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阿 亮
九棵树地铁站往东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事儿不大。何叶离的胸口叫安全带勒了一下,泪汪满眼,又泼在脸上。挡风玻璃头前十米就是红绿灯,灯红酒绿的模样。
胸疼,又不太疼,流泪跟这没关系。她看过这样的报道,说是吃饭的时候看着电视,甭管里面演什么,都会莫名其妙地热泪盈眶,懂行的管这叫悲伤综合征。她怀疑自己有悲伤咪咪综合征。
真行。什么时候了还能想出这种鬼东西。她在脸上抹了两把,推开车门,想要气势汹汹地往外冲,被低凹的座椅困住了,起身又跌坐。旁边的车流自动分岔,路灯也感应到了热闹,齐刷刷地睁眼,暖黄的光穿过尘埃,撑开两排光伞罩住马路。旁边车里的人们都忍不住看这个花枝招展的女司机,好奇她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最好奇的当属撞在她侧后方的这位。
你别我干嘛啊?何叶离敲了一下这位司机的车窗,关节脆疼。对方没动,甚至没扭头瞧她。何叶离撅开后备箱拿出恨天高,手握着鞋尖儿举过头顶,把那锥子一般的鞋跟对准那人的窗玻璃,另一只手直直地戳向那人的太阳穴方位。
车窗摇下巴掌宽的一条缝,里面是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头发染过又褪了色,脸很干净,似乎用了滤镜,真他妈怪。
我没别你啊,是你别的我啊。
何叶离看着他的那张怪脸,真想把他撕个稀巴烂。她不是那种人,甚至背道而驰,平日里连个脏字儿都说不出口。
我要报警。憋半天憋出这么一句。对方立马摊手同意了。
俩车就这么右嘴咬着左屁股,杵在车道边缘。何叶离重新回到自己车上,一只手按下双蹦儿,另一手拨通了122。一辆公交车擦着她车的右屁股挤过外车道,卜楞楞响过一阵。坏了,怕是右屁股也被剐蹭了,那也没辙。她捏着电话下车绕到右边,没有事。
电话通了,一个温暖而简洁的女声,您好,请说。
我车被撞了。
请问在哪里?
通州区九棵树东路十字路口。
您是什么车?
灰色的大众,车牌号京QSG115。
对方呢?
稍等我看一下。一边说着一边探头往后瞧。是一辆黑色的吉利越野车,车牌号蒙ECZ380。
车头冲哪边?
车头朝东。
好的,是对方撞到您的车了?
是的。
有人员受伤吗?
我胸口疼,暂时没事。
没挪车吧?
还没有。
我帮您转接交警处理,请您保持电话畅通,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她想起来连接行车记录仪,试了好几次都提示失败。该死的苹果手机。
车外如同隔世,只有双蹦儿咔哒咔哒的声音,车里更安静了。她的胸口又一阵疼,这次清楚了,确实有些疼。一时手忙脚乱,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该找谁。
一阵儿后悔往心管里推,她往外憋,不甘心。
电话响了,那边问了问情况,给她发来短信,里面有链接,打开之后登录进了一个内部视频系统。身着制服没戴警帽挂着耳麦的警察坐在工位上,背后是交通电视栏目里的那种一格一格小屏幕拼成的大屏幕。刺眼的手机屏幕让车里显得格外黑暗。
你下去站到车前面,我看看现场情况。警察在视频里指挥何叶离。
车外忽然就冷了,和五分钟前下车的时候比起来像换了个季节。她意识到,今年的冬天就是今天。
好了,现在绕到后面去。聒噪的车流盖住了视频的声音,何叶离把手机音量摁到最大,歪着脑袋听了两遍才听清。
行了,都看清了,你把电话给对方。何叶离不情愿地走近对方车窗,示意他接手机。车窗又摇下来,那人把放在膝头的平板电脑关了,何叶离瞥见是综艺节目。胸更疼了。
你好,警察同志,我在这嘎正常行驶,她的车别我一下,我急刹都不赶趟就蹭上了。
何叶离没说话,电闪雷鸣地死盯那人的脸。那人不看她,自顾自地说话,显得很平静。
没一会儿,把手机递了出来,从始至终没下车。何叶离拿过手机钻回车里,听警察怎么说。
现场都看过了,确实是你压着线啊。
那他就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吗?我为什么这么生气?是因为他之前别了我。
嗨,那……警察一副拿女人没辙的表情,他别你的时候撞上了吗?
何叶离没话说。她使劲儿想着该说什么。我认为他也有责任,他先别的我。
那行吧,我让人来现场处理。你在原地等候。
漫长的等候,何叶离能做很多事。她什么都没做。今天本来挺顺,新房子装修完了她过来收工。顺路又去派出所把户口迁了进去,办理全程不到十分钟,显得之前十五年的苦熬不像是真的。
她如今是个正儿八经的通州人了。
和马难追好了七年,该给的都给了,就差最后一哆嗦,说散就散。何叶离不是什么精明女人,甚至常干些蠢事来印证这一点。譬如今天这一遭。
车子动了一下,似乎被什么力量给打了一下。何叶离抬头发现一名交警手持记录仪在车前拍摄,她赶忙下车。
走到警察身边才注意到另外那个人也在。她看清了,这人不仅脸怪,身子更怪,看他的脸以为能有一米八,结果只有一米六多点儿。太出乎意料了。
警察黑着脸,什么话也没说。拍完了收起家伙,像是随口说,怎么撞上的?没对着谁说,又仿佛对着所有人说。
我正常行驶,他别我。
警察同志,我真没别她。要不把行车记录仪调出来看,她车上不是有行车记录仪吗?
何叶离快气炸了,他肯定是偷瞄见自己在车里试了几次都连不上行车记录仪。她心想这人真的阴坏阴坏,是抓着痛点来到世间的那种人,身上藏着好几个心,无一例外全都是恶心。
他别了你,所以你又过来别他?警察这种事儿见得太多了,这是个有经验的警察。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何叶离,等着对方接话再往下走对应的流程。
何叶离张了张嘴。她再不精明,也能察觉出问话里藏着什么东西。
我没别他。
她决定再不多说一句话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认栽了。
你把车往后倒一下儿,都挪到辅路边上来吧。警察对那人说着,引导他们慢慢往边上靠。
驾驶证、行驶本。何叶离拉开手抠儿拿出这两样,递给警察。那边也递了过来。警察一一查看,嘴里念叨着何叶离,另一人的名字没听清。
有点儿误会是吧?俩人都不说话。嗯,有点儿误会。警察用更轻微的声音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末尾拖长了一些。所谓的误会,在何叶离看来是故意伤害,在对方这里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显然都跟误会不沾边,但凡案子又都能用误会来断,这同样是常年在户外一线工作赋予警察的息事技巧。
你的保险公司是哪儿?警察问那人。
在内蒙,我得查一下。他一时有点慌乱,这是整件事到目前他唯一慌了一下的时刻。警察帮他解了围,我查吧,旋即呼叫后台进行查询。
就在这空当儿,他对警察说,怪冷的,您上车查吧。
没事儿,穿着大衣呢。警察不接也不躲,荧光绿的执勤外套看着就风雨不进,跟他的表情一样。那表情一点一点地变得模糊起来,直到何叶离在一米之外都看不清他俩,只剩下那抹荧光绿悬在空中。
起大雾了。天地间灌满雾气,黑夜和白雾分分合合,黄灯也煨不暖这两股力量,无风却极冷。何叶离拼命想保持姿态,还是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她回到车里,通过后视镜守着那片荧光绿。
警察和那人从路边挪到了人行道上,还在查,还在说话。从半透明的天地间能隐约瞧见那人点头哈腰的样子。真恶心,自信清白而过度谦逊,是另一种有恃无恐。
菩萨问因,众生问果。果摆在路上,这红尘大雾的,凡人哪有闲心问你的因。
大雾越聚越稠,车子仿佛位于冰洞深处,四周白茫茫的,何叶离打开雨刮,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突如其来的敲窗声把她吓了一跳。摇下车窗,荧光绿伸手递过来手机。
跟你说一下儿啊,事实清楚,你全责,同意的话就签字确认吧。
何叶离没说话,拿过手机迅速签下名字。
然后是对方签字,交警腰带上别着小机器,嗞嗞地吐出一串快速处理单子。
本次事故采用快速处理流程,就不扣分了,后续你俩该修车修车,好吧,就这样。
交警说完,对方还想问什么。交警搪塞了一句,走她的保险。说完就上车了。正是高峰期,交警忙着呢。
何叶离拿过单子掖在扶手箱里,隔着窗丢下一句,电话联系吧。打灯儿,走人。那人远远地飘过一句,唉,姐你说咋弄成这样,我好不容易进一趟城里。
见鬼的电话联系,何叶离恨恨地想,凭什么?臭欢喜,你等着。
退一步越想越气,她压根也没打算退。车开过北关桥,看见熟悉的路牌,她松了油,切进辅路停在路边。
那座橘红色的高架桥上燃起了五彩斑斓的灯泡,何叶离有点饿了,她从匝道出来走辅路,再右转进了西潞园小区外的那片底商。熟门熟路地扎在路边上,小超市的老板娘照例出来说车别停这儿,她照例回答马上就走,然后窜上人行便道,直直地到了小超市旁亮着灯的烧饼铺。
一个鸡蛋火腿双夹烧饼,烧饼要麻酱的,再来一杯豆浆。
老板娘笑眯眯地望着她,一边给她夹烧饼一边说,姐,好久不见了啊。
是好久了,好久不回来了。
西潞园她住了五年,32号楼的那间房子里,想必如今还留着她亲手置办的家具,那曾是她和马难追的家。严格来说,只是马难追的家。后来她搬走了,以为会轰轰烈烈吵吵嚷嚷,没想到就是个平常的早上。也可能是晚上,她记不清了。
她嚼了一大口烧饼,慢慢往车上走,一边回头望了望32号楼。
豆浆很浓,像雾一样,在口腔里久散不去。她的目光沿着小路往前扫,看看以前买菜的小店,还有那家总也洗不干净羊毛大衣的干洗店。
再往前是一段昏暗的下坡路,路边立着一块牌子,写着殡仪馆。曾经有朋友来找她,开车走上了这条岔路,一直开到了火葬场的大门口,汗毛倒立差点翻车。好不容易找到西潞园一个劲儿地抱怨,你这住的什么鬼地方啊。
确实是鬼地方,小区毗邻火葬场,真他妈有灵气。
就在这么个鬼地方,她住了五年,前前后后跟马难追好了七年。但她也不觉得那是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谁叫她那会儿无依无靠是个外地人呢?通州,通利福尼亚,满世界再找不到第二个。无亲无故的统统都是外地人,哪怕住上一辈子也捞不到一个清清楚楚的名分。
她脸上漫过一片温热,跟上马难追就在通利福尼亚生了根。但最后还不是自个儿逃出来了吗?她怕别人说她傍了拆二代,她得多尴尬啊,可自己想想,别人说的好像也没大错,这帽子可太重了,她戴着都要矮八分,整个下半辈子都得戴着。
说到底,她走不了捷径,不会把别人的当自己的,毕竟隔着肚皮,伪装都装不出来。她挺佩服那种一见面就热情洋溢的姑娘,八字没一撇呢就作势要把自己连皮儿带馅儿地奉献给对方,以此换来旁人阳奉阴违的称赞,瞧瞧人家多会啊。
她不会,她就是个傻欢喜。马难追从前总张口闭口傻波一,何叶离认为不雅,马难追就把这词儿改成傻欢喜了,如今她这个傻欢喜也有通州户口了,一想到这儿,她又开心起来。
僵着脸翻了一圈电话,最后还是打给了马难追。
我在西潞园大门口,你在哪儿呢?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等一下。
不到五分钟,马难追从小区门口出来了,没有四处张望,径直走到了何叶离的车前儿,拉门上车一气呵成,仿佛这偌大的小区都是他家。
怎么了?
马难追的语气和他的动作高度匹配,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看他这副样子,何叶离又有些后悔了。其他人可能顶喜欢这胸有成竹的做派,何叶离偏偏不喜欢,也可能是体验的够够儿的了,腻了。算了,来都来了,这事儿他肯定能办,先听听他怎么说吧。
我车被撞了,交警判我全责。
何叶离就像犯了错的孩子,在跟家长告状。既然是告状,一定是拣有利于自己的说,而隐瞒掉不利于自己的。家长一般会问个清楚明白,但有的家长一听有利的也就明白了不利的,马难追就是。
你咽不下这口气。
马难追用几个字就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不是,你听我说,他之前……
我知道,常有的事儿,你把罚单给我,我来办。
马难追不是在前女友面前装大个儿,他确实知道。通州的路上,没什么新鲜事儿,但每天都有新鲜人,大家因为某些人性里面的坑坑洼洼,天天都中招儿。他知道这种事儿永远都处理不完,但现在是何叶离遇上了,那他就有义务去处理。好了七年的前女友,和其他人不一样。
你告诉我打算怎么办?
何叶离是真的好奇,但她更关心的是最终的结果和她想要的到底一样不一样。就好比他俩好了七年,马难追帮她办的每件事都是别人想要的,却不是她想要的。这次估计也不例外,所以她要提前确认好。
你想怎么办?
马难追的话不多,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个通州爷们儿,不对,搁哪儿都是爷们儿。男人一定要话少,要说也不说硬话,但办事不办软事。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他先别了我,我气不过才找他要说法,他别我的时候我刹车了,我找他的时候他故意不刹车,他是个坏人。
听出来了,而且是个头脑冷静的坏人。
对。
你想要个说法,让他承认自己是个坏人。
差不多。
我也是这么想的,把单子给我吧。他承认的时候你会知道的。
马难追办事确实很利索,他有自己的道,或者说那是通州爷们儿的道。何叶离想起了他俩刚认识的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叫他的这种气质给弄了个五迷三道。
那是2012年,何叶离大学毕业第三年,在通州一家单位上班,说是上班,用老师同学的话来说那叫打工。一说打工,大家心里就明白了,没编制,没户口,你就是一漂儿,没根儿。
何叶离本来有机会不当漂儿的,同班同学十有八九都找到了能落户的单位,其他几个没要户口的都是因为要回老家,留京的同学里,只她一个当了漂儿。
刚离开大学的时候她没感觉,漂和不漂又能有什么区别,都什么年代了,谁在意这些东西。要不说她不精明呢,毕业的时候没好好落实有编制的单位,如今看来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愚蠢的选择。
可她又不能承认,只能干瞪眼儿。可工作越久越梗的慌。刚到这单位的时候,大家都对她客客气气,那会儿通州毕竟级别不高,应届研究生愿意来这里上班简直就像哪个黄土扑面的村儿里来了一院士定居,哪儿哪儿都不搭嘎。可她就是艮着来了,而且还真的待住了。
日子一久,大家知道她就是一漂儿,也就没那么客气了,仿佛也解释了大家心中的疑惑,研究生为啥愿意来咱这儿?原来是个漂儿啊。
就连单位打扫卫生的保洁大姐都跟她嘻嘻哈哈,言语里的优越感叫她无言以对,人家保洁大姐就是本地人,家里好几院儿宅基地,一次跟何叶离聊起来,打趣地说,你们住的楼房不如我们住的舒服,我们有院儿。
潜台词其实是有根儿。
何叶离也想有根儿。那天有一领导带着一队人来单位谈事儿,会后安排何叶离带大家去项目上转转。对方负责和她对接的,正是马难追。
接洽的过程庸碌无聊,无非是带着几人在项目位置的周边看看环境,何叶离给大家介绍着情况,大家无聊地听着。很显然对方团队里有人不想无聊,一个中年油条慢慢地放肆了起来,言语间有了调戏的意味,何叶离听在耳朵里,假装没听见,这更给了对方得寸进尺的空间。
小何啊,我们北京人就这样儿,家里什么也不缺,不像你们外地来的年轻姑娘,不过你要是想轻松点儿,我倒是能给你想想辙。你没男朋友吧,有也没事儿,为了自己好嘛,回头儿咱们好好聊聊。
何叶离是不精明,但她也听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本想着破口大骂,可她实在骂不出口,一是她接受的教育里没有骂人技能这一项,二是对方说得荒唐却也不全是假话,确实有不少外地姑娘愿意找这种油条聊聊。但她不是,她想要的是明明白白,装糊涂她不擅长,想着想着脸就红了,不为别的,就为了漂儿这个身份,说起来不怨别人瞧不起,就怨她自个儿跳了坑,别人站在高处往低了看她,她只能低着头,甚至不敢仰着头,一瓢脏水泼下来,躲都没地儿躲。
尴尬着呢,马难追出手了。
老白你先回单位,有点事儿得你去办。
原来那老油条叫老白,听马难追出声了,他脸色大变,现在该他脸红了。马难追甚至没说是什么事儿,大家心知肚明这是让他滚蛋的意思。
得嘞,你们聊,我呀,回去凉快。
马难追没看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跟何叶离走在前面,压低声音对她说,别听丫吹牛逼,有出息的北京人不这样。
一句话把何叶离逗笑了,一切都烟消云散。
打这往后,马难追约何叶离吃饭也就有了理由,一个有出息的北京人,又是同龄人,给她展示北京可爱的一面。
俩人好了以后,马难追就张罗着给何叶离办户口了。这事儿何叶离压根儿就没提,但马难追知道她需要什么,他太聪明了。
何叶离确实需要,可她没马难追聪明,确切地说,是她接受的教育里面从来都没有这份聪明课,这都是社会化带给人的附加值。这种聪明能让一个人平白无故地变得受人欢迎,那可不受欢迎吗,又不是白嘴儿说甜话儿,你得办事儿。
马难追愿意给何叶离办事儿。第一他能办,他有出息,第二他传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可偏偏是这份担当,让何叶离觉得不够纯粹。别看她身份有污点,是个漂儿,可她心里要强着呢。能从外地考进北京,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耐,毕业后没能名正言顺有个身份也不是因为没能耐,而是因为她晚熟,不懂得社会上的事儿。如果有机会,堂堂正正地通过本事拿户口,那她谁也不怕。
现在马难追就是一个现成的机会,可这是别人眼里的机会,在她眼里,这可能是一种交易。
马难追也看出来了,他知道何叶离需要什么,也知道何叶离想要什么。需要什么是客观的,想要什么是主观的。客观的他能办,主观的费点儿劲。
办户口,成了俩人之间的一座桥梁,带着裂痕的桥。有人要说了,费那么大劲干嘛,把婚结了,不就什么都齐活了嘛。可说呢,人家何叶离还就不同意,就想要门当户对,不想让人指着她说她图什么。
可等她和马难追门当户对,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马难追明白这点,可出身他选不了,何叶离这脾气他还就喜欢。这种脾气用北京话来说叫局气,局气的姑娘,只有真北京人敢爱。马难追敢。
马难追也认死理儿,但他能收放自如,想认的时候认,不想认或者没必要认的时候可以不认。何叶离就是他认定的死理儿。
就这么好了七年,最后还是打算不认了,因为反过来想,好了七年,也够了,何必占着人家一辈子呢?
没想到,何叶离又给他打电话了。
现在马难追拿着那张罚单,看清了事故双方的姓名与联系方式。何叶离自不必说,对方的名字叫齐修平,家住燕郊。
几天以后的某个清晨,齐修平从燕郊的家里出来,到楼下停车位挪车,开着车又前往通州,他还不知道后面一直有车跟着,那辆车上坐着马难追和另外三个人。
跟了一路,又到了九棵树那个路口附近,齐修平又和往常一样从外车道向中间车道猛打方向盘,这回马难追的车可没那么客气。
马难追开的车也是一辆大众,准确地说是一辆保时捷,正常行驶,齐修平打着右转灯,已经压过线,看马难追没松油,直直地贴上来了,他向左一打盘子,又缩回去了。
马难追见状也松了油门儿,又放出两米。齐修平又打灯儿,又并过来了,马难追再给油儿,齐修平又缩回去了。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这是逗你呢。齐修平不可能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马难追已经跟了他好几天,知道他开车是什么德行,确认了齐修平确实是个聪明的坏人。
他就是靠开车碰瓷挣钱的。
齐修平知道这回应该是来了大活儿,惹怒马难追的目的已经初步达到了,这台保时捷越爱玩儿,他的吉利就越有利。马难追也摸清了他的套路,接下来当齐修平再次强行并线的时候马难追给他放过去了。
马难追的脚放在刹车上,果断地踩了一脚,刚踩完,齐修平果然也踩了,不出所料。
马难追向右打灯并线,然后猛给油超过齐修平,再向左打灯一把并了过来。齐修平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也踩油,这就是上一次在何叶离车上得手的套路。齐修平心里一喜,又成了。
但他失算了,保时捷的决心明显要比何叶离坚决,电光火石之间就并了过来,四个轮子摆的堂堂正正,没有一个压着线。这时候齐修平的脚还没从油门上松开,马难追的脚却跺在了刹车上。
乒乓一声,就一声,追尾了。齐修平的吉利前脸儿碎了一地,保时捷的屁股上冒出了白烟儿。旁边的车都躲得远远地,慢慢地滑过,这时候马路上是最安全的。
马难追几人从车上踉踉跄跄地下来,看样子伤得不轻,奇怪的是,谁的身上也瞧不出伤痕。倒是齐修平撞了个乌眼儿青,眼镜也碎了,眉框上扎了一圈亮晶晶的小碎玻璃茬儿,他哼哼着,哼出了活该他受的罪。
几人把车围起来,齐修平把窗玻璃降下一个缝儿,谁也没说话。
报警?马难追问了问。
大哥,别报警了,我的全责,我认了。
别啊,你认什么啊?
我认栽了大哥。
先拍照,挪车。
马难追的话让齐修平怀疑对方是个警察,他反倒不害怕了。拍完照,艰难地把车挪到辅路边上,他的眼镜坏了一个镜片,眼前雾蒙蒙的,仔细一瞧,不是雾,是血滴子糊住了眼睫毛。
大哥,你说吧,怎么赔?
驾驶证行驶本都有吧,交换一下。叫齐修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爹妈挺牛啊。
祸不及家人,哥,你弄我就行。
别,弄你就不费这么大劲了。是你在弄我,说吧,碰了多少瓷儿了?
哥,我真的没碰瓷儿。
还他妈嘴硬,报警吧。
别别大哥,求你了,是碰瓷儿是碰瓷儿,我不敢了。
行,这些话我都录下来了。我的车你可以不赔,但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当天晚上,马难追把罚单还给了何叶离,只是淡淡说了句,办好了,你等着就行了。
等什么?
别问了,你会满意的。
何叶离空着眼睛,瞧不见马难追的样子。在她眼里,他是个好人,但这个好人的形象一点都不具体。如果好人有一个标准的长相,肯定不是马难追这模样。
跟你说个事儿,我也有通州户口了。
何叶离本来不想和马难追说这事儿,这已经成了他俩之间难以启齿的话题,可事到如今,她想要给马难追一个交待。
找谁办的?
马难追,你还是跳不出你的道。没找谁办,非要说找人,那可能是找了国家吧。走的北京市积分落户,我够格,这个户口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何叶离说话硬气起来,这可能是她和马难追说得最硬的一次。他俩好了七年,她一次硬话也没说过,没必要说,硬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现在她必须说,硬话说在硬事之后,是合情合理的。
合情合理,大多数时候比合法还重要。
她是去年办的积分落户。在这个政策出来的第二年,学历、职住、纳税、社保、年龄,这几个大项她都有加分,她够格了。
以前比登天还难的事,在过去一年里顺顺利利地办完了。如她所言,谁也没找,国家给办的。
不对,还是找了一些人,从老家办户口迁出的时候,需要登记派出所联系人,她上哪找这么个联系人去?跟老家的高中同学说了一声,人家第二天就跑到派出所帮她找到了联系人,副所长,也是当年同一届的高中同学。
户口就落在她刚装修完的房子里。那个房子她早就买了,一直没装修,本来也没打算住,甚至在落户前都准备卖掉离开北京了。一个没根儿的人,房子也不是根儿,户口才是。如今,她真的有根儿了。
马难追听着她说这些话,没觉得受冒犯,而是发自真心地替她开心。
北京是一个不怎么起雾的城市,那种真的雾很少,今年的大雾却特别稠。雾里看花总有不一样的美感,因为半真半假,让人觉得莫名低落。低落里面又有一些兴奋。世界太真,让人不安全,模糊一些,心里反倒踏实。
马难追以前活得很真实,他对何叶离太真切,她的世界在马难追眼里纤毫毕现,这让何叶离觉得不踏实。
过去这短短几天,马难追忽然想明白了,是他太爱这个女人,以他的方式去安排她的生活,换别人乐见其成,何叶离不行。
何叶离要的是一清二楚的平等,在基本的身份上切不可含糊其辞。这既是为了别人,更是为了她自己。
与其说是这个世界不接受她,不如说是她不接受这个世界。她现在接受了,生活变得清楚了,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了。
事情太顺,总有波折。于是在九棵树,她碰到了齐修平,又多出了一次波折,这是她成为通州人以后的第一次波折。
人这一辈子,就是在过关。户口这一关算是过了,也是她在北京最重要的一关。齐修平这一关,她没过去,至少是没以她希望的方式过去。
何叶离还在等着,马难追会怎么帮她过这关。
找人揍他一顿,不够解气,也绝对不是何叶离想要的结果。搞清楚那人是干嘛的,然后从长计议?那太费劲,她也不感兴趣。让那人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犯了错,坏了道路上的规矩,让好人吃了哑巴亏。这是何叶离想要的。
她从来都想要一个明明白白的因果道理。可惜当她试图和警察讲这个道理的时候,警察没理她。道路上的警察只认结果,不问缘由。
其实马难追找上齐修平的那天,原本不是这么设计的。按照马难追的想法,最严丝合缝的处理方式依旧是报警。
在通州地界上,他甚至不用多说话,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齐修平会受到更严重的惩罚。
一个碰瓷惯犯,在道德上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更不用说在法律上了。
但马难追又觉得这样不过瘾。
对于他人的惩罚,最好是用受害者希望的方式,但文明社会不允许这样做。当判罚被白纸黑字框定了标准,判罚的威慑力就打了很大的折扣。
齐修平即使被剥夺了一定的自由,外人并不能感受到这种痛苦。
对于何叶离来说,现在还有一关,就是马难追这一关。
从她打电话给马难追的那一刻起,其实是想重新过这一关吧。
她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瞎琢磨,路忽然就像抽空了的肠子,哗啦一下就通了。她钻过了土桥新桥,右转上匝道,长长地兜了半圈儿,再朝左并入东六环主道,车头冲北猛给一脚油。六环好走,这才叫通利福尼亚嘛。
痛痛快快地开了一气儿,远远地扑过来一团白汽。何叶离右脚收了油门换在刹车上悬停,定睛一看,是一路深不见底的大雾,隐约能看见雾里的车都闪起了双蹦儿。嘴里不自觉呢喃一句,今年通州这大雾可真够多的。
没事儿,往雾里扎吧。看着深到里面就浅,太阳一出来就散。她心想,管他呢,走吧,再走也走不出通州去。
雾越来越厚,直到厚得看不出世界的样子,眼前浓稠不泄,晕开的双蹦儿成片成片地闪动。
她隐约瞥见头上的蓝色路牌上大大的白字写着潞苑北大街出口500米,眼皮还未及归位,左边的一台黑色丰田毫无征兆地往外掰,何叶离有些恍惚,脚底下没使劲,车子却像着了魔似往前杵,一声闷响。得,咬上了。
何叶离这回没下车,对方下来了,盯着咬痕,头都没怎么抬,只是带着歉意说,我不是故意的,着急往外掰,对不起。私了吧好不?顶多有个印儿,五万行吗?
这人连连说着对不起,态度好得不得了。说话间,何叶离彻底瓮住了。那人的头发染过又褪了色,那张脸干净得仿佛加了滤镜,那么怪。
我只要五百,这是这回的。上回的,确实是我别了你,我也不给你了,就这五百。另外是你错在先,你要向我道歉。现在你也道过歉了,两清了。
恍惚间,旁边的车一头接一头地扎进浓雾深处,像大鱼翻着白肚儿上浮下潜。据说今年通州大雾乃是千里之外的北方下来的,在京滞留些时日终将南下,有说三个月有说三天,您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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