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园（组诗）

李永普

记 忆

村前小河病了 病得流风

取代流水 并不妨碍两边斜坡上

油菜花有点发疯地开

更不妨碍成群结队的蝴蝶

上下翻飞 粉翅扇动的花香

被风糅合在草香麦香

以及地下白骨渗透上来的

灵魂之香里 让空气的流动

充溢的汁液 真好闻

两只喜鹊在高处白杨树上筑巢

用衔来的细枝 搭建一座

上帝的宫殿 太阳的宫殿

一位老人在草滩上 挖茅根

芦根 婆婆丁根 他在河谷

移动有点慢 慢得令远处大路上

飞旋的车轮 留下一线

打滑的痕迹 下午的阳光

很好这些站立飞翔行走的

泥土 在一个瞬间 在浮世

角落的角落 被一个人的目力

收进眼底 且在心底存放成

一幅后农耕时代的风俗画

其庸常与司空见惯 尽管不会

被李白苏轼看见 可对奔波

而去的游子 无异是温馨的记忆

想要的颜色

一棵棵梨树开花了 开在

乡野村隅不起眼的角落

它脚下的土地 潜藏着时间

之黑潜藏着污黑汗泥的生灵

蜕变的尘埃土粒 这些

被浮华错过 史页错过

碑刻错过的草芥遗物

历经多少年代黑黑的沉睡

终将微茫得不能再微茫的血气

脉息 化作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

灵魂的成色 被四处伸展的根系

收拢汲取 输送提拔到枝头的高度

天空的高度 美颜的高度 让花朵的

小嘴嘟出的白 很轻很温软 说出

天上白云 地上羊群想要的颜色

自己的敌人

一个人的三月 很无奈

那么多的草 说青就青了

那么多的花 说开就开了

那么多曾经的我 说丢就丢了

一支烟 在燕子穿梭院子的当下

一截截抽短 续上的热茶

一点点变凉 我拍拍身上的灰尘

包括含在头发 皱纹 毛孔的

它们和从我周身剥离且落地

很久的灰烬一样黑 黑到静坐的我

既是三月的敌人 又是自己的敌人

万恶的桃色

从东风吹送风流 雨水落下

情水开始 万物之心

怀抱善恶如一的泥香 怀抱

叫春的罪过 天涯草地角

柳搔首弄姿 只为一场花事

一场换汤不换药的革命 留下

眉批或旁白 万千桃花一夜之间

跃上枝头 被推上三月的中心

尘世的中心 与人面相映的那种红

除了罪魁就是祸首 除了魅惑

就是蛊毒 命犯桃花难以自持的人

包括我这个在花下流连的一介草根

在托物寄怀 托花思人的花样缤纷里

被情所误 被误所困又因困而生疾

崔护走了我还在 我走了 奈何桥上

还将走过多少 捏泥成患的凡胎肉身

剑走偏锋 视我辈为人间懦夫的叛逆者

自夭夭其华而起 祸起萧墙而动

从好了伤疤忘了痛重新出发

在千村万落 三月内外

续写谁也抵挡不住的万恶的桃色

到底是谁错了

我本以为 这些被汉语外语

被界门纲目科属种边沿化的生命

会和我没心没肺的漫步一样

没心没肺地绿 没心没肺地长

没心没肺地不知沟堑 地头

今夕何夕 晚霞正红 我停在

它们身边的小路上 看它们用

乡土站立的姿态 用阳光雨露

给予的馈赠 茎与叶和合的绿色

绿色被霞光涂抹的胭脂 葱茏

一丛又一丛的春天 用显微镜

无法显现的草木本心 头顶高天

根扎大地 不因身处被人类

日益排挤的边边角角 就不用

证明自己是上帝公民 神的公民

我遂用乡土捏成的人形口吻

叫着它们的名字 想望和它们

亲近再亲近 与它们气定神闲

打成一片 但它们用我们

看不见的眼神 漠视我的存在

甚至漠视自以为是的人类 令我

这个被汉字界定为草根草芥的人

到了该回家之时 还呆呆地

站立着 深陷人不是人 人不如草

的纠结中 无法弄清 到底是

上帝错了 泥土错了 还是我错了

两间小屋

两间小屋 一个人伸手就能

摸到檐头的小屋 外间架着灶与床

里间堆杂物的小屋 好歹一个窝

原本窝下一个人及其窄小的人世

一个人永永远远丢了 丢在田间麦根

回不来了 屋子的门板床和杂物

在活着的对面不翼而飞 留下

熏得漆黑 且扒得七零八落的灶台

摁死了炊烟 摁死了一个人

又瘸又拐的一生 有多少欢笑

就有多少泪水的音容形态

手势脚步及草模草样的心跳

呼吸 体温 现在它矮矮站立的

门户朝南大开 正对前方

不足四十米的寨壕 方便

东风西风和麻雀 还有

流浪的阿猫 阿狗 进进

出出 新年了 别人家的门前

落满鞭炮烟花的碎屑 而它的

四周 即将春分 清明的青草

却和一个人的坟头 一样青

他奶奶的空了

从小年祭灶神 过渡至

正月十五的元宵花灯

天朝的年俗 换汤不换药的慢

骨子里没变 炕火烧 磨豆腐

煮清酒 蒸枣馍 炸年糕的过程

从一种慢 转换成纸币 交换

另一种慢 慢到票面不涨

青菜 萝卜节节涨 你反反复复

赶集上店 备置年货 直到大年

除夕的节骨眼来了 东风西风

放不放花千树 吹不吹星如雨

挂灯笼是一种慢 贴春联

是一种慢 燃蜡点香 烧裱放鞭

更是慢上加慢 拜神祭祖上坟

将诚惶诚恐的心事 拖拉进夜色

慢得不能再慢 至于狗屁春晚

就让它为所谓的高大上慢着吧

年钟敲响 初一的饺子 初二的面

还有拜年 走亲串友 都是

慢进农耕深处的劳什子 等到

年这个怪物 把你黏糊得

心疲力竭 你想着再慢一点

躺下来歇一歇 顺手一摸

装着老头票的口袋 他奶奶的空了

鸡零狗碎

一场雪过去几天 村里除背阴处

尚存残迹 惟剩极寒肆虐

而通往年集的田野里 雪不是

融入地下 就是升上天国

让人叹息怅惘之外 只有

诉诸怀念 曾经雪上行走的人

一片银白返照内心 照见的

是松的傲 竹的挺 梅的香

还有农耕深处隐士风骨 侠客肝胆

对雪的追忆 一如我赶到街上

看到街角一绝世美女 我不过是

为年所累的盲从者 凡胎肉身

要穿越古代 那是臆想

西施 貂蝉从未见过 故借

虚妄的最美 表达我此际的惊羡

瞬间恍惚之后 我除在心底说

谁为你长发盘起 做了嫁衣

一句打破醋坛的独白 再就像

忙里偷闲时 打开电脑 浏览

奇葩新闻 网页终究一闪而过

我不得不撇下美女 撇下雪

混迹喧闹集市 讨要麦款

换面 菜市场上 为一个子儿

讨价还价 陷入生活的鸡零狗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