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小白
1
地铁门开了,人们在急促的铃声中寻找座位,几个女孩坐上同一张椅子。这座城市的地铁多为五人座,两头橙色,中间天蓝。这张椅子两头有人,一个看不出年龄的青年男子,一个三十左右的女性。三个女孩挨挨挤挤地在中间落座,白纸袋搁在腿前,里面装着桔色礼盒,隐约可见“老年乐园”的字样。
三个女孩除了头发染成不同颜色,一个樱花粉,一个宝石蓝,一个薄荷绿,都穿白色短袖格子短裙,细腿下套着小白鞋,几何图案的彩色滑板袜拉至膝盖上方,像个时髦的女子组合。
车厢里的人渐渐多起来,背双肩包的男子站着,单手吊环,双腿呈大字,穿长袖的女人背对女孩,紧贴竖杆,铁杆镶进了黑上衣。三人不再聊天,她们刷视频,玩开心对对消,樱花粉点开微信,点进与名为“妈”的人的对话,八点五十分,“妈”发来消息,来吗?女孩回复完“说了上班啊!”,看看电量,剩百分之五,她忘记充电了。女孩按掉屏幕,把手机换一到另一只手,她的指头细长,尖端圆润,只是肤色不够白,美甲店建议多做手膜。女孩想要是不去的话,要不要买盒月饼,可月饼不太健康,高油高糖。
薄荷绿在玩游戏,手臂剧烈地晃动,长发在手肘上乱跳,已经没什么人染绿色了,蓝色也流行过了,看视频的女孩染的蓝紫,发型师说是宝石蓝。宝石蓝女孩肤色较黄,但光滑细腻,容易上粉,弥补了颜色的不足。要是有人说她皮肤黄,宝石蓝就嘟起嘴,用食指戳一侧脸蛋,戳出假酒窝,说我是黄皮肤的中国娃娃。
地铁疾驶,车内的人像沸腾的水四处乱溅。
雾气在浴室里弥漫,她还小,十四岁,刚刚发育,乳房下有硬块。浴室左侧是马桶,右侧是洗手池,洗发水沐浴乳摆在窗台,砖缝里积着经年累月的污垢,像用水笔画上的黑格子。她和她妈站在水龙头下方,她的头在她妈耷拉的乳房附近,她摸着手臂问,为什么上面有那么多细小的颗粒?像一个个死去后积攒在皮肤上的虫子,虫冢。那叫橘皮,我以前也有。那你现在怎么没了?她看着妈妈光滑的胳膊。生了你以后就没了。她妈把脸凑到喷头下,水顺着脸浇湿了胸,流向腿,流向青白色的圆润脚趾,指甲上涂着朱红的指甲油。都怪你。听到埋怨,她妈面无表情地把整个头放到喷头下,等黑色卷发湿透,才像只落水狗般伸出来,响亮地掰开洗发水瓶盖,挤出一坨到手心,双手匀开,搓揉头皮,洗澡水淌入早已生锈的圆形铁盖,盖上交缠着两人的发丝。
她不但遗传到她妈的相貌,也遗传到其他。比如在找男人方面,她妈结过两次婚,跟她爸离婚后又找过几个,每次都不超过三个月。她谈的对象至今没超过两个月。
2
地铁到站,一个男子站到樱花粉面前。樱花粉试图分辨这人是五十岁还是六十岁,需不需要让座。男人有白发了,但没到花白,大约占头发总量的百分之二十,分布在鬓角额头,看起来和她爸差不多,已经有人叫她爸爷爷了。男人有个沉着的半圆肚皮,站得很稳,大腿有力地支撑着脊椎,比她的筷子腿更结实。他站到她面前干嘛?她要到终点站,去给养老院的老头老太跳舞。决定节目时她怀疑道,老头老太会喜欢快节奏的英文歌?街舞?老头老太不都喜欢听戏?
聚光灯啪地亮了,不是舞台,是初中教室,孩子们把发育完全的肢体搁在叶绿色桌面,像深蓝色的机器人压在新发的嫩芽上。他们打呵欠,补觉,把最后一口饼塞入嘴里,费劲地嚼,再抹去鼓鼓囊囊的脸上的沫,老师还没到,只有她站着,负责收作业。一个后排男生把作业本递给她后却不松手,一大一小,一粗一细两只手,在作业本两端僵持着,她知道他早晚会放,只是惹惹她,没想到他看着她的眼睛,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你们看,她眼睛好小,小眼睛,眯眯眼!全班哄笑,沉闷的冬日活跃起来。前几年初中同学拉微信群,有人提起这个外号,一个女生道,人家眼睛现在大了。她想说她高中时生了一场病,病好后就变成双眼皮了,也可能是她瘦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坐橙色位的年轻男子起身让座,男人谦让了一回,将身体搁上橙色座椅,肚子理直气壮地往外凸,像一个鼓起的彩色条纹气球。要是她妈见了肯定会说,中国男人,一上了年纪就不耐看了。
其实她也有小肚子。某次聚会,一个男生看着她的肚子,惊奇地说,你这么瘦还有小肚子?他的女友吊紧他,笑道,是不是怀孕了?那是高中同学生日会。同学的母亲订了一个多层蛋糕,下一层比上一层大一圈,像巍峨的盘山公路,在玫瑰奶油铺就的公路顶端,站着Q版的同学雕像。灯光熄灭,乱哄哄的歌声中,同学的母亲穿着婆娑的酒红长裙,把蛋糕推了出来,裙子紧贴着已不再年轻却依旧曼妙的身材上,烛光映上腮红,涂了唇膏的嘴唇在燃烧,但仔细看,不一定比她妈漂亮。
3
广播通知要去终点站的乘客请换乘下一辆。观望间,大多数乘客下车了,车灯熄灭,车厢变成黯淡的洞窟,女孩们这才起身,与工作人员擦身而过,听她大叫所有人下车,车厢里又走出几个一脸疲惫的乘客。
几分钟后,下一趟地铁来了,满载,女孩们站到车厢连接处。薄荷绿用背顶住车厢,屁股悬空,斜挎的黑色大包拉到肚子前。宝石蓝把比躯干还宽的大背包顶在胸口。樱花粉两手空着,于是负责拎所有纸袋,左手三个,右手三个,纸袋上的字露出来:老年乐园。
三人相互提醒表演要注意的动作,检查对方妆容,待会儿没换衣服的地方,女孩们已提前在家换好。
地铁轰隆轰隆。
一群男女挤在包间唱卡拉OK,前方的矮桌上摆满酒杯,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酒瓶。坐她对面的男人有一个时髦蓬松的发型,可以肯定是在理发店坐上一个半到三个小时换来的。他盯了她很久,像动物觅食,找到了,雀斑!据说他有飞行员的视力,所以能在这么暗的地方看清那些淡褐的斑点,在她眼睛下方,鼻子两侧,左边七八颗,右边五六颗,有些连缀在一起,不知算一颗还是两颗。它们和痣不一样,不能点掉。她还没想好反击,他的女友过来拉他,酒精令他出格,令他瘫软,但没有令他嘶哑,他的声音合着音响震耳欲聋。她同情地看向他的女友,那是个丰满的圆脸女孩,长相普通,脾气好,要是换了她……
汽车一辆接一辆开过餐厅门口,都不是他们那辆,他们是辆白色大众,车尾号3756,车主姓吴。那辆车在手机导航上徘徊,停下,过了一会又沿地图缓步前行,像只执行搜索任务的蚂蚁,十分钟前显示到达时间还有五分钟,现在又变成了七分钟。带着酒食后的饱足与倦怠,男友上下打量她,略带失望,也有一点亲密的玩笑,我哥们说你长得也不怎么样,就是会打扮。精准的评价,见多识广的城市男性,他的婚前伴侣鉴定人,未来婚礼上的伴郞,婚后一起出去玩的伙伴。她从没觉得自己是大美女,她一直觉得自己牙有点突出,像不再吃东西,进入交配期的大马哈鱼。但那一刻,阳光跳动,在她眼前急速出现又消失。面前的男友笑着,露出血盆大口,要一点点吞掉她脸上的粉,她唇上的口红,她眼皮下的睫毛膏,她脚上的高跟鞋,她精心伪装的一切都市女性武器。她借着在烈日下候车,车却背道而驰的怒气,和男友分手了。男友开头还哄劝,发微信,打电话,送花,甚至找同事带话,说喝多了说错了,求她原谅。他送来香槟玫瑰,浅紫色勿忘我,白色雏菊,装在一个黑色长盒子里,像花的棺木,那些花离开枝头,进入一个藏青色镶金字的玻璃瓶,装上自来水,加入保鲜剂,勉强又存活了一周。
绿长茎的百合一刻不停地散发令人窒息的香气,通过鼻黏膜刺激大脑。男人裹好浴巾洗澡去了。他和她是在APP上认识的,他每天找她聊天,他做了什么,在干嘛。河边的早樱开花了,像粉色的云海。一只流浪三花猫在翻垃圾,样子很机灵,据说所有三花猫都是母猫。跑了五公里累死了,他要去和同事大吃一顿。在外面吃韩国烤肉,红白相间的五花肉,带籽的秋葵。开周会时大老板发脾气,他在下面画他向后退却的发际线,发怒的夸张的五官。全拍给她,配以文字。开头她偶尔回个表情,再后来回个嗯嗯、哈哈之类。他要看她,她就拍个指头给他,他夸指头有仙气。后来她发小半张脸,蒙住鼻子下巴只露出两只眼睛,他说美!好看!如梦如幻,含露带雾。一个月后,她睁眼的第一件事是看有没有他的问好,闭眼前的最后一件事是看他有没有道晚安。
他们上床后,她才知道他有老婆,两地分居,他在这边出差,他说什么都不瞒她,只是她没问。我以为你能猜到,他厚颜无耻道,你这么聪明。她眼前浮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坐月子吃的肉堆到脸上肚子上大腿上。孩子哭了,妇女放下手机,把脚插进拖鞋,给孩子冲奶粉,喂奶。放下婴孩,锤打和屁股连成一片的后腰。而男人喝着清酒吃着烤肉,跑步健身,保持身材,欣赏掉落一地的樱花,感叹它们的脆弱,在灯火通明,装修时髦的酒店和别的女人乱搞。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孩子。是她妈长期念叨,讨伐男人,培养了她的厌男情绪吗?她像被伤害过的流浪猫。手靠近,顺毛,摸的时间长一点,那个有被害妄想的家伙就会起身逃跑,离开前还会不轻不重地咬你一口,在你虎口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不,她对男人没有敌意,她妈离家后,她与父亲相依为命,她甚至感觉到父亲在小心翼翼地讨好她。
4
站了两站,樱花粉的下腹有些隐隐作痛。
对不起,我出差了,你能自己解决吗?他发来一个微信转帐红包。她退出对话,删除男人。临睡前又重新加上。微信显示“你已添加了大河,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她刷朋友圈,看看别人编辑、美化过的生活,微信突然显示一条未读消息,她的心猛地一沉,指头急切地切换界面,是她妈给她的微信运动点赞。
她妈问她周末怎么没去,中秋来吗?她回了个不去,又加了句,中秋不放假。那晚上呢?中秋晚上来吗?她犹豫了一下,回复“到时看”。
那周六,她走了很多路。
本来上周就该解决的,服药,细长的药片滑进肠道,肚子痛,跟痛经差不多,感觉有人用小刀在肚子里捅,蹲上马桶,血流了半缸,比平时的经量大两倍,她以为一切结束了,睡了两天照常上班。
部门组长正在找人轮流谈话,叫她进去,组长看着联想笔记本,头也不抬,你这季销售额不行啊。她心里一咯噔,组长从屏幕后露出半张脸,眼睛在镜片后闪烁,马上中秋了,去养老院,给老头老太表演个节目,哄他们开开心,卖几台?其他人也有安排,去各个小区。她同意了。
组长和她一样,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也没有男朋友,可能比她大一两岁,也可能同岁,比她早来公司一年。有次年会喝多了,她扶她去洗手间,组长拉着她的手叫妹妹,说要是将来两人都没结婚,就一起去海南定居,云南洱海也行,每天一推开门,就能见到大海。她认真想了想那个场景,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色、蓝色在眼前闪过,她在深蓝墨绿变幻,水天一色的宁静中睡了过去。第二天,在电梯口遇到组长,她怀揣着一个共同梦想的心情跟组长打招呼,组长淡淡地笑了笑,脸上挂着宿醉未醒的疲惫,她清醒过来,组长就是随口说说。
出来一打听,养老院离这里很远,坐到地铁终点站还要转公交。
他们没小区的老人有钱,你想啊,孩子把父母放养老院了,还会给他们买这买那?四十多岁,戴眼镜的男同事靠在她的格子间上。住一起,平时给你做饭洗衣服带孩子,让你买个保健仪,那孝心一上头不就马上成交了吗?不过也不一定,见她沮丧,男同事话锋一转,养老院有退休金,没钱怎么住养老院?现在的养老院可不便宜。
带两个新人去,组长安排道,你们三个,想个节目,给养老院的叔叔阿姨表演。
说到业务,刚毕业的新人没想法,说到表演,两个女孩想法就多了。吃饭时手机上选歌,下了班发微信,中午拉着她排练,下了班还不走,说下周就要表演了,明明动作很简单,你怎么做不对?用力,你大腿力量不够,脚伸晚了,没踩到点。硬要她去染发。这首歌要有彩色头发。她说假发不行吗?台上蹦蹦跳跳的,假发容易掉,而且也不好看。她们找出唱这首歌的韩国明星。一个长相清秀,没什么亮点的姑娘,在有了一头橘发后,整个人耀眼起来,像冬日晒进犄角的一抹炫彩,灰不溜秋的冬日背景也变得梦幻。
她心动了,把照片发给她认识的托尼,托尼说,这叫樱花粉,这色显白。樱花粉?应该可以去去霉运。染发当晚,她穿好白围布坐上理发椅,忍着染发剂的臭味,收到了男同事的微信。怪不得去小区不用准备节目,公司花钱,请电视台节目主持人,还有魔术表演,抽奖环节。
她跑去找组长,组长把笔记本一合,说她也没办法,公司安排的,让业绩好的同事冲冲业绩,到时得了奖,整个分公司都有奖励。中秋过后不是还有国庆?国庆有七天呢,到时带新人上小区,新人业绩都算你的。
她不吭声,组长像能听懂她的想法。刚卖过更好,阿姨们喜欢比,她们会跟孩子说,王阿姨的儿子买了,你不给我买?一起跳广场舞的阿姨竞争激烈着呢!
末了,组长看着她的头发,染得不错啊,多少钱?600块?挺适合你的。给你报销?那其他人呢?
5
你就下巴好看。一个坐在她对面,穿橘红方格的男孩严肃地宣布,像做出重大判决的法官,他的下巴端正地呆在小方领构成的三角区上。语气不含轻蔑,只是陈述事实,她无从反驳,更无法生气。
进入这间隐密的茶室,霍比特人的幽暗洞穴,里面的位置也具有隐蔽性,不是包间,却设计得像包间,邻座间用塑料藤蔓与枝条隔开,什么也看不到。这算约会吗?说到下巴,没错,她有一个尖下巴,放在手臂上能戳得人疼。男人为何如此在意下巴?调查表明,尖下巴女生更受男性的喜爱。
那周六,她去医院复查。吃药没出来,没看到。建议清宫,以防万一。不过今天没有麻醉师,你可以下周来,当然今天也行,只是清宫,小手术,月经不调也做的。
她坐上那个形状奇怪的Y形凳子,脱下裤子,按指示调整姿势,给陌生人看最深的部位。伸进来一个鳄鱼嘴状的东西,探到最里面,张嘴,撑开这朵花,让它保持开放的状态,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好像躺在这里的是个雌猴子,猩猩,无性别的老鼠。他们聊着与她无关的事,加班,待遇,婚姻,孩子,社会新闻。她的遭遇不值一提,她张着口的黑暗甬道不值一游,他们刮出几斤血肉,扔进垃圾筒。
医院外,阳光像火苗,一点点驱散了寒意。这真的没什么。她曾经割腕,很简单,对自己下手狠一点就行。当时是为什么来着?
她上高中时,父母离婚,她爸半躺在床上,腿上盖着薄花被,肩背半瘫,脊柱像被人抽走了,他不说话,鼻腔却不时发出叹息,像幽灵在房间出没,在她所到之处跟随。她质问她妈,你怎么这样?就是这个年纪了才要离,以前在乎,现在不在乎了。她躺在医院狭窄的病床上,母亲疲惫地趴在她的大腿边,显得比平时小一号,她的话嘤嘤地从胳膊下传来。以前怕人说,怕人笑话,现在年纪大了,无所谓了。躺在病床上的青春期女儿伸直了腿,显得比母亲高大,比母亲强壮,好像失血的是母亲而不是她。
她想起她妈上一个男友,三十五岁,社会闲散人士,没有工作,问他是干嘛的,他说准备开奶茶店,在找店面,小妹妹,你喜欢喝奶茶吗?她当时手上要是有奶茶,他的脸,他的黑T恤白裤子就全完蛋了。
6
跟随汹涌的人潮出了地铁站,三位女孩上了公交。
车窗外杂乱的林木郁郁葱葱,像到了乡下,站台周围,除了马路,树林,一幢房子也没有,是不是走错了?薄荷绿拿出手机导航,三人商量着,磕磕绊绊走了一段林间小路,看到了藏在树林后的粉色建筑群。
铁门上挂着大红的“欢度中秋”,“欢度国庆”的横幅,一只花狗扑上来,吓得她们脚发软,然而它只是绕着她们的腿打转,扑前扑后。紧接着跟出一个跛腿大叔,前面的长腿拖着后面的短腿,前腿很忙,犹如急性子,后腿迟疑地跟上。大叔叫花狗花花,说花花不咬人,是在表示欢迎。他要帮女孩们拿包,两个女孩拒绝了,他抢过纸袋,左手二个,右手三个,纸袋的一根绳没捏住,悬垂下来,纸袋开了一条口,露出里面的穴位按摩图。院长说你们要来,我等了好久,一上午也没见着人,还以为不来了。
女孩们看看时间,还不到上午十点。小区那边的表演还没开始。
上台前,宝石蓝和薄荷绿右手相叠,看向樱花粉,她犹豫了一下,也把手压了上去。另两只手用力摁了上来,手心手背传来微弱的热量,仿佛刺激到她手上的经络穴位,疲劳一扫而光,整个人有了干劲。女孩们齐声大叫:“加油!”
她们站上了舞台。说是舞台,就是一个水泥砌的台子,地板被无数鞋底磨得光可鉴人。可能是以前村里唱戏的台子,后来废弃了,现下头顶挂了十几盏红灯笼,小灯泡一闪一闪。
这么多眼睛,这么多凝视和审判。
前奏响起,樱花粉又跳错了,没跟上她们的节拍。她迅速调整步伐,向她们靠拢。
你有错,你的错就是你永远都不可能完美。
唱着Stella Jang的《色彩》,三双大腿从舞台两端移到了舞台中央,她们的灵魂和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她们是Stella在此时此地的化身,是歌中的所有色彩。
“你是什么颜色,我想要知道。我是红色,我是黄色,我是蓝色,我是紫色,我是绿色,我是粉色,我是黑色,我是白色,我是任何你喜欢的色彩。”
三双筷子腿整齐地弯曲,打直,手臂有力地划出,弹回,快乐随着音乐流泻到舞台下方,那里不是她们想像中的皱巴巴的脸,也没人拄拐杖,坐轮椅,下面坐满了五彩缤纷的阿姨,和在小区,公园里跳广场舞的阿姨一样,还有些老年男子,和她父亲差不多年纪,咧着嘴笑,好像光不是打在舞台上,而是打在他们脸上和胸口。
她想他们听懂了,就算不明白歌词,也能从她们跃动的肢体中获得享受。等演出结束,就可以把她们带来的纸袋打开,其中一台试用机作演示,剩下几台可以直接卖也可以试用,看老人的情况,还可以分期付款。
刺啦一声,音乐之外的声响,从她屁股后发出,裙子开裂了。
没人注意,她继续跳着,减小了动作幅度,直到音乐结束。
一群阿姨热情地簇拥上来,樱花粉问哪里可以换衣服,阿姨们说哪里都可以,她费劲地挤出来。她们继续拉着宝石蓝和薄荷绿问东问西。头发是自己染的还是理发店染的?理发店啊,怪不得染这么好。袜子哪里买的?淘宝?唉哟,我们不会网购。
宝石蓝和薄荷绿开始找地方摆试用仪,招呼叔叔阿姨们排队,答应介绍完产品教她们。
樱花粉问排在最后的阿姨,厕所在哪?
化着浓妆的阿姨嘟起红唇,我这排队呢,不然就带你去,你往那边走,一楼就有,女厕在右边,左边是男厕,不要走错了。
哪幢?刚才只顾跟上看门大叔,免得被花狗绊脚,没看路,她盲目地朝阿姨指的方向,拐过几座平房,几百米外有三幢楼,原先的粉色城堡经日晒雨淋,墙面脏了,周围平房紧闭。她进了最近的一幢,一进走廊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7
幸好宝石蓝准备了换的衣服。大脑还在回放刚才的舞曲,樱花粉脱掉小白鞋,把脚钻进黑色牛仔裤,拉到屁股上,扒下裂开口子的短裙放在洗手池上。裤腰有点大,勉强挂住。
对面的房门吱呀开了,什么东西在碰撞,砸地,打斗,还有喘气声。樱花粉竖起耳朵,心砰砰直跳,脑中闪过一堆社会新闻,盗窃,抢劫,杀人,某男子进入无人的室内盗窃,不料家中女主人正在睡觉……
樱花粉慢慢把脚放入小白鞋,往里钻了钻,蹲下提鞋跟,往外探头,对面门掩着,留了一条缝,像画了一道粗重的阴影,现在没声了。
樱花粉缓缓移至门前,打算看到不对劲就逃,虽然此地离舞台有几百米远,且老人行动不便,但人多势众,吓也把坏人吓跑了。
从黑缝望去,一男一女在单人床上抱作一团,相互嘬,妈呀,原来是偷情的。这背影她刚见过,她认得那双腿,一条懒散,一条勤奋,不就是门卫大叔吗?咦,辣眼睛。
樱花粉放松下来,正想蹑手蹑脚离开,男人下面的女人发话了,你去关门,门没锁。
这会没人,都看表演去了。
什么表演?今天有表演?
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樱花粉站住不动了。门卫大叔高一脚低一脚挪过来,樱花粉把手指卡进黑缝。
干什么你?
樱花粉并不回答,黑缝变大,光线照进去,照亮了床上的女人。
她妈利索地坐了起来,拉下被掀至胸口的白上衣,盖住黑色蕾丝胸衣,用指头梳理蓬松的卷发,你怎么在这?
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呢?你不是让我去你哪儿吗?
你不是不来吗?
樱花粉打量母亲,头发染了,不自然地黑,涂了厚厚的粉,没有与脸成为一体,而是奇怪地浮在脸上,姨妈色口红因为激烈的亲吻溢出了范围,宛如吸血女巫。居然找了个跛子?在这么埋汰的地方偷偷摸摸?至少也该去酒店吧?不说五星,连锁酒店也比这儿强。
这是……
哦,你叫张叔叔。
是你老公?
母亲摇头,拿起床前的香奈儿双肩包,从里面取出化妆镜,对着镜子,往上提拉眼角,再取出纸巾擦掉口红,拧开口红重涂。
为什么不结婚?
母亲依旧盯着金色小镜子细细描唇,尖下巴向前倾斜,点了一下,他有老婆,躺在床上的那个。
顺着母亲的下巴看去,她才发现屋里还睡着一人,在一堆皱巴巴的白被子白床单中间,露出半个花白的后脑勺,看不出性别,年龄。要不是这半个后脑勺,她几乎以为这儿没人。他们这么大动静,她依旧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离婚?樱花粉转向大叔。
大叔在母亲身边坐下,仰望樱花粉。坐正了,看不出跛,脸修得干干净净,戴着眼镜,气质文雅,和她妈上一个男人比,年龄上倒算般配。
大叔没回答,樱花粉又问,你看上他啥了?他哪点好?你这是小三。
母亲把身体转向大叔,伸出脚够了够,在大叔的跛腿上点了一点。跟你说过的,我女儿。
大叔这才扶了扶眼镜,说,我夫人她,指指床上,成植物人了,没法离婚。
樱花粉摇摇头表示不满意。
大叔继续道,我原先是个诗人,写诗会友,游山玩水,活得很潇洒,有一次我与文友聚会,我夫人来找我,我们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我夫人成了植物人,我瘸了一条腿,我想这可能是报应,是我活该。伺候了她一年之后,我觉得够了,对得起她了,我决定让她安乐死,从此一个人过。可她不乐意,在我准备让她安乐死的前天晚上,我睡在医院小床上,想陪她度过最后一晚。睡到半夜,突然冷得刺骨,我冻醒了,准备起来找被子,却发现整个人僵住了,全身上下都不能动弹,想张嘴也张不开。我夫人从床上爬起来,拔掉管子,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张平凡和蔼的脸扭曲了,变得阴森恐怖,她数落我,你风流够了?舒服了?现在想摆脱我了?没门!确实,要不是她成了植物人,我恐怕已经和她离婚了。我夫人逼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离开她,不然就天天夜里找我,让我后半辈子不得安生。我想说我嘴动不了,可才一张嘴,就张开了。我发完誓,她才回去躺下,我的身体能动了,房间也不冷了。于是第二天,我就到处找养老院,几个月后找到了这家,带着她住了进来。现在,我就在这里工作,守着她。除非她同意,就只能这样了。
听着大叔的述说,樱花粉想说,你编故事呢?可看看大叔深沉的眼神,再看看她妈,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樱花粉站起身,看了看床上的植物人,没说再见,径直走了出去,走出大楼,走出养老院,走到树林里,把老年乐园抛之脑后。
此时,太阳悬在上空,雾气不断升腾,整个树林像刚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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