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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五(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朱 敏

在柳青西路,再没有比五五更沉默寡言的人了。

顺着街口望下去,一长溜补鞋的摊位,七八个男男女女混杂着靠墙而坐,每人面前一台黑乌乌、油腻腻的补鞋机,脚底是零碎的工具包。有两对是夫妻,一对在头,一对在尾,挨着坐,活计忙不过来时,就彼此帮忙、互相照应。剩余的四个都是过五十的半老头子,其中一个叫蒋半斤,之前每天必喝半斤酒,去年他的心脏放了两个支架,医生嘱咐戒烟戒酒,蒋半斤本来就不抽烟,回到家后,酒继续喝,只是量减半,二三两停杯。不知是因为做了手术,看淡了钱财,还是心脏放了支架,身体衰弱,以前风雨无阻将补鞋事业进行到底的蒋半斤,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来明不来,完全看心情。

五五就挨着蒋半斤坐,蒋半斤来了,五五还多少拉呱几句家常,问问昨天喝了几两,夜里尿了几回,把老婆子吵醒没有,有没有掐他大腿。蒋半斤不来,五五就把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双手托住膝盖,眼神很空,茫然地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一言不发。五五的另一边坐着老光棍刘疤癞子,比五五大好几岁,但说话轻薄,一天到晚舌头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五五一般不接他的话茬,刘疤癞子就和另一边的黄五媳妇说话,惹得黄五把锤子钳子摔得叮当响。

等了一早上,五五跟前终于来了个活儿,顾客是个七十多岁的老汉,穿白色的条纹汗衫,蓝色运动裤,一屁股坐在五五面前,把一只凉鞋脱下来递给五五,穿白袜子的脚翘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一颠一晃。老汉头上戴着一顶白色运动帽,前面印着一排红色的小字:宁安县文联枸杞节采风纪念。一看就是当过干部的人。这样的人往往能说能侃,在小县城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老学究。五五接过鞋,仔细地看了看,原来是鞋帮子开胶了,都不用动针线,擦干净,抹点胶水就行。趁着五五低头修鞋的工夫,老汉打开了话匣子:

“你爹那可是个大好人。从南街到北街,从东街到西街,没有一个人不知道……”

“手里的活计也好,别的摊子不给补的鞋,拿到你爹的跟前,你爹都收下……”

“那时候穷嘛,哪里像现在呢,再好的鞋稍微穿一阵子就不穿了,扔了重新买,有钱了也不心疼钱了。那时候不行,一双鞋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完老三还得接着穿,有时候鞋底子都磨穿了,拿到你爹跟前,你爹给换个新塑料鞋底子,拿回去又能穿几年……”

老汉的话,五五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心思全在那只凉鞋上。一看就是一双好鞋,皮质光滑,浅咖色,鞋带上镶嵌的银色配件闪闪发亮,像一颗星星。鞋底柔软,手感舒服,像光脚踩在黄河岸边微微湿润的沙滩上。五五拿一块干毛巾在鞋上挨个擦了一遍,用手撑开裂口的地方仔细看了看,举起来,放在自己的正前方,用嘴吹了吹,右手迅速在脚边的一个木头匣子里翻找,拿出一管白色的液体胶,左手把鞋放在膝盖上,用力拧开胶水盖,重新拿起鞋,又高高地举在眼前看了看,撑开裂口,用嘴吹了吹,把胶水挤进去,边挤边用手迅速地压上去,有少许的胶水渗出来,五五用手抹去,鞋帮处的裂口像干旱的田地被冬水灌溉过一般,顺利地恢复了原有的生机。

老头很满意,双手搭在翘起的腿部膝盖上,身子微微后仰,像是人生得到了某种巨大的满足。

“你爹在被服厂的时候,我就认识他……”

“人好得很,一天忙得死死的,谁叫干啥都干,也不惹人讨厌……”

“那时候被服厂要是不倒,你家可能还好好的呢,你想嘛,你爹一个人上班,一个月挣的三十八块钱,养活你妈、你姐姐,还有你。我们那时候一个月才挣十八块钱,养活的也是一大家子……”

“被服厂可红了……”

老汉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补完了鞋,五五的心思回来了一些,静静地听着老汉说话,脸上是一种淡淡的隐没在皱纹里的笑容,粗糙、简单却又直接。他的头发稍稍有些凌乱,两鬓已经有了白发,看年纪,他比老头小很多,可是他的那张脸却写满了沧桑的尘世感。从他低眉顺目的眼神里,从他随遇而安的笑容里,你难以想象他的生活都经历过什么。

“鞋粘好了吗?”

老汉有些着急了。五五急忙拿起晾在一边的鞋子,又高高地举起来,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用手轻轻地拽了拽开口的地方,咖色的鞋帮和鞋底坚固地粘在了一起,这才把鞋子递给老汉。老汉接过鞋,套在穿着白袜子的脚上,站起身,抖抖裤子,从裤兜里摸出两块钱,递给五五,五五默默无声地接过来,眼神复归茫然。

“还得看外孙子去呢,她妈今天要去省城开会,让我赶中午过去呢。”

老汉最后留下一句话,一摇一晃地走了。

五五把两张一块钱放在膝盖上平展展地抹好,对折,然后伸直一条腿,装进裤兜里。伸出去的那条腿又缩回来,恢复之前的样子。他从旁边的箱子里取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才十一点,和往常一样,时间过得不快不慢。

五五生活的县城很小,仅有四条街,按方位不同,分为东街、西街、南街、北街。县城小,卖东西也就集中,比如餐厅大多在南街,服装店在东街,商店在西街,建材在北街。卖油饼子粽糕的在市场街上;卖糖糕的在利民街口,紧挨着卖鱼的;卖牛羊肉的在西街老电影院后面的一条街上;卖猪肉的在电影院前面的街上。这个县既有汉民,也有回民,猪羊牛肉当然不能放在一条街上卖。补鞋的鞋摊一直在西街老中医院的巷子里,现在叫柳青西路。五五再熟悉不过了,他爹在这里一坐就是三十年。打他记事起,他就跟着姐姐小喜天天给他爹送饭。

多少年过去了,这里好像并没有怎么变。中医院搬走了,妇幼保健医院搬过来。巷子里多了卖菜的、卖水果的。补鞋的最早有十三个摊子,除了五五他爹,其余的都是外地来的,河南人居多。后来生意淡下来,来补鞋的人越来越少,两个河南人回老家了,一个河南人在当地买了新楼房,给儿子带孩子去了。再后来,又挪走了两个摊位,一个挪到了汽车站对面,一个挪到了北街商城门口。听说生意还不错,比在这里每天能多挣个十块八块。小喜多次劝五五也重新搬个地方,五五不肯,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小喜心里明白,五五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毕竟这是他爹留下的一个窝子。现存的八个摊位,就像多年的搭档、伙伴和战友,风风雨雨一起坐了几十年。除了五五、蒋半斤、刘疤癞子,第四个单身的男人是老光棍,河南人,来宁安县四十多年了,十几岁跟着大人逃荒来的,来了就再没回去。他一辈子没结婚,四十岁领养了个傻儿子,也不上学,每天就跟着他补鞋。老光棍穿衣不讲究,一年四季就是那身蓝色工装,不知道是从哪儿捡来的,从来不洗,上衣下摆和裤子膝盖处永远油腻腻的,长年累月的污渍渗在那里。但他的傻儿子却穿得非常干净,老光棍甚至为儿子准备了一条湿毛巾,小心地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只要儿子弄脏了手和脸,无论多忙,他都要停下手里的活,从塑料袋里取出毛巾,给儿子擦拭干净,看着儿子在一旁傻呵呵地笑,这才安心地继续干活。老光棍和五五之间隔着蒋半斤,蒋半斤不来的日子,老光棍就和五五挨着坐。老光棍也是个寡言的人,没人来修鞋的时候,就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五五一支,他一支,两人默默无语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五五的姐姐小喜,对老光棍的傻儿子不错,把自己儿子穿小的衣服都洗干净了拿来,一件件在他身上比划,他笑就留下穿,他不笑,小喜就拿走。小喜二十出头就结婚了,四十岁又离婚了,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最后她只落了两个儿子。刚离婚时,两个儿子一个初三,一个高一,正是花钱的时候。小喜为了供儿子上学,去菜市场上跟人学着批发蔬菜。把蔬菜从西安运过来,再批发给当地的菜贩子往外零售。每天接车都是凌晨三点。小喜常常半夜里从家出来骑个破自行车往市场跑,好几次磕在石头上绊倒,脑袋磕出了血。五五心疼她,不让她去,小喜一句话就把五五堵回去,我不挣钱,你帮我养两个儿子啊!

五五想了想自个儿,再也不敢拦着姐姐去批发菜。

小喜比五五整整大十五岁,小喜是他爹四十岁有的,五五顾名思义是他爹五十五岁有的,所以叫五五。两个孩子都来之不易,当初有了他们,所有人都替五五爹高兴,说他好人有好报。他爹在的时候,姐弟俩没觉得日子难;他爹走了,他们才知道生活的滋味真不是一个难字就可以说清楚的。

日头又高了一竿子。

街道上的人并不多。除了上班的、做生意的,谁愿意在正午的时候出来挨着太阳晒呢。这可是伏天啊!现在狗少了,过去家家养狗,每到夏天,狗都趴在门口,伸长了舌头哈气,脑袋耷拉在前爪上,像是摊在地上的一堆泥。老人孩子都坐在门墩下歇阴凉,扇着蒲扇,脚边放一大缸子凉茶,说得口干舌燥了就端起缸子喝一口,甜甜的冰凉的茶水灌进嗓子眼,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小娃娃过来,扳着爷爷的手也要喝,爷爷一把揽过孙子,把茶缸对着孙子的小嘴,一口灌进去,灌得太猛了,茶水从嘴角两边淌出来,顺着脖颈流下去,流到小褂子里面,瞬间湿了前襟,孙子用手撩起衣襟给爷爷看,爷爷乐得哈哈大笑。奶奶在一旁嗔怪:不说给娃娃喝慢点,心急火燎的。这都是五五儿时的记忆,现在的街上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了。

远远地,过来一个女人,穿着高跟鞋,打着遮阳伞,屁股一扭一扭的,像只鹅。女人的眼神迎着五五过来,五五急忙躲开,低头看脚边。女人的高跟鞋当当当地敲在水泥板砖上,像只吃饱了趾高气昂出来遛食的鹅。一双耀眼的、红色高跟凉鞋停在五五的摊前,纤细的后跟像是一对透明的高脚杯。

“师傅,鞋跟加掌。”

女人的声音像醪糟,甜甜的,淳淳的。她径自坐下来,脱掉脚上的一只鞋,光脚把远处的一只男士拖鞋划拉过来,踩在脚底下。她的脚指甲上涂满了指甲油,鲜红鲜红的,像五朵盛开的红玫瑰。

五五拿过鞋,把鞋底朝上翻过来看,是一双刚买的新鞋,鞋掌和鞋跟相连的凹处一点灰尘都没有,上面还贴着一个标有鞋码的椭圆形商标——37码。这是大多数女人的鞋码,不大不小,刚刚好。五五心里突然有些失望,觉得这么招摇、这么扎眼的一个女人,她的脚总不应该和一般女人一样,36码半或37码半也行啊。太普通了!在某种程度上他讨厌普通,可大半辈子过去了,他偏偏又是最普通的,丢在人堆里,用捞面的笊篱捞都捞不出来。这能怪谁呢?怪他爹?怪他姐小喜?还是怪命运?打他刚记事起,他爹和小喜就在他耳边不停地说:五五啊,别怕,你和普通孩子没啥区别,你就是个普通人。谁说啥你都别听,记住啦?他点点头,似懂非懂地“嗯”一声。等他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时,他已经成了人到中年命似暮年的老汉。

买了新鞋的女人都喜欢给鞋跟加掌,怕新鞋跟磨偏。毕竟,人走路的时候,身体不可能不偏不倚地走,一定会偏向一边,就像命运。

现在的鞋掌已经不是过去那种从一整张皮子上割了,都是现成的,各种各样的花色,各种各样的大小。五五看了女人新鞋的鞋跟,在一个包里掏出一堆鞋掌,慢慢比划着,终于找到一个乳黄色的鞋掌,圆圆的,像一小坨压扁的柿饼。五五拿起一块抹布,仔细地擦鞋跟,在底部磨了又磨,又在鞋跟边上擦了又擦,生怕留下一点灰尘。等他确定完全擦干净了,拿起一瓶粘鞋的胶水挤在鞋跟底部,然后把鞋掌压上去,使劲地压,从他涨红的脸上可以看出他用了多大的劲。胶水溢出来,粘在他手上,手指和鞋跟又粘在一起,五五急忙抽开手,因为扯得太快,直接扯掉一层皮,他顾不得看手,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鞋跟,手又迅速地压上去,边压边挪动手掌。

“师傅,小心点,这是新鞋!不要把胶水弄到外面,很难看的。”

女人一直看着五五的手,生怕他弄坏了自己的鞋。

五五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给出一句保证,继续压着鞋跟。

“上次加掌,就在前面那个摊位,”女人用手指了指前方,“把胶水弄到鞋跟外面,长长的一缕,像鼻涕一样,别提多恶心了。弄得我再也不想穿那双鞋,到现在都在鞋柜放着呢。”

五五听由她说着,从一个木匣子里捡出三颗小铁钉,碎碎的,还不如瓜子大,捏齐了,含在嘴里,把鞋子倒扣在铁质的鞋桩上,鞋跟朝上,五五从嘴里取出一颗钉子,按进鞋掌,又拿起锤子,对着钉子小心地敲,连敲三下,钉子稳稳地钻进了鞋掌。五五又从嘴里取出第二颗钉子,按进鞋掌,拿起锤子,对着钉子小心地敲,连敲三下,钉子稳稳地钻进了鞋掌。五五从嘴里取出第三颗钉子,按进鞋掌,拿起锤子,对着钉子小心地敲,连敲三下,钉子稳稳地钻进了鞋掌。鞋掌面上的三颗钉子像三朵铁梅花,呈三角状盛开。五五对着三颗钉子又依次敲了一遍,把鞋子取下来,递给女人。女人显然对五五的手艺很满意,接过鞋,踩在脚上,站起来,跺了跺脚,又往前走了两步,试了试感觉,脸上浮现出另一朵内容的花。她退回来,再次坐下,脱下另一只鞋给五五。

“我们同事说的没错,还是你钉的鞋掌好!”

这双鞋五五收了十块。女人啥都没说,就把钱交了。别的鞋摊,加这样的掌子最少十五,有的还要二十。老光棍说五五心轻。五五也没辩解,心轻心重的又能咋样呢,过日子嘛,有吃有喝,对他来说,晚上有个睡觉的窝也就够了。

这会儿路上的行人突然多了起来,急匆匆地,有骑摩托车的、电动车的,还有步行的,不用看手机也知道,是下班时间到了。

现在的电动车越来越漂亮,尤其是那种仿台湾制造的机车,像个老式的小嘉陵,却又带着踏板,憨憨胖胖的座位,后面加一个放东西的小箱子,有些卡哇伊的感觉。五五一直想给自己的女儿也买一辆这样的小电动车。五五想象着她放学后骑着这样的电动车穿过大街小巷回家的样子,一定很酷,也很美。这些时髦新鲜的词都是跟着女儿学的。十六七岁的女孩儿,正是最活泼的年纪,每天回家对着他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五五的老婆是个哑巴,听不懂女儿说啥,在一旁急得哇哇叫。五五听懂了,再把想法换成手势比划给老婆。老婆听了,再哇哇哇地喊回来。五五很享受这样的时刻,相比白天的寂寞和喧嚣,他觉得家里的闹腾才是他渴望得到的东西。

小喜来给五五送饭。

小喜骑的是一辆橘红色的电动自行车,突地一下就停在五五面前。自从有了电动车,街面上的自行车越来越少了。怕丢,嫌慢,不洋气。五五的女儿上了高中后,小喜天天中午给五五送饭,她说让五五老婆安心在家伺候女儿,她的两个儿子已经没指望了,不能让五五的女儿也跟着落榜。小喜的两个儿子都跟着小喜贩菜,钱是挣下了,房子都买了两套,可是没考上大学这件事,成了小喜心里的一个结。当年自己为了家放弃了高考,本指望五五能出人头地,可是,五五连小学都没上完就回家了。现在爹妈都不在了,她是姐姐,她不能让他们家一辈一辈地陷在泥沼里,拔不出腿。他们的父亲是个老好人,给人补了一辈子鞋,除了落下个好人的名声外,再没给姐弟俩留下任何东西。小喜的婚事草率而简单,五五的婚事简单而草率,都是因为穷啊。都是为了把日子过下去。好在,五五话少,从来不说什么,即便当初小喜给安排和哑巴媳妇相亲,五五都没说出一个“不”字。相完亲,他们很快结婚,生了女儿。五五一直担心生的孩子也是哑巴,那些天,他拉着小喜陪他跑遍了县城所有的寺庙,见菩萨就拜。女儿出生了,五五和小喜坐在产房外焦急地等着,心紧紧地揪起来,耳朵支棱着,直到听到女儿响亮的啼哭声,五五才一下从长条凳上蹦起来,一句话没说,眼泪花子却像雨水打在房檐上一般飞溅出来。小喜让五五给女儿取名字,五五挠了半天耳朵,才支支吾吾地挤出两个字——丫丫。小喜随了五五,说就叫丫丫。

“丫丫这次考得咋样?”

见到五五,小喜第一句话就是问丫丫。五五也习惯了,说了丫丫的成绩。小喜叮嘱五五多督促丫丫,说高二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掉链子。五五答应着,接过饭,埋头吃饭。小喜又和老光棍拉呱了几句。小喜刚离婚那几年,差点就和老光棍结婚了。是老光棍自己提出来的,想娶小喜,想帮小喜拉扯两个儿子长大。小喜问五五意见,五五又是支吾了半天,最后劝小喜:男人都是一个样,既然离了,就别再往火坑里跳了,自自在在地过上几年吧。小喜听了五五的话,拒绝了老光棍,一心一意地贩菜。爹妈不在了,也没了可商量事的人,姐弟俩成了彼此的依靠,遇上啥事,你听我的,我听你的。那段时间,五五经常去给小喜帮手,发完菜也就早上八点,刚能赶上出摊。不过三年时间,小喜就缓过劲了,经济上越来越宽裕,她要给五五钱,五五死活不拿;她要帮五五买楼房,五五说他喜欢平房,喜欢他们家的老院子,小喜就没再坚持。

“开张了吗?”

五五点点头。

“挣了多少了?”

五五想了想,说出一个数。

“这也太少了。你说说你,上次让你去家具城搬家具,多好的活儿,一月下来也有五六千,你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五五没吱声,低头吃饭。他不能告诉小喜,他搬家具的时候遇见了谁,有多么难堪和尴尬。那是他心里唯一的一点念想,就因为送了一趟家具,连这点念想也彻底破灭了。

中午吃过饭的时间最难熬,食饱犯困。不约而同地,五五和老光棍都坐着打盹儿。经年累月,他们早已练下坐着睡觉的神功。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翘成二郎腿,双手交叉,十指相握,稳稳地勾在翘起来的膝盖上,整个身子微微后仰,眼睛闭起来,渐渐地,就能进入梦乡。不知是不是因为小喜今天中午提了一嘴,五五做梦竟然又梦见了小时候。他跟着小喜出去玩,芝芝也来了,穿着花裙子,裙子高高地撩起来,一点也不顾及自己是女娃娃,露出白皙健壮的小腿肚,裙子里面鼓鼓囊囊的,随着她的跑动一抖一抖的。冲到他们面前,脸色微红,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小喜问她:“芝芝,你跑啥,我们等你呢。”芝芝并不回答小喜的问话,摊开裙子,里面是熟透了的西红柿、青翠的辣椒、紫皮的茄子,还有带着湿泥巴的土豆。

“这是我刚去地里摘的,拿回去做饭吧,我妈没看见。”

芝芝喘着气,一字一字地蹦出来。

小喜接过芝芝裙子里的菜,兜进自己的衣襟里,转身就跑。等小喜跑远了,芝芝从裙子口袋里变魔术一般变出一个菜包子,都压扁了,露出里面的茄子丁,塞给五五。

“赶紧吃,茄包子,可香了!”

五五也不客气,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茄子里面掺了辣椒末,嚼起来又辣又香。这些蔬菜、这茄包子都是他们家急缺的。芝芝和小喜是同学,隔三差五从自己家菜地里偷来各种菜送给小喜。在梦里,五五又接过一个茄包子在吃,可是里面全是面团,没有茄子丁,也没有辣椒,包子嚼在嘴里,一点熟悉的味道都没有,还不如吃一个馒头,五五使劲地嚼啊嚼,就把自己嚼醒了。

五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抬头看了看天,太阳直直地悬在头顶,空气里隐藏着无数个热分子,这个夏天快要热爆了。

挨过中午的热,下午的生意好了些。五五的摊前一直有人,忙到临收摊前,小喜给五五打来一个电话。小喜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问五五:你见芝芝了?没等五五说啥,小喜又紧追着说,我刚碰见芝芝,芝芝说她见你了……芝芝从省城搬回来了,重新装修老房子、换家具,说是你给送的家具……

五五拿着电话,只听见小喜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还说什么呢,芝芝也是个苦命的人。芝芝曾是五五这辈子最想娶的女人。以前每次吃完芝芝给他的好吃的,他都抬起头,瞪着大大的眼睛,对芝芝说:“芝芝,我长大了娶你!”

他们很快就长大了。但是长大的时候,五五的心却变小了。

芝芝最终嫁了别的男人,和小喜错前错后地离婚,然后去了省城。芝芝的女儿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结婚生孩子后,芝芝给帮着带孩子。孩子三岁了,可以离开老人了,芝芝又搬回了县城。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五五在心里叹了口气。

送家具那天,是五五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的一天。

临近下午,家具城老板给五五打电话,让他加急送一趟沙发,就在县城。五五一听就是老板照顾他,家具城三个送货的,远一点的都派给了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县城内的、楼层低的,一般都留给五五。老板帮着五五装货,一组L型沙发、一个茶几、一个电视平台。五五拿着地址,骑着电动三轮车出发。到了小区院子里,五五给货主打电话,很快下来一个年轻媳妇,要五五把家具送上去,五五从车上下来,年轻媳妇一脸的不高兴,又给另一个人打电话。一分钟之后,下来一个青年男子,和五五抬着沙发上楼。上台阶时,五五很吃力,年轻男子显然在尽力迁就五五。等上到四楼,五五已经满头大汗,脖颈处湿了一大片。年轻男人背对着大门用脚踢门,门打开,五五跟着男人进屋,就在沙发落地的一刻,五五听到有人喊他——五五!你是五五?一个沙哑的、透着微微吃惊的女人的声音。五五抬头,直视着面前的女人,过五十了吧,面色蜡黄,头发染过,发根处露出一些难以掩饰的白。

女人有些激动,过来一把拉住五五的胳膊:“哎呦,我们多少年没见了!没想到还能看见你!你好着吗?小喜好着吗?哎呦,咋都想不到今天你能来!”女人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五五的脑海里却一片空白。这种境况太出人意料了,他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谁能想会在今天遇见,而且是这么狼狈、这么仓皇的境地。还不如坐在修鞋摊上见面呢,起码是从容的、安静的,可以捋顺了思路说两句话。这个让他百般不安的女人就是芝芝,他牵挂了大半辈子的芝芝。家具搬上来,芝芝留他在家吃饭,五五挣扎着,用尽了力气从芝芝家里逃出来。

回去的路上,五五把电动三轮车骑得晃晃悠悠,像失了神的驴子,筋骨散了架。芝芝苍老又憔悴的面容印刻在五五的脑海里,像一堵墙拦截住其他所有的思绪。五五的心里翻江倒海。当初芝芝是被家人为了一车过冬的碱沟山煤炭强行嫁给比她大十几岁的老矿工的。芝芝出嫁那天,是哭着走的,大家都以为芝芝是恋家,其实五五知道,是他伤了芝芝的心。结婚前几天,芝芝去他家找了他三趟,拉着他要一起走,去省城,去兰州,去新疆,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哪儿都行。五五退缩了,拖着一条小儿麻痹的残腿,除了等着接父亲的班,好好修鞋,他不知道还能干点啥,更没有勇气养活一个在他心里珍贵又稀罕的女人。他埋着头坐在炕上,无论芝芝说什么,都一言不发,用长久的沉默送走了芝芝,也终结了自己少年时代对芝芝的承诺——长大了我娶你。虽说他现在的家也让他幸福,只是想起芝芝,心里就是隐隐的、说不出的疼痛。五五一直觉得他小时候敢说“娶芝芝”是年少无知的狂言。因为从小被父亲母亲和姐姐保护得太好,身边的邻居也因为父亲为人老好,从来不在他跟前提一个“瘸”字,即便他走路和别人不一样,他也从来没想过他的人生会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里有了石激水花的波澜呢?是看到班里的男生在操场上打篮球踢足球?是看到放学后大家骑着自行车在他面前风一般刮过去?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面前闪过一双强壮健康的腿,他的心里就会杂草丛生,好像埋了一座坟。那座坟里,不仅埋了他青春年少的自尊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还埋了他对芝芝的喜欢与爱慕。初中没念完,他就退了学,跟着父亲学修鞋。在一针一线的缝补中,在敲敲打打的钉鞋掌中,五五感受到一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快乐,他忘了他一瘸一拐的腿,也忘了别人或健走或奔跑的健康的腿,把一双破损的鞋全心全意地修好,是他找回尊严和活着的价值的唯一途径。

见过芝芝的第二天,五五再不肯去家具城,又回到了修鞋的地方干起了老本行。没人修鞋的时候,五五也胡思乱想,不知道芝芝会不会来,或者路过也行,即便老了,即便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他也还是想和她说几句话。五五就这样默默地期待着,也等待着。

夏天的日头比较长,每天收摊都到晚上了。

五五差不多是最后一个收摊的。他动作慢,索性最后一个收,等所有人走了,他一件一件地把自己的家当装起来,装进一个大工具箱里。这都是他爹留下的家当,都是上了年头的。钉子、锤子、扎线机,旧皮子、鞋撑子、麻线绳,他一样一样地收,生怕漏掉一样。老光棍早早地走了,带着自己的傻儿子,他说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他们爷俩也要时尚一回,吃自助餐去。为了这顿自助餐,他们一整天都没吃饭。东街开了一家自助海鲜火锅,78块钱一位,是县城最贵的自助火锅了,傻儿子念叨了好久,老光棍终于下定决心带儿子去消费一次。他说,人嘛,吃好拉倒,免得像蒋半斤,心上放两个支架,喝个酒还得减半。听他这么一说,五五才想起来,蒋半斤连着好几天没来了。老光棍嘴里念叨的傻儿子的生日也不是真的生日,只是当初他捡来傻儿子的日子。

五五终于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箱子里。他动了动腿,有些发麻,整整一天,他都坐着没动,一泡尿憋到现在。他抬了抬屁股,用右手撑住板凳,左手拽着三轮车车厢,全身使劲,终于站起来,稳了稳神,试着先探出去一条腿,弯腰,双手紧紧抓着工具箱两侧,再次使出浑身的力气,把箱子抬起来,左腿提高,吃力地向前跨出一步,把箱子放在三轮车车厢沿上,再跟出去另一步,把箱子挪进车厢里。他歇口气,转身把板凳、旧拖鞋等零碎东西都拾掇进车厢。他回头看看,地上除了几个烟头再没有任何东西,才放下心来,推起车,转弯,向前走去。他的整个身子是倾斜的,右腿僵直而短小,在左腿的带动下,才勉强地一瘸一拐地跟着走。

路灯亮起来,五五推着三轮车,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渐渐拉长,一个寂寥的身影躺倒在路上,一瘸一拐,一瘸一拐地挪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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