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黎华
1
“他们暗地里都叫您毛不易。”我一听挺高兴,毛不易是才子,写歌唱歌都厉害,人长得和他那些伤感的歌略有反差,虎头虎脑,像年画娃娃一样,但腼腆一笑,还是不失迷人。沾沾自喜间稍一琢磨,他们这是说我脑壳如同荒野,庄子所谓“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他们没有叫我“张穷发”或者“天池兄”,算是嘴下留情。“他们”是我的学生,平时没大没小,叫我“华哥”,有次路上碰到一个女生,她好像有点紧张,和我打招呼:“毛老师好。”我应了一声,突觉不对,明白过来,不禁莞尔。“他们”能和我开玩笑,说明我并不故作威严,也许,孟子看到我会曰“望之不似人师”,但我想,人还是真实点好。老师真实,学生也能和你说实话。一天早晨,一个学生打瞌睡,脑壳一点一点,有几次差点磕到课桌角。我拍醒他,问他怎么了。“昨天半夜遗精了。”我又拍拍他肩膀,想他可能还沉浸于昨夜梦境,便叫他伏案休息。教书的年头多了,教出来的学生从事各种工作的都有,他们有时会来我办公室闪白话。阿龙学的是空中调度,他指着天空对我说:“天上飞的除了鸟儿,还有密密麻麻的飞机。”他划开手机屏幕,我看到飞机如同蝗虫,啃食着屏幕的每一个角落。“现在有三架飞机正飞过兰城”,我瞪大眼睛,天空空空如也,只有几片游弋的云。还有一个学生在民航学驾驶,货机专业。“那你就是快递小哥。”我笑他。“毛老师长得这么好,您说什么都是对的呢。”他回怼我。我想象他开着货机穿过云层,然后慢慢降落在机场。机场地勤打开飞机舱门,把货物搬到车上。然后,货车缓缓启动,怪叫一声,飞速开离机场。
以往,我总觉得人如果离开地面,肉体和灵魂都会变得轻盈。有时,去七里湖给芦苇打药的飞机飞过兰城,因为飞得不高,甚至能看清机身的英文字母。引擎轰鸣,我想着飞行员戴着漂亮的飞行帽,端坐驾驶舱,正在做一个轻盈的梦。有段时间,我老做飞翔的梦,像在水里游泳,双手划动,人在空中穿行,摘云,捉鸟。从梦中醒来,人还是轻飘飘的,便想写一篇《飞行术》的小说。在网上搜索飞行术,有人告诉我,把孔雀的翅膀抢过来就能飞,还有人说看《楞严经》,按照经书修炼,五眼六神通,自然就能飞翔。我找来经书,默诵几日,但眼睛还是停留在“肉眼”阶段,连“慧眼”的层次都难以达到,更别说“佛眼”了。“南方有落头人”,上课时,我给学生讲一个看来的故事,“每到半夜,他们的头就离开脖子,飞啊飞啊,”我停顿一下,看着打瞌睡的人被同学推醒,“你们知道落头人是用什么做翅膀吗?”最容易想到的答案是耳朵,两边对称,划破空气,很多学生这样回答。有学生说是睫毛,忽闪忽闪,缓缓飞行。课堂气氛欢乐祥和,他们唱起《张三的歌》:我们要飞到那遥远世界,看一看世界的荒凉。
夏天到来,高考结束,我有一个漫长的假期。朋友在青海卖化妆品,听说赚了大钱,邀我到青海走一趟。到了青海,美景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喜欢青海的云,大团大团,洁白耀眼。到门源看油菜花,满目金黄,身在异乡的感伤和落寞一扫而空。一只热气球缓缓升空,站在上面的人大声欢呼,向我们挥手致意。我想着热气球飘过天空,从上面俯瞰满地金黄,或者飘到远处的雪山看看也不错。不巧的是,那天另外一只热气球出了问题,几个戴着礼帽的藏人蹲在油菜田旁边的路上修补。拍照发给王宇宙,吹牛说:“你看,我刚坐过的热气球。”王宇宙回了一个白眼,我能想到他的嗤之以鼻,对他来说,热气球的确是小儿科。
回程,朋友坚决不让我坐商务车,说二十多个小时,想想都于心不忍。我也要到长沙参加一个为期半天的文学培训会议,“那就坐飞机吧,”朋友说。他不容分说,在网上给我订了机票。我从未坐过飞机,心里有点激动,还有些忐忑不安,头天夜里辗转反侧竟至失眠。去曹家堡机场的路上,飞机在车子左侧天空穿过,机身慢慢变大,又慢慢变小。在候机大厅,买了一本杂志,坐在凳子上翻看,对付不时袭来的烟瘾。安检过后,沿着通道上飞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飞机穿过跑道,升空,空姐的笑容如烟花绽放。我把舷窗的帘子按上去,机翼上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大团的云凝固不动,雪山在不远处闪着冰冷的光。一个多小时后,飞机在黄花机场上空盘旋,得知是等在降位。从舷窗望出去,湘江如蟒,吐出白舌,“咻咻”前行,两边堆着积木一样的高楼。十多分钟后,飞机终于降落。走下飞机,忽然发觉大地很不真实,虽然在飞机上我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轻盈。
2
培训会议结束后,我回枫叶宾馆休息。走过天桥,有栋建筑外墙全是蓝色玻璃,车流浩荡,在其中蜿蜒。下天桥,穿过地下通道,倏然而至的阴凉让人舒适。和我同行的年轻人写小说,我看过他的《子午间》,写一个树上分叉的世界,生活在那个世界的人都长着翅膀,他们以羽毛作武器,像港片里的古惑仔一样在树上抢占地盘。他谈到最近写的《邓肯的飞船》和《坐着浴缸飞行》:“一觉醒来,城市已经被大水淹没,我却坐在一个浴缸里,飞行在一片汪洋的上空。”这也是一个有着飞翔情结的人。也许,不管是谁,或多或少都有过飞翔的梦想,简单到一个空翻,人的四肢离开地面,在那一瞬间,人在空中停留,哪怕只有零点几秒,都会有和处于地面时不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介于恐惧与愉悦之间,或者从某个角度讲,是一种轻微的恐惧产生了愉悦。沈括《梦溪笔谈》记载石延年“每与客痛饮,露发跣足,著械而坐,谓之囚饮”,戴着枷锁喝酒,生命真是不能承受之轻啊。或者说,正是在这种戴着枷锁的“重”,才使举杯时的“轻”显得更“轻”。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王宇宙骑着摩托,我坐在后面,沿着湘江狂奔。经过一段下坡路,他把油门加到最大,车头一提,摩托飞起来,然后重重地落在地面。从地上爬起,身体疼痛,但感觉到所有的不快与压抑都沿着疼痛释放出来。月光浩荡,河水浩渺,看着对岸次第的灯火,我们在仿佛永远不会天亮的夜里鬼喊鬼叫。“假如某某在这里,她会不会抱着我旋转?”我想,即使当初王宇宙进了空军飞行学院,某某也不见得会给他青睐,何况他只是一个药品推销员,更何况还在涔南农场改造过。
我把手机对着岳麓山,取景框中的远云,仿佛是长在山上的大朵蒲公英。把照片发给杨小娅,她回复:“就在那片云那里,他对我表白了。”然后喋喋不休地和我聊她大学时的恋爱经历。她有时也会给我发张照片,表示还记挂着我。春天时,她给我发了一棵开花的树,我以为是桃树:“桃花,可惜没有人面。”她说:“是梨花啊,没看到是白色的吗?”“梨花”和我的名字接近,我开玩笑说:“那你是海棠。”她发了三个地雷,把我炸得“粉身碎骨”。三月底,兰城公园日本晚樱盛开时,我看到她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在树下走,男人高大英俊,有一脸威武的胡子,说实话,当时我的心疼痛了一下。我有过一段婚史,许七星离开时说:“可能我们都有问题。”很多女人渴望安定的生活,但许七星不同,她总是寻找飞翔的感觉,就连做那事的时候,她也会说:“我要飞。”但我不能带她飞,只能给她一份平淡的生活。结婚几年,我们没有孩子。一次出差回来,她说:“我怀上了。”以往,我妈总说:“螺蛳蚌壳都生不出来一个,要她有么事用?”我想起村上春树的《刺杀骑士团长》,里面的“我”和妻子“柚”离婚后,妻子“柚”怀孕,竟然是“我”在梦中和她交合怀上的。我不是“我”,没有那份神力,只能和她分开。她房子和车子都没要,我把卡上的钱全部转给她,放她去飞。
杨小娅和我聊了一会,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椰子树树影摇曳,烈日照耀,海水蔚蓝。我问她在哪里,她要我猜。世界上大海那么多,我想我猜不到。她说:“我在越南岘港。”看着绵延的海滩,没找到她。我要她发张泳装照过来,喂喂一个男人饥饿的眼。她发了一张照片,穿戴整齐,半靠半躺在床上,原来,此刻她也在宾馆里。床头灯应该开着,黄色光线柔和地筛在她脸上,使她看上去像油画里倦慵的圣母。我问杨小娅住在宾馆几层,她说问这个干什么。我说随便问问。她说二十九层。假如我从她的房间窗户飞进去,突然以骷髅的形体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吐出鲜红的舌头叫她的名字,她会不会尖叫?如果是许七星,她说不定会搂着骷髅说:“亲爱的,是你呀,快带我飞。”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脑壳如被大象的脚踩着。迷迷糊糊中,我看到王宇宙骑着一头白色的猪飞进来。
3
王宇宙的确养过一头猪,我记得猪的名字叫长生。
五六岁时,我跟着妈妈到舅舅家。妈妈要我坐在单车前杠上,街道两边,柳树不停飘讨厌的柳絮。我问妈妈柳树为什么飘絮,妈妈说:“它们和你爸爸一样,喝多了就吐。”妈妈笑起来,她的笑声乘着一片柳絮,然后飘到栗河里。过兰江桥,过仙眠旅社,黄沙湾还没到。有一会儿,我睡着了,脑壳不时碰到单车龙头。妈妈叫我名字,叫我不要睡着。冷冻厂终于到了,我从妈妈的二八杠单车上下来,看到王宇宙正骑在一头白色的猪上。他左手揪着猪鬃毛,右手高高举起,对着猪喊:“长生,快跑!”长生哼哼着,慢慢加速,像一团白色烟雾在眼前一掠而过。红砖围墙边上有棵泡桐树,王宇宙从长生背部纵身一跃,抓着树枝摇晃,泡桐开了大朵的花,花朵随着他的摇晃往下掉。舅舅提着竹篮走过来,竹篮里装着几把刀,叮叮当当响。舅舅笑眯眯的,妈妈也笑眯眯的。舅舅看着我们,说:“姐姐,你们来了?快进屋坐。”舅舅白白胖胖的,脸上没有半点杀气,有点像庙里供奉的弥勒佛。舅舅喊王宇宙过来,他不情愿地说:“我想和长生去河滩上玩。”舅舅说:“先和张弟弟玩一会,等一会到河滩上去。”舅娘还在纺织厂上班,舅舅说给我们弄饭吃。妈妈说:“你歇,我来弄。”
王宇宙拿出他画的画,说:“张弟弟,我把你也画上去好不?”我凑上去看,是一张铅笔画。白纸上有恐龙、鸭子,还有一头猪,应该是长生。我问他:“恐龙在做么事?”王宇宙说:“恐龙在飞,它们都在飞。”紧挨长生的是王宇宙,锅盖头,大眼睛,神气得不得了。我问:“你怎么不骑到长生身上?”王宇宙说:“我自己会飞。”王宇宙旁边还有大飞机,还有几顶草帽。我指着草帽问王宇宙:“这帽子也会飞?”王宇宙对我翻了一个白眼,很江湖气地说:“这是飞碟,你这小屁股什么卵都不晓得?”他只比我大两岁,也是小屁股,但他不准我喊他小屁股。我盯着白纸看,那些东西在纸上飞来飞去,特别是王宇宙,一会骑在飞机上,一会骑在恐龙上,看得我脑壳发晕。王宇宙找出一把扫帚,说:“我们来玩巫婆飞的游戏。”我想象自己下巴尖尖,手指也尖尖,白骨精一样。我们骑在扫把上,由王宇宙掌握方向,在房间里飞。竹子扎成的扫把有个竹节,不停扎我屁股,扎得我屁股有点疼。我退出来,坐在床上看王宇宙飞。飞了一会儿,他又扯过床单,叫我把眼睛闭上:“我们坐飞毯。”我鞋都没脱,端端正正坐在飞毯上。我们的飞毯飞到天宫,遇到孙悟空从炼丹炉出来,他捂着脸,脸上的毛被炉火烧糊了。经过一片云,王宇宙跳到云上。我们飞啊飞啊,妈妈推门进来,看到弄脏的床单,骂道:“看你们两个小畜生做些么事,吃饭了。”我竟然睡着了,那时我就像个老人,瞌睡那么大,动不动就睡着。
吃过饭,王宇宙牵着长生,我跟在他后面。红砖围墙边,几个老婆婆坐在泡桐树树荫里。王宇宙目不斜视,长生也目不斜视。我们走过泡桐树,一个老婆婆把手当扇子,在鼻子上摇。她和王宇宙打招呼:“王毛头,又去放滂滂臭的猪?”王宇宙说:“关你卵事,老妖怪。”老婆婆骂道:“你个小砍脑壳的,老子告诉你妈妈,把你打成脑膜炎。”有个老婆婆劝她道:“你又没得卵,烦些么事?”我们在一群老妖怪的笑声中爬上大堤,往飞云塔方向走。飞云塔那边,几只风筝在天上飞。走到电排屋那里,王宇宙把长生赶下河坡。长生狗一样,鼻子东闻西闻,那些青草不如它意,它一口都不吃。王宇宙说:“张弟弟,敢不敢从这里飞下去?”我看看河坡,有两层楼房那么高,河坡下是沙地,沙地过去就是白茫茫的河水。河坡上野油菜花还没谢,几只蜜蜂嗡嗡飞。我不敢跳,我怕疼,打针我怕疼,跳下去如果碰到蜜蜂打针,我也怕疼。王宇宙看着不争气的我,说:“没卵用,看我飞。”他把双臂当成螺旋桨,嘴里发出引擎声,往沙地上跳。我看他降落在沙地上,赶紧跑下河坡,问他:“蜜蜂给你打针没有?”王宇宙说没有。河水潺潺响,风筝天上飞,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有点失落。我们在河坡上玩了一会,妈妈在堤上喊我,说要回家。
舅舅给了妈妈一副猪大肠,妈妈挂在单车龙头上。微风吹,经过泡桐树,那个老婆婆又在鼻子上摇手指扇:“王丫头,这大肠滂滂臭。”我也闻到了,妈妈说:“炖了就喷喷香。”一会儿之后,我的脑壳又不断往车子龙头上碰,有几次还碰到猪大肠上,软乎乎,臭滂滂。
4
坐在房间里,总感觉许七星如影随形。挂衣架上搭着的一件紫色上衣,是我陪她在欢乐街地下商城买的。窗台上摆着一盆米兰,米粒般的黄花绽开,她拿花洒喷水,然后闭上眼睛,鼻子凑到花上嗅。不是我对她放不下,或许这是庸常生活遗留下来的庸常反应,毕竟,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几年。回想恋爱时的事,有次和她跑到天鹅洲看麋鹿。洲上芦苇摇曳,并无麋鹿出没。回来时照了一张剪影合照,许七星把嘴巴贴在我脖子上。摄影师游说我们把照片做成两个钥匙扣。钥匙扣上的我,侧面棱角分明,脑壳上如黑夜笼罩,看上去还算帅。许七星睫毛扑闪,鼻子微挺,立体感挺强。看着钥匙扣,我脖子麻酥酥的,说句矫情的话,又是甜蜜,又是忧伤。我还是喜欢踏实的生活,住在这套房子里,如在半空飞翔,脑壳晕晕乎乎。我委托一个做房产中介的学生把房子处理掉。他说不赚我的钱。“老师您也不容易。”卖房子的钱,我打了一半给许七星。收到钱后,许七星打电话说谢谢我。她问我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我说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这房子曾经是我们共同的财富。“找到飞翔的感觉没有?”我在电话里问她,本来还想问她孩子乖不乖什么的,但想了想,还是没问。许七星沉默一会,挂了电话。我没有讽刺她的意思,有时我想,她和王宇宙才是合适的一对,甚至想给他们牵线。但一想自己如古装剧里的媒婆样,穿一件可笑的衣服,脸上胡乱涂点胭脂,然后用一根红绳把他们拴在一起,却又心如刀割。
我搬到学校新修的公寓,房子不大,但设施齐全,适合单身居住。从长沙回来后,假期还长,每天呆在公寓里,看着阳光从外面进来,又从地面一点一点逃走。有时下雨,听雨敲打玻璃,读书,偶尔写几个字,饿了叫个外卖,实在有点无聊。不时雄心勃勃,想着要写一篇传世之作,或者去做头发移植,但只是想想,过后就淡了。我学着兰城上了点年纪的人,黄昏时下楼,沿着栗河散步。也想养一只狗,散步时作伴,说不定能收获某个爱狗女士的青睐,然后给我一段爱情。看到朋友在朋友圈抱怨,说狗生病,在宠物医院诊治一个月,花费过万,但还是没能挽救其狗命。我便打消养狗的想法,怕花钱是一方面,我更怕承受生离死别之痛,哪怕只是一只狗。在栗河木头栈道上走,脚下声音空洞。河水轻拍,白鹭照影,又往河洲飞。我在老干局那里过桥,往公园走。妈妈在公园跳广场舞,我到时,大音箱里传来“感觉自己萌萌哒,想要和你么么哒”的歌声,老太太们随着歌声翩然起舞,噘嘴和空气“么么哒”。仔细一看,父亲居然在队伍末尾,正努力做出“萌萌哒”的表情,他总是比节奏慢一拍,让我想起桃花岛上和欧阳克比试才艺的郭靖。看了一会,广场舞散了,妈妈走过来,对我说:“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你陈姨给你介绍了一个姑娘,下周星期一去见一哈。”我未置可否,妈妈又说:“你要抓紧,趁我身体还好,还抱得动孙子。”父亲向我们走过来,妈妈在我耳边神秘地说:“你看你爸那个老骚货也在锻炼身体,一退职,那个狐狸精也不理他了。”有段日子,妈妈每天在家用刀在砧板上剁,边剁边嚷嚷“斩三妖”,但等父亲一回家,她却安静得像一棵无风时的树。
杨小娅从越南岘港回来,说给我带了一个乳胶枕头。这枕头的名字让我想入非非。不知道她在岘港海滩上有没有遇到一个男人,在椰影里走向她,然后对她表白:“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她喜欢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钟爱年轻时的梁家辉,总希望有一段邂逅式的爱情。“你还真浪啊。”每次她对我说起这些,我都这么夸她一句。“你这伢崽太客气了,讲究。”她哈哈大笑。怎么说我也是三十几的人,看上去像她父亲,她居然叫我“伢崽”,可是,不得不说,我喜欢她叫我“伢崽”。
我还是决定赴约,便开了车到黄沙湾。冷冻厂拆掉了,以往的院子铺了碎石,野草从地下拱出,葳蕤一片。正午的阳光把树影投到野草上,树影又在野草上摇晃,看上去有些荒凉。把车停好,往咖啡店走。冷冻厂围墙外开了几家酒吧和咖啡店,一字排开,外墙都没有刻意粉刷,如同经历年份的酒,散发着颓废却又迷人的气息。找了一个卡包坐下,翻完一本兰城本地的文学内刊,陈姨介绍的姑娘还没来。我有点无聊地看着窗外,飞云塔在白杨树阔大的叶片间时隐时现。突然听到有人叫我,转头一看,是杨小娅,白色上衣,长裙,化了淡妆。她就是陈姨介绍给我的姑娘。杨小娅也明白过来,乐不可支。我问和她在兰城公园散步的小狼狗哪里去了,是不是狗爪子又搭上了别人。她说:“那是我表哥,早回澳大利亚了。”“表面上的哥哥,简称表哥?”“你这伢崽,未必是吃醋了?”她又笑起来,“你跟我闺蜜一样,吃些么事醋。”不过,我们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她给我讲在岘港的事,每天睡到自然醒,吃点东西,然后坐在海边,看着大海,一直看到海水变暗。我给她讲在青海看到的美景,还说:“我在扎布寺点了一盏长明灯。”“不是替我点的吧?”我感觉她对此并没有期待,就说:“给王宇宙点的,他常常在天上飞来飞去,我希望佛祖能保他平安。”其实,点长明灯时,我也想到了杨小娅,想到了许七星,想到我能想到的所有亲人,我都希望佛祖保佑他们。
从咖啡店出来,暮色四起。公交车驶过,车窗散发出淡黄色灯光,随着灯光散出来的还有叮叮咚咚的音乐,公交车像在暮色里移动的钢琴。水泥电杆上的电线向不同方向延伸,仿佛架在空中的弦乐乐器,被风的手指不停弹拨。杨小娅走在我身边,我有点眩晕。暮晚空气中流淌薄薄凉意,夜风吹过,她打了个哆嗦。其实,她可以挽着我,或者靠在我肩上获取一点暖意,我绝不会说她唐突。“和我走在一起有没有眩晕感?”我问她。“那个人可能有。”她指着大堤说。白杨树下,有个人张开双手旋转,身边放着滑翔伞。
5
青春期刚过,我的头发突然开始脱落。父亲带我去看医生,医生看看他,问道:“张科长是什么时候开始脱发的?”父亲摩挲自己鸡蛋般的脑壳,说差不多也是我这个年纪。医生没有开药,只是交代我保持心情愉悦。“有头发也没什么了不起,痴人顶重发,聪明人一般都绝顶。”父亲对医生的安慰不置可否,神情黯然地带我离开医院。在学校上课,总有同学嘲笑我。他们凑到我跟前,把我的脑壳当镜子,显摆他们的秀发,说些“我怎么这么帅”的话,搞得我好想打人。还有同学给我介绍业务:“我表弟班上开家长会,你能不能冒充他爸爸?给钱的,十块。”连以前对我有好感的女生,看到我也是捂嘴不停笑,笑得浑身抖动,我也跟着发抖。回到家,妈妈也不放过我,天天往我脑壳上涂生姜水,脑壳上像起火一样,烧得我鬼哭狼嚎。涂完后,妈妈在一边捶胸顿足:“我家里为么事要有两只秃瓢!”有天我实在不想上学,就把车骑到小西门,坐在城墙边的一棵大椿下,东想西想。一会儿想着自己长发飘飘,走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然后在追光灯里对观众挥手致意;一会儿想着自己住在桥洞里,和那些流浪汉推杯换盏,大呼小叫。我不知道是不是头发掉后自己变成熟了,连思想也不同以往了。有一刻,我甚至想穿过南街,坐船过兰水河,然后到火车站,随便坐上一列火车,它把我带到哪里就哪里。一阵风过,两只鸟掉到我面前,眼神惊恐,眼珠像两粒黑豆豉,尾羽也没长齐。两只小小鸟小心地在地上走,走了一会儿,它们在城墙边停下来,紧紧依偎在一起。我的心变得比天上的云还要软,我想变成一只鸟,和它们依偎在一起。看了一会,一只黄猫冲过来,叼走了其中一只。我正惊愕地看着那只猫钻入车底,另一只黄猫却不知从哪里出来,把另一只鸟也叼走了。我很伤心,想着要到哪里找根竹竿去扑打黄猫。正想着,小西门菜场电杆树喇叭里传来赵传的歌声: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小小鸟
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
也许有一天我攀上了枝头
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我在歌声里睡着了,在梦中,出来打猎的黄猫变成老虎,叼着我在荒野里狂奔,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刮得耳朵疼。睁开眼,妈妈揪着我的耳朵,骂道:“你个小畜生,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逃学了!老子带你去看看你宇宙表哥,看人家是怎么刻苦训练的!”
我不情愿地往兰城职中骑,妈妈跟在我后面。到了操场,看到王宇宙双手张开,正在转圈,和他一起旋转的还有十来个人。教练在一旁大声呵斥:“一!”他们停止旋转,原地蛙跳。教练又喊:“二!”王宇宙伏地俯卧撑,我听到他大声背诵诗歌:“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时初照人?”训练结束,王宇宙才跑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妈妈给他带了些吃的,他却说:“姑妈,我不能乱吃东西的,还有两个月就要复试了。”妈妈心疼地擦掉他额上的汗水,转过头对我说:“要向你表哥学习,你表哥马上就要开飞机了。”王宇宙一脸陶醉,仿佛正在操纵飞机,引擎震响,云海茫茫。
这年夏天,王宇宙没有通过飞行员复试,倒是接到了很多职高的录取通知书。他表示,除了飞行学院,他哪里都不去。舅娘劝他说:“开飞机有么事好?我还担心你从上面掉下来呢。”王宇宙说:“愚昧,无知。”舅舅弥勒般的笑容褪去,对王宇宙发狠道:“你跟着老子去杀猪!”舅舅竹篮里的刀子叮叮当当响,王宇宙一声不吭。
舅舅把我父亲请去做王宇宙的工作。张科长没有耍官腔,而是和王宇宙推心置腹。“为么事一定要当飞行员?”但王宇宙像个不讲道理的幼儿园小朋友,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要开飞机。”最后,张科长无奈地说:“你到公园工作算了,那里有一架飞机。”
6
王宇宙到公园工作后,很多个周末,我都在公园度过。舅舅给他配了手机,诺基亚,像块砖头,按键时发出“吱吱”的声音,神气得不得了。舅舅买了一辆三轮摩托,把以往到乡下收猪的建设牌摩托车也给了他。我在公园外电话亭打他手机,他马上就会骑着摩托出现在公园大门口,然后把我带进去。哈哈镜小屋旁边拴着一只羊,羊拖着车,边上守着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有小孩子坐车,老头就拿起鞭子,吆喝羊拉车。王宇宙把我带进公园后就到英雄纪念碑那里去了,那里摆着一架飞机。我一个人先在公园里瞎逛一会,看老头子老婆婆们打牌,赢了的对着纸条“噗噗”吐口水,然后贴到对方脸上。有时沿着城墙,在树叶的“哗哗”声里走到猴山去。山是假山,一群猴子坐在上面,有只母猴把小猴抱在怀里给它捉虱子,小猴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我站在铁栅栏外,一只猴子冲过来找我要吃的,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它冲我龇牙,吓我。我也冲着它咧齿,吓它。
我去找王宇宙,他笔直地站在飞机旁。阳光在机身闪耀,又反射到他脸上,有些晃眼。“邓连身高两米,腿长,骑在水牛背上,两脚还挨着地一打一打,村人们把牛和邓连牵进了文家祠堂。”王宇宙身边围着几个人,正在听他讲解。“飞虎队队员邓连从芷江机场起飞,奉命袭击在沙市的日军,途中遭遇九架日机的机枪扫射,邓连驾驶的飞机身中七弹,掉到文家溪泥沙内,他自己乘着降落伞,飘啊飘啊,最后悬挂在一棵大樟树中间。”王宇宙戴着一顶皮帽子,穿着空军服,胸前挂着一台傻瓜相机。虽已是秋季,气温还是高,我闻到他脑壳上皮帽子散发出的浓浓汗臭。“来,和飞虎队队员邓连合影。”有几个人站在飞机前面,王宇宙把傻瓜相机递给我,然后跑到那几个人身边,摆出剪刀手,我看着取景框,王宇宙昂头挺胸,脸上一抹微笑。我按下快门。“每个人五块钱,下午就可以拿照片。”
公园举行异地动物展,王宇宙到家里接我去看。出门,太阳在一片云里,沿着树梢慢慢往上爬。车子消声器损毁,仿佛有十头驴子藏在烟管中同时嘶叫。王宇宙把油门扭到最大,载着我向公园飞去。
我和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狼对视良久,它卧在那里,路过的人不时挑衅它,对着笼子“啊呜”“啊呜”地狼嚎,它不理不睬,仿佛司空见惯,同时还有一些落寞和不屑。只有一次,一个小孩丢的石头砸中它脑门,它嚎叫一声,猛地往外面冲,但套在脖子上的铁链又把它拉回笼子深处。小孩子吓得哭起来,我看到狼眼里的不甘。谈恋爱时,我陪许七星坐在万利隆吃东西。我三两口吃完一碗蛋炒饭,许七星还在用刀叉对付一块牛排。无聊地望向窗外,一个人牵着骆驼,骆驼四蹄踩踏水泥地面,昂首慢慢走过街道。秋风穿空而至,落叶飘零,骆驼打了个哆嗦。每到一个店铺,牵骆驼的人就停下来,骆驼也随之止步。乞讨到一点钱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我对许七星说:“我要像骆驼一样隐忍。”许七星抬头看着我,说:“我倒希望你是狼,不过,你只能咬别人,不能咬我。”我表态说:“打死我也不咬。”那天,如果王宇宙像骆驼那样隐忍,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也就不会被判刑一年半。
正午时分,我在一片篱笆围起的空地上看孔雀和豪猪。孔雀没有开屏,有个人说:“孔雀不开屏,还比不上芦花鸡公好看。”孔雀仿佛听懂了那个人的话,突然开屏,尾羽上似有无数双眼睛瞪视他。两只豪猪在空地上跑来跑去,它们背上的刺在风中飒飒作响。看了一会,肚子饿,便去找王宇宙。
几个黄毛正在听王宇宙讲解。一个黄毛说:“开飞机的邓连?”王宇宙说:“是的,就是这架飞机,你看机身上的弹孔。”王宇宙指着机身上的凹陷处,又说:“这还不是致命伤,应该有一颗子弹击中了引擎。”“要不要和飞虎队队员邓连合影?下午就可以拿照片。”王宇宙指着胸前的相机说。又一个黄毛说:“你是想开飞机的王宇宙?”另一个说:“你是想泡我大哥马子的王宇宙?”王宇宙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他们。一个黄毛不怀好意地说:“开飞机?打飞机还差不多。”又一个说:“站在飞机上打一个飞机,就饶了你。”一个黄毛喊道:“立正,列队!”几个黄毛列队,碎步看齐。一个黄毛用桌球杆敲王宇宙的脑壳,其他几个端着桌球杆对着王宇宙射击,嘴里发出子弹离开枪管在空气中划过的声音。王宇宙的脸红了,红了又白,他突然发出一声嚎叫。我想起关在笼子里的那只狼,可是没有铁链把王宇宙拉回笼子深处。他把最前面的黄毛扑倒在地,拿出砖头样的诺基亚手机,不停往他脑壳上砸。
7
从公寓楼下来,过桥,穿过银杏林去上课。落叶飘坠,地上满铺金黄。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从兰城公园过来,她们抛洒叶子,在自拍杆前搔首弄姿。妈妈招手要我过去,我指指教学楼,说就要上课了。妈妈紧走几步过来,说:“你舅舅把王宇宙送到合口去了。”我看看时间,离上课只有三分钟了,便匆匆往教室跑。有些日子没和王宇宙联系了,他和人合伙开了一家信贷公司,合伙人竟然是他曾经用手机砸过的那个黄毛。听说他公司出了问题,黄毛把钱卷走,资金链断裂了。刚进教室,上课铃便响了。我叫学生打开课本,开始讲海明威的小说《桥边的老人》。我讲海明威生平,说到他最后以一管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学生问:“他为么事要自杀?”我想着王宇宙的事,随口说:“晚年秃头,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是硬汉吗?你尽可以消灭掉他,可就是打不败他,这可是他说的。”又有学生说:“华哥是硬汉。”学生们都笑起来,我知道他的意思,也跟着他们愚妄欢呼。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杨小娅给我打电话,要我陪她到合口去一趟。我问她到那里去做么事,她说:“新男友在那里,突击检查一下。”我说:“重口味啊,居然找个神经病男友。”杨小娅骂我:“你个贼秃驴,我男友在里面当医生。”我说:“那我去不合适,你也不好向你男友介绍。”杨小娅说:“有什么不好介绍的,你是我闺蜜。”我忍痛道:“好吧,等会来接你。”我把车开到杨小娅楼下,半小时后,她终于出现在楼梯口。化了浓妆,高跟鞋托着她屁股,一扭一扭的,仿佛她男友是葫芦娃,她要前往捉拿。
树木掩映,铁栅门尖尖泛着冰冷的光。保安好像认识杨小娅,和她笑着打招呼。在门卫室登记后,我和杨小娅走进去。精神康复大楼前有一大块空坪,摆着几张长凳,不时有落叶旋转着落在凳面上。我对杨小娅说:“如果哪天我精神失常,麻烦你把我送到这里来。我就坐在长凳上看云吹风,么事都不想,很舒服。”杨小娅白了我一眼,说:“你做么事要精神失常。”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喜欢你又得不到你,还要陪你到处看你男友。”杨小娅摸摸我的光头,说:“你不要讲这些假话,搞得我好想感动。”
转过楼角,几个穿条纹服的人一字排开,站在一棵樟树下,表情奇怪。一个人站在队伍前面,背对着我们,肩上背着玩具翅膀。他的手在空气中划了一下,那几个人的手都动起来。看了一会,是个乐队,有弹吉他的,有打架子鼓的。有个吹小号的瘦高青年,鼓起嘴巴,手一推一拉,我仿佛听到号声刺破清冽的空气,在医院上空盘旋。歌手走到前面,他甩甩脑壳,但他脑壳和我的一样,秃山一片,荒凉无边。他扶着想象中的话筒杆摇摆身体,眼望前方,表情沉痛地无声呐喊。我听到抽泣声,转头一看,杨小娅泪水哗哗。一曲终了,指挥往条纹服队伍走。一个条纹服说:“谁他妈切歌了?”指挥站到队伍里,是王宇宙。
“我没事,在这里躲几天。”王宇宙的手遮在我耳朵上,又说:“外面太吵,不过我等几天就出来。”双眼模糊间,我看到王宇宙双脚离地,穿过树梢,消失在一片云中。
王宇宙从长沙医药公司回兰城后,开了个药酒销售公司。那段时间,生意红火,王宇宙在兰城飞来飞去。最初,他玩滑翔伞,打电话叫我去玩。他从河堤上起飞,一直俯冲到河洲上,然后坐船回来。河水潺湲,河洲上的惊鸟在小船上空盘旋。阳光落在滑翔伞上,王宇宙在伞下低头假寐,嘴巴抵着胳膊,像一只巨大的倦鸟。后来听舅舅讲,有次没有控制好,王宇宙掉到河水里,差点淹死。舅舅说:“你劝劝他,不要搞得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把舅舅的意思讲给王宇宙,说:“在天上飞是喝无比古方酒不,未必这么有味?”那时流行喝长沙出产的一款药酒,兰城销售总代理正是王宇宙。湖南的各级电视台天天用长沙话打广告:“无比古方酒,未必这么有味。”王宇宙说:“何解咯?你又冇飞过,晓不得飞起的确蛮有味。”他飙起长沙话,飙完还学着广告里的陈英俊咪了一口,一脸陶醉。仙眠小区楼栋喜封金顶那天举行活动,他和几个人穿着翼装站在几十米高的楼顶,然后一跃而下,在一片惊呼声中,他们稳稳地降落在楼下。
和杨小娅在精神康复中心逛了一圈,病房里偶尔传出一声怪叫,打破正午时分的寂静。秋日阳光包裹杨小娅,使她像一个行走的琥珀。奇怪的是,杨小娅并没有去见她的医生男友。出来后我问她:“说好的医生男友呢?还指望他请吃大餐呢。”她说:“他今天不上班。”我想是不是条纹服中的一个是她前男友,我想问,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
返回兰城时经过滟洲水电站,杨小娅说上去看看。结婚后,一个雷电交加之夜,许七星说出去转转,我把车开到滟洲大坝。站在大坝上,四周暗黑一片,只有遥远的灯火在雨中迷离。一道闪电在空中一掠而过,我看到许七星脸上的欣喜。雨水如泼,脚下河水轰然作响。一阵风来,我抱紧她。她没有挣扎,说:“我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在木星一样。”我说:“你又没去过木星,为么事晓得在木星样?”她没有做声,心里可能说我不懂浪漫。又一道闪电扯起,她挣脱我,张开双臂,靠在栏杆上做飞翔状。
杨小娅站在许七星曾经站过的位置,望着河水发呆。电站没有开闸,整个河面是一面大镜子。对岸高楼倒映河水中,白鹭翻飞,不时俯冲,啄食从高楼窗户游出的小鱼。远山几个烟囱,在水底吐着淡淡的烟。我走到杨小娅身边,她转过来抱着我,下巴抵在我肩上。眩晕感袭来,我看到我们站在河水里,我的嘴巴慌乱地寻找着她的嘴巴。一条鱼游过来,甩尾吐泡泡,我们晃了晃,接着向高楼荡漾开去。
8
看许七星的朋友圈,她双眼紧闭,坐在地上,手指呈兰花状。“土坐,选一僻静处,使自己身体放松,人会慢慢升空。”我不好评论什么,默默地点了个赞。刚点完赞,她发来信息,说想见见我,有事和我说。我有些犹豫,杨小娅对我刚刚有点意思,怕她知道了有想法,便找个理由婉拒。许七星说只是见一面,不耽误我很多时间。我把这事告诉杨小娅,她说:“去吧,说不定能破镜重圆。”我说:“我去。”她又说:“不是开玩笑,你去吧,我真不在意。”
选了靠窗的餐桌坐下,窗户正对欢乐街地下商城第二十四出入口,电扶梯上上下下,像手机里的贪吃蛇。街面如同汪洋,无数车辆在其中无声漂流。一会之后,许七星从出入口上来,向餐馆方向张望。我站起来,隔着窗户向她招手。她瘦得脱了形,像张白纸飘进来,落在我对面的凳子上。我问她:“你还好吧,为么事这么瘦了?”“修仙,我现在到了木坐阶段。”我说不懂,她解释说,选一棵大树,早晚各在树上坐一个小时。“坐在木上,思维放空,只能看到云在天上跑来跑去,我仿佛站在云端,御风而行。”我叫她吃点东西,她说:“正在辟谷。”辟谷我懂,读大学时,寝室有个同学,神神道道,经常几天不吃东西,只喝水,饿得筋凸颈吊,说是辟谷。毕业几年后见过一次,他胖得像随时准备爆炸的气球,看来是放弃辟谷了。许七星又说:“总觉得对不起你,想做点什么来补偿才好。”我说:“不要在意,我现在很好,也找了女朋友。”她说:“电话里怕说不清楚,修仙是好事,我们中有人到了水坐境界,能够水行于世。你加入我们的队伍吧。”我思维滞塞,一时不知说什么,场面尴尬。旁边几张餐桌喝酒至高潮,碰杯,大声喧嚷。过了一会,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喜欢飞在空中,你也脚踏实地一点,好好享受俗世的幸福。”许七星看着我,眼神失望,还有些怒我不争的意思。我又说:“那天,王宇宙就坐在你的位置,我舅舅不停给他夹菜,嘱咐他以后脚踏实地。”“他怎么说?”“他说这不是和政府说的一样吗,以后重新做人。”我突然意识到这样说有点不合适,好在许七星并未在意。她有点疲惫,喝了一口水,上下眼皮打架。周围喧闹声更大了,我提议买单走人。许七星说:“这喧闹声刚刚好,如水一般,我感觉桌子都浮起来了,让我飘一会。”她靠在凳子上闭上眼睛。我喊了一瓶啤酒,看着啤酒泡猛地涨起,又慢慢消失。突感孤单无聊,仿佛置身荒野,周围喧闹声如大风吹过。我也靠在凳子上闭上眼睛,回想那天和舅舅到涔南农场接王宇宙回来的事。
那天,舅舅开三轮车来接我,我一点都不想去监狱。妈妈骂我道:“白养你了,这么点事都使不动。”我闷闷不乐地爬上车,车斗刚用清水冲洗过,水渍还没干。我一上车就闻到可疑的气味,以往,这里装着一些将被屠宰的猪。它们离开温暖的猪圈,被捆绑着塞进车斗,一定有生命即将逝去的预感,于是满怀恐惧,遗下有生最后的屎尿。妈妈在爸爸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估计是说借此让我接受教育,以免重蹈王宇宙的覆辙。舅舅发动车子,妈妈却跑过来,说:“弟弟,你姐夫安排了小车,坐小车去。”舅舅把车往灌木丛靠,吓跑了一只猫。过了一会,小车到了。舅舅把一个大包提到车上,坐在后座,让我坐副驾座。我这人过去有个毛病,坐在车上稍一颠簸就会睡着,后来学驾照时我还有些犹豫,生怕自己开车时打瞌睡。自己开车后,这毛病倒好了。出城后,小车越开越快,行道树如烟样在我眼前掠过,我一下子就睡着了。舅舅喊我,我睁开眼睛,车窗外是大片农田。沿着田埂走了一会,看到王宇宙向我们走过来。他留着板寸头,穿一件灰色囚服,看上去很精神。我迎上去叫他:“宇宙表哥。”王宇宙和我握手,领导一样的,说:“张弟弟好,走吧。”我们走出农场大门,门外有一条河,河面上漂满衣服鞋子。舅舅叫王宇宙把衣服脱下,用一块红布在他周围扇来扇去。王宇宙换上西装,鞋子也扔掉,穿上舅舅给他买的尖头皮鞋。一架去往七里湖打农药的飞机飞过来,巨大的引擎声笼罩河湾。王宇宙望着飞机,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舅舅招呼我们上车,我挨着舅舅坐在后座。王宇宙还在望着飞机消失的方向出神,舅舅喊了几声,他才拉开车门,在副驾座上坐下。上车没多久,我又睡着了。
睁开眼睛,许七星正看着我。周围喝酒的人已经散去,吧台上的服务员正在打盹。我买了单,和她走出餐馆。我希望有个男人挽着女人走过,然后,许七星扑上去叫骂,撕扯,这样比她修什么仙都要好些。但什么也没发生,她依然像一张飘在风中的纸片,苍白而单薄。陪她在公交站台等了一会,五路公交缓缓开过来,她有些艰难地从前门上车。她向我挥手,车子慢慢驶进汪洋中。走过一家手机店,歌声如鱼游出来: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脚步才轻巧
以免打扰到 我们的时光
因为注定那么少
风 吹着 白云飘
你到哪里去了
想你的时候 喔 抬头微笑
知道不知道
9
舅舅带着我到彭山墓园挑选墓地,他拿着罗盘,不时弯腰对着一个地方出神。我想起老电影里拿着探雷器的鬼子。跟着我们的是个年轻人,长发遮眼,可能有几天没洗了,风一吹,气味浓郁。年轻人甩甩头发,不耐烦地说:“大师,您还要多久啊?”走走停停,来到一棵橘子树下,舅舅说:“就这里了。”年轻人打了一个响指,看着舅舅说:“您确定?”我说:“就这里吧。”年轻人拿出一个黑皮本登记,领着我去缴费。回殡仪馆的路上,舅舅把手附在我耳边,神秘地说:“那个位置好,正对着螃蟹的两个大钳子。”冷冻厂破产,舅舅不杀猪后,竟然做了风水师。也许是弥勒样的外形获取了信任,听妈妈讲,他生意不错。“你得赶紧添个后代。螃蟹二螯,抓钱。”舅舅说。他可能觉得我这辈子是抓不到什么钱了,要赶紧添个后代来抓钱,以免浪费一片好风水。
以往,我总是在夜里跟着别人到殡仪馆,吊唁逝去的亲朋或者同事的亲人。我不敢开车,总觉得那是些奇怪的夜晚,夜空高悬,死神浮于夜空之上,嘿嘿笑着打量人间。走进殡仪馆,看到那些灵魂有的栖息在树上,有的藏在灌木丛中,他们满面愁容,看向停放在冰棺里的肉身。有次从殡仪馆回兰城,朋友发响车子,打开车灯,雨点打在前挡风玻璃上,雨刷来回刷动,我一声惊叫。朋友问我怎么了,我说:“有只灵魂停在雨刷上。”朋友惊愕地看着我,我又说:“那灵魂像只蚂蚱,从雨刷上蹦下去了。”朋友说:“本来就是只蚂蚱。”回到公寓楼后,我久久不能入睡,感觉那只灵魂在房间蹦来蹦去。
说来突然,昨天走进教室,上课过程中,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但等了一会,什么事都没有。下课后,到办公室喝茶,看到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再一看,是妈妈打来的。拿起电话回过去,妈妈的哭声从电话里冲出来:“你爸爸走了。”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又问:“爸爸怎么了?”“你爸爸脑壳里的血管支架爆了,你快到医院来。”等我赶到医院,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经到了,正把父亲往车上抬。父亲闭着眼睛,好像只是睡着了,嘴角还有一丝笑意。
父亲的遗像挂在大厅中央,他光着头,向前来吊唁的人微笑。他们磕完头,看看父亲的遗像,又看看我,有的忍不住捂着嘴巴笑起来。妈妈也收敛了悲伤,和舅娘几个讲着父亲逝去时的情景。一会儿之后,整个大厅热闹起来,我的同学们聚在一起,说着读书时的趣事。那个随时准备爆炸的气球同学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一走进大厅,看到遗像,还以为是你,吓我一跳。节哀顺变啊!”杨小娅站在我旁边,不停和人打招呼,简直喜气洋洋。相邻的两个大厅躺着两个长寿老人,一个九十八,一个九十九。我想起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过早死去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人家还以为你没做什么好事。不过,人要死也拉不住。”此刻,他静静地躺在冰棺里,身边摆着几束鲜花,我看看他微笑着的照片,心里有点悲伤。
殡仪馆安排了遗体告别仪式,我本想拒绝,人已经逝去了,做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呢?但他们坚持说,每个人都要走这个流程,我也不好说什么。几个穿黑色西装的人站在父亲遗像下,面对我们双腿张开,手背在背后,不知是什么讲究。司仪拿着话筒指挥我们排着队伍,对父亲遗像鞠躬,然后绕着棺材走一圈。舅娘搀扶着妈妈,妈妈哭起来,整个大厅弥漫着悲伤。几个黑西服抬着父亲出门,往火化间走。我低头跟在后面。天空传来引擎蜂鸣声,一个动力伞向殡仪馆飞过来。一会儿之后,动力伞开始降落,降到一树高时,动力伞上垂下白色条幅,上面写着“沉痛哀悼姑父驾鹤西去”“姑父一路走好”。王宇宙从动力伞上下来,失声痛哭。几个白大褂慢慢向他靠近。
从火化间出来,阳光照耀殡仪馆大楼,招魂柱高大的影子横亘于大地,一辆辆车绕过招魂柱开过去。一只甲壳虫从空中掉下,身子翻转在地,拼命挣扎。我把它翻过来,捏在手里,然后抛向空中。甲壳虫的翅膀扇啊扇,像唱着一首欢乐的歌。它往火化间方向飞,父亲的灵魂从烟囱里出来,纵身一跃,骑在甲壳虫上。接着,我们所有的人都跃上甲壳虫坚硬的背,王宇宙坐在我前面,杨小娅挽着我。我们后面是许七星,她抱着孩子,呼出的热气不断吹在我后背。我们在空中飞翔,穿过一朵云,又穿过一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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