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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消失的那天(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王文其

故事是从一团火焰的凋零开始的。

今天早晨,门卫张大爷开始扫地时,颜绮站在杂志社四楼的1号办公室门前,捏着一把钥匙,却迟迟没有插进去。透过那个小小的钥匙孔,她看到一团黑色的火焰。

“小颜,在看什么呢?”有个声音突然扎了她一下。

“啊,李老师。”颜绮抬起头,笑了笑,手指一动,打开了门。

那团火焰落到她的椅背上,那个暴露着海绵垫内芯的咖啡色的靠背椅子。打开灯,办公室的灯永远暗暗地萎靡着,好像蒙了一层灰,即使彻底拉开窗帘,偏僻的位置引不来光线。感觉整个房间垂头丧气的。

李璇坐到她的对面,打了几个哈欠。时辰已经不早了,九点。杂志社规定的上班时间是八点半,但大家都像这个秋天一样,姗姗来迟。

颜绮刚来杂志社的时候,对面的枫树叶子还没有红,院内的桂花树也还没有发出香味。这个省会城市里的老牌杂志社明年要多出两本特辑,忙不过来,要招一个实习大学生。颜绮交了厚厚的简历和作品集,幸运地入选了。

颜绮不敢把背靠在椅子上,她感觉那团火焰还在跳动。

没人知道,颜绮能看到世界的另一种颜色。有时候花是灰色的,天是绿色的,往事是破碎的玻璃,不同的角度反射出深深浅浅的色彩。音符1、2、7是女孩子,1是暴躁的普蓝,2是娇滴滴的鹅黄,7不断地丧气下去,便成了湿润土地里萎靡的红。

越长大越发现,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颜色,身上的味道亦不同。腥臭的黑,冷酸的白,最严重时,人如水一般透明,回归人海,却毫无波澜。

这个上午,颜绮僵着身子,一边用铅笔修改着稿子上的错别字,一边在等薛雨的消息。薛雨在南方w城最偏远的小镇上经营着家里的杂货店。她算了算时间,现在应该是客少休息了,终于忍不住发了条微信:“要冷战多久?”

回复很快就来了:“我的姑奶奶,忙半天了。这不是等你吗?”嬉皮笑脸。颜绮叹了口气,跟他提起下个月的面试。颜绮托了几个朋友,才为薛雨争取到一家公司的面试资格。如果成了,他们就能结束异地恋。薛雨笑嘻嘻地说好,然后给她转发了自己抖音账号的新视频。

“你啊,要是能花半点心思在正事上,早就成功了。”

“干新媒体怎么不是正经事了?我都五千多粉丝了,等我十万粉,就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太闷了,趁着午休,颜绮站在四楼吹风。她探出头看那棵桂花树,开了满树的金桂,说是金桂,其实是近乎白的浅黄。但在颜绮眼里,它就是满树的红,欢喜的红,它一定是欢喜到心中盛不下了,才会炸开一朵朵饱满的花。秋天该是红色的,像杂志社这栋小红楼一样。

很少会有这样一栋楼是全红的,与周围黑白分明的民居,或玻璃建造的高楼大厦中格格不入。一意孤行的赩炽。

回去后继续工作。办公室里像午后的池塘,颜绮烦闷得想往水池里扔几颗石子,激起点水花。滴滴滴三声,是微信消息。一位大学的朋友发来了一篇小说《菩萨蛮》,希望投他们的杂志。颜绮粗粗地看了两眼,没有心思回复,暂且放下了。她忘了椅背上的火焰,突然靠了上去,说不出什么滋味,似乎被灼了一下,全身颤了颤。薛雨再也没有来消息,她在草稿纸上一遍遍盘算着今天的工作任务。

“李老师,上次您让我看的稿子,我感觉是这样哈。”颜绮有点小心翼翼,拿出提前写好的审稿意见,一字一句写得明白,却念得心慌,“作者巧用《弗兰妮与祖伊》书中的句子作为小说每部分的开头引入,讲述着一对男女的故事,他们踏上去A城的旅程,寻找女主父亲留下的遗产。两个压抑却性格迥异的灵魂在这趟旅途中互相陪伴与试探……”

李璇本来在改稿,听颜绮读完,笑出了声:“写得不错,分析得算到位。但跟我聊天的时候,随意就行,不用这么紧张。”随后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四点半啦,我要回去买菜做饭喽。”

颜绮点点头,跟老师告别。杂志社所有编辑都下班后,她还会再默默待半小时,直到门卫张大爷扫完最后一遍地,她才开始收拾东西,把今天没校完的稿子拿回家。

低沉的脚步声跟着她一步步走下楼,仿佛不断敲击海岸边的石崖。这座办公楼红得烫人心,桂花树仍然那样无忧无虑地炫耀它不断延伸的枝叶,炫耀它浓郁的香。她呆呆地站在树下,突然伸手,用力薅了一把,摘了满掌心的桂花,蹑手蹑脚地走出杂志社。

突然,颜绮发现下雨了。很小,细细软软地抚着她的手臂,空气一下子清新起来。家离杂志社不远,坐五站公交车就到。公交车晃晃悠悠,像一只摇篮,载着她回到温馨的家。全城已都是桂花香了,随着雨丝幽幽地飘到车上,但她仍珍视手心那把桂花,可以低头把鼻息埋进其中。无聊时,她就微微靠着车窗休息。她并不是很爱玩手机,手机里那些流行的短视频,她看着看着就变成黑白色,没半点鲜活感。网上总有一群人在争吵,不是黑就是白,有时要把黑说成白,有时把白画成黑。

“很抱歉,您的稿件不符合我们刊物的风格,请另投他处。”

突然滴的一声。颜绮打开手机邮箱,又是一封退稿信。有退稿信已是幸运,更多的时候,投出的稿件就好像一片落叶,埋葬在这个秋天,平淡无奇、无影无踪。学校里的老师都说她有天赋,但她已发表不出任何作品了。

到家。她将包放到客厅的歪桌子上,去厨房做饭。这张桌子是个瘸子,却默默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承担家庭的重物,托举一日三餐。

颜绮还拥有一个小房间,唯一的避难所。书桌在床的旁边,她从未有过端正着做完一件事的时候,总是翻书到一半,就滚到了床上。动作之轻盈和熟练,就如一尾鱼跃入水里。但校稿的时候,她不敢这样。她得端端正正地坐着。夜晚十一点,她将精气神都凝到指头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点过去。

可不管怎么努力,看多少遍,仍会有错别字,它们就像一只只黑色的蜘蛛躲藏在密密麻麻的段落里,在缝隙里抠它时,它都躲得严实,费劲地做完了,不经意检查一遍,却又发现它们张狂地跑出来,狠狠地咬着她的指尖。

生活就是这样,当努力时,结果常常更失望。

去找寻一件事物,往往落空。不需要它时,却牵牵绊绊,总出现在显眼处,碍你的眼。想要早睡的那天,洗好澡,放下手机,反而在床上辗转反侧,失眠整晚。

期待是痛苦的

这份痛苦是随风飘荡的,每阵风吹过,它便开始牵扯,一丝丝的痛楚渗到骨头缝里。颜绮把自己削成一根细细的铅笔,在白纸上摩擦着,留下灰色的阴影,费尽全力校对完最后一篇稿子。

窗外,秋雨绵绵,天地似乎进入了悠长的睡眠,偶尔下得急些,哗啦啦地洒到树枝屋顶上,带着起伏的鼾声。

睡前,颜绮给薛雨发了消息“又没声了?和别的妹妹聊天呢?你永远这副样子,实在不行就分手啊!”

“只会说分手,谈了两年,说了八十次。”

两人又开始拌嘴。如果当不成情侣,他们一定是相看两厌的仇人。沉默了一会儿,颜绮还是忍不住开口。

“最近桂花开了,好香好香。”

“我们这没看到桂花,不知道为什么。”

颜绮的大学是在w城读的。大二时的某个夜晚,他们在路边烧烤店偶遇,也许是一见钟情。那以后,薛雨总是约着她出去吃饭和兜风。他骑着电动车,一下子开到最大迈,风一阵阵从耳边跑过,撩拨着颜绮的长发,吓得她赶紧搂住了他的腰。他开到街上最热闹的集市,带她买水果和小吃。有一天,薛雨停下车,回头看她,悄悄地说:“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颜绮的身子就软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她闻到夏天来临的气味,是雨后初晴青草的露水香味,夹杂着几分天空清新的蓝和水果明亮的橙。

如今已是大四的秋天了,一切犹如落日般的红,一分分地沉下去。小红楼院子里的桂花已经被颜绮薅秃了,广场上的银杏叶子和对面的枫树叶子总是飘到小红楼来,张大爷扫着永远扫不完的地。

颜绮把桂花晒干,做成香包,装到杂志社的信封里,准备寄给薛雨。想起很久前,他们约定的一些浪漫的小把戏,终于露出了许久未有的笑。

等到秋季快结束的时候,颜绮跟薛雨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11月末的双休,颜绮收拾完东西,坐上了高铁,去往更南方的w城。五小时二十分钟,车窗外晃过一片片热烈的田野,那里生长着望不尽摸不到的庄稼。那是脆弱的红,那是奉献的红,努力生长,走向茂盛直到极点最后献身给人类的苍凉。随着高铁的呼啸向前,颜绮在自己的新小说里,不断延伸着亦真亦假的情节。

与此同时,薛雨收到了迟来半个月的秋天,温柔得如同浓郁的桂花香,以及一封信。

“这座城市下雨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雨、缠绵悱恻的雨、矫情一夜的雨,总是让我想起你。在遇到你之前,我并不觉得它是雨,那雨与我毫无关系。而我栖息二十年的故乡,如今为你下起一场场失眠的雨。现在,我坐在办公室里,窗外正巧在下。薛雨,我很想你。”

薛雨是吴小青的学生,那时候上高二,瘦得像一根羽毛,随时都能落到颜绮的心上。他笑的时候,眼睛很亮,在颜绮的回忆里他是橙色的,砂糖橘一样的暖橙色。

颜绮比他小一届。午休的时候,颜绮会偷偷溜去学校里阳光最充足的天台晒太阳,从天台往下望,就能看到薛雨坐在窗口,侧脸显示出好看的五官轮廓。那时他还是班长,穿着干净的校服,留着简单的寸头,有时候坐在座位上做题,有时候起来发练习册。

回忆中的梅雨天后来常常出现在颜绮发呆的时刻,用以对抗现实火焰炽烈的煎熬。薛雨走在颜绮前面,四五步的距离。他走在江南下着绵绵细雨的人行道上,撑着灰色的格子雨伞。那蓝色的校服,在颜绮眼前交织成一片深幽的海洋,起伏的波痕像缓缓流动的呼吸。

颜绮想叫他,却喊不出声来,哽在了喉咙。那时候,颜绮每天一遍遍地写他的名字,一笔一画,如同描绘一片片的花瓣,伴着春去秋来,开满了白纸。

其实初见是一场误会,颜绮走错了教室,撞上薛雨的肩膀。她揉着撞疼的额头,抬起视线,看到薛雨的脸,以及他头顶上翘着一小撮发,渡了一层闪闪的金色阳光。于是,那年夏天,伴着教室天花板的电扇在头顶上搅拌着躁动,颜绮在心头一圈圈画着阳光和他的样子,深橙浅黄。

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前方的薛雨总是高昂着少年的头,白色的球鞋踏过一个个水坑,溅起细小的水花,有的打湿颜绮卷起的裤脚,有的落到小腿上,滴得她的心湿漉漉一片。

某个下雨的中午,颜绮吃完午饭,从食堂逃到教学楼,一路上躲避越刮越大的风。正准备在洗手台清洗杯子,就从镜子里看到薛雨路过的身影,就这么一瞥,便又忍不住跟他出去。他打伞干什么去?原来去收主席台上被雨打湿的国旗,这周是他升国旗。他一手收国旗,一手撑伞,显然力不从心,雨伞摇摇晃晃,动作吃力。颜绮的心像含羞草的叶子一缩,想冲上去为他撑伞,却不知以什么身份,愣在了屋檐下,风和雨四处漂泊。直到薛雨跌跌撞撞捧地着国旗回来了,才匆匆忙忙转身装作若无其事。过了好久,她觉得全身凉凉的,原来满脸全是水,衣服也早已湿透。

有些情愫是一株特别的植物,在黑暗里生长,不进行光合作用也能活下去。闷在最深处的角落,安静地茂盛,自我愉悦或悲伤。“暗自生长”“暗无天日”的“暗”字。

颜绮总是注视着他的背影,悄悄地跟着。那条路上,有着最后一个十字路口,薛雨要左转,颜绮必须右走。一路上,他从未回头,身影清晰又模糊。无数记忆的碎片,拼凑出颜绮那段朦胧的日子。

可高三那年,薛雨转学回了老家,颜绮再也没见过他。直到在几年后的烧烤摊上,薛雨说对她一见钟情。她笑嘻嘻地附和,说她也是。没人知道,那已是颜绮认识他的第五年。

那种举重若轻又失而复得的心情,像用万斤铁锤想要敲打面前的铜钟,似乎马上要在耳边响起那沉闷的回响,却发现自己在喜玛拉雅山脚下仰望天空一丝淡淡的云,在一瞬间瞥见了山顶一小撮明亮又纯白的雪,明亮又纯白啊。

高铁进入隧道,像一种神秘的仪式,穿梭在时间的缝隙里,偷窃着过往遗落的色彩。车站里,薛雨来接颜绮。他穿了一件黑色大衣,一见面就把颜绮紧紧地裹在了怀里,暖意从一个身体扩散到另一个身体上。再从肉体到颜绮的心脏,最后到她的灵魂。她完完整整地被他拥有。

薛雨悄悄从身后拿出了一朵粉色的玫瑰,这一刻,颜绮觉得城市里所有的灯光都汇聚在那朵玫瑰上,不断流动,反射出一条精致的小彩虹。她紧紧拥抱他。

但可惜啊,能量是此消彼长的,悲悲喜喜总是交杂着、睚眦必报的。此时的心安,必有下一刻的惶恐。自以为抓在手心的欢愉与窃喜必会流逝,不远处的灾难与崩溃渐渐笼罩。那晚,薛雨带颜绮去吃饭,点了一桌子她爱吃的。但吃饭时,他一直低头看手机,扒一口饭就用食指往手机屏幕上戳,偶尔嘴角勾起来。颜绮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明明一桌子色泽诱人的菜,却难以下咽。

来到酒店房间。趁着薛雨去洗澡,她便偷偷拿起了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没有花费什么心思,点开了微信,就是些不堪入目的聊天记录,那样明晃晃,好像一个更荒谬的童话:皇帝明知道自己在裸奔,还有着让他人原谅并赞美的傲慢。

颜绮就捏着那只手机,坐在床上发愣。她实在不懂在软件上隔着冰冷网络的交流为什么会吸引那么多人。但一瞬间,她又恐惧地发现自己与薛雨这段时间,不也都依靠着手机交流吗?

薛雨从浴室出来,看到颜绮的模样,再看看她手里的手机,也全明了了。弯下身,用手掌蒙上颜绮的眼睛,声音粗糙而冰冷:“不看,不就不知道了吗?为什么要看呢?为什么要钻牛角尖?”

颜绮瞥着他,歪了歪头:“不看就没有了?原来如此。”

她甚至不想花费力气再跟他争论什么,下了床,拿出包里的笔记本,开始干未完成的工作。突然记起朋友的那篇小说,于是埋头看起来,一字一句,她看得很认真,眼泪却一滴滴落下来,砸到电脑键盘上,渗进去了。她用袖口一抹眼泪,继续看,没一会儿眼睛又糊了,看不清字,她就用手指着稿子,轻轻地念出来。

“还是工作呗,跟你在一起就是没劲,整天就是工作工作,懂不懂生活啊!”

颜绮没有回应他,她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只希望自己能尽快冷静下来。朋友的小说很细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她们这个年纪的心事,生活上的磨难,感情的困境,像一颗颗石子硌着她的心。可是太小了,咱们杂志并不太喜欢这样过于私密化的写法。她开始头脑清晰地给朋友说明退稿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声重重的关门声,颜绮才回过神来,转头一看,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了自己,眼泪刷的一下又流了下来。脑子里像捏碎了一个新鲜的夏天,汁水哗啦啦地流淌,瞬间腐烂,香味、臭味铺满了整个房间。

“薛雨,你爱我吗?”她总是问,一遍遍地问。

“对不起薛雨,是我的错,我不该提分手。是我脾气不好,是我多管闲事。”她也总是在后悔。吵架哭的时候,像极了自己的母亲。双手紧握,狠狠地往自己的额头上砸,她看到一只只紫色的蜘蛛从自己的身体里爬出来,爬到墙边就消失了。

“薛雨,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每当午夜被噩梦惊醒,她会扑到薛雨怀里,颤抖着问。薛雨眯着眼睛,轻轻地拍拍她的背,吻落到她的发缝中。这当然不是假的。

最后一天,他们吃了顿热气腾腾的火锅,出了店门,坐在公交车站冰冷的凳子上。一摊摊水坑倒映出一块块世界的碎片。公交车疾速地驶过,溅起黑色的水花。

她觉得自己也已经裂成了其中一块碎片,仍然忍不住第一百次提出分手。薛雨显得很平静。即使颜绮看到有朵橙色火焰在他的胸口灼烧,一呼一吸,火焰随之晃动,可他好像一点都不疼的样子。

“结婚了会好的,真的。那时候我会全心全意对你。我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清理干净。”薛雨揽着她的肩膀,希望把指尖的温度传给她,“每个人经过你的生命都是有意义的,懂不懂啊!得感恩。我没办法一下子处理好。”

“好的坏的都是吗?”她突然笑出了声,如此羡慕薛雨的理直气壮。任由他继续摆弄着自己的身子,他的吻像雨一样落下来,落满她的头顶。颜绮颤抖着迎接他。

w城更加潮湿,颜绮离开的那天,薛雨送的玫瑰已经长满了霉菌。

她回到自己的城市。刚出高铁站,一阵绀蓝色的风吹到她身上,她缩了缩身子,想要抖落那些干燥的风,却发现忍了一路的眼泪还是没有憋住,滴到了自己的脖颈上。她敏感地知道,冬天来了。

突然,她收到吴小青发的消息:回家带把小葱,忘买了。

吴小青站在狭小的厨房里,其实没几分钟,但腿已经有些发颤。她抠着冰箱的边缝,指甲深深地嵌了进去。炉子上正煮着中药,扑腾着苦涩的热气,带着溺水般的痛苦,弥漫了整间房子。

突然,外面的大门被打开了。颜绮从灰色的楼道里走进屋内,一眼就看到厨房里的吴小青。“妈!”颜绮急急地喊了一声,几个跨步进去,在一片白烟里关掉了火。自己一下子咳嗽不停,却不见吴小青有动静。

“你干嘛呢?有意思吗?又开始这样。”她扫了眼吴小青,发现她仍呆滞地站在那里,整个人是模模糊糊的苦苍色,像一团飘浮在雪窦山上的云雾。

被学校辞退后,吴小青就一直这样。每天唯一能干的事情便是去楼下的菜市场买点菜,等着颜绮回来做饭。偶尔闹性子,争着做些其他的,也总是像扎了个眼的气球,做到一半,气一点点泄下去,没一会儿就瘪了,像一张废皮般摊在凳子上。

在这之前,她还是个尽责的母亲,甚至过于尽责。整个中学时代,她都要求颜绮戴黑框眼镜,扎低低的马尾。几根泻出的发丝总是黏在颜绮的耳边,没人能看清这个小姑娘的面容,她常常垂着头走路,没有好朋友。

颜绮记得一切,不管是中考缺一分能上重点中学,被关在房间里整个暑假,每天都要做厚厚的习题册;在高二时,她写的日记被母亲一页页撕碎。她只能缄默,或者偶尔爆发后回归缄默,一遍遍整理平时的资料和卷子,将每一支笔放好方向,让自己的心情趋于平静。“你这是整理了?”但母亲总会突然闯入,审视一圈房间的布置,冷笑一声。内部的一些努力和改变是看不出来的,人们只能看到、也只在乎外在赤裸裸的东西。

她没有父亲。或者说父亲早在她还没有歪桌子高的时候就走了。那时歪桌子也还没有歪,端端正正、崭新干净地放在那儿,每当父母争吵的时候,父亲便会死死地掐住母亲的手臂,把她往桌子上摔,一下一下的,每摔一下,母亲便凄厉地尖叫一声。

父亲走的那天,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重重地摔上门。颜绮怯怯地从沙发后爬出来,却惊奇地看到一条彩虹从家里的客厅一直蔓延到对面的天空。

此后,她便有了一种能力,发现自己能看到万物真正的颜色。世上的一切在她眼前重新生长出来,于是自己也变成新的。她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这个秘密,就像捕捉到梅雨季难得的好天气。

但其实不管什么季节,这座城市都住在雨中。这两天,每到凌晨一点,雨水便准时来了,似密密麻麻的子弹打在玻璃窗上,这栋岌岌可危的房子成了唯一的庇护所。那是梦里随处可见的腾空、心颤。是一口气喘不上来的堵塞,断断续续,猛地一下,又轻轻的几下。

打开母亲的中药包,颜绮能看到土茯苓长出的绛紫色的果实,枸杞橘红时的模样,甘草鲜活时嫩嫩的绿色,可再好的颜色干枯了都是一团深墨。有一剂药方是把一对正在交配的蝉剁碎了,将会熬出浓稠腥臭的汁水。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走了,母亲身上的伤疤却始终没痊愈,仍然是那样淤血青紫。甚至在父亲再婚时,母亲身上的颜色发乌,是一种绝望的黑色,仿佛要吞噬周围的一切。前几年去医院检查,情况更严重起来,可她又爱穿深色,模糊成了一个个失眠的碳色夜晚。

明明吴小青有一件顶好看的水青色无袖连衣裙,在没结婚前常穿。颜绮的父亲走后,她似乎也穿过一次,但那天下班后,她闷闷不乐地把裙子脱下来,扔进了衣柜。后来,她只穿长袖的衬衫,正经严肃,任何时候都不会出差错。吴小青总是抱着课本,敲着黑板,给学生划重点。在讲台上教《滕王阁序》和《逍遥游》,偶尔讲得气吞山河、唾沫横飞,偶尔神情恍惚、昏昏欲睡。薛雨就坐在下面,他的语文成绩一直是班上最好的。吴小青总是夸他。

晚自习的时候,颜绮站在他们班的门口,大家都觉得是来找吴小青的,其实她在悄悄看窗边的薛雨。可薛雨从未抬头,他专注地盯着面前的作业本。

荒诞的消息是突然传来的。吴小青在天台上把一个男生狠狠地打了。在场的那个女生止不住地尖叫,把其他老师同学引了过来。教导主任来时,吴小青还压在那男生身上,巴掌用力地往背上砸,眼神就像一只失去幼崽发狠的母狼。

颜绮也不清楚吴小青哪来那么大劲,明明曾经的她从不反抗。

吴小青被拉开的时候,整个人散发着灰石色,只一遍遍地说:他欺负她,她被欺负了。

没人听得懂她到底在说什么,旁边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吴老师疯了,早就觉得她不对劲了。

也没人知道那对男女原本在天台做什么。颜绮站在人群里,渺小得好像夜晚的一声叹息。她扼住自己的颤抖,想要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看到了那个女同学想用宽大的校服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可脖子上的吻痕,还有手背上熟悉的淤青,悄悄地从缝隙中露出。那女生只是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吴小青被学校辞退了。难听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老家,快得如同当年她成为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她只能回到这座破旧的房子,不再离开。

状态好起来的时候,吴小青戴着老花镜,让颜绮教她怎么在手机上点外卖,会跟她讨论最近发生了什么新闻;状态不好的时候,吴小青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靠着歪桌子旁的墙,像一根斜放的拐杖。

唯一能再次点亮吴小青眼神的时刻,大概是她每晚坐在床上,抚摸一张合照,是她与最好的朋友的合照。那张照片被锁在精致的相框里,安放在她的床头。上面的她们靠得如此近,脸贴着脸。眼神纯净得像初生的小鹿,十七八岁的皮肤白净得发光。

颜绮见过母亲抱着相框的样子,整个人像月光下的兰花,散发出温柔的光。在无数的深夜里,她隔着门前遮的纱,看着吴小青,忍不住开始幻想:她们会真诚地拥抱吧?开始仿佛异乡人触碰着未知的土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怯懦。可渐渐地,她们热情起来,紧贴着对方的皮肤,去呵护那颗脆弱的心,好像小鹿发现了一片最嫩的树叶,有劲极了。

她们并非是“她们”了。那一刻,颜绮竟恍惚觉得是两株向上的桑树亲密地缠绕在一起,成了传说中的扶桑,共同沐浴着阳光和雨露,强壮的枝干不断向上、向上,要攀上蓝天,浮云成了装饰物,修饰那树桠柔美的弧度;叶芽是翠绿色的,是春天里最耀眼的绿色火焰。

已是冬末了,春天确实快到了。这个春天,颜绮有很多愿望,比如顺利写完自己的毕业论文,去看一场灿烂的樱花,成为一个出色的编辑,以及再为薛雨找一份工作,上次的面试他又失败了。

其实,颜绮问过他。“当年你为什么不继续好好读书呢?为什么要这样?”在一次争吵中,颜绮终于喊了出来。

薛雨突然不笑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那年,我爸……得癌症没了。”颜绮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一瞬间潮涨起来,吞没整座城市。她只能拥抱他。

日子像一颗颗石子,密密地撒在那条前行的路上,硌得颜绮的脚满是水泡和淤青。又一个晚上,她刚回到家,就倒在了床上,把微信头像设置成黑色,把手机关机,就躺着发愣,想把自己清空。过了几个小时,重新连接上网络,除了两个新闻推送,还有一个文友转发了杂志社今天的公众号推文过来,质问道:发抄袭大户的文章?

她眯着眼看清了那个作者的名字,好像是之前被爆出抄袭的事,下意识地想道歉,但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手机,假装没有看到。过了两个小时,看到公众号的推文悄悄地删除了。

今天收到了体检报告,母亲的情况反而更糟了,静养没有效果,中药没有效果,顺从没有效果。像西西弗斯向着高处挣扎的期待与快乐,也终于成了一次次滚下山崖的巨石,沉重的痛苦如雷声轰隆作响。

颜绮查询着网上治疗的案例,算着家里的存款、下个月的开支以及能借钱的途径,如何规划才能支撑起来——就像那张歪桌子,好歹还能立着。

吴小青像一个木偶,被提到桌边吃饭,被提到床上睡觉。颜绮在家时,看母亲一天没上厕所,还会专门提醒她一句,需要排尿了。吴小青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被子、书本、话梅罐头的中间,说不想上,起来累。

“有时候,有个男人也挺好吧。”颜绮装作不在意地收拾着母亲的床铺,拍了拍枕头说,“好歹能抱你上厕所。”

母亲的眼神突然凌厉起来,像一只发现猎物的鹰,向颜绮冲去:“你是不是联系你爸了?你怎么能联系他呢!”

颜绮惊讶于母亲的敏感。其实她确实尝试联系了,只是斟酌半天的话好不容易发出去,最终只收到一个微信红色感叹号——她被父亲拉黑了。

颜绮最终什么都没说,扭头走出了母亲的房间。母亲在身后不断地追问,甚至从床上半坐了起来,开始辱骂,随着她不停地往前走,母亲的尖叫声越来越轻,直到彻底消失,让人怀疑是一场幻觉。颜绮站在自己的房间里,犹如置身于狭仄的通道,突然第六感告诉自己母亲不太对劲,就往母亲房间里跑,看见母亲正跨着一只脚,要从窗户上跳出去。

她解决好一切后,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愣了三秒,瞬间嚎啕大哭,颤抖着拿起手机,瞬间拨通了薛雨的电话。薛雨那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抽泣着咽下堵在喉咙的口水,如同偷吃了一口藏着的砂糖橘,那藏了许久已经开始腐烂、长出绿白霉斑的甜。

“这个世界上是有天才的,他们很年轻就知晓了世界的奥秘——写作的奥秘。正如鲁迅的那篇在……”

“在酒楼上。”

“对,寥寥几笔就刻画出生动的人物。像我们这些平庸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写不出那么好的小说。只能从早到晚,从字典里抠出一些东西,为他们俯身弯腰,搭建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桥梁。”

颜绮抬起头,看着李璇头顶上的火焰,那本是最好看的、水盈盈的蓝,可如今已经不再跳跃,只是微小地趴伏在她的发间,似乎随时要掉落。

李璇曾是颜绮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但十年前突然不写了,一下子消失在文坛。后来听说她在杂志社当了编辑,颜绮便又期待着她的新作,可几年过去了,仍看不到一篇。

当真正成为了同事,坐在了她对面。颜绮才知道,原来十年前李璇结婚了。

日子波澜不惊,直到杂志社来了两位客人,一个脸上爬满了皱纹的男人和一个皱纹爬了一半的女人。男人驾轻就熟地敲开杂志社的大门,跟张大爷打招呼,然后上了四楼,进了1号办公室。带了一篮水果,李璇推脱了一会儿,没有成功。于是让颜绮去洗来,大家分了吃,一盒冬枣、一盒草莓,还有哈蜜瓜和苹果。

来了客人,隔壁2号办公室的王丽丽突然探出了头,笑着来说了几句话,拿了几颗冬枣走了。她不经常出来,守着自己的空间,偶尔来串门聊天,颜绮偶尔也去找她交流工作。她的桌上有许多好吃的零食,总会分颜绮一点。王丽丽每月的主要工作就是把约来的稿子汇总交给主编,名家的稿子本就不用怎样修改,可能改了还惹得人家不高兴。她这二十年来皆是如此。

后来,颜绮在圈子里打听了一下,果然很多人都知道,王丽丽的哥哥是本地文旅局的,可能马上要去省里任职。这些年她在杂志社的待遇,与哥哥的调动密切相关。

“李璇,咱们可是从高中一起过来的,打那时候起,你就是班上写东西最好的。后来在省作协里,你也那么出色。”颜绮为两位客人备好茶水,洗好了水果,关上了1号办公室的门。那男人刚坐下,就赶着开口说了几句。

李璇拿起了一颗草莓,淡淡地说:“我已经很久没写了。”

“那老作品读得都有味,我们哪写得出来。你看我今天就带了一个文友过来学习,她叫陈耳,喜欢写东西十多年了,写得很不错的,就是没什么机会发表。”

那个叫作陈耳的女人憋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说了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但颜绮看到她整个人散发着梦幻的颜色,像一树蓝色的樱花。最后,那男人把李璇拉了出去,再次关上了门。颜绮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还是那个暴露着海绵垫内芯的咖啡色的靠背椅子。那朵黑色的火焰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很少再影响她了。她时不时地瞄一眼窗外,李璇和那男人的嘴巴始终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声音,像一场上世纪的哑剧。颜绮转头看了一眼陈耳,陈耳局促得像一朵森林里的蘑菇,呆呆地立在大树底下,等待着别人的采摘。颜绮低下头,咬着冬枣,一口又一口,再向外瞥一眼。突然,清醒的疼堵塞了嗓子眼——一颗冬枣核!颜绮喘不上气了,剧烈地咳嗽,拼命呕吐,用手指往嗓子眼里抠,一切突兀又猛烈得像一场地震。陈耳也急得跑到颜绮身边,帮她拍着背,无措地问要不要打120。幸好,没几秒,一颗还包裹着唾沫的冬枣核从颜绮的嘴巴掉落到地上。

后来的事,颜绮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似乎一切就停留在了那颗冬枣核上。

雨忽然来了,虽然落在草地上,落在杂志社后门的竹林间,但声音如此清晰。春雨一阵又一阵地下着,颜绮闭着眼听,觉得像艾团里的那抹黑芝麻,咬起来沙沙的。

颜绮回想起来到杂志社上班的第一天,也很局促,像一颗干巴巴的核桃似的,轻轻地把电脑放在办公桌上,但心里却像泡在水里的花,一瓣瓣舒展开。但随后的每一天,她的伤感累积。在纸媒逐渐死去的时代,杂志社安安稳稳地在这个小院子里存在,甚至还涨了稿费。但还能坚持多久呢?颜绮总是站在四楼,看着院里树上的叶子一片片地落下来。

杂志社里冷清,李璇和王丽丽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气氛反而愈加冷,直至结冰了。那时,一包洁白的薄荷糖正摆在颜绮的面前,被黑漆漆的办公桌衬得更加扎眼。颜绮犹豫了一会儿措辞,怯怯地说了一句:“老师们,吃糖吗?甜甜的,味道不错。”即使她蹙起的眉头告诉自己不善交际,但神情依然带着笑。

颜绮在微信公众号上看着各大杂志近期的发稿目录。突然,她在一本中文核心期刊上看到了那篇当初她退稿的《菩萨蛮》,她又确认了一次题目和作者的名字,甚至点开来看了内容。这其实是正常不过的事,可她的心像那颗冬枣核堵在了嗓子眼。这下子,咳不出来了,就那样哽着,延续着剧烈的疼痛。

“女人啊,要怎么样才能让世界满意?”

颜绮后来在老师的某篇创作谈里看到过几句话,大概是生活磨平了她的灵感,特别是生了孩子后,人老了,心也老了。她跟薛雨提过这件事:“我们会结婚吗?结婚以后,要生孩子吗?我好怕。”

“你看你这么努力,肯定能留下来的。以后是个大编辑、大作家。我就不耽误你了吧,哈哈。”薛雨在电话那头好像点了支烟,似乎答非所问。“你可能不知道,我高中时的梦想,是当个诗人。”

颜绮感觉道德和情感的痛苦随着心脏一起痉挛,她分不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王丽丽又来了,穿着一套当下最流行的小香风套装,身材前凸后翘,一头大波浪卷披在身后,保养得令人看不出年纪。她喜冲冲地跑进来,举起一支小东西:“新到的韩国睫毛膏,谁要试试?放大双眼哦。”

李璇瞥了她一眼,没有吭声。颜绮咬了咬唇,挤出个笑来,对着王丽丽点点头。

“小颜啊,年轻就要多打扮。嘿,你看。”王丽丽顺势抓住了颜绮的脸,开始试用睫毛膏,“这样睫毛就又浓又长了。”

颜绮打开手机里的照相机软件,看了一眼:“嗯嗯,是呀。”

“嘿,我就说我买到好东西了吧。”王丽丽说了一句,自顾自地走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一到下午四点,她便背着一个名牌包包,关上了门,从1号办公室路过,从窗户外跟颜绮和李璇说拜拜。

“家里有个好男人真重要啊!”李璇眯了眯眼睛,手中的红笔使劲在纸上戳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却又说,“可又有什么重要,男人,不重要的。”说完后头又垂了下去。

颜绮没有应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怎么跟她这种人交流呢?小颜,你还能跟我聊聊稿子,我要跟她说什么?睫毛膏、口红和新衣服吗?”

颜绮扯了扯嘴角,看着李璇:“李老师,很多事也没办法。但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李璇带着哭腔:“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留下来,小颜,在栋小小的楼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

那天颜绮下班后,精神很恍惚。天边的云像一口浓痰,黏黏糊糊的,马上要吐到她的头顶,她赶紧往家跑。

颜绮搀扶着母亲下楼散步。却遇到了一只狗,那只狗庞大肥硕,龇着牙堵在了她们散步的小道上,颜绮本能地往后退,她拽着母亲,差点摔倒。母亲却护在她前面,身体一下子坚挺起来,朝着狗重重地踏了踏脚,大狗竟被吓跑了。这种决绝,让颜绮想起了高中那场往事。

“妈,小时候我差点被狗咬了。你也是这样站在我面前。”她看着母亲,发现母亲没有应声的意思,继续补充道,“大概是我七八岁吧,在外婆家隔壁弄堂里。”

母亲还是没有回应,只是紧紧地攥着颜绮的手。

很久之后。她说:“囡囡啊,我不记得了,我好像有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颜绮实习结束的日子已到,薛雨的工作也还没着落,她只好又忙起来。那天薛雨说自己表现不好,便也没再多问,想再托人找个机会,竟被上次那个朋友训斥了:“没人来面试,打你电话也没接,我想可能是有了别的好去处,瞧不起我们小公司吧。”颜绮呆滞了半天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那天薛雨并没有去参加面试。自己的手机又恰好关机,没接到电话。

颜绮打电话给薛雨,听着他在那头不断地解释,她没有心力去听。她突然想起以前听说的事,蚯蚓好像最多可以有10颗心脏,所以被分成一段段,还能活蹦乱跳。如今她觉得,自己得到的不过是那十分之一。似乎瞬间清醒:他在那座小镇里守着祖传的杂货店,捧着手机,那手机里能看到世界的一切。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

“薛雨……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呵呵,第一百零一次分手。你下次再来求我,我可不原谅你。”电话被挂断了。

颜绮的脑子迟钝得像一台无人操作的手机,一遍遍显示被挂断的忙音。房间里下起了雨,落在她的发间和脸上。每到晚上,她张着嘴巴嚎啕大哭,是野林的小兽在呜咽,没有其他感觉,只觉得一条河在脸上流淌。缓过一丝神来,已是凝结的冰冷。白天她就那样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的一处,眼睛要撕裂开,鼻涕和眼泪已经糊在脸上,黏得头发一缕一缕的。就这样躺了一天一夜,没有什么欲望,肚子已经彻底瘪了,最开始想尿尿,她也不去卫生间,流泪排出的水分够多了。

甚至越哭,她越坦然、安心。这就是她熟悉的人生。很踏实的幻灭,很真诚的绝望。

颜绮梦到过薛雨那张好看的脸,似乎就那样端正地立在那里。颜绮伸出手,去描摹他的眉眼。醒来后,颜绮静静地坐在床边,赤脚划着地上细碎的灰尘,就好像小时候那样不爱穿鞋。她在想,如果她真的死了,薛雨会在第几天收到消息?

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死了。就像自己的初中的一个同学,微信朋友圈许久没有更新,整个班的同学,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了。直到有一天,颜绮鼓起勇气去问老师。老师才迟疑了半晌,说他早在一年前掉进河里,淹死了。

很多时候,八卦是被快速传播的,但深刻的欢喜悲哀却是沉默的。

薛雨自然不会去问的,他没有自己亲友的联系方式。他也不会记挂。

“像你这样多情又薄情的人,我死了,你只会装模作样地感叹几句,然后过几日便忘掉。”她用右手掌遮住那双流泪的眼睛,一滴滴泪水从指缝中滑落。

她说错了,他不会把她忘记,反而每当午夜梦回,把颜绮从记忆的匣子中取出,以此来抚慰空虚,表露深情,成为他平淡的人生中“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光亮。此后,就算她死了,也要被活着的他遗忘。

这场恋爱是身体里的肿瘤,她没有快刀斩乱麻,也没有打麻药,反而任由一把生钝的刀慢慢地磨着,已然血肉模糊了。

颜绮终于出了自己的房间门。居然发现母亲在包饺子,一盆红肉与绿葱交织的肉馅,一盘包好的饺子正叠放着。看她到母亲放了一个面团,黏糊糊的,让她边吃饺子边揉搓它。

母亲笑着说:“我突然记起你小时候最喜欢捏面团,我每次包,你总要闹着玩。”

玩倦了,颜绮把面团放到歪桌子上。它慢慢开始坚固、冰冷,长满一块块硬硬的凸起的皮,粗糙,摸起来像母亲手上的茧。再后来裂开一道道口子,那是时间风干后的沟壑。那张歪下去的桌子,也有继续歪下去的趋势,摇摇晃晃,像一个悄悄开始驼背的人,不知谁把笔直的时光偷走了。

瞬间,她抬头,清清楚楚地看到母亲的脸笼着一层黄锈,那样清晰可见,那样颜色分明。整个人像一只白纸糊的灯笼,燃着微弱的烛光。她环视四周,整个世界都不再模糊,也不会再有奇怪的颜色。

颜绮决定不写作了,把自己6万字的小说一键删除,也清空了自己的收件箱。她写不出世人偏爱的皆大欢喜的情节。每次写作,她都活生生地把自己劈开,剜血割肉般献给别人;她也没有清醒的理智,去写完一个逻辑通顺、措辞合理的故事。创造如此花费力气,不仅是脑力,还有精气神和情感。她已经被吸干了,再也吐不出一个漂亮的比喻句。

颜绮只记得现实的事。比如分手的第一天,薛雨的头像和朋友圈背景换成了一朵红红的小花,是他们在一起时拍的。“我会永远爱你,我们只是因为没有未来而分手的……”他说。

第二天,学校里突然有份个人资料要填写,颜绮第一时间还是想到了让薛雨去帮忙。“这不太好吧,都分手了。”他发了个尴尬的表情,“我们没事就别联系了吧。”

第三天,颜绮下载了陌陌,在上面随意匹配,匹配到三个流氓和一个很温柔的人,有一个人自称是大学老师。老师与她聊了几天后,突然问她要私人照片,越清凉越好的那种。她就把他删了,想了想,把软件也一键卸载。

第四天,薛雨问她借两千块,听说要去买推广。他兴冲冲地说,赶上这次热点,一定会成为百万粉丝的大网红。

她没有再理会他,只是偶尔看他的微信运动。他在和新认识的女生吃饭吗?步数又多了几千,他们在散步吗?为什么会分分合合,可能解决一场失恋,是这处处失败的人生中最容易的事。

用野草纪念我吧,玫瑰太娇贵了,野草遍地都是。颜绮想。

那天,她最后一次来到杂志社,却震惊地停在门口。她突然发现,原来小红楼并不是红色的,它是灰色的,墙壁是灰色,柱子是灰色,那一小点红只是窗子上小小的装饰,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眩晕的色彩。而自己曾把它当作全部。

一年的时间到了,就好像简单的约定,将会心照不宣地以沉默结束,如果没有例外。但颜绮还是跑了主编办公室一趟,两个人谈了这一年的工作,谈了颜绮的大学,谈了文学的意义。颜绮调动着所有的情商,觉得自己要将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又沉默了一会儿,主编终于开口。

“啊,小颜啊。我们平时不会多出两本杂志来,只有这次是个例外。你年轻有为,会有更好的去处。”主编点了支烟,不再搭话,埋头审起最近一期的稿子。

颜绮回到办公室,开始收拾东西。把桌子上的电脑、旧杂志、草稿纸、红笔、铅笔,统统塞进了书包,还有那包洁白的薄荷糖,她愣了两秒,把它也丢了进去,从空隙里滑到了书包底。

“小颜,你家里条件好吗?”李璇在一旁看着,有点为难,最后只问出了这句。

颜绮突然明了,笑着摇了摇头:“谢谢李老师,差不多快一年了,我真的很感谢李老师,我在这里学到了很多。我先走啦。”

李璇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起身,看着颜绮一步步走出办公室。

颜绮在这个夏天大学毕业了,也在这个夏天离开了杂志社。她很久没有和薛雨聊天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分手。

她只记得,离开的那天阳光很明媚,雨已经许久不下了。小红楼投射下灰色的影子,就好像一幅精巧的素描,区分着明暗部。她抬头,看到在这巨大的世界阴影下,彩虹颤颤巍巍地探出头,像一只怯懦的小兽。

瞬间,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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