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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乡村匠人

时间:2024-05-04

徐仁河

货郎

在当初,我们村庄的砂石土路上,常年出入着这样一拨人。他们来去如风,他们是商贾,是掮客,更是艰辛的体力劳动者。

记忆最深的是那些卖瓦缸的。那种瓦缸很大很沉,卖瓦缸的人一般都推着独轮车沿路叫卖。瓦缸在我们老家用途很多,家里的水缸用的就是它,还有厕所里面的粪坑,这两样东西并在一起说实在有些不雅,但是它们的确都是一样的货色。一辆木质的独轮车嘎吱嘎吱轧地而来,瓦缸被堆得很高,根本看不清后面推车的人。卖瓦缸是一件苦差事,一路艰难不说,大瓦缸由于是大件商品,相当于如今的彩电冰箱,只要不是女主人清早做事失手打破水缸,大瓦缸就笃定无人问津。我见过一个憋屈的掮客,他缩在路旁嘤嘤地哭,旁边是倾倒的独轮车和碎了一地的大瓦缸。

比推大瓦缸幸运的是挑货郎担的。他们轻飘飘地挑着货郎担在沙土路上甩着步子,一边走一边手摇拨浪鼓,“啵隆咚、啵隆咚”,一声声,一声声地拨动着村娃们的童心,撩乱了十七八大姑娘的闺仪。货郎担一般是由两个箩筐组成,箩筐上面各摆放一个大而周正镶了玻璃的木箱子。里面的东西多了去,最普遍的是香粉胭脂、百雀羚和小巧精致的梳妆镜,还有一些女工用的彩色丝线和刀剪。村妇和老太也会在货郎担选到一些东西,比如玻璃纽扣、裤头拉锁、皮筋、顶针以及刚淬火的镰刀。小孩子的东西也不少,一般都被放在最显眼处,吃的玩的都有,比如迎风呼呼乱转的风车和棒棒糖。

货郎担的拨浪鼓才歇,敲叮叮糖的又进了村子。叮叮糖就是一般的麦芽糖块,卖叮叮糖的人用小锤、小铲互相敲击发出悦耳的“叮叮壳、叮叮壳”声,以此吸引儿童的注意。那些在玩耍中的孩童一听到叮叮壳声,立刻心领神会,悄悄回家,把家中的塑料凉鞋、鸡毛鸭毛什么的拣出来交给来人。卖叮叮糖的根据孩子们提供"废品"的数量和成色,在整版的麦芽糖上敲下指甲盖大小的糖条给孩子。那些孩子往往刚刚尝过叮叮糖的甜头,接着就要品尝父亲铁掌的苦头,原因是他们的叮叮糖是父母午睡时搁在床下的塑料凉鞋换的。

上述都是经常进村入户的贩夫走卒,还有偶尔光顾村庄的牛贩子和赶猪牯。牛贩子负责贩卖小牛崽,他们有一个标志性的道具,走到哪儿,后脖领子都挂着一把黑漆漆的直柄弯头雨伞,这可能跟南方阴晴不定的气候有关吧。他们把这个村子的牛崽贩卖到另一个村子需要耕牛的农户手上,有的时候也把壮年的黄牛介绍给肉铺。赶猪牯一般是有求才应,在我们老家,猪成年之后都是要骟掉的,谁家要养母猪配种的话,就要赶猪牯的上门服务了。不知为何赶猪牯的一般都是瘸腿的残疾人,或许是残疾人当初从业门径不广的缘故吧。猪牯在前面慢悠悠地走,边走边用鼻子乱闻瞎拱,而瘸腿汉子在后面用一个竹梢鞭打猪牯朝前赶路。我们那时候还小,完全不能理解瘸腿汉子为什么那么凶巴巴地对待猪牯——他的衣食父母。

其实进村贩子们远不止这些,数得着的还有卖红烟的、卖凉布的、弹棉花的、磨刀的、爆米花的、修铜补锅的、改秤换锁的……这些人频繁出入当年贫穷闭塞的山村,以自己的艰辛劳动创造财富的同时,给山村的人们带来生活上的便利,更给我们当初的那群山里娃子对山外世界的想象和渴望插上了翅膀。如今随着山区交通和物质条件的改善,当年的那些贩夫走卒如烟尘一般散尽,除了如我这个昔初乡下馋童偶忆,谁又能于岁月长河中打捞起他们?

“啵隆咚,啵隆咚”,浪鼓声声;“叮叮壳,叮叮壳”,铁板叮当。这一切的一切啊,风也记得,云也记得……

匠客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手艺人什么时候走进农家院门完全是有律可循的。因为,他们的活计跟季节有关。

比如快到新年的时候,针匠师傅就一脚迈进了我家的门槛。那时的裁缝工具极为简单,一台蜜蜂牌的缝纫机便是最值当的。此外还有烫斗和熨斗。烫斗是一块不大的三角铁,插在炭火里,等烤热了直接往衣服上烤边;熨斗则是在它的腹中装进炭火,之后在衣服上喷点水,然后把衣服熨妥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童年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看到烫斗和熨斗觉得很是新奇。针匠师傅负责做好我们的过年新衣,主要是那种塞了棉絮的棉衣棉袄,穿上身鼓鼓囊囊,却很是暖和。

惊蛰一到,桶匠师傅和篾匠就一前一后上门来了。桶匠把我家的破旧水桶修复好,还有秧盆、鱼盆什么的;篾匠的活计多一些儿,母亲一口气数落出好多要修补和新做的:斗笠、簸箕、篾席、蚕匾、粪箕、菜篮……这些都要赶在雨季和鱼讯到来之前完成。篾匠踩熄掉烟头,笑眯眯地劈着篾丝。其实,他第一个要做的是我要的虾笼,我跟他半年前就打好了招呼。

进入立夏,什么东西都开始疯长,尤其是是鸡鸭和猪羊。劁猪匠和阉鸡匠这个时候会满村转悠,只要吆喝一声,他们就会上门来。劁猪是个体力活,发情期的猪既会蹦高又会跳远,精力无穷。劁猪匠动员我们全家把猪摁住,然后手秉一把明晃晃的三角刀锥拉开猪腹,捋上衣袖,进入猪腹一阵乱掏,便把一只健全的猪变成了太监。阉鸡没有那么血腥,工具也更为小巧,我亲眼看到,阉鸡的工具是一个类似掏耳勺的东西。劁猪和阉鸡,既没有麻药,也没有止血棉,是我此生见过最不人道的手术。所幸母亲说,劁过的猪不再发情开始长膘了。

秋雾浓重,也是木匠和砖匠开始跑火的时候。我家的谷仓想要翻修,准备贮藏新谷;放养的牛也要进圈,必须在冬天到来之前把牛圈弄好,让辛苦了一年的牛过个安逸温暖的冬天。还有好多人家要建新房,只有在农事稍闲的时候,才找得到帮工。建新房,砖匠和木匠齐上阵,砌墙的砌墙,刨梁的刨梁。再有就是婚嫁,打个樟木箱子、梳妆台子、脸盆架什么的,靠的仅是木匠。父亲是个兼职的木匠,农活不忙的时候,便给别人做新房打家具。稻谷上岸,他就几乎很少在家。母亲好不容易找了个砖匠把牛圈修砌好了,谷仓无论如何找不到人修。谷子和大豆日晒雨淋的,烂了大半,母亲为此一肚子怨气。父亲披着一层寒霜到家的时候,母亲执拗着不给他开门。父亲陪着笑,喃喃道:卖菜的吃黄菜叶,正常,正常。

寒冬腊月,杀猪宰羊。杀年猪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杀猪匠的地位也就因而显得很重要。杀猪的牛老二在我父亲千求万求下,才带了一众弟子晃晃荡荡上了我家。母亲把养了一年肉滚滚的猪赶出圈门,牛老二用一个长铁勾勾住猪的颈项拖上屠凳,待父亲把鞭炮点燃,一刀下去,猪血喷薄而出,涌入凳下盛血的大盆内。据说这一刀是最关键的,猪血流得干净,肉质才鲜嫩;猪血旺足,还有一层意义,代表着主人家兴旺发达。牛老二干完这些,便把手擦拭干净,在父亲的陪同下坐上堂前大桌,享用茶水果点,剩下去毛剔足、开膛剖腹之类的小事便交给徒弟们去料理。其后宴请杀猪匠的杀猪饭,更是相当不错的美食,有猪血豆腐、醋溜肚片、红烧猪蹄、爆炒猪肝等等,上演的是全猪盛宴。

吃完杀猪饭,我站在门口巴巴地眺望,就快过年了,那个瘸腿的针匠师傅该上门了啊。

岁月悠悠,往事如风。置身于街头的灯红酒绿之间,放眼看,商贾云集、熙来攘往,车如流水马如龙。果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顽童

在村庄,隳突乎东西、叫嚣于南北的,永远是那些顽童。他们大多介于七岁至十二三岁之间。他们不一定都是男孩,他们成群结队,永远有一个最顽劣的领着头。

他们整天好斗,村庄里什么东西都倒他们的霉。最先挨整的,一定是那些猪狗和鸡鸭。老家的猪大半是放养,它们鼻子哼哼,甩着小尾巴,四处觅食。和放学的顽童狭路相逢,其中一个便会把黄书包交给同伴,一骗腿便纵上猪背。猪攒蹄飞奔,猪背上的“骑士”居然揪着猪鬃,颠颠地就是不下来,俨然有草原跃马的气势。至于狗,千万不要在路上表演恩爱。如果被顽童们看到一定会治你个流氓案强奸犯之罪,不把其打个遍体鳞伤,是不肯罢休的。

门板在村子里算是最老实听话的吧。消夏的时候,可以卸下来做铺板;需要晾晒什么东西,还可以将它们摆布在太阳底下充当晒席。可就是它们,受顽童的伤害却是最深。他们有事没事,总把自己制作的飞镖、飞刀之类的暗器磨得飞快。在门板当间画一个白粉圈,有时是场比赛,有时是独自单练,霍霍声不断,暗器嗖嗖地往门板上扎。门板伤痕累累,疮疤密布。这也只是门板,换了别的早就哎呦声不止,甚至跪地求饶了。受欺侮的还有屋瓦和窗玻璃,只要一语不合,顽童们一个石头子嗖地就飞了出来。窗玻璃是应声便碎。屋瓦坚挺一点的,石子会哗哗啦啦从瓦楞间滚下坠地。屋瓦老旧的,会仓啷碎裂,有时候还会殃及屋内的铁锅。

路人也是偶尔可以“欺侮”一下的,但凡听得算命瞎子二胡声响,便有顽童潜伏于其必经之处。瞎子杖着探路的马刀,拉着二胡,哼着"孟姜女哭长城"的曲调笃笃走近。孩子王一声呼喝,猛地上前撇掉他的马刀。众顽童呼拥而上,搬脚的搬脚,拽胯的拽胯。瞎子经不住拉扯跌落尘埃,一身蓝卡布袍沾惹牛粪猪屎无数。瞎子作势欲打,坏小子们作鸟兽散,顷刻间踪迹绝无。瞎子抖衣起身,再寻马刀。口里骂声不绝,却不真骂。因为他知道,每走进一个村子,这样的顽童都有。不出意外的话,顽童们的亲属会闻讯赶来,一边大骂顽童,一边帮算命瞎子拍打灰土,而后搀其到住处闲坐喝茶,顺便掐一掐八字或者摸几张命牌,由是他的生意也便开了张。

顽童们干过的坏事远不止这些。经典的还有打枣偷瓜、纸弹弓袭人、轰炸路上的粪堆、编歌谣讥讽对方阵营顽童的身体缺陷、数落人家父母不雅的外号、在洁净的粉墙上糊涂乱抹说小伙伴里谁谁是老公老婆……

村子里一茬一茬的顽童,层出不穷。像村口老樟树上鸟巢里次第出壳的鸟蛋,这一批爬出蛋壳,飞出窝子。新的鸟蛋又挤挤挨挨续满了鸟巢。

踏着年的脚步,我候鸟一般地回到村庄。一帮顽童唿哨一声,眼前晃过,朝我脚底丢下一个震天响。我在硝烟中抱头鼠窜,而顽童们偷袭成功,远处随风飘来的笑声是那么畅快恣意。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尽管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村庄已经不再属于我,虽然我对它日思夜想。

鞋匠

一抬脚发现皮鞋前面豁了一个口子,我就满大街溜达寻找补鞋人。不远四五百米处,我发现了一个补鞋摊。摊主是个老者,围着块灰布围裙,在小弄堂的口子上,正摆布自己的家伙什。我上前打探行情,他盯着我的鞋子看了一会说,小口子,三块钱可以。我心中一喜,不怎么贵嘛。又问要多少时间?他说十来分钟吧。

他取了个马扎示意我坐,我坐下来脱鞋。我注意到鞋摊上,最大的物件是一个木头箱子,箱子敞开,里面很多小阁子,摆放着钻子、胶水、剪刀、锉刀、钢锯、针线之类,最多的还是各种尼龙线和麻线,其中有颜色区别和粗细之分。看得出来,有些是买的,大部分是其自制的。我脱下鞋子,老人一把接过,而后从身后口袋里取来一张干净的报纸,搁在我的脚底,方便我那只光着的脚着陆。

老人取过我的鞋子,先用一块布打湿了抹了抹灰,而后掉个头老花镜凑到鞋子破口处,张望了一番,取来一把錾刀,把我的鞋子破口处用錾子錾齐,而后由外往里塞进一块狭长的鞋皮底子。

底子塞好后,再把鞋子架上他身边的那台补鞋机。补鞋机是那种老式的手摇的,其实我不知道称呼那个类似于缝纫机,但又比缝纫机小得多得多的小机器,叫做“补鞋机”对还是不对。

老人从木头箱子里拽出一卷和我鞋面颜色吻合的尼龙线圈。将其插到机头线柱上,而后将线头引导到补鞋机针头针眼里。虽然老人戴着眼镜,但穿针引线这个细活,他却是几秒钟搞定。老人一手掌鞋,一手摇着机臂,咔哒咔哒咔哒,声音匀称有力,动作舒缓娴熟。

我左右无事,一眼瞥到老人箱子里有一个铁刷子。这种刷子一般是给胶鞋刷毛糙,方便粘胶的,我小时候看过,主要是给人补雨鞋的时候才用得上。我哈哈一笑说,老人家,你还会补雨鞋呐。

老人回视了一下箱子说,岂止补鞋,打铜补铁,修伞锯碗,我哪样不会,哪个没干过!

老人说的这些行当,我小时候都亲眼看过,知道那些玩意是怎么回事。比如给锅碗瓢盆修缺补漏。村子里常来常往的都是那些修铜补铁的手艺人,一声吆喝,他们就会走进家门,排开阵势给家里所有的破烂玩意搞一次集中会诊。

我点头道,你说得没错。我记得我小时候,那时候还没有皮鞋,穿的凉鞋破了就用烙铁烫好;雨伞坏了,搪瓷盆漏了,找个修铜补铁的给修补修补。还能接着用个三五年。

老早人,这些家常物件都是要传三代的,不像当今,破了就门外一扔。老人接住我的话题,跟我唠叨上了。我那时候可吃香咧。家里七八个,我是老大,弟弟妹妹吃用和家里开销,我全包了。嗨,我老太婆还是那时看上我的呢。别小看这个鞋摊,它可是我一家人的救命恩人……

我打趣道,那个时候就没有城管吗?老人从眼镜边上溜一道光看我,管的人多了,最早的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上街摆摊,紧接着是“四清”、“社教”工作组,后来是“文明”办,再后来又有工商、税务,如今才轮得上你刚才说的“城管”……可能是对过去的光阴和岁月起了感慨,他叹了一口气。低头从架子上取下鞋子,用剪刀将多余的线头剪掉。我以为就这样好了,伸手去接。老人摆了摆手。把鞋子搁在自己膝盖上,回身取来一把小钢刀,划开我的鞋帮,用钻子绕上麻线,把鞋子豁口处用线密密地扎了一圈。刚才补鞋机上的线立刻就隐匿在了鞋帮深处。

我估摸着这下已经好了,再度伸手去接。老人又摆了摆手,把鞋子立在掌心,打开一瓶胶水。胶水未及开封,老人随手拿了剪刀,铰了个口子,而后胶水吱吱地注入我鞋子刚刚修补好的地方。老人把鞋子对着太阳,去嘴吹一吹,晾一晾,待胶水完全渗入,胶合牢固了,才把鞋递还给我,道了一声,小伙子,等久了吧!虽然是新补的旧鞋。那一刻,我郑重接过,如获至宝。

老妈

我不识字的老妈有意无意地总是介绍一个大人物让我认识——老天爷。

她常为她的善良被欺找籍口说,她的好心,老天爷会知道,会报答她的。好心的确是好心。譬如,叫花子上门,桌上的好菜被她一扫而尽扣在乞丐脏了的饭钵里;譬如,尼姑和尚化缘,她兜里有钱便拿钱、缸里有米便拿米。

我们做子女的经常数落她:“你这样无原则的好,到头来没人感谢你;说不定,那些人是骗你害你的……”她争辩不过我们,在多次的做完善事发觉受骗之后,喃喃自语:“我这样做,老天爷是晓得的。我给儿子女儿修心,老天爷会眷顾他们的……”

我们开始还有些“怒其不争”,听到这话便惭愧地闭了口。的确,蒙老天保佑,我兄妹三人二三十年来确实无病无灾。前年,妹妹遭遇一场车祸,人被铲出去好几米远,到医院检查居然器质无损,老妈由悲转喜,每天不辞辛劳照顾卧床的妹妹,还乐颠颠四处烧香还愿,意思是她的诚意感动老天,妹妹才得以平安脱险。

我问母亲有什么信仰没有?她毫不犹豫地说,信天。

冥冥中真的有老天爷这个惩恶扬善、扶危济困的神仙吗?

母亲说,善事做多了,自然有好的报答。

我常一脸坏笑地问她:“您希望得到怎样的报答?”她说:“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全家平安健康。”

听到这,我禁不住掉泪了。二老这几年,疾病缠身。父亲还好,一有头疼脑热,便告诉我们,开点药吃吃也就好了。母亲则很固执,病了总是一拖在拖,不肯去医院治。我发现母亲总是挠头,一头枯发乱蓬蓬的。我扒开她的头发,发现密密麻麻尽是红的瘆人的出血点,我找出止痒药水混合着洗发液给她洗头,边洗边掉泪。母亲身体欠佳,时常会莫名昏倒。我们多次带她到医院去就症,但好几次都走在医院的路上被她偷偷溜掉,她说信不过医院的西医。除了心疼我们挣钱不易,还有她顽固不化的信仰。她说,老天要收你,医院条件再好也医治不了你,反之也是。后来,我们找了一个老中医彻底治好了母亲的顽疾。我以为母亲之前的顽固思维会好转。不料母亲说,你们真以为这个老中医是街上就能碰到的?这是我善事做得好,老天派他来搭救我的!听完这会,我们是哭笑不得。

母亲这种不伦不类、不明不白的所谓信仰,说实话,我是持怀疑态度的。闲谈中,我告诉母亲,瞧人家要不信基督、要不信佛,您怎么就信天呢?人家动不动真主保佑、上帝爱人、阿弥陀佛的,而谁来爱护和庇佑您呢?母亲反诘道,上帝、安拉、如来都住在哪里?我想了一下说,都住在天上啊。母亲说,那就是啦,他们都是天神,我信老天爷总之没有错!

其实,我并不想诋毁母亲的这种朴素的信仰。而且骨子里头,我认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以及未来,人一定要精神有所寄托、灵魂有所敬畏才好。一个人有敬畏之心,一定在生活中会心有善念,行有善举。所有人都这样操守,这个社会和国家呈现的必定大大不同,一定是风清气正、满目谐和。纵使有那些极个别的无法无天的暴力分子或者政治狂徒,那也只会是跳梁小丑,不得善终。现实中遭人唾弃,史书里万世臭名。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是我信天的母亲对我的谆谆告诫。想来可以与某些不信天、不信地,甚至“人定胜天”自以为是“万物之主宰”们共勉。

木匠

在农村做个手艺人是很吃得开的,那时的故乡遍地走的是各种各样的手艺人。数得上的有这几类:木匠、泥瓦匠、桶匠、杀猪匠和针匠。其它的也有,比如阉鸡匠、篾匠和漆匠,由于平时揽的活不是太多,就不被人记得,吃酒的时候,也多半坐的是下席。

无论是起房子还是打家具,靠的都是木匠师傅。新屋落彩,喝梁唱彩的主角必定是木匠,喜筵的主桌上席的位子留给的也是木匠师傅。

我二舅干的就是木匠,他那时十八岁不到,就木匠学出师了。二舅虽然年轻,手艺却是无可挑剔的。他做大木,可以将一根主梁刨的浑圆通达、光鲜锃亮,无用刨光。他做小木,能够将雕花大床打磨得象牙床一般剔透雅致。有这样出众的手艺,请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用今天的话说,那是要提前预约的。二舅经常被人往酒桌的上席引,因为年轻,多少会有些脸红,有时候便推辞一番,可怎么推得了呢。于是席间,热情的男女主人会更加热情了打听二舅成没成家,农村有很多热心此项公益的妇女。在我们老家有成就三桩婚就是积善成德,可以直接下辈子托胎做人的说法。像我二舅有门好手艺,给他做媒牵线的人哪里会少。她们笑吟吟地鼓捣说,小刘木匠,该找个师傅娘了。

她们疏忽了一个问题,我二舅是寡母一手带大,底下还有仍在读书的小姨和小舅,家中是一贫如洗。虽然常常给别人家做房子,自己住的仍然是茅草屋,什么样的姑娘会垂青我的二舅呢?往往在被主人问及家境的时候,二舅没有喝酒也便会立刻红起脸来,于是更加努力地喝酒,去浇灌心中的郁闷。了解底细之后,男女主人为了掩饰尴尬,多半会安慰道,先把自家房子盖起来吧,有了梧桐树,就不愁引不来金凤凰。

这个时候,一个愿望在内心逐渐强大起来,二舅决心要凭自己的力量盖起三间大瓦房来。二舅就是这样做的,他不再有求必应地去主顾家赶活,而是背起干粮进了山。我们老家做房子之前都是进山选木料的,我们称之为“打青山”,都是新砍下来的木料和梁坯,为的是博一个“万年长青,子孙延衍”之意,有钱的人家可以顾人去深山里砍,顶多十天半月就可以把木料备齐。二舅不行,他只能靠自己,他寄住在别人放养香菇的菇棚里,饿了啃把干粮,渴了喝口山泉水。在深山里一待就是三个月,然后将自己千挑万选的木料用胶轮车一趟趟往山下家中拉。打完青山,二舅又去了村后的青石崖,买来雷管炸药,一点一点地往往扣青片石,这种片石很硬实,最适合给新屋做基。做完这些的时候,二舅胸膛鼓壮,一身黑黝,很像个爷们。之后二舅和相熟的瓦匠换工,竟是今天一砖明天一瓦,耗时两年,盖起了自家宽敞明亮的大瓦房。

做完这些,我年轻的二舅就满以为可以张罗自己的婚事了。那时二舅相中了一家女子,央媒人上门去说,结果其父是满口答应,谁不知道小木匠刘二呢。可是女子的母亲却死活不答应,说是倒插门可以,要女儿嫁进刘家却是不行,问过缘故,依然是嫌二舅家穷,底下有两个未成人的弟妹,还有一个垂垂老矣的娘。

二舅也是气,谁能丢掉自己的老母和弟妹,那还是人呐?干脆回了这门亲事,依旧今天张家明日李家给人打家具,将自己的事情完全抛开了,有句话说,替他人做嫁衣裳,二舅也就那个心态,他给别人打的家具,涂上艳艳的红漆,很多都是婚嫁用的。

待二舅靠自己的手艺活挣出了小舅的大学学费和小姨的嫁妆,那时的二舅已经不再年轻,胡子都透出了几根白茬。

不知道是哪一年开始,二舅的木匠活不是那么紧俏了。老家的人做新房选择的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洋楼。也不用打家具,直接上城里的家具店拉就是。二舅虽有雕梁画栋的好手艺,但终究是斜阳落寞。他一直没赚够结婚成家的钱,光棍一打就是三十年。 进城了的小舅来接二舅到城里养老。二舅总是叹气,说,去那里干吗,撂斧子的地方都找不到。二舅有个习惯,总是把斧头劈进屋柱里,说那样不会生锈。

估计是把斧头当成他媳妇了。

笨伯

乡间是个摇曳多姿的地方,有花草、有虫鱼、有阡陌原野、有炊烟缭绕。这是我少时的回忆,如今很多东西都已经悄然消逝。乡村越渐荒芜,根本原因是它少去了很多人气,像一个空空的鸟巢,高挂枝头风雨飘摇。大量的青壮劳力倾巢而出,散布四面八方。只有年关将至的时候,才陆续可见那些人儿叩响家门。而过完元宵,他们又会卷起包裹,重新远离。这一点,连候鸟们都自愧不如。

每个周末,我都要回到乡间去。我的女儿在母亲那里寄住,我去看她。走下短途汽车的时候,无出意外,母亲都会抱着女儿在路口迎接我。女儿还小,欣欣然朝我展开双手,要我抱。女儿有好多伙伴,大多比她大,都是父母不在身边的留守儿童。他们也很欢迎我的到来,女儿猴在我的怀抱里乐不可支,而他们一大群跟在我身前身后,眼神里写满羡慕,还有莫名的忧伤。

村庄沿河而卧,百余户人家,河这头一半,河那头一半。我下到河埠头擦把澡,堂嫂水月也在洗东西。她寒暄道,回来了?我说是啊。聊着聊着,她说明天就要去堂哥打工的地方。我一愣,你不是还在坐月子吗?她说,你不知道你堂哥,就那么点本事,我不去赚点,孩子奶粉都没着落。我问小孩谁带?她说,给你奶奶带。我默默洗着衣裳,无语。

隔河望去,笨伯又在晒场上独坐。笨伯是个不错的劳力,可惜他打工去错了场子。他打工的是个钙粉厂,开始的确带回家不少钱,但后来他就查出患了肺病,还有肝癌。他已经完全散失了劳动力,老板只用区区2万元,便打发他回家了。笨伯回来的时候,家人拉他去县医院检查。医生看完片子,叹了一口气说,不用看了,尽量多做点好吃的东西给他吧。此后,他只在自家院场里发发呆,有时候给晒在院子里的麦谷赶赶鸡或者飞鸟。他总是独坐院中,忧郁的眼神看得太阳都不寒而栗。他一坐就坐很久。日头早已经落了,他还要独坐多久?又能坐多久呢?

回到家里,堂弟阿顺坐在我家堂屋。女儿张开手要他抱,他抱着女儿问我,阿兄,你说我去哪里打工好?我很惊讶,你不是初中还没读完吗?他抓一抓头,读书也没什么意思,我想早点出来做事,帮家里一点忙。我给不了他什么意见。回望村庄,炊烟寥落,心里添了莫名的梗阻。第二天,我把女儿带回了县城家中,我说该是她上幼稚园的时候了。

也就是把女儿带回城的三个月之后吧,母亲打电话来说,笨伯去世了。我回老家奔丧,在笨伯的丧礼上,我不胜哀戚。更让我哀戚的还有,在母亲和其它族人的絮叨中,我听说:堂哥离婚了,起因是水月嫂在外面做不干净的事。还有堂弟阿顺给关进了看守所,他出去打工,找不到工作。想回来也没有了路费,便和几个一道找工作的小伙子拦路抢劫。据说他们抢到手的仅仅是一包十块钱的香烟。持刀抢劫的后果是判刑三年,虽然堂弟还未满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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