗户,我感觉到了弥漫开来从未有过的危机。暗夜里独自面对一堆稿子我感觉有点窝囊,我只好默默地找了根烟,使劲地吸了几口,奋力地开始改稿子。

后来正值女儿中考,我把那个红包一转手一分不剩地给了孩子的老师,老师就笑了,他说马老师,你们怎么也搞这一套。我被问的慢慢有点脸红,我说,什么这一套那一套的,你对孩子这么尽力,我们的心意而已。老师不客气地推了推就装了,临分别,他向我挥挥手,放心吧。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希望这就能培养出我们的未来来。看着他的背影我叹出了一口气。

文化体制改革继续深入,左一个会右一个会,报纸也不例外。有人预测学校、医院都要取消行政级别了更何况我们。他们改革坏不到那里去。说到底他们属于垄断资源。大街上乌泱泱的人群,人人就都要上学,学校就能买教辅能收补课费择校费,许多人不是没有看到这一点,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能要政府补贴。人人都要看病,制药厂就不会停止生产,那么多药店要生存,就会有不断的利益输送,哪个医生不知道点潜规则。实在不行挂羊头买狗肉科室搞承包,再多几个规则也改变不了现状。

我们部里的年轻人都在议论,现在的公务员体制肯定有了问题,现在行政机关处处都是人浮于事,可为什么每年还要招那么多公务员?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庞大的公务员队伍吗?供养他们的实际成本是多少?这些公务员对社会的实际贡献又是多少?市场经济里他们是服务机构还是权力机构?他们怎么面对市场?

牢骚归牢骚,他们掌握社会资源配置,如果要改他们早就改了,他们制定规则握有权利,不会自己改自己的。一从行政体制转出来突然要自负盈亏哪个人能没点牢骚。我自嘲,我们以后就要和下岗工人一样要经历风雨后才能再见彩虹了。都要养家糊口,我们没有了职业优越感,好日子就到了头。我们每个人都有了发行任务,每个人都有了危机感,我想这就是与报纸共存亡的理念了。有了压力和危机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不一样了。可焦萍萍从来没有这么自信过,我想她可能是惟一从申奥中得到实惠的人,后来焦萍萍从业务员一步步做到了现在一个区域的业务主管。业务主管是多大的官?焦萍萍告诉我说,就和你们社长一样,我盘算了一下,我吃惊地问你管多少人?焦萍萍没有正面回答我却有点得意洋洋,焦萍萍的能力和水平我知道,我总是感觉卖保险就和搞传销一样,我说你是不是升的太快了。焦萍萍就笑我,你搞个新闻怎么搞得总是战战兢兢的,屁大个事情,咱们不偷不抢,不靠本事吃饭吗?

焦萍萍很励志,下岗工人怎么了,不贪不占照样一步一个脚印,现在喊我去吃饭,原先我帮了他,她说你们现在单位效益不好,她也该帮帮我的。她的话是真诚的可让我心里就是有点不是滋味。女人就是这样不能获得半点成功,一成功就肯定骄傲,可我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现在能多条人脉就是多条绩效的希望,有谁愿意和钱过不去。焦萍萍跟我提前说过,今天吃饭的可能是个开发商。我虽然有点羡慕他们,但我还是提醒她,现在土地问题很敏感,你看开发商一个个的跑了多少,他们一跑后面的官员就跟着倒霉,别看平时财大气粗,到关键,就是纸老虎。你拉他们,可别惹上什么事情。

焦萍萍说,放心,我心里有数。

今天的这个饭局,我毫无防备,我预先顾不上问清是什么人,我匆匆上去的时候,几个人围着一桌子菜,在专注地听焦萍萍说话,焦萍萍说话声情并茂就真的和搞传销一样。说着说着几个人很放肆地大笑了起来,我意外地闯入,让人很意外,也很扫兴。焦萍萍起身赶忙给我让座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几个人才收住笑容看着我,其中一个人还客气地欠起身和我握了握手,他的手很绵软,一看就是那种土老板暴发户的那种。那个客气的人甚至抽出一颗烟递给我,问,马老师,在报纸担任什么职务。我指指自己的喉咙,拒绝了他的烟,焦萍萍看出了我脸上的尴尬,我说,能有什么职务就是个小编辑。可她故作夸张地替我说,他是新闻部副主任,咱们市报纸的头条常常就是他的杰作。焦萍萍说的很随意,这几年的锻炼让她变得处变不惊。其他的人就很惊诧地附和说,大记者啊。这暗合了焦萍萍需要的效果,焦萍萍有点得意地看了看我,再举杯脸上明显有了意外的光彩就自作主张地说,什么记者不记者,大家等你这么久,老马你就自罚一杯吧。在一堆陌生人面前我被焦萍萍的抢白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但我还是按她的提醒,不得不进入状态,我硬着头皮对这群人说,行,来了的就是朋友了。主客易主,我很快跃身为中心。那个客气的人事后再没有递给我烟,他首先提了一杯说,马记者,今天我们是朋友聚会,你可别给我们曝光啊。他的话挺让人舒服,我说,哪里哪里。说到底我需要他们,当初是他们求我们,现在是我们求他们,彼此鱼水而已,焦萍萍借机说,王老板以后有事你也多支持支持我老公的工作。那人突然盯着她问,怎么支持?几个人像心照不宣地又笑了起来。他们把目光聚集在我的脸上。我只好挺身而出把一杯酒独自猛地倒进了嘴巴里,然后把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像久违的朋友一样大气地说,以后有版面需求的就和我说。桌子上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知道他们的潜台词,现在这年头,一谈钱,就让人很紧张。还是那个王老板善解人意率先打破沉寂他随手抽出张名片递给了我,他说叫王海,以后有事可找他。我摆弄了下他那名片,那名片做的很精致。事后我小声问焦萍萍,这人干什么的,焦萍萍说,你自己看,我才看清,上面注明是万达地产的老板。万达房产在我们这个地方赫赫有名,通常报纸在整版整版的报道他们。我很吃惊,我吃惊一个地产老板哪个能轻易亲自来赴焦萍萍的饭局。看我吃惊的样子,焦萍萍有点得意,借着酒精她的得意让她有了更得意的表情。

但让我更吃惊的是,这个家伙就是上午拒我于门外的那家企业老总。为了确认,我忙翻出老王让我存在手机上的号码核对了下名片上的电话号码,一点没错。我顿时心情恶劣,想着刚才一桌人漫不经心的恭维就是发自他们心底的嘲笑,我被这一桌子人大虾一样地火上烤了烤,而焦萍萍全然不知自己就是始作俑者。

我突然感觉像被人戳穿一样脸上火辣辣的,但我还是故作轻松地问焦萍萍,他就这么轻松让你一顿饭搞定?焦萍萍不以为然,啊,怎么了。他们给他们的商品房要搭售保险,自然而然地就找到了我。焦萍萍说的没有一点意外,人家和你合作保险,现在房地产稳赚不赔,从哪找啊,现在的房子多贵啊,作为答谢客户自己要请人家一顿饭,礼尚往来嘛。我又问,他没让你帮什么忙?焦萍萍说,没有啊。我盯着那张名片又看了看,怎么看都感觉今天不太一样。焦萍萍问我,担心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但看到焦萍萍今天容光焕发的样子,就让我心里有很不痛快的感觉。

酒桌散席的时候焦萍萍说,一桌子饭其实没吃几口,剩下怪可惜。焦萍萍说,没吃的菜可以打打包的。我突然很生气,我生硬地说,有什么可惜的,人家帮你的忙,你连顿饭也感觉可惜?看我反应激烈,焦萍萍突然愣了愣,焦萍萍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盯着一桌子的菜也感觉很可惜,可我就是没有说话,今天我感觉成了这个桌子上的一个多余者,我的心情陡然糟糕,我不想说出更刻薄的话来,只好丢下她,一声不吭地转身出去了。

我回到家草草地洗了一个澡,又看了看手机,马明的手机总处在关机状态,见马明还没有给我回信息,我不得不又给他发过个信息,催促他赶紧联系我。马明在村里民办教师当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到城里来。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焦萍萍也跟着回来了。我看她心情也很恶劣,就拿了叠报纸,去了女儿的房间,女儿马上高考了,这几天住校在搞集中突击。他们的班主任和我说过,你们的女儿学习成绩一直提不上去,很可能会影响她的高考成绩。我听的心惊肉跳我问那该怎么办?老师突然就笑了,他笑的很轻松,就像是个普遍问题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他说,马老师,不行就迁迁户口什么的,毕竟是高考,许多事情还可以补救。我一下明白了,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像其他人一样做个高考移民。

我无心看报纸,却听见焦萍萍脱衣的声音,然后就是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一切准备就绪,我想焦萍萍一定克制了很久的情绪,才拧开了我的门。她一边拨弄头发一边继续柔声地问,你今天是怎么了?焦萍萍是个漂亮的女人但绝对不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主动跑过来和我说,让我的心里舒坦了很多。我不想说今天采访被人拒之门外的事情就说,说过多少遍了,以后这样的饭局能不能别再叫我。焦萍萍有点委屈地说,我不是想帮你吗?我生气地说,你能帮我什么了?再说,我需要你帮了吗?

我看见焦萍萍愣愣地看着我,我说,你以后干好你自己的事情好不好。我就感觉她在我背后的呼吸突然变粗了,我知道她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发泄出来。我等着她,突然冲过来抢走我的报纸,和我大吵一顿,然后搅得四领不安咣咣咣地敲暖气片才罢手。可是她没有。我知道她不会这样的。我桌子上的手机响了,我心烦意乱,一看是马明的信息。马明告诉我说,哥,别找我了,我不想干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嚯地站起来扔掉报纸,想揪出他大骂一顿,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安心教书,跑到城里能干什么。我的样子一定吓了焦萍萍一大跳。我拿过手机使劲按他的电话,这小子知道我会打给他,早就把手机关掉了。我不想在焦萍萍面前说马明什么,毕竟他是我的弟弟,我不想他被焦萍萍瞧不起。可我又不得不马上回复他。我只好躲出卧室,我想现在深更半夜他能去哪?我钻进卫生间,一边尿尿一边给他继续发短信。

马明肯定是躲着我的。不然他不会关机。现在的马明一定心灰意冷。

卫生间的门推开了,焦萍萍站在门口,她瞟了我一眼问这么晚了你在跟谁说话?

我记着我刚才是站着尿尿的,可因为马明总不回短信不知道为什么却坐在了马桶上。焦萍萍问我的话就有点居高临下的腔调,让我有点莫名其妙。我站了起来,却扭头心慌意乱地按冲水阀,我没好气地说蹲在马桶上能干什么?焦萍萍的嘴巴撇了撇,她说,你连裤子都不脱,不是在撒谎吗?这样的话极不顺耳,我最看不惯这样的表情,饭桌上我可以忍气吞声被人嘲弄,但现在我不可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焦萍萍一定很生气,我想这比刚才我在桌子上不给她面子更让她生气。

我走出卫生间,看见焦萍萍窝在沙发里在看电视,她把频道快速地换来换去,我看她脸色难看,想了想,不得不告诉焦萍萍,马明来找我了。可焦萍萍只盯着电视在换频道。换够了,她仰起脸对我说,马肇庆,你是不是还在撒谎?我说我撒什么慌了。焦萍萍说,马肇庆,你想一想我有那点对不起你的?我一下心虚了起来,我说,真是马明的电话我晃了晃手机,想翻出马明的短信来。我想焦萍萍和我一样今天都有点借题发挥够了,我转变的很快,找个台阶自己下,我敷衍说,我其实不是怕你受欺负吗?可焦萍萍看也不看马明的电话依旧不依不挠地说,马肇庆,我拼死拼活你是不是有点小心眼。我说,我是小心眼吗,我在一桌子人面前当成小心眼了吗?我看我在一桌子人面前心眼大的很。我被她重新激怒了,这是焦萍萍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我有点转不过神来,我不喜欢她这样的腔调,我们终于吵了起来,最后如我所愿,直到楼上有人在狠狠地敲暖气管,我们才停止争吵。

我能说这是我的小心眼吗?我被别人当大虾一样地烤,焦萍萍视若无睹,你会什么感觉?焦萍萍说你单位不好可以失落,但不要这样心胸狭窄。

她自作多情以为我是在妒忌她,我更加坚信我和她迟早有这么一场架吵,只是迟早而已。

早晨,当我看着焦萍萍拖着一只大皮箱离家出走的时候,我突然想喊住她。我赶紧追了下去,可是拐角就停着一辆奥迪,一个男人接过她的皮箱又很殷勤地帮她开了门,她看也不看就钻了进去。我躲在角落里,手里死死地按着手机,我怕我一松手,那只手机就会脱手而出飞向目标。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载着焦萍萍扬长而去,心里充满委屈和恨意,我不能解释什么。婚姻有时候薄的像纸,轻轻一通就能出个窟窿。

姚晓娜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表情镇静语气平和,她恭恭敬敬地问,马老师,待会我去楼下接你吧。我说,好的。可我刚挂下电话,街对面驶过的一辆出租慢慢停了下来摇下车窗就对我按了按喇叭,我看见姚晓娜握着手机伸出胳膊在向我挥手。我别无选择,看看衣着大体还可以,我毫不犹豫地迎着她就走了上去。

姚晓娜很惊异,她问,马老师这么巧吗?她的意思是,她刚打完电话,就能马上见到我。我没回答却说,开车吧。姚晓娜一点也没察觉出我的表情变化,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她没有再留意我,却滔滔不绝对我说她的采访方案。可我望着窗外一点也没听进去。完后,她问,马老师你提前约好了时间没有?我一下才想起我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忘掉了。可我故作平静地说,现在问也不迟,但我摸出手机却临时起意,我漫不经心地递给姚晓娜手机,那张王海的名片在我手上犹豫了一下悄悄又塞回了包里,我指着上面的电话号码递给她说,你打,你来打这个电话吧。

说实际话我真想推掉今天的采访,如果不是为了绩效我绝对不会再去低声下气地求那个家伙。姚晓娜到底年轻社会经验不多,当然不明就理,我想我昨天已经试过了,今天的结局同样是一样,对于对方来说有那么多钞票谁还会在意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采访?

可姚晓娜异常轻松,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搞定了,姚晓娜握着电话声音甜腻腻的,飘荡在空气中有点糖的味道,我能想象的出电话那头的那个家伙的得意忘形的表情。姚晓娜最后说,王总,那我们的时间就约好了,我虽然是慕名采访,可您的企业在我市建筑行业独树一帜,如今在旧棚户改造上社会反响强烈,这项关乎全市棚户改造的棘手问题,我们报纸很想提前获得您的改造思路。

这样的问题听着舒服但不乏尖锐和深度,回答好了不乏显现与群众同甘共苦的英雄本色,回答错了就是风口浪尖上的替罪羊。

我侧脸问他怎么说?姚晓娜看了看我,还给了我手机,脸上却浮现出更加自信的表情,姚晓娜没明白我想知道的结果,可她只压抑住兴奋对我低声说,搞定了。今天王海意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采访,我转回脸来跟着也微微喘出一口气,我不能让姚晓娜看出我什么,就一面不得不催促司机快点,一面却又对她笑着说,你看晓娜,昨天不行,今天却行,还是你的面子大啊。姚晓娜以为我是在鼓励她,可她此时肯定不明白我内心中的纠结与尴尬。

这回门口的保安没有拦我们,他看了看我们的证件就面带微笑地说,是姚记者吧,王总在上面已经等你们了,王海这么急着见我们,让我更感意外。随后他客气地指给我们一扇侧门做了个请的动作。想到昨天截然不同的遭遇,我看了看那扇侧门故意不以为然地问,怎么让我们爬楼梯啊。保安面带难色,犹豫了一下说,实在不好意思,电梯正在维修。电梯旁边有几个工人在进进出出,姚晓娜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没有再坚持我的意见,走上侧门的时候,我突然对姚晓娜说,你先上去,我在一楼上个卫生间。我用手捂了捂肚子,姚晓娜关切地问,怎么回事,要不要我等等你。我说不用了,你先上去吧。姚晓娜说,采访没你怎么行。我说,你那采访稿就行,你先顶顶吧。

我听见姚晓娜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装着从卫生间出来,我转到楼梯过道对着窗户,点燃一支烟,摸出手机的时候我想看看有马明的消息没有,却看见从大门岗熙熙攘攘地拥进一群人来。

几个保安像早有准备,冲过去把他们挡在外面,有个保安赶紧后撤就来锁过道的门。我一下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保安见我在这里抽烟也很意外,他问,你怎么还不走?感觉语气不对忙改口说,记者同志,你怎么还没上去?我一下明白了。知道他心虚,我和他说,我肚子突然不舒服,就在这抽棵烟,看他不放心,我指指楼上,就说,另一个先上去了。保安问,那你现在要不要紧?如果不要紧,就赶紧上去。我捂着肚子故意拧了拧眉头,他看我的表情,催促说楼上还有厕所,我说我现在坚持不上去了,保安没有办法,我随口问,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保安讳莫如深地笑笑,答非所问地说,还能有什么事情。我追问什么事?保安嘿地笑了一声,目光却直盯着我不说话,我只好借故又肚子疼先闪进了厕所,保安随手就把侧门锁住了。外面吵闹越来越大,他无暇再顾及我。他叮嘱我说,记者同志你方便完就赶紧喊我开门,就再上去啊。我随口也嗯嗯了几声,这个保安就跟着跑向了大门岗。

外面人声越来越大,我想起在家乡农民卖不出柑橘也是这样心焦地涌向乡政府的样子,他们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的母亲经常指着卖不出去的柑橘对我们说,当农民能有什么好处?要有什么出息就一定要进城。她一次次满面忧愁地说,你们看见没有,不想像这桔子一样在地里烂掉,你们就得学、学、学,仿佛我们走不出去,桔子烂掉的责任就是我们造成的一样。母亲的话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的心里。每年有考出农村的学生,村子里奔走相告像脱离苦海一样是要放鞭炮的,我和弟弟每回都羞愧和孤独地无话可说,我们在想,为什么出去的不是我们而是别人?可短短几年我的眼前重新出现一幕幕这样让人心酸的场面,这是和农村相差不多的场面,让我的心里又一次感到了锐痛。

我不能坐视不理,我内心涌出了强烈的冲动。我又重新从厕所出来,跟在保安的身后,这样很有点搞地下党的紧张和兴奋。人群越聚越多,几个保安根本拦不住情绪激动的人群,有几个人一度冲破大门岗,手里扬着合同扬言要找王海讨说法。

吵吵嚷嚷当中,有人据理力争,他们问挡着的保安,人家拆你的房子,让你无家可归怎么办?保安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我们也是没办法,放你们进去,我们就得丢饭碗,谁不是混碗饭吃。既然都是混碗饭吃,你们有饭吃总不能让我们没饭吃,王海今天要你们是保安,明天不要你们,还不是和我们一个样?几个保安面面相觑不说话了,仿佛他们背后有只看不见的手无形掌控着他们,让他们就知道死死地,坚决地把人群挡在外面。

有人建议与其堵大门口不如堵马路,交通一瘫痪,必然有政府部门过来参与了,到时候就是现场直播了。我跟在保安的后面,知道这种做法的危险性。这样的极端做法多次诉诸报端很容易引发社会群体事件。我在后面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实在不行,不如先去上访也比现在这样的强。有人马上反驳我,能上访早就上访了,可管用吗?我说,棚户改造是政府主导的阳光工程,那就去法院,现在诉求渠道这么多,你们有回迁合同,你们怕什么?我说得有理有据,多少起了点作用。有人接着说,去法院,需要钱和时间,我们时间是有,可就是没有钱。有人说到伤心处,就有了隐隐的呜咽声,他们说,住在棚户区的人哪有钱,王海占了我们的地方反而再要我们贴一大笔钱去买,我们怎么能买的起?我们的孩子在上学,老人在生病,我们怎么办?人群的情绪被重新点燃,有人不禁问我,你是谁?现在所有的目光盯在我的身上,我别无退路,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是记者。有人继续问,你是记者可你说话算数不算数?如果不算数,我们就找说话算数的人说话,我被激怒了,我说,新闻记者就敢说实话,能说实话的新闻,你说算数不算数。我说完这话身体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放佛一下充满了无限的能量要爆发。有人就说,焦点访谈能说实话,可你不是焦点访谈,既然你是记者现在就是新闻现场,你说现在怎么办?

我还不想真正得罪王海,我一下又无话可说,几个保安也把目光聚集在我身上希望在我身上找答案,无疑是我无形中在对峙中心成了焦点,我被弄的有点矛盾。可我别无选择只能说,棚户区改造事关民生,今天的事情报纸会关注到底的,我想这肯定是句屁话,可人群中还是有人在鼓掌,有人就把我围了起来把合同塞进了我的手上让我看。

可我还是马上转头对保安说,刚才的事情你们也看到了,弄不好真要出事的,你们的董事长现在知道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几个保安不说话眼睛迅速交换了下目光又迅速分开,听我说新闻媒体要介入关注,一个保安怕也无法收场,才不得不又说,那我现在马上去问问,你们在这再拖拖。

我有点生气,我说还不马上去问,再拖,非要逼人跳楼的,那个保安掉头就跑掉了。我看了几份合同确实疑点重重,但我现在只能大声又对人群说,待会王海就会出来的,咱们看看他怎么说。看着稍稍稳定的人群,我像跟着化解了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一样,微微吐出一口气来。

可王海出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感激我。他显得很厌烦,仿佛保安不该把这个倒霉的消息提前告诉他似的。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有点刻薄地问,怎么还有记者?我一下明白王海今天迫切要见到我们的意思了,他想让我们避开这次群体事件。旁边保安马上点头,我听见他低声骂了声“你们真他妈的蠢货”,那个保安慌张地伸手就要先把我拉向一边。我客气制止住了他,这个时候,我的退却能证明什么?忠于事实该说的时候就敢说,记者能无言吗?我的背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看,我平静地对他说,我就是那个记者,这无疑让我站在了群众的一边。王海看了我一眼愣了愣,我想他马上记起了我,但他马上扭开了头神情莫变地只低沉地“嗯”了一声。这个时候,姚晓娜也跟了出来,她脸色很不好看,我想她的采访估计不会顺利。王海看到她,侧身毫不客气地明知故问,姚记者,这就是你的同事吗?他的意思一个在上面一个故意留下,怎么想都像是我们提前知道了消息,都像个圈套。

姚晓娜没有见风使舵,但马上也预感到了现场的状况,她解释了下说,王总,今天的事情是我们意外碰到的。可王海声色俱厉地问,那现在是怎么回事?也是意外吗?王海向我努了下嘴说,这是我们公司的内部问题,你们记者的采访得经过我们的同意吧。姚晓娜看了看我,我被保安拦着,姚晓娜马上就明白了。我没有想过姚晓娜的话是这样针锋相对,她说,王总,这您就对新闻这行不太了解了,记者只重视新闻的真实性,并不在乎获取新闻的手段。现在棚户改造涉及我市千家万户,尤其是我们这个老工业区,大家合情合理的诉求应该得到正式回应吧。

王海说,怎么回应,有问题找政府去,合同上都写的清清楚楚的,你们问我,我也没有办法,就得按法律来。人群就说,当初补偿是多少?这几年土地升值是多少?为什么迟迟不开工?为什么擅自改变合同面积,多出的面积你们用现在的商品房价格去卖给我们,这怎么算?我在人群中说,国家规定土地置换不超过三年,你们土地囤积了多少年?你该重新核定价钱,不能让老百姓赔了土地又住不起房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话很犀利,面对这么多人王海脸色一下变的很难看,但他咬住不放,合同是政府让签的,我们只管盖房。场面一下有了点混乱,我听见有人说,政府说不管,他们只管征地,谁和我们签的合同就让我们去找谁。王海脸色阴沉,我看见一个人跑来在他耳朵里低语了几句,他犹豫了下,可能今天仗着人多,又堵在门口,会造成很坏的负面影响。我听见王海终于松了气,他小声地说了声,那好吧。就冲保安摆了下手,保安不再阻拦我。我知道刚才姚晓娜的话有点言不由衷,这样的阵势谁会料到让我站在了第一线,她的话让我多少解了点围,我今天很感激她。

可我在寻找她的时候,她扬着个手机喊了喊我,没等我回应,她就消失在了人群里,我以为她被保安招呼着跟着人群进了大厅。可大厅里我也没有找到她。

大厅里王海也跟着一闪而过,我真怀疑面对这么大的民生问题,他还能这样无动于衷只留下个副总来解答到底有没有诚意。面对人群的提问,这个副总也有些茫然。这个副总答应可以把反映的问题记录下来,核实后,再往上汇报。汇报能有个屁用,要汇报早两年干什么去了。副总满脸堆笑,看天色已晚,马上安排办公室给大家准备盒饭,他让办公室把大家的问题一定记录好。完后一定给大家个满意答复。人群有些松动了,我看今天这样的对峙不会有结果了,王海留下这个副总拖着大家,就是让大家慢慢拖散了了事。

我对大家说,不如集中几个关键问题,再定个时间,这样大家都不浪费时间。

大家的关键问题依旧是棚户改造市场价和补偿价严重不对等,三年前的补偿合同,为什么棚户改造的回迁房变成了商品房?三年前的合同为什么要拖到三年后?

三年前的土地是什么价钱,现在又是什么价钱,谁心里不明白,有市场预期的就可以提前囤地,地价一涨再卖出去,我想这几个要求一定让王海既刺眼又刺心。我心里突然闪现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渐渐放大,我想,一个房地产商哪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棚户改造的念头?想想那些房地产一倒就跟着倒霉的官员,他们在里面充当什么角色。谁给他们调配这么大资源的权利能拖三年?我们的一个闪失就可能让更多的人无家可归。这个责任谁又来承担。我想今天的场面让我沉郁在心中的话得到了喷发。我给了他们报社地址,我从来没有这么有自信过,说你们有问题随时可以随时去报社找我们。

我意识到了一个好的新闻素材,我找到姚晓娜,问她,今天收获大不大?姚晓娜说,大。我问,有什么感觉没?姚晓娜说,像冲进了千军万马中。我说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姚晓娜又小声问,会不会出什么事情。我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脱口就说,能有什么事情,警察不抓坏人,要警察有什么用。我对姚晓娜说,别怕,事赶事,赶上的就别怕。姚晓娜吃惊地看着我。我说,这比你搞副刊的那些散文诗歌更接地气。可姚晓娜给了我个很奇怪的表情,我告诉她不要担心,今天确实大家都有点身不由己的感觉。我挥了挥手,很潇洒地帮打了辆出租,姚晓娜说,去哪?我说,请你吃饭。

在车上姚晓娜吞吞吐吐地说,马老师刚才主任给你打电话了。我忙问,他怎么说。姚晓娜没说,却说,马老师,主任让你马上给他回个电话。我看姚晓娜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就知道老王为什么找我了,我掏出手机当着姚晓娜的面给老王霸气地拨了过去。

老王在电话里语调急促直言不讳就问,老马,怎么搞的嘛。当着姚晓娜的面我说能怎么样,这不是你要的意外结果?老马沉默了一会终于又问,咱们能管得了吗,管了有用吗?咱们自己的事情都管不了还要管别人的事情。你们现在想想怎么收拾吧,老王没等我说完就把电话狠狠地挂了,可我的电话还贴在耳朵上,晓娜问我,怎么说。我说,市场经济了能怎么说。我掩饰了一下情绪,又说,晓娜今天的事情肯定不会完了,你愿意接受挑战不。晓娜有点犹豫不决,她说,我试试看吧。晓娜这样的表情让我有点懊丧,她还没有从刚才的紧张对峙中缓过劲来,我不该把晓娜拖进这趟事情里来,我马上又对她说,要有什么事情我来承担后果。

出租车刚要调头转出大门,迎面却迎上来一辆奥迪,车道窄两辆车迎头相遇,出租车马上刹住车才没出现危险,奥迪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我透过挡风玻璃马上明白了什么情况,司机说,碰上有钱有势的人了,咱们惹不起,咱们先让让吧,我一下按住了他的手,我说别动。想起刚才的电话我转头对晓娜说,给咱们下马威的来了。晓娜眼睛死死的盯着那辆车马上说,没什么马老师,可她的手却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她还很年轻,我本能地拍了拍她,让她别担心。

两辆车僵持了一会,我看见奥迪里的烟头亮了一下,再亮了一下的时候,就快速地掐灭了。

对方车门推开的时候,那个副总就下来了,副总主动和我打招呼,我假装也才看到他,我赶忙也下了车,我诧异地说,原来是你啊。说着象征地伸手握了一下,可这个副总一下就拉住我的手不放,他热情地说,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说,还能说什么,老王的电话一挂你不就跟来了么。副总不尴不尬地笑了笑说,公事办完了,现在办私事。私事就是吃饭。我马上说,不去了,今天还要回去整理下稿子。一听整理稿子,这个副总马上又来了热情,他说,怎么能不吃饭嘛,工作再忙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说。我拗不过,想起老王的电话我只得转头看晓娜,晓娜也点点头。我转过头说,那好吧。

这顿饭我知道不会这么好吃的,这是鸿门宴。副总一扭头打开车门,让我们进他的车。车里还有烟味没散尽,晓娜从容了许多坐在了前面,我和那个副总只能坐在了后面。

这顿饭吃的很随意,不像我想的这么复杂。这肯定是王志的意思,我想他想以静制动,看我们的进步表态。今天的饭随意得都有点意外,副总一直陪着我们,棚户区改造只字未提。临别,副总显得很惬意的执意要再送我们一程。车内响起了萨克管演奏的爵士乐,让人心情更放松,我知道这个副总肯定有话还要说,可这个副总硬憋着什么都没说,只看着窗外。闷了一会,我意外感到手上多了个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个文件袋。这个副总说,我们公司的资料,回去的时候看一下,我们手下一个硕士毕业生写的。我想打开这个文件袋的时候这个副总按住了我的手说,马记者,回去看,回去看。

夜色朦胧。我看不清副总的表情但我也实话实说,有些忙我能帮到的我会帮,有些忙,话说到头里,帮不了的你也不能怪我。

那当然,那当然,有些时候,我们真是身不由己啊,马记者,你说对不对?这说中了我的内心,车内又沉默了下来,车内有了一点尴尬和凝重,这个副总的话敏锐地暗示了老王的电话内容,我甚至感觉这里面有一唱一和的效果。

我不想顺着台阶下,突然胃里有些不舒服,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堵了点东西,我遇到为难事情的事情常有这种感觉。我把那个文件袋又悄悄放在了车上,随后示意车就在大桥这里停下好了,反正不远,走两步也就到了,副总问,有事没,我说没事,就是想走走,晓娜也跟着跳了下来。副总跟在后面善意地又按了两下喇叭,我说真没事,冲他摆摆手就让他调转车头回去了。

我胃里有点翻江倒海,俯身在了一处桥栏处,我的脚下就是正在施工的一处回迁房工地,到处是灯灯火火,看着脚下的这个世界,我突然有点感慨。晓娜说,马老师你真没事吧。我转脸在晓娜脸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就躲开了,我说,没事,真没事。这个时候,老王的电话又来了,老王在电话里问,怎么样嘛。我说,该喝的都喝了。老王又问,现场怎么样,我说,箭在弦上了。老王却改了话头说,箭在弦上就好,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我不理解老王这样反反复复的意思,老王突然在电话里就低声笑了,他笑的很惬意,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老王说,要的就是这样的威慑力,要他们知道咱们不是小绵羊,不是只知道装门面的。老王的突然坚决让我摸不清老王的底。可老王在电话里如释重负地又对我低声说,刚才王海打电话了,这一年的广告版面,他们都可以包了。

他能包,就说明,我们一年不用这么辛苦了,可以旱涝保收地又过一年。我也明白了老王的意思,他想借这次群体事件让王海和我们是生命共同体,他娘的,今天这样激烈的冲突,明显肯定有更深层次的问题没有浮现出来,老王竟然避重就轻地做了次交易,这个世界有钱就能拥有一切,我没听老王感慨完就挂断了电话。晓娜看我神情不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放眼望去我的脚下依旧是灯灯火火,有晚风吹来让我的头脑冷静了很多,这里有多少人眼巴巴地在等待希望,谁知道希望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这可能是我今天内心无法无动于衷的强烈动因,我说,晓娜,可能我们碰上个棘手的问题。但我也不得不叹出一口气,有的时候我们是进也难退也难了啊。

今天面对眼前的万家灯火我突然有了说不出的柔情,我先掏出手机,想看看马明给我信息了没,见没有,我就给他主动发了个信息,我说马明,你在这个城市,有什么需要的,就千万和哥说。发完,我犹豫了下又给焦萍萍发了一个短信,我说,你在哪里?焦萍萍很快回了短信,出差。虽然她的短信简短明了,但看着她的短信我知道她快没事了,我终于长长地输出一口气来。

我们今天的情况第二天就在报社传开了。姚晓娜闪进了我的办公室,让我打开电脑看一看新闻,今天我酒醒了不少,一看网上果真传的沸沸扬扬,其中一条醒目的标题是“新闻记者敢于直言,棚户改造内幕重重”。我的头嗡的就大了,现在网络真是快,我不置可否,看看内容倒是基本属实,我说,现在舆论造出去了就真退不了了。网上有人甚至传我是媒体英雄敢于坚持实事求是。我苦笑了一下,我感觉应该和老王再碰碰这个事情。既然箭在弦上就得有个下文。

我去找老王的时候,老王正在低头校对稿件,他头抬也没抬漫不经心地说,是你呀,有事吗?

我想老王不会没有留意网上的炒作,我说,你要有事,我就先走了。老王这才将稿件一推,抬头说了实话,老马怎么怎么弄吧,现在网上这样做把咱们两面烤了。我不能违心说话,我说,烤就烤,正好我和晓娜深入调查一下,看还有什么事情隐藏在阴暗面里。老王苦笑了一下,说的轻巧,他们犯法有纪委,有检察院,还有法院,不然要他们干什么,咱们出的什么头。我知道老王不想真正走进漩涡中心,现在报社改制人人风声鹤唳,前途未仆,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老王都这样说,我有点很无奈。

老王看我不悦最后又说,先稳稳吧,也许闹腾一阵就过去了,吸引眼球的新闻天天都有,他们自己的屁股先让他们自己擦擦。

我恰恰和老王的想法相反,这恰恰是我们报社的机会,咱们不光是锦上添花咱们也要学学网络上的雪中送炭。老王警惕地问,怎么送?我说,咱们报社的市民热线就该先接受这样的采访,这才是稳定情绪。

老王闷着没说话,我说,舆论造出去了工作就不能停止,不然我们没法收场,我说不如稿子先整理出来。老王看我坚持也没表态,就是不温不火地说,你们先别急着采访,按群众热线弄完,发我邮箱我再看看。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两天开始陆续有向报社反映意见的,报社热线涉及棚户改造的电话基本就转给了晓娜。记录的问题很快积累了一大堆,问题基本还是那么多。晓娜问我,马老师你看怎么办?能怎么办?我看晓娜神情犹疑不定怕打退堂鼓,我就说,我问问老王去。

仅仅压了两天,网上有人赫然贴出帖子说,万达地产我行我素,新闻媒体集体无言,晓娜说,马老师你还是先看看这个帖子再说吧。我看下面跟帖无数,有人甚至断言企业和媒体串通一气,有人呼唤那个当天敢于直言的记者在哪里?我苦笑了一下,我是真感觉到了被两面烤的滋味。

我和老王说的时候,老王一直阴沉着脸,老王皱着眉头说,你这人怎么不会拐弯,这样搞早晚会出事的。

我和老王的关系全报社都知道,我俩大学同学,他和我同时进报社,只是他当了主任,我技不如人而已,一想到同事同学,当初他的文笔和我相差甚远如今他却领导着我,我就有点隐隐的失落。不过他这样说,我也能体谅,新闻部一干人的绩效都握在他手上。曝光出去,争取了群众,却得罪王海,一年绩效全完。

老王的担心不无道理,老王沉吟了片刻勉强说就在读者热线上登出来吧,读者热线嘛,自话自说,先稳定稳定情绪吧。

老王这样和稀泥,也只得这样去办。这不得不说是老王找了个王海和群众的平衡点。我其实心里一下也轻松了许多,交给读者热线处理下,然后再按读者来信去刊登下,处理方式不同,可能效果就不同,这样能平息下去不是更好?我不经意地翻开今天的报纸,我先大体看了看报纸的头版依旧是省市领导的专版,我快速翻过,二版本市也是一片大好,我看了看最后的读者来信选登,都是鸡毛蒜皮也无什么尖锐矛盾。我合住报纸,现在全市一片和谐,无疑这件事情很清楚了,这件事情涉及政府工程无论怎么投下去,就会打破平静激起万点波澜。

报纸刊登出来的时候,果真如我所想的那样,即使是读者来信也引起了强烈关注。网上马上就有人贴出帖子,实事求是必能赢得群众的标题来,有人深挖继续贴出了当时回迁房的合同来。合同一贴,有人就质问我们的回迁房为什么变成了商品房?引起了广泛共鸣。我感叹现在的网络真是力量大啊,这么大的民心工程,明显还有新闻热点可挖。我不得不又拿着报纸给老王看,我想试探下他的意见。老王看了看一声不吭。社长打电话叫他去的时候,他面色一下变得更阴沉,他让我再等等他。

老王从社长屋里出来的时候很沮丧。我担心地问怎么了。老王说能怎么样。咱们可给全市立了个好典型。我问,有这么严重嘛。

老王说,老马,这个事情咱们不要管了。我见他态度这么明确就问,这是社长的意思?老王没说却挥挥手,让我先回去吧,看看能有个最好什么采访形式补救一下,我想老王又想以正面宣传为主了。

我回办公室的时候也感觉很窝囊,我冲动地想,大不了这个记者不干了,还不如和焦萍萍卖保险去。

姚晓娜进来的时候看我对着一大堆稿子在发呆,就要转身出去,我有点有气无力地喊住她,问她什么事就说吧,她才慢吞吞地说,马老师你再看看网上,我来了兴趣马上翻开,今天的帖子继续再挖,网上有人晒回迁合同的就有人晒商品房合同,两个业主尽管是同一个户型。有人贴出更赫然的标题,我们的集资款去了哪里?这在网上引发轩然大波。网上舆论一边倒,剑指政府工程商业欺骗。看着这样的题目我突然有点庆幸。老王打电话的时候更印证了我的判断,老王不情愿地说,马老师去采访采访吧。我故意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回事?老王忧心忡忡地说,不好了,王海可能要出事。我说就为这个事?老王终于说,是社长让去的。社长让去,让我觉得很踏实,我问他什么态度?老王支吾了一下说,你再问问他。我想老王真会打太极,转了一圈又把问题推给了我,可我别无选择,我说,行,那我去问问。

我去找社长的时候,社长对我说,网上的新闻他都看了。他说,围绕网上舆论的焦点深入一下,不然以后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我见他这么支持赶紧又说,社长,一开始的新闻就是咱们在读者热线上登出来的,我见他听的认真,我就趁机把那天我和晓娜去万达的事情顺便也说了说。社长听完我的话,肯定地点了点头,说,这个采访要继续下去,什么事情和我汇报就行。他能这么说就证明我无疑得到了尚方宝剑。

从社长办公室出来,我如释重负,可老王赶紧拉住我低声问怎么说,我就把社长的话说了遍,老王疑惑地问,真这么说。我说是啊。我见他神色不对,故意又问,怎么了?老王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网上炒的这么热,万达无疑已经成了火药桶,晓娜说,我越来越找到当记者的感觉了。我无奈地笑了笑,其实我明白的很,这样得罪人的事情做好了是整个报社的敢于担当的正面形象,做坏了只能我一个人去背黑锅。即使这样,敢于坚持实事求是,为老百姓干点什么,我也感觉没有什么遗憾。想到这里我就说,晓娜,我们按网上贴出的合同再入手,先查一查合同集资情况再说。我不相信网上动静这么大,相关部门还能这样无动于衷?晓娜一下有点醒悟,晓娜说,难道监管部门有问题?我虽然没有吭声但卖地是政府主导的,里面的水可能深的很。

然而随着调查深入,遇到的阻力果然也越来越大。首先城建部门管理城市规划态度冰冷,他们说,你们新闻记者是不是管的太宽了?我说实事求是而已,我要找你们领导核实情况。你以为你是谁?我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我说我不是谁,现在是法制社会,一个公民的普通权利也应该有知情权吧。工作人员不做声,随后说,领导没在。进步采访陷入僵局。房产局是个监督管理部门,负责全市房产管理和楼房销售工作他们倒是态度热情,说要重视民意,马上核查。一有结果就和我再联系,可是几天以后,那个副总却打给了我电话,我预测他也该给我打电话了,他口气恶劣,他说马记者,全市一片和谐你不报道,是不是存心要和我们过不去?我不想再和他纠缠,我说,马总,这是我的职业,一个记者不忠于事实还是记者吗?马总冷笑了一声,好个兢兢业业的记者,我们公司的资料你都看了,做朋友我们会仗义,但要想继续指教,我想,我们能约个地方好好说清楚。

我对这样明目张胆的威胁,感觉很窝火,早有人说开发商哪个没有背景?明里是土地买卖可背后又有多少灰色利益输送。我内心升腾起一种豪气来,挂了电话我气的还是不禁手抖了起来,我想这肯定是个皮包公司,一手借拆迁房拿地,一手高价集资商品房,真要资金链断裂倒霉的又是多少老百姓,这样推断也许真有跑路的可能,这样一想也把我惊起一身冷汗来,我感觉事态越来越重大。我抄起调查初稿就认真又改了改,想和社长直接汇报下想法,在电梯里却迎头遇见了马总。

狭路相逢我们都有点彼此尴尬,可马总马上调整好情绪说,怎么马记者,这么快就见面了?怎么想通了?我说马总谢谢你的好意,想通的时候我会联系你。

马总走后,我多了个心,给门卫打了个电话,问刚才来报社一个姓马的找的是谁?门卫查了下身份证登记说,是去找的社长。

我一听就明白了,马总的底气原来是来自这里。我不知道社长的态度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看马总志在必得的样子,我握着调查稿一时犹豫了起来,却不自觉,走进了老王的办公室。

老王见我心事重重问,怎么了,我无力地笑了笑,我不相信老王不知道我所面临的压力,到底是同学我说老王,下班的时候我请你喝酒。

我没有请老王喝酒,可能老王见我心事重重就善解人意地说,今天这个酒我来请。而且是马上就要请,老王这样迫不及待让我有点警觉,可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轻松地说,别那样疑神疑鬼的。

老王说拉我去一家僻静的小饭馆,但去的饭馆却像模像样,转上二楼,有个隔间,老王像订好了那里一样。我说换一间吧,喝几瓶啤酒就行。老王嘿嘿笑了笑说,这里清静,也能说说话。

看我疑惑,老王说,放心不是鸿门宴,真就说说话。老王不胜酒力,酒过三杯,他的话就稠了,想了想大学,再到现在,我感叹真是生活折磨人啊。一说这话想到即将而来的改制就有同病相怜的感觉,老王又吞了一大口酒含糊不清地说,你想到以后没有?我无奈地说,走一步算一步吧。老王突然就定定地看着我,嘴巴硬硬地说,那个事情,你别管了。我终于明白老王说的意思了,我说,绕来绕去,这饭不简单啊。我说,老王,这是社长的意思?老王不吭声。我说,社长让我去查,怎么又变卦了?老王唏嘘了一下说,你别管是谁,出了事情我包着!老王给我打出这样的底牌,说明就是社长的意思了。社长不明着给我说,让我多少涌上一阵失落来。我站起身推开窗,窗外满眼灯火,我冷静了一下,借着酒精我也硬硬地说,老王,这又能换多少钱?

我的话一定让老王感到很意外,老王沉默了一下,老王说,老马,这个世界你以为你有正义感就能被你拯救?你不还得要活下去,要妥协下去?

老王越这样说,越让我怒气上攻,我控制不住地说,你看看网上铺天盖地的舆论,你以为我们现在有退路吗?我的话刺中了老王的要害,老王哑言的看着我。

很久,老王才缓缓地说,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看了眼老王,却感觉自己从没有这么清醒过。

这一次的饭不欢而散。我走的时候,老王昏昏沉沉地趴在了桌子上。我告诉服务员不要叫醒他。老王伏在桌子上的样子,让我有了点莫名的感动和同情。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我拧开家门的时候,就被焦萍萍突然从背后抱住了。这让我很意外,我想拧开灯,焦萍萍拦住了我,焦萍萍在我身后声音发抖地说,现在怎么办?我说什么?焦萍萍说,网上说的是不是真的?焦萍萍的忧虑迅速地传导给了我,就在今晚,我和焦萍萍在黑暗中,像两团影子融合在一起,默默地站了很久。我想我们终于同甘共苦了起来,什么是夫妻?就是这刻我能给予她可靠的安慰。我拧开灯,才看到焦萍萍眼圈发红。我什么也没有问,把她扶在沙发上,给她倒了杯水。焦萍萍依旧紧张地看着我,我知道焦萍萍的目光是一个家庭的危机,也是千家万户的危机。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我的神情镇定了下来,甚至有点神清气爽的感觉。明天上午报纸就下印刷厂了,明天下午全市人民就可以看到事情的调查结果了,今天是最后一校,我给印厂的主管打了个电话,说版面要改动下。主管不情愿地勉强答应了,说要改就快点,不然交付不了明天的。我低声说,你等我一下。

我走出家门的时候,焦萍萍没有拦着我。声控灯一层层地跟着我的脚步亮了起来,临出楼道口,我转头看了眼我的窗口,窗口灯光暖暖,窗外微风习习,有种被挤压久了的舒心来,我想这个城市有多少人在这个夜晚也是无眠的呢?

十一

我听到焦萍萍一声尖叫的时候,再寻找她的时候,我发现我却躺在了病床上,医院强烈的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猛烈地打了个喷嚏。我的头嗡嗡地涨疼,仿佛那个喷嚏是从我的脑袋里打出来的。警察第二天来过一回,让我从监控中辨认袭击我的是谁?焦萍萍来的时候依旧惊慌失措断断续续,我想她没有必要这样担惊受怕,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焦萍萍说,要不是她大声尖叫,他们肯定得把我打死了。我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我马上问,王海怎么样了。焦萍萍漠然地说,被省纪委请走了。我舒出一口气来,焦萍萍说,还不知道结果。我说,会有结果的。焦萍萍说,现在网上把你刷爆了,你可出名了。她漫不经心地翻出手机调出网上的信息给我看,他们这样挺我,我感到很难过,我什么也没有给他们做。这真是个意外的结果啊。

我又问,谁来看过我?焦萍萍说,老王。我沉默了一下又问还有谁?焦萍萍说,好多群众。我急着又问,社长来了吗?焦萍萍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王和晓娜来是在下午又来的,老王说,社里同事一大堆要看你,被我挡住了,现在你可是大英雄了。我无力地笑了笑。老王又问了问我一些细节,一脸惊恐地说太险了太险了。我怕老王担心,就说,事情都过去了。老王却突然又惊愕地说,老马,那天就我俩吃饭,时间计算这么准,你知道吗?这是冲着我俩来的啊!

隔天报纸的整版我看了,非常有力度。这个调查的初稿只有我和晓娜知道。看到这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关键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我对她充满感激同时也满怀愧疚。

十二

一周以后报社的改制方案终于也下来了。我头上的纱布也拆了下来,我对这个消息突然无动于衷了起来。老王却大失所望,老王愤愤不平地说,人事安排肯定有问题。我当然知道他关心的问题。可我迫不及待地问,晓娜呢?老王的表情从对我的担心扭转了过来,老王一脸的无奈,老王说辞职了。

我和老王一时无语。并排慢慢走在医院的小公园里。公园两旁的秋海棠绽放开的花朵簇簇拥拥,缠绕着一条小路,一阵阵的花香浮荡在空气中,阳光就在它们的梢头轻柔地跳动。这真像故乡的桔园啊。我盯着梢头嘴巴蠕动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生活总归是会越来越好的。这时我的手机,马明终于给我打来了电话,他焦急地问我,哥,你在哪?我去看你啊。我的眼里突然不由自主地涌上一片潮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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