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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起岁月的珠串

时间:2024-05-04

◎胡笑兰

这是一帧老照片,黑与白的隽永,加之主人的爱之惜之,照片保存得很好。照片上的几个人,是我父亲母亲的容颜,我们姊妹童稚的模样,连同各自的服饰,依然那么清晰生动。我已经无法打捞旧年的模样,惟有这张照片,给了我最可宝贵的岁月收藏。那是20世纪60年代,毕竟,那个时候能拍一张照片,太不容易了。

那一日,父亲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告诉母亲照相馆的师傅出街拍照。他说我们也拍一张吧。父亲的主意很合母亲的心意,母亲将我们都穿戴一新,也将自己收拾妥帖。于是,我们端坐相机前。一人多高的木头架子,下面有三个滑轮,三角架撑起摄影机,摄影机头部蒙块厚实的黑细布。师傅在黑布下对准了焦距。师傅手捏橡皮球活塞,活塞带动快门,就听见“咔嚓”一声响,定格了我们成长的影像,也定格了一个时代的背景。

那年,父亲46岁,母亲37岁。相片主人公的衣服鞋袜几乎出自母亲的手工。母亲的鞋绣着花,绣着缠枝莲,上身着立领盘扣衫,高绾着大如意发髻,脸上满是温婉的笑。父亲上着蓝呢子中山装,下着西裤,裤线笔挺,足着布鞋,鞋也是蓝呢面,白色千层底,再配以白色线袜。彼时,呢料是稀罕的面料,只有殷实之家,讲究人家才会裁一块做大衣,做制服。这样厚密的毛织品,风格新颖别致,挺括中不失柔软,朴实中又不失时尚,粗犷中流动着典雅。这身衣着令父亲很精神,很绅士。

父亲睿智的小眼睛里满是郑重其事之神色。母亲抱着半岁的四妹,父亲抱着一岁半的我。哥哥穿的是学生服,我们穿的是小绣球鞋,花衣裳,玲珑可爱。母亲手工的精致清晰可见,那衣服鞋子无一处不服贴,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紧,就那么恰到好处。那双绣花鞋一直收藏在母亲的樟木箱里,缠枝莲的每一个花瓣用粉色的丝线挑出来,立体而鲜亮。衣着颇能彰显一个家庭的光景,或者说生活水平,也观照着一个时代的发展印迹。这样的衣着质朴里透着光鲜,还有小清新,藏着母亲无尽的智慧与贤淑。

那是20世纪60年代左右,拍照片是很奢侈的事情。这张照片留下了我父亲母亲早些年的样子,父亲母亲有些正襟危坐的样子,我们少不更事,拍出随性随意,拍出自然,充满童真。那样的时间段里,这是唯一的一张照片,于我而言,那份珍贵难以言说。抚摸黑白色的照片,凝望着记忆,心底柔软的一角漾起悠远的念想。

找个响晴白日,母亲会把放在柜子里的碎布包袱拿出来,熬上半锅糨糊,制作她做鞋的褙子。下块门板平放在石桌上,先均匀地抹上一层薄糨糊,再铺上碎布块。挑碎布块是个细致的活儿,要尽量选容易黏附的棉布,拼接不能重叠也不能漏缺。待整理平整了,第一层碎布块也凝在案板上,再抹一层糨糊,再铺碎布。两层碎布之间要适当错位压住缝隙,这样总个面就是一体。如此叠上四五层,在太阳底下晒得干透,褙子便做成了。

用鞋底的纸样压到褙子上,依样而剪,用细白布压了边。将这样的两三层又叠加起来,用细麻绳密密麻麻纳过去,就是鞋底子了。

再着手张罗鞋帮。选较薄的褙子做底料,表面贴上好看耐磨的各色布料。这布料也有讲究,冬天是灯芯绒、呢料,夏秋是咔叽棉布。我们的鞋面儿就花哨了,五颜六色,还有大朵花花绿绿的牡丹。母亲从一本线装书的夹页里拿出鞋帮的纸样子,又依样剪了,鞋帮子也就成了。

夜,蛙声敲起了鼓,一声高,一声低,渐成一片,从浣河四岸向着小院漫过来。

一盏带莲花罩的“保险灯”,挂在母亲卧室里。灯是父亲早些年制办的,很古典,有民国范儿,也不多见。灯,被母亲视若珍宝,在我眼里那也是艺术品了。吊灯的玻璃灯泡,脖颈比普通的煤油灯泡细长浑圆了许多,灯芯也扁平粗阔些。盛了煤油的玻璃灯座,镶嵌在铁艺框里,铁艺框勾曲有型。中部是奶白色灯罩,瓷质伞状,薄如蝉翼,边缘起伏勾曲,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灯泡已经被擦得雪亮。屋子里因一款这样的油灯多了一份温馨,一份优雅。

光洒进院子。远处,时有几声狗吠,窗户的玻璃透出清晰的人的剪影,夜进入了禅境。满屋流溢着明亮而温煦的光,母亲安静地坐在灯下忙她的手工女红。煤油灯烧了一些时间,因为结在灯头的灰垢,就会暗下来一点。母亲摘下头上的发簪,时不时地挑一下那灰垢,每拨一下,灯火就跳动一下,灯芯开出细碎的花,屋子一下子又被照得亮堂堂的。

母亲做活时的神情是专注而熟稔的。她先将鞋底和鞋帮仔细对齐,首尾固定了,再用针锥将鞋底鞋帮一起溜边儿一顺扎眼,那针眼必须是匀称的。钢针穿系着麻绳头,插进针眼,顶针一顶扎进去,抽出钢针,带出麻绳,用力拉紧。如此往复,动作麻利,那细细的麻绳在母亲指间跳着舞着,摇着闪烁不定的弧线。母亲纳鞋底,纳全家的鞋底子。那交错纳出来的鞋底子有热闹的纹理,母亲会随着心意心思纳出云朵、囍字。这总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祈愿,她愿自己的男人孩子,脚踏祥云,万福吉祥。

温润的光打下来,映着母亲光洁的额,一丝不乱的发髻,圆润的耳廓。清丽的脸更生动妩媚了。灯下,父亲抽着烟,笑眯眯地看着母亲说话。父亲出差回家,总是会这样陪着母亲。

我躺在温暖的大床上,看着看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朦朦胧胧里,就听见母亲娇啧的声音:别把娃吵醒了。那是父亲忍不住在母亲的脸上又亲了一口。

刚做好的新鞋还会用鞋楦子撑几天,新鞋就挺括有型不软蹋。那鞋楦是柳木做的,硬实耐潮,也不知道用了多少个年头,它是外婆留下来的唯一的物件,滑溜溜的,活像一只真人的脚。撑过的鞋,内壁光滑熨贴,鞋帮丰满,看着就让人欢喜,忍不住就跃跃欲试。父亲喜欢穿母亲做的步鞋,藏蓝色的呢面料,黑色的灯芯绒,黑色的棉细布,衬着洁白的鞋底子。面料有变化,鞋的样子也有变化,浅口的,深口的,四块瓦系带子的,北京老步鞋的一脚蹬等等。穿起来又养脚,又精神利落。父亲穿着母亲的鞋出门,归家,在外的日子也携了妻子的温柔体贴。这往往也是他的一张面子,朋友们就看出,父亲有个多么聪慧与贤良淑德的女人。

母亲手工缝制衣服,裁剪合体,走线时每个针脚细密匀称,像缝纫机压出来似的,但比机器压出来的又多了份立体的质感。那些年流行样板戏,母亲的那件阴丹仕林偏襟褂子,常常被厂里的剧团借作戏服。立领的优雅,盘得精致的布扣,天蓝色棉布料,腰线凹凸有致,穿在“阿庆嫂”的身上真是别有风韵。“镗镗镗……”锣鼓点子一声比一声急,紫色的帏幕后,一个俏丽的身影一闪,阿庆嫂迈着小碎步儿上来了。一个亮像,哗,惊艳了舞台下所有的眼睛。这是剧团史上未曾见过的阿庆嫂,流溢着无尽的女人的柔媚。谁说战士不能柔美呢?也许阿庆嫂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阿庆嫂吧。正是这般的机智,这般的魅力,才使得她在与对手的周旋中,游刃有余。女人爱美,何况女演员呢。母亲的那件衣服就此放在剧团里,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场子。

我上高中时,已经是80年代。服装与布料也跟着时间的脚步往前。做新衣服惯常还是集中在年关。年的仪式感是在母亲煮的腊八粥里蒸腾起来的。进入腊月,母亲忙忙碌碌的钟摆似乎又上紧了发条。镇上唯一的裁缝师傅,东家约西家请,也忙了起来。一大早,母亲嘱我去接师傅,与师傅抬了她心爱的“蝴蝶牌”缝纫机,我的脚步轻快如飞。

夏天纳凉的大木床被请了出来,下面垫以木櫈,四角牢靠,算是个稳重宽敞的裁剪台了。青灰咔叽布、雪花呢、鲜亮的团花棉布、雪白的棉絮、的咔、的确凉……许多的布匹,它们热闹地挤在一起,一卷压着一卷。新年的第一天,全家人头面簇新,来年的春天,自己姑娘身着一件“棋子格”或小碎花儿的“的确良”衬衫,别提多漂亮了,洋溢着不尽的青春活力,母亲这样说。

校园里我的衣着样式清新,花色搭配大方,做工精细。在当年黑白灰主色调的校园里,似山野吹来的风,清新的风。

当然街头也有变化。年轻的人穿着的确凉花衬衫,甩着喇叭裤宽阔的裤腿,烫着卷发,留着小胡子,一个个许永强们来了。他们提着双卡收录机,吹着口哨,在给自己心爱的姑娘传送爱的信号。

90年代,我的儿子出生了。市面上已有五花八门的服装,裁缝师傅也可以上门。给孩子用的,愈加挑剔,陪伴从不缺席。母亲又拿起针头线脑,手工缝制毛衣小袄。于孩子娇嫩的皮肤而言,纯棉最好。母亲只选取棉布,她相信纯棉的亲肤柔软,返璞归真。

生活就是这样奇妙,一个时期被冷落了的棉麻又获得了青睐,这并不是从原点又回到了原点。棉,这个大自然的馈赠,带着泥土的气息与生命感知,温柔,亲肤。物质条件好了,人的审美与价值观也变了。人喜欢棉麻织品,只是对原真天然的追求,是回归自然,崇尚自然的表达吧。

当各种花哨时髦的服装充斥市场,着实令人眼花缭乱。人的着装光鲜靓丽,锦衣狐裘,丝绸裹身。一身西装革履,一款香云纱的端庄,一袭波西米亚花裙的潇潇洒洒,一套蕾丝花边的西洋风范……男人风度翩翩,女人裙裾摇曳,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有的时候,哪怕花了高价格,也不一定就能买到最心仪、最舒适的贴身棉品。我就想,生活品质去提升去讲究,不仅仅是说出去吃一顿更好的饭,其实更需要的是,对我们内在的真正呵护,对身心的呵护。我也只相信母亲的手法,且不说样式精致,走线细匀,尺寸也拿捏得度,是长是宽是窄,就是那么恰到好处。她缝出来的衣服是对婴儿娇小的身体最妥贴的呵护,穿在孩子身上绵软舒适又好看。我的衣柜里,永远会有这些衣服的位置。那是母亲在我心田的一缕香,在我岁月的橱窗里,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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