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刺杀

高宏民

一

我想讲讲我的事情，透透气，不然的话，我真的会被憋死。讲讲我的事情，也是想让大家评评理：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是不是谁都可以胡来！

讲事情前，我要先骂一个人，不骂骂他，我就讲不出一句话。这个人是王天明。

王天明，你个王八蛋，不，你比王八蛋还王八蛋！你不让老子做人，老子也不让你做人，老子非杀了你不可！杀了你，老子也不活了，老子现在还能活个啥！老子全让你给毁了！

除了王天明该杀，我的老婆小茵也该杀！呸！什么老婆，我这会儿已经羞于说她是我老婆了，我宁愿她不是我老婆，从头到尾都不是，她是二家旁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事情是这样的。我老婆小茵又怀了孕，我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我又可以当爸爸了。怀孕期间，我对老婆好得无以复加。老婆也整天高兴得合不上嘴巴，安然地享受我对她的照顾。可是，孩子生下后，我发觉与我前面的两个孩子一点都不像，更不用说像我了。倒是越来越像王天明。我出了一身冷汗，不相信这事是真的。为了万无一失，我偷偷去做了亲子鉴定，天哪，那孩子果真就是他王天明的！

遭遇了这样的事，不是憋到一定程度实在憋不下去了谁愿意往外讲！讲它一次，实际上就是杀我一次，是钝刀杀，谁受得住！

我敢说天下男人都没有遇过这样的事！

真是气死我了！

我一定要杀了王天明！

二

他妈的，这事也怨我，我也太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呢。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王天明是好人呢，一直叫他叔。有时候背地里无意间叫他一声老天明，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是做了极亏理的事，对不起他，懊悔得真想打自己的嘴。王天明也一定认为我太傻了，所以他才敢一步步地做出那样的事，他眼睛里没有我，完全把我当傻瓜待！

杀人一定要计划好，一杀一个准。不然的话，一次杀不死，再杀就不好杀了，弄不好我还可能进了监狱，而王天明依旧可以好好地活着。另外，王天明老奸巨滑，做下了坏事，一定做好了防护。所以一定不要急，要好好盘算好。有时候还得等时机，时机成熟了，瞅准位置，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当场毙命，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

等，让人难受，可是不等又不行。等是为了将来不等。况且，已经受辱这么多天，这么多年了，还在乎这几天吗？只是，千万不能再软弱，也千万不能再上当，一定要杀了王天明。

三

小茵躺在床上，她的身边，睡着一个女婴，这就是王天明的孽种。我想捏死她，可是小茵不干，白天黑夜护着她，唯恐我得了手。这女孩也乖，不哭不叫，饿了时就主动寻奶吃，这是我很少见到的这么听话的婴儿。可是再听话都跟我没关系，她是王八蛋王天明的种！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说说我能咽下这口气吗？

别人的孩子偏偏生在自己家里，生她的人是我的老婆！

杀小茵太容易了，只需手起刀落。可是她不怕死，我要杀她，她就静静地等着我，眼睛眨都不眨。杀了她几次，都没有杀成。我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了，我把刀扔得远远的，蹲在地上抱头大哭，头发一绺绺地飘落下来。

我感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围着我嘻笑着，他们都在说话，嘴巴张得很大，能看清整套牙齿。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我知道他们一定在说：

“绿帽子！绿帽子！绿帽子！”

我脑子里全是王天明。

脑子有时候会清静一点，没有了王天明，可一看到那女婴，脑子里就又塞满了王天明。他妈的王天明祸害我，这女婴也祸害我！你们说说，我不杀这女婴行吗？！先杀女婴，再杀王天明，他们都不能活在世上。王天明不能活是做恶太多，女婴不能活是没法活。我现在不杀她，她将来以什么身份名义存世呢？她大了的时候，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怎样见人呢？那时候她会多么痛若，她会埋怨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为什么不让她死。与其受了那么多痛苦去死，不如现在就死，我杀她是成全她，为她好。

可是，傻逼女人小茵硬是宁愿自己死，也坚决不让女婴死，宁可自己不吃不睡，拼命保护她。她盯着我，坚决地说：“不关她的事，你要杀她就杀我吧，我用我的命换她的命！”他妈的这是什么话，你以为你是刘胡兰啊！我问她：“你为什么对她这样好？欢欢和喜喜，也是你亲生的，可是从来没见你对他们这样好过。他们平时穿的衣服没一天是正形，饭没一天吃得可口，学习没有一天不在倒退。这些你都管过吗？爱过他们吗？你为什么都把心思用在王八蛋王天明身上！”滥女人小茵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女婴，仿佛那正是她的命。

这更让我生气！我吼叫着：“你他妈的我就不明白了，王天明到底有什么好，让你为他痴，为他死，为他生孩子，为他而忍心让我戴绿帽子，为他而让两个亲生儿女生长大后没脸见人，让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他妈的王天明不就是个小学校长吗？他妈的王天明有多大岁数你知道吗？五十多了，比你大整整二十三岁！二十三岁！这是一个可以做你父亲的人呐！你，你，你，你真想找野男人，随便找一个年轻一点的也行啊！！”

滥女人紧咬着嘴唇看着我，末了说了一句让我莫名其妙的话：

“你不懂。”

四

我无地自容，可我还要把一些事情搞明白。

现在想想，如果当初能阻止他们往来，对王天明冷眼厉色，事情也就不会发展到现在。和小茵结婚十几年了，育有一双儿女，女儿欢欢是大的，十一岁，上小学五年级，儿子喜喜八岁，上了三年级，小茵教学，我跑长途，家里的年收入七八万元以上。这样的收入，在小镇上已经不错了，足可以吃好，穿好，把日子过好。实际上我们的日子也就是这样过的，街坊邻居，亲朋好友，甚至对我们不好的人，哪一个不羡慕我们呢？

有些事情总是想不到。就像扒灰，这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的事，可有时候就真的有。当初王天明到家里来，提出认欢欢做他的干孙女，我满口答应了。那时候谁想那么多了，只想到同一个村的，两家人好了几辈子，认个干亲有什么了，而且，王天明还是校长，管着好几个老师，二三百学生，人家主动认亲这是看得起咱。另外，小茵在他手下教学，有了这层关系对小茵也好。谁想到呢，谁想到认干亲他妈的只是为了方便往来，掩人耳目，上当受骗的只是我一个人！

认干亲那年欢欢三岁，那时候王天明正好到学校来当校长，从那时候起，王天明就对小茵有意了，起歹心了。八年啊，我就一直蒙里鼓里，自以为王天明是校长，是个好人，一声声地叫他叔，从外地回来，总是捎了特产送给他。王天明投桃报李，每次到家里来，总是好烟好酒地送，几百上千地给欢欢钱。到饭馆吃饭，什么贵什么好吃点什么，满满的一大桌子。八年来，家里但凡有事，王天明总是第一个赶到，尽心尽力帮忙。家里男女老少谁不感激他，谁不信任他。

有一次，我临时跑长途回来，天已经黑定了，屋子里亮着灯，欢欢在做作业，喜喜抱着手机在玩游戏。他俩看见我都没有说话。我问他们妈妈呢。欢欢指指楼上说在上面。这个时候不做饭在楼上干什么呢。我便朝楼上叫小茵。过了一会儿，楼上的门开了，小茵慌慌张张地往下走，接着，王天明也从上面往下走。王天明边走边说：“沙发真的是修不成了，我忙乎了半天，真的是没办法。”看见了我，王天明又说：“小勤，不是我说你，也太不关心家了，家里沙发都那样了，也不知换个新的。害得我这么晚了还过来给你们修沙发。”说着下了楼，看了一下屋子和两个孩子，像是家长似地说：“不用做饭了，到外面吃点吧。”那时候我想到到外面吃也行，反正王天明是校长，能签字，吃顿饭不算什么。

那天晚上，我还和王天明相互敬着喝完了一瓶白酒。我怀疑过什么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认为王天明是好人，在真心实意地帮助我照顾我们这个家。我对他感激不尽。

五

我隐隐地感到我在这世上的时间不会太长，我一会儿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一会儿又感觉活了过来。我活过来就是为了杀王天明，不杀了王天明，我不得好活，也不得好死。

在我正努力想办法怎样去杀死王天明的时候，王天明的老婆来了。王天明的老婆叫伍英子，不用说，今年也五十多岁了，早过了生育年龄，不然的话，在现在的生育政策下，她一定会再生的。伍英子曾经多次说过，她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来。我安慰她说：“怎么能光怪你呢，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伍英子听了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她真的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伍英子大大小小的带来不少东西，我原本以为这是来向我赔罪的，待看了之后，才知道没有一样东西是送给我的。这些东西有奶粉，挂面，干粉，小衣服，婴儿尿布等。我怒问伍英子来干什么。伍英子看了我一眼，说：“有话咱们慢慢说。”我说：“说个屁！”抓起那些东西扔了出去。伍英子也不生气，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事情已经出来了，就别想那么多。”此话一出，我就知道伍英子也是他们一伙的，在合伙骗我。妈的，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男人在外面胡搞，与别的女人偷情，生孩子，她倒心平气和，大力支持。她是真傻吗，还是让男人灌了迷魂汤？我问伍英子：“这么说，你也老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脏事？”

伍英子看了我一眼，反问起了我：“小茵生孩子，你不也知道吗？”

我吼道：“我是知道，我只是知道生的是我的闺女，没想到生下来后，竟是王八蛋王天明的种！”

伍英子低下头去，半天没有说话，然后抬起头来，说：“那当初，小茵是怎么和你商量的？”

“她商量什么了？她只说现在政策放宽了，想再生一个，要把环取了。我没有多想就同意了。没想到她是早怀上了王天明的野种，才这样做的！”

“小勤，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看小茵倒是一直高高兴兴的。”

“他妈的她高兴，我不高兴，老子现在就去杀了她！”我说着在桌子抽屉里又拿出了刀，转身往后就走。

伍英子拦住了我，说：“你现在杀她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出来了，就商量个办法吧。”

“商量个鸟呢！老子他妈的现在只想杀人！畜生王天明，我明天就让他死！”

伍英子又是半天没有说话，她显得虚弱无力，微微喘着气，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红了起来，并且流出了眼泪，她不愿让我看见，急忙用手把眼泪抹掉。忽然间，伍英子咚地一声朝我跪了下来，哀泣着说：“小勤，我求求你，你千万不要冲动，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们吧。要是你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把我杀了吧。把我杀了，再偷偷埋了，谁也不知道，你也就不担什么责任了。”

伍英子让我哭笑不得，我拽起她说：“我杀你有什么用，冤有头债有主，杀谁不杀谁我心里清楚！”

伍英子又跪了下来，说：“你要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里。我说到办到！”

我怒视着伍英子，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男人偷情你还护着他，还他妈的替他求情，世界上根本没有你这样的女人，你给老子滚开，老子不愿意见你！”

伍英子哀哀地看着我，微弱地说：“也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他们是有感情的！”

“去他妈的感情！他妈的屁感情！王天明怎么不跟他妈感情上呢？怎么不跟他姐感情上呢？偏偏感情上了老子的女人，他妈的什么东西！”我手指哆嗦着指着伍英子，“你他妈的再在老子面前提感情，老子一刀劈了你。”

伍英子爬在地上呜鸣地哭着。她这样哭，真让我没办法，说起来她也是五十多岁，和我妈一个年纪的人了。这时我也知道，伍英子其实是无辜的，甚至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受害者。想到我们是同命相怜的人，我的心软了下来。我对她说，我暂时可以不杀王天明，但她一定要如实给我讲讲，王天明是怎么一步步地勾引小茵的，知道多少讲多少，不许隐瞒，更不许说谎，否则，后果自负，别怪老子不给面子。

六

伍英子是个老实人，她给我讲的应该句句都是真的。这个时候，我又多么希望她讲的都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是一场梦。其实我并没有听全她的话，听她讲的时候，我感到有只知了在脑子里叫，她讲得越多，知了就来得越多，叫得越厉害，到最后，脑子里全是知了的叫声，就不知道伍英子讲的是什么了。

伍英子说，当初王天明和她说，要认欢欢做干孙女，她没有多想就同意了，她和我一样，也认为这是好事。后来，她发觉王天明和小茵走得越来越近，超出了范围，才引起了她的警觉。在学校里，王天明经常一个人住办公室，理由想一个人清静一下，后来才知道，他不是在清静，而是在很长时间地打电话。这是学校的一位老师告诉伍英子的，那位老师半夜起床到厕所解手，路过校长办公室楼下时，听见上面校长在说话，却不见一丝灯光。一次这样也就罢了，谁还不深更半夜打个电话。后来的情况是，那位老师又听见几次校长在黑古隆咚地打电话。那位老师后来对伍英子说：“校长半夜里办公，还很注意节约。”伍英子听了老师的话，如梦初醒，联想到有几次，王天明夜里开车出去，说是要开什么紧急会议。现在看来，他并不是在开会，而是为其他的事吧。伍英子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问王天明：“夜里不睡觉，在给谁打电话？”王天明当校长当惯了，什么场面应付不了？他镇静自若地说：“我在给小茵打。小勤又跑长途了，小茵说她害怕，我就给她打打电话，壮壮胆。”伍英子又说：“那你几次半夜里出去，也是为了她？”王天明立马就恼了，瞪着伍英子，说：“我说开会就是开会，你怎么不相信！难道我骗你不成？来来来，我电话给你，你给教办室主任打电话，落实一下！”伍英子没有接王天明递过来的手机，那一刻她信王天明了。实际上，伍英子真打的话，王天明会去阻止的。王天明就是知道伍英子不会打这个电话才把电话递过去的。伍英子从此对王天明和小茵在了意。

有一次，王天明说是到城里见一位朋友。感觉告诉伍英子，王天明不是在见朋友，而是和小茵在一起。她便给小茵打电话，委婉地说家里有事，可是联系不上王天明，问她见到没有。小茵当即就火了，在电话里对伍英子一点都不客气：“你找不到你男人，关我屁事！你不放心他，为什么不和他在一块！”小茵狠狠地压了电话，电话那边的伍英子，一定会看到小茵气鼓鼓的样子。伍英子是很聪明的，那一天，王天明和小茵就是在一起，只是他们不在北边的县城，而是在南边更为繁华的襄阳。那时候他们刚刚从一家宾馆出来，小茵的手机就响了，一看是伍英子的号，小茵先是有些紧张，但接着就镇静下来，说出了刚才的话。小茵说完了话，很有些自鸣得意，冲王天明笑了笑。王天明也对小茵刚才的表现极为欣赏，他不由亲了小茵一口。很长时间后，小茵依然对那次出色的应对记忆犹新，她对多人说过：“伍英子找男人打我手机，我说：‘你找不到男人关我屁事，你不放心他，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听的人也都笑了，她们都站在了小茵这一边，认为小茵说得好，对小茵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次，伍英子吃过午饭后去打麻将，忽然想起没带钱包，赶回家时，看见小茵的摩托车正停在门口。伍英子心里一沉，接着又是一慌，本能地向楼上的卧房跑去。卧室的门反锁着，敲了门也不开。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小茵正端庄地坐在椅子上，看见伍英子，就微笑一下。伍英子怒视着小茵，说：“动作可真快！”小茵严肃起来，看着伍英子说：“你可真行，男人生了病不去管，倒去打麻将！你也真做得出来！没见你这样的！”说得伍英子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不出半句来，她这才想起王天明中午很少吃饭，没想到是生病了。伍英子的火气顿时全消了，心急火燎地要带王天明去看病。王天明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们不给我添乱，我这病自然就好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不想知道更多的事情。事情知道得多了，未必就是好事，比如，你可能被杀掉，而对于我，却是自杀。我说的是真的。知了不叫的时候，我的脑子开始一阵阵发紧，嗡嗡直响，尖锐地疼着，似乎马上就要爆炸。早知如此，我宁愿不知道那些事，它们是一根根针，朝着脑子一个固定的地方扎，不把脑子扎透，扎烂，它们便永不甘心，永不罢手。

天哪，救救我！

七

有些事情不是伍英子讲的，她讲的只是她知道的。伍英子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也说不清楚。这不奇怪，当你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往往就会意外获取到很多这方面的信息，知识什么的，从而使你成为这方面的专家。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白了就是臭味相投。在我们镇上，和王天明臭味相投的是两个人：赵大个和任灰子。他们三个一肚子花花肠子，可是在外表上，你可一点儿都看不出，在外表上，他们比谁都传统，比谁都傲慢，比谁都愤世疾俗，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赵大个有一个固定相好的。任灰子没有，任灰子没有固定相好的是因为岁数太大了，担心禁不起折腾。赵大个把相好追到手很简单，天天偷偷地给她送烧鸡，送着送着，就把她送上了床。赵大个背地里玩女人，看上去却是道貌岸然。赵大个有次在人前自吹自擂，说他和一位女同学时隔多年后见了面，女同学离婚多年，做生意发了些财，慷慨地请他吃饭。他们吃了饭后到宾馆休息。女同学洗了澡出来，半裸着身子，一点都不回避他，还说：“想来就来吧。”赵大个说自己怎么能那么干呢，那可是同学啊！呸，骗谁呢？别人的女人都敢玩，还在乎什么离了婚的同学。你玩了人家就是玩了人家，还假装什么正经，要把责任推给别人呢！

赵大个用烧鸡征服了那个女人后，就经常带她到外面玩。赵大个开车技术高，再高再险的地方都敢去。后来，他的车上也坐了王天明和小茵。他们到汉水上划船，到渠首欣赏南水北调，到杏山上游览楚长城。在杏山上，女人赶不上赵大个，就在后面喊：“老公，等等我啊！”赵大个也扯着嗓门喊：“老婆，别磨蹭了，快点上来，我背你啊！”喊声在山间回荡。丢死人了。不知道小茵那样喊王天明了没有，但愿她没有，给我留点颜面吧！小茵有时候在王天明跟前撒娇，这让赵大个的相好看不惯，她对王天明说：“老王，你怎么看上她了呢？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个好的，比她好一万倍！”呸，五十步笑一百步，都是些什么东西！后来，赵大个和女人分了手，不再往来。只是贱女人小茵和王八蛋王天明还在背着我继续你来我往，他们是要把我气死哩，我不死，他们就不甘心。

任灰子不敢玩固定女人，就去逛窑子，没想到还逛出了爱情火花。一个妓女同意为他生个儿子，并且果然怀了孕，检查后还真是个男孩。这让任灰子大喜过望，倾其所有予妓女。没想到生产前妓女突然不见了，怎么都联系不上。任灰子为此痛断肝肠，喝点酒就泪流满面。任灰子不是心疼那点钱，而是失去了儿子。任灰子一遍遍地呼唤：“儿啊，你在哪里？”

任灰子不是患了老年痴呆，就是想儿子想疯了。他也不想想，妓女是干什么的，凭什么要给你生孩子？另外，那孩子就真的是你任灰子的吗？你有那个命吗？

八

王天明和任灰子一样，做梦都想有个儿子。他们两个都只有女儿而没有儿子。王天明有两个女儿，任灰子是三个。你已经知道，伍英子这辈子最遗憾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没有给王天明生个儿子。这也成了伍英子的一个短板，一个把柄，伍英子觉得这一辈子真的很对不起王天明。

想想真恶心，王天明不知道哪一次在小茵肚子上快乐的时候，对小茵说：“给我生个儿子吧，生了个儿子，我叫你姑奶奶。”小茵笑了，说：“要是个姑娘呢？”王天明说：“我是说最好是个儿子，如果是姑娘，当然也喜欢，将来，家里的财产全是她的。”小茵知道王天明说的是真心话。王天明的两个女儿一个外省做生意，一个省政府上班，都是很有钱财的，根本不在乎王天明的这点儿家业。想到自己的女儿将来不会受穷，滥女人小茵高兴得直想从床上跳下来。她对王天明说：“就怕你不行，你都五十多了呢。”王天明不乐意听了，说：“谁说我不行了，孔子的爹七十多岁了才有孔子呢。”王天明还想说，知道苏东坡吗，四五十岁了还聊发少年狂。王天明没说后者，不对这对实际上只有小学文化的小茵来说，有了前面的话就足够了，她已经很佩服王天明的才学了。小茵大动着，差点把王天明掀下床去。王八蛋王天明紧紧搂抱着小茵，像是在大海上乘风破浪。

两人做了很多生孩子的规划。比如玩失踪。在小茵怀上之后，找茬儿和我生气，然后离家出走，失联。待生下孩子后，又大大方方地出现了，还装着气未消，我不去接还坚决不回来。这样就把事情做圆满了，天衣无缝了呢。只是不知道他们后来为什么没有走这步棋。

生孩子的事，伍英子也知道，王天明告诉她的。王天明把这事说得很委婉，很动听。王天明说有一天放学，他和小茵走得晚，路遇一位道士。道士看了他俩后说：“你们两个命里有交点啊，可能的话，你们会生下一个儿子的。”王天明说当时真想骂道士胡扯。可是后来想想道士这么说，也许有他的道理，不然的话，他何必要说那番话呢。王天明后来义正辞严地说：“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不就是要你同意吗！”伍英子当时没有同意，这毕竟是大事，而且是如此出格的大事。她没有这样的准备。那几天伍英子神情恍惚，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普天之下，她发现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伍英子最终还是答应了王天明，同意他跟小茵生小孩。从那天起，王天明不再喝酒，每天早晨一起床就去锻炼。伍英子这时候也开始配合王天明，每天给王天明做好吃的，营养丰富的，还打听到不少秘方，这些秘方都是生男孩而杜绝女婴的。比如，一个秘方说，女人应多吃公鸡，如此十有八九就会怀上男孩。伍英子便如法炮治，炖好了一只只鸡给小茵送去。那时候我也吃到了伍英子做的鸡，味道还真不错，打心眼里感谢伍英子和王天明。可是，谁能想到呢，人家送的这一只只鸡可不是让我吃的！

我听说王天明的两个女儿，听到这件事后也极力反对，她们无不认为她们的父亲做事荒唐。她们在电话里劝不动，就扔下生意，撂了工作回到家里来阻止。可是她们照样没有劝动王天明，王天明宁愿断绝父女关系，也要和小茵生孩子。王天明对她们吼道：“你们谁要是劝，谁就不是我闺女，请她现在就离开！”王天明说着抓起一只花瓶，用十二分力气狠狠摔到门外，花瓶的破碎声当时惊天动地。两个闺女浑身发抖，王天明身上也在发抖。惟一没有发抖的是伍英子，她急忙拉过女儿，对她们说：“你们就当是给妈一个面子，不要再争了。你们再争，我就不活了，一定死给你们看！”两个女儿不再说什么了，可我知道她们的心里在翻江倒海。

九

我问小茵：“既然你和王天明那么好，为什么不和他结婚？”

小茵不说话。

我又说：“说说吧。我不怪你，也不杀你。我要杀你的话早就杀了。”

“我倒是希望你杀了我。”

“我说过我不杀你了。欢欢和喜喜，天天泪汪汪地看着我，我受不住！你知道，你是他们的妈妈！”

小茵看了看我，说：“那，小孩呢？”

“他妈的，你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啊！我告诉你，小崽子我也不杀了。大人造孽该杀，小孩是无辜的，我不搞他妈的连坐，她好歹也是一条命。”

“你让我说什么呢？我说不出来。我知道那样做对不起你，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我问你，为什么不和王天明结婚？”

“我真的无话可话。你没想到吧，他倒是劝我跟你好好过，他说，我真要是跟你过不下去了，他和我也就无法来往了。”

“可你就那样对待我吗？”

“我也知道那样做不对，我也想过很多次不再和他来往了，我也明确给他说不再来往了，我还换了手机号。可是，可是一看到他，一听到他的声音，一看他来的短信，我就又管不住自己了。”

“这么说，你是真的爱她？”

“我说不清楚。”

“那我呢，你是不是早就不爱了？”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婚姻，可我真的管不住自己。”

“你这话谁信呢！你把我当做三岁小孩哄吗？”

“我知道你不信，天底下的人可能都不会信。”

“人们说门当户对，门当户对！可是在你这里，这分明是一句屁话！我和你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吧，年纪一样，文化一样，家庭一样，甚至经历也差不多一样。可结果呢，你竟和王天明这一个和你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人好上了，好得甘愿为他生孩子！见鬼去吧，门当户对！不要再欺骗我了！我恨你！”

“你不要这样说。有时候我也很后悔，对不起你！可是，可是，我真的是管不住自己！”

“好好好，我不用你对不起我，我现在跟你离婚，我让贤，我成全你们，往后你们想怎么就怎么！”

“我就是离婚，也不会和他结婚。”

我笑了，说：“噢，这倒是为什么？”

“我是依赖他，可是不能结婚。”她说得那么平静。

听到依赖两个字，我的心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拳，闷闷地剧疼着，非常难受却说不出一句话。我在极短时间内反思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我辛辛苦苦地跑长途，挣的钱足可以养家，我对小茵很好，挣的钱一分不落地全交给她，她说什么我听什么，全信她。可是可是，她怎么就依赖上了王天明呢？王天明有什么好呢？虽说有几个钱，可从来没有向他借过。有一次一时周转不开，准备向王天明借时，小茵还跟我吵了一架，坚决不让借。自己的老婆依赖上了别人，无论怎么说，这都是男人极大的失败！我忍不住问小茵：“我不管你为什么依赖王天明，也不管你怎样怎样依赖他，我只问你：不依赖，你就会死吗？！”

小茵哆嗦了一下，接着沉默不语。她蹙着眉头，好像在努力地想着什么。

“他妈的，我就不明白了，你爱他却不和他结婚，你不爱我却要和我生活在一起，他妈的这是什么天理？！”

“不像你说得那样简单。”

我明白了，他们一定是顾忌什么！我大声对她说：“你们已经什么事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难道，你们顾忌自己是人吗！”

我砸坏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我也管不住我自己了，我觉得自己也已不是人了。

只有欢欢和喜喜的书桌没有砸。

十

我刚在椅子上坐下来，想休息一下，李有量来了。李有量是镇里最有名的医生，以前我没少找他看病。李有量是什么病都会看，什么病都能给你看好。李有量走到我面前，定睛看了看我，说：

“病人就是你吗？”

我说：“李医生，你走错门了，我没有病。我能叫你一声李医生，就说明我没病。”

“不会吧？让我看看。”李有量说着翻开了我的眼皮。

我火了，站起来把李有量推出去老远，说：“我说没病就没病，你为什么不相信，难道非要在我身上找出毛病吗？医治不病以为病，难道你也是那种医生吗？”

我原以为李有量听了我的话会离开，没想到他把身上的背包放下来，边放边说：“病得还真不轻哩。”李有量重又走到我面前，非常温和地说：“有了病，就好好看病，这不丢人。记着，一定要听好好听医生的话，配合医生，不然的话，你的病会越来越严重的。”

我双手握起拳，击着胸堂，咚咚地像是在擂鼓，接着双脚跳起，脑袋都快挨着屋顶了，然后我看着李有量，说：“现在你不会说我是病人了吧，一个人要是有病，他能这么有力气，能跳这么高？”

李有量显得急切和沉重起来，说：“你能认出我，我很高兴，说明咱俩是好朋友。现在，朋友到了家里，咱俩好好说说话，好吗？”

我知道李有量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这话证明还是把我当做病人。我原以为医生是知识分子，都是讲道理的，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难缠。我说：“我再叫你一声李医生，再次证明一下我没病。作为医生，什么人有病，什么人没病，你应该分辨得出，我真的是没病，难道你非要逼我生出病吗？”

李有量紧皱着眉把我看了又看，然后极温和地说：“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成天喊着要杀人呢？”

我不由笑了，说：“看来病的不是我，而是你，我要杀人是刚刚的事，怎么会是成天呢？你说我有这么大的耐心吗？李医生，我就纳闷了，你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是怎么当起医生的？”

李有量听了我的话倒是高兴起来，睁大眼睛看着我，说：“那你你告诉，明天什么时候能到来呢，今天和明天之间，距离到底有多长？”

我本不想回答这个极简单的问题，但还是回答了他：“放心吧，今天很快就会过去，明天到了我就去杀人，中间的距离不会太长！”

听了我的话，李有量微笑起来，说：“我明白了。”

李有量明白了，我心里也很高兴，他明白了，就不会再说我是病人了。这时我忽然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李有量，李有量是个医生，也算是知识分子，他或许能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说：

“王天明是个校长，管着几百学生，好几个老师，要说事情挺多的，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空虚，那么无聊呢？他空虚无聊到什么程度，我就不给你明说了。我只是问你，他为什么那么空虚无聊呢？你们当医生的能治吗？”

“你是说王校长啊，王校长不是过得挺滋润的吗，有钱又有地位，多少人羡慕得不行，怎么会空虚和无聊呢？你说这话，我可听不懂。”

我知道李有量这是不愿回答我的问题，他很可能就是和王天明一伙的。但我还是说：“这个问题你应该想一想，想好了，你可能会得到很多病号的。给真正有病的人看病，你的生意才会越来越好。”

李有量听我说完后，笑了笑，说：“好好好，放心吧，我会考虑你的问题。”说了这话，李有量说：“听说你的妻子一直躺在床上，是不是她有病了，我去看看她吧。”

我点了点头，同意李有量给贱女人小茵看病，可我知道小茵身体好好的，根本没什么病，看也是白看。我之所以点头同意只是不愿再见到李有量了。我重又在椅子上坐下来，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尽可能地使自己舒服一下。这时，我听见了后面李有量的声音，李有量又在装模做样，无中生有地说：

“病得是不轻，可是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十一

我见到了王天明，他正坐在一家饭店门前喝酒，与别人谈笑风生，完全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见到了我，神色似乎紧张一下。但他接着走过来，定睛看了看我，说：“有了病，就好好看病，怎么一点都不配合医生呢？”见我不说话，王天明就又说：“不要担心钱的事，我说过，能给你看好病，砸锅卖铁，扒房子卖瓦我都愿意。我说到做到！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

狗日的王天明还在装，我真想一刀宰了他。可是刀没在身上，还在家里第二个抽屉里。我还知道，即使刀在身上，也杀不死他，看他的样子，是早做了提防的，刀还没有拿出来，他可能已经跑远。我想稳住王天明，让他知道我不会杀他，我便说：“我很好，小茵也很好，宝宝也很好，我们全家都盼着你去喝喜酒呢。”听了我的话，王天明高兴起来，连声说好好好。王天明看了看四周，又说：“不管有病没病，都要让医生查一查。另外，你需要什么你就直说，我一定什么都满足你。小勤，我知道你好面子，张不开口，可是，你就是不张口，我也要把钱送给你一些的。”

我知道这是王天明在拿钱收买我。我很想狠狠地骂他几句，并且告诉他有些事并不是金钱能说了算的。我还想走上前去，狠狠地踹他两脚，以此让他清醒过来，明白一些道理。后来想想算了，一个快死的人，你何必跟他较真呢。于是我说：“好吧，我需要钱了，一定到你那里拿。你放心，我不会白拿的，我给你打欠条，到时候一分不少地还你。”王天明装做很生气的样子，说：“还什么还啊！你还把我当外人吗？我不要你还，你还我就不高兴了！我这样是甘心情愿，真的是甘心情愿！难道你非要让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不可吗？”王天明这时候彻底放松了，接着朝我笑一下，就又去喝酒了。狗日的果然上了我的当！

十二

我见到王天明的两个女儿时，我已经认不出她们了。

她们进屋时，我把她俩当做了王天明。后来仔细一看，才知道不是。王天明是男的，而她们是女的，况且世上不可能有两个王天明同时出现。她们亲切地叫我小勤。叫得我模棱两可，如坠五里雾里。她俩见我这个样子，先是悲哀了一下，接着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开始收拾屋子，并从外面的车上搬下来很多东西。我看了一眼，都是些好吃好喝的。这些东西似乎我也能吃，能喝，看来是送给我的。我想起来不久前，伍英子也送来很多东西的，只是那些东西不适合我，现在也不知道它们都到了哪里。她们两个忙完了，走近了我，其中一个说：

“我是你小清姐啊，你不认识我了？”

我看了看她，摇摇头，说：“我认识王天明。”

另一个说：“小勤，我不相信你连我也不认识，我是小怡啊，咱俩从小就在一块玩，有一次上学，河里涨了水，你背着我过河。还有一次，你家里来了客人，你就拿了油馍给我吃。还有夜里放晚学回家，你也常保护我，一直把我送回家......这些你都忘了吗？”

我说：“我这会儿，只认识王天明。”

“小勤，你病成了这样，连我们都认不出了，为什么要拒绝看医生呢？”

我说：“我没有病。我不认识你们，可我认识王天明，怎么说我有病呢？”

“小勤，我知道发生了那事，刺激了你，你一时接受不了。就是我们两个，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接受不了，劝也劝过，闹也闹过，什么办法都用过。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发生了你说怎么办？两家人好了几辈子，小茵也愿意。我看这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它慢慢过去吧，咱还好好过咱的日子，你看行吗？”

另一个跟着说：“小勤，听姐的，咱现在的任务是治病，你一定要知道，自己现在是个病人！你还不到三十岁，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说着蹲下身去，打开了放在地下的拉杆箱，从里边取一个编织袋。袋子很沉，两人合力才把袋子取出。“小勤，姐相信你能记得住，这是五十万。是我和小怡送给你的，你能明白我俩的意思吗？”

这个说话的时候，那个已打开了袋子，一捆捆崭新的钱呈现出来。我看着钱，恍惚看到了一条条花花绿绿的蛇。蛇平时是不怎么听话的，有时候还会咬人，现在却是那么老实，静静地卧在那里，温顺地看着我，我不由笑了。她们两个这时相视一笑，接着到后面去看小茵了。

我知道这么多钱，不能放在家里，就好比很多很多的蛇不能放在家里一样。想起蛇我就害怕，从小就怕。我拎起蛇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大路上。我打开袋子的时候，才知道里面不是蛇，而是钱。我笑了，我知道这是蛇在玩把戏，把自己变成了钱。我笑着把钱取出来，向空中抛撒，边撒边喊：

“散钱啰，散钱啰，谁捡到谁发财哟！”

十三

明天一定要去把王天明杀了。我已经越来越等不及了。今天为什么这么长，为什么迟迟过不完。我从来没有经过这么长的今天！

现在，全镇的人都知道我要杀人了。这消息为什么传得这么快？我走到哪里去，人们都嘻嘻哈哈地看着我，还一起把手伸出来，指向同一个地方。那地方正是王天明的家。我在心里说，不用你们指，我知道王天明家在哪里，我从小就在他家玩，还和他做了十年亲家，还不知道他家在哪里吗？全镇的人们都知道我会去杀人，这让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和满足，要知道他们从前是不相信我会杀人的，在他们眼里，我胆小，老实，怕事，勤快，只知道干活挣钱，对老婆比对老娘还好，根本不是那杀人的人，根本不会和杀人联系在一起。

可是现在，他们全信了。在我往前走的时候，一个小孩一直在我前面跑，边跑边回头，看起来比我还着急，他冲我一遍遍地说：

“你再不去杀人，黄花菜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