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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三篇

时间:2024-05-04

◎张远伦

活着,就是顺顺气

村庄里的灶台上有一个木架子,上面用稻草包裹着猪油,橘子叶用柴火熏过,有奇香。割一团下来,包在青菜叶子里,鸡圈里的鸡蛋,一个也不能少,慢慢地积攒到满满一竹筐。还有不留种的花公鸡,每天撒两把玉米催肥,冠子长齐,打鸣的时候就要到了。

木瓦房下,诸佛村早早结霜,蛙鸣已退,坝上沉寂,逼仄的内室里显得有些清冷,月光被门缝压成一线。我们就在屋子里的阴影部分,身体上充满欢乐的虫声。可我总是想到那个黑色的纵隔,在她的身体里造了两个小小的内湖,通过这村庄里幻觉的超声我深深感受到了,一个胎儿偏居母体左侧时,那无法动弹的巨大憋屈。我停了下来,模仿无声的生命,在尚未诞生时拍打村庄,于是木扉全开,于是她的喘气混合了大量幽邃的稻草气息。

这天晚上,她疼了很久,急不可耐的医生打了两针催胎,我的大女儿终于诞生了。她却不能啼哭,脐带紧紧缠绕细小的脖子。接生的医生将她悬在空中,倒立、抖动……倾覆的样子,让虚弱的母亲感到慌乱。黑夜,围得人窒息。十年后,我们都还记得接生人最后的话——活着,就是顺顺气。那样的子夜,村庄美好,万物停止了仇恨。

我这一生,见过的最为惊心动魄的倒立,就是我大女儿的。

一个婴儿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经历了活着的艰难,只是混沌初开,她浑然不觉。而父亲嗓子眼上的惊惧,一生铭刻。

我们这些成年人,看似头朝天脚朝地,但是何尝不是一直在倒立行走,苟活于世。我们挣扎、气滞,经络逆行,欲望深重,我们忙碌到根本不懂得顺顺气,不懂得摸一摸自己的胸口,不懂得把活着的艰难化为长久的平和。我们还在对抗这个物质的世界,久久得不到和解,我们双掌着地,双脚朝天,似有愤懑无法诉说,似有悲伤面地倾吐。

那种村庄里诞生的神迹,幸福感和战栗感,当是对一个前途无望、籍籍无名的青年最大的拯救了。

我不知道自己出现在人间的时候,是不是倒立的,我不敢询问母亲,只能幻想。可那种倒立的感觉如影随形,在我的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尤其是当我看到大女儿的惊险一幕,就更加怀疑自己:倒立是不是一种遗传?

她开始啼哭,终于缓过来了。她在生命之初就经历了冲开母体纵隔的艰难,经历了被窒息感所笼罩的危险,真是辛苦了。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致敬,每一种诞生都是神灵的杰作。

为此,我不得不、也必须礼赞生命。不仅在为我的骨血,而且也在为他者。

她的声音清亮,像是三月时分的报喜鸟。女儿的眼睛始终不睁开。她便用自己的舌头一次又一次地润湿女儿的眼皮,睁开了,小眼珠像一枚黑豆子,也像是我最圆润的好运。

我煮好定心汤,老腊油加土鸡蛋加几片葱花。然后我开始磨刀。关在蛇皮袋子里的小土公鸡,开始打鸣了。这个世界被她挤开了一尺,这是最丰腴的深秋,你也可以把这奇妙的冲击力当成是初冬的小火。十月初七的凌晨,刚刚过了午夜,玻璃窗外的每一寸夜色,都想挤进我逼仄的房间。

我的女儿带着经卷里的诗意来了。

她那么小巧,被一面小红毯裹着,眼珠子时而转动,时而闭眼啼哭。她的样子就是天籁的样子,毫无疑问这是村庄最大的吉祥。她重五斤,比我的任何诗歌都要重,不过这恰好是一个女孩的体重了。这世界被她挤开了一尺,整个夜晚我都没有入眠,我的神经已经被替换。我看着她睡,看着她的光芒点亮了黎明的光芒。

我要准备好杠炭火,上面放一个烘炉。这个烘炉是用竹片做成的,上面烘烤我女儿的尿片。没有尿不湿,只有我的运动衣,撕成碎片,不断地换,不断地洗。村庄里的小河边,有一枚巨大的鹅卵石,那里是我搓洗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河堤掩埋。

女儿出生的时候白白净净,医生说是最干净的,那种婴儿的腥红一点也没有,他们说这是奇迹,这说明我老婆的羊水太干净了。你看见过宰杀鸡、宰掉鸡头的人吗?你看见过把鸡汤炖糊的人吗?你看见过把醪糟煮干的人吗?,你看见过把中药熬成浆的人吗?这就是我。为了我女儿的一滴奶水。

村庄里面把这过程叫作发奶,我把这叫作赎罪。她受苦十个月,我得还一辈子,只有饿死闲死的人,没有苦死累死的人。我磕磕巴巴的动作,便是两个人咕噜咕噜的养分。奶水少的时候,她把妈妈咬哭;奶水多的时候,妈妈就挤奶。我看着自己瓷盆里倒出的银子的光芒,心疼得要命。

我拉来一个大木桶,装稻谷,她的亲人们送来了今年的新粮食。鸡蛋,多得我的窗台都堆不下了。还有婴儿毯子,我们使用了几年。那堆放在屋角的公鸡,每天乱叫,都把我们的生物钟叫乱了。至于糍粑这样的熟食,我俩都来不及吃,送人的送人,回礼的回礼。席桌上的烧白和扣碗,我在村庄里送了个遍。

逐渐安静下来后,我的女儿满月了,我们走出家门,亲人们给她的脖子上戴满生命线。想起来如此愧疚,我不欠他们钱财,欠他们大量的心意,不能用想象去还。在村庄里走走看看,在每一家门前坐坐,这是我需要做的,是我终老都需要做的。一个生命,是村庄最大的礼遇。一只飞走的鸟,还记得巢在哪里。

那一年的雪,和我一起跨世纪。我坐上一辆方圆车,去大同煤矿拉煤,晚上回来烧煤的时候,才知道很多煤块是黑色的石头。她告诉我,酥松的泡粑煤才是好的。这些石砣砣卡住了煤炉子,弄不好还要折断煤桥。晚上都在梦中,梦里的我老是洗不白。整个晚上,孩子都在轻轻地咳嗽。女儿需要温暖。看来只有去买杠炭了,政府禁伐,要买到杠炭,得秘密地进行。还得深入十公里外的诸佛江腹地,那里人迹罕至。一个个杠炭窑子藏在密林里,活像一些地上的马蜂窝,我用篾条框装满炭,然后背回家。

蓝色的火苗燃起的时候,我的眼睛湿了。千禧之年的冬天,有一些寒冷,来自春节联欢晚会里看不见的村庄。

那一年的夏天,她卖凉皮。晚上,我们在村庄的木屋里,把一袋子面粉不断地揉搓,直到面粉浆子浑浊均匀,直到面筋呈现在盆底。我们在大铁锅里烧开水,铝合金模子飘在热气腾腾的水面上,一勺子面粉浆子泼上去,一会儿就被蒸熟。刀子刮下来,就是一张白净的凉皮。白天,学校门口的她,把凉皮切成细条,装在碗里,浇上佐料,辣椒的味道在小场上弥漫。那天,她捂住肚子,躺在地上,疼得打滚。她尝味道的时候,一块没有舂细的糊辣壳,死死地贴住她的胃。

凉皮卖了一个月,女儿多了一辆学步车。

还有,她会哼歌了,唱的是: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那一年夏天,她去了另一个镇子的烟草站里打工,我和女儿在租住的小木屋里等她回来。我们就住在村庄旁,不再去岳父家打挤。那一年夏天,女儿学会了自己穿衣。不过穿上的是棉褂。女儿会唱的歌谣已经有几十首了,不需再跟着碟子的音律。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女儿一个人拨通了程控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她妈妈的声音和激光打印机嗞嗞的声音。

那一年夏天,我第一次在公开刊物上发表了一首诗——《冬日的水田》。

诞生,就是对爱的命名

琉璃瓦上的黑鸟,俯视小母亲的目光多一些

均匀一些,转移慢一些

它会适时将目光分一点给城墙垛口的乞丐

和他的铝合金碗

需活动一下细弱的颈椎之时,它才会换一个角度

恰好可将余光,赐予我一点

我在仰视钟声里的青铜,它在俯视啼哭声里的婴儿

挑起的檐角起势欲飞,而凝听的黑鸟如此沉静

从我这个角度看上去

大钟沉实地压着城楼,黑鸟轻巧地压着天空

——《通远门城楼上》

通远门,是我此生最熟悉的一座古城楼。

我不是在那里怀古,而是等待新生命的降临。

她又在趁我深深睡着的时候骂我,骂声就停留在我梦境的老电影那里。我正在模仿,叫你一声“艾草”,我能感觉得到自己嘴唇的翕动。而你是看不见我身体里神经元的浮动了。我越来越老,越来越长得像是个贬义词。你的夜色比我的夜色多了一些失眠,我的失眠比你的失眠少了一些星光。你的身体里总比我多一些救赎的物质,比如子宫壁、妊娠纹和褒义词。你被痛苦折磨的时候,总在睡意的末端骂我,往往没有把一个词语说完就突然睡去。接下你的话头的不是我,是日出。它像爱意那么闪光,被大地分娩。

漫长而又紧张的夜晚过去了,我要趁着晨曦,前往通远门。

张家花园的爬山虎太多,这隧道隐蔽起来,阳光是找不到的。我妄念太多,找到它的时候,它正在布置三条道分岔的迷局。隧道原本对我的作用只有两个,要么通过,要么转折。今晨,由于怀有襁褓之念,隧道选择了顺产的方式。张家花园隧道,有一个洒满光芒的宫颈口,它的半径里,朝阳是我提着灯在奔跑。

我倚靠在通远门的石头上,等着医院上班。这块石头,比我早来五百年。据说阻截过张献忠。城门洞里,石头的脚步声滴滴答答,裹挟着马蹄余音,石缝间渗出的水,如从旧时光里拧出,顺着鼻翼,将他年倦意和今日微凉送入我唇,送入她唇。入秋薄寒,而她身体发烫。

挂号的队伍排得老长,号贩子和医院门口的保安在吵闹,远道而来的孕妇和出租车司机在讨价还价。我排在缴费窗口的最末端,靠近大门,阳光照进来,我就有了一条尾巴,被匆忙上楼的人践踏而过,我和我的影子,沉默,而无声问候。深秋里,转过通远门楼顶的阳光

换了个角度,照到这里。光芒真是一点不浮躁啊,只让人沉迷,那一缕一缕的扬尘,无风,而不绝。

这里聚集了众多试管求子的人。其中不乏来自山区的现代农民。顶楼的遗传研究中心,武陵山顶的香火,她在相距三百公里的医院和道观折返。她浮在白云上,如趴在狭窄的楼梯上,有一步一匍匐的感觉,一边在高处膜拜和敬奉,一边在高处排轮站队,采撷一滴血。

当她的身体瘠薄到不适合麦子生长,就会去山巅收集阳光,抑或注射一滴天水。她举出所有叶脉,在寒风中等待,一滴露珠的形成,耗费的是稀薄的生命力。她在通远门的石阶上行走,如朝圣。一个秘密的胎盘,是她跪拜的蒲团。仿佛在小腹的中心,有隐痛之疾,仿佛最远的山风,低头撞向了悬崖。

而我们家如此顺利,无需借助现代科技,就能孕育新的生命。我们说:文明的毒素尚未伤害到我们的身体,原始的本能还在。尽管已是中年人,但我们对自己充满信心。果然,孩子就要诞生了。

和大女儿一样,我的小女儿也要在母体里艰难地推开一道纵隔。她在胎盘里就奋力推开一道屏风。她在巨大的海水里,居住着一室一厅。父母不能给予的,她在降生前就有了。

助产士身穿红衣,如通远门的夜行鸟。她进产房后,迅捷换上白大褂,头戴白帽,恍如保健院的魔法师。她深深地蹲下去,又缓缓地站起来,每诞生一个新生命,她的谦卑就加重一分。用力的姿势,呼吸的调整,都是她驾轻就熟的技艺。真正与血脉相关的技艺,真正与匠人区别开来的,是那训练有素的慈悲。每天,她都在说:感谢您预约,很开心为您服务。

以前,我们叫接生婆;现在,我们叫助产士。每天,她都在提醒自己:我是拿剪刀的人,必须记住剪断的脐带,像记住自己的命根。

我们一家人守候在手术室外,看着医生和助产士们进入,变得紧张起来。毕竟是高龄产妇,还是有些小小的担心。虽然每周都在例行检查,每次都说正常,但是,诞育孩子是一个伟大的过程,伟大必然伴随着危险。可是,这次我不能像大女儿降生那次,能够守护于身侧了。只能听从医生的指令,待在门外。医生说:我们叫你进来才能进来。

两个小时后,门开了,护士抱着已经顺利降生的女儿,让我赶紧进去。

她半闭着眼睛,停止了啼哭,微微的笑意挂在嘴角,像鸟巢里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粉嫩得如同我的小心脏。她也很干净,在她身上看不出被羊水浸泡得发红的肤色,而是透出带有光泽的粉红,仿佛是已经出生了两天,已经与这世界的自然光产生了呼应,已经融汇在这通透的晨光之中。她的脸有着小菩萨般的安宁,显然已经在生命之初就有了生命圆融的意味,让我不忍心把自己粗俗的嘴脸贴上去。我不敢亲她。我太丑陋和不洁了,怎么能和这世间最纯净的生命相触碰。她有着浅浅的头部绒毛,像是完整的语言系统中旁逸斜出的柔软叙事,讲述着她怎么在母亲的纵隔内顶开未知的一切。她的小手和小脚还自然地弯曲着,从母亲圆弧形的子宫里出来,她的存在状态还没有改变。现在的世界是一个更大的难以偎依的子宫,她得保持着安全的姿势,向内,向自己,向受精卵的核心,向着奇妙的生命化学的纳米部分,向着我的诗歌语言的某一个脑细胞,蜷曲下去,内卷下去,像在保护着自己,也像在舒展之前反向而为,蓄着最大的势,借着最大的力,然后才将自己一览无余而又狷狂恣肆地展现给现世。

她无疑是保健院里最为凝聚的光源。

我调动所有的诗歌语言呵护着她。

她来了。她来了才有整个世界。她来了才有我,和我们。

她的世界很小,却足够辽阔,没有什么比我此刻的想象力更无垠了。她在我的思想的天空中自由地飞翔,无所顾忌地漫游,毫无心机,毫无危险,毫无人的局促,而像一个我们造就的小神,管辖着自我的一个平方。她在我怀里,我无比地小心,仿佛是要对天地负责,照看好这个小神。她再一次形成了我的神迹,将我提升到更为柔软和善良的境地。

有了女儿,世上再无我的敌人。

有了女儿,你们可以打我、骂我、毁谤我、处罚我。只有爱,才是对抗一切戾气的能量,只有骨髓里的血液交换给另一个生命,我们的血液才会更加透明和洁净。爱将是漫长的艰辛,漫长的忍耐,漫长的天道轮回。

我们对爱进行命名。

所有的诗歌都是追问我们来自哪里

孕育,是两个生命的创世。

诞生,是独我生命的创世。

我们为两个女儿创造了两个世界,然后合二为一,一家人共用一个世界。然而,大女儿自己创造了1999年以后的世界,小女儿创造了2016年以后的世界。她们都有独我世界,归自己管理,自己挥霍,自己折腾,自己把世界关闭。

而我,需要追问自己的诞生了。

我创造了1976年以后的世界。

当我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向着诞生相反的方向——死亡走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是在走向诞生。像是我耗尽心智,花光身体,写完诗歌,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回到源头。我的生命就为了回答一个问题:

我来自哪里?

有一天,我站在故乡的山巅,向天穹释放孔明灯。这种被燃烧的蜡烛顶起来,升腾到上天去的灯火,也叫作“天灯”。“黑夜里的许多天灯,顺着风向走,走着走着就成了孤灯。”一顶一顶的天灯渐次升腾,飘向浩渺,然后慢慢变小,变成光点,变成黑点,像黑夜的遗腹子一样,被巨大的虚无同化,变得不知所踪。我目睹了它们的诞生和死亡的整个过程。于是我尤其注重它们的诞生,精微地制作篾条骨架,精细地安装纸筐,精准地置放蜡烛,然后颤抖着点燃,待到浮力恰好时,轻轻松开手,于是生命之光就诞生了。创世的火苗引领着风向,将一簇光焰送进深邃里去。

然而,它们无声地死去。

那么,我该受到什么提点?该怎样回到诞生?该怎样用汉语言完成对生命原初的追问?

我在问题的问题里徘徊已久。我尚未从小问题里走出来,就像内焰还被包裹在外焰中。而更大的问题还在形成覆盖性的穹顶,我的无力和无助在天地之间很明显。而我的生命,理应用诗歌来刺穿这些无形的控制,将自我提纯到“无恶”“无羞耻”的洁净状态,无限接近婴儿,无限抵达透明。

有一天,我站在小镇的古桥上,看着桥墩上的枯草,顺着风向走,走着走着就成了残叶;听着黑夜里的许多旋律,顺着风向走,走着走着就成了余音。

他们都顺着风向走,而我不能

风向所指,是熄灭,是枯死,是默哀

我逆风而走,便是走向光源

走向草根,走向声带

便是,走向大风的子宫

仿佛听到神在说:孩子,起风了

——《逆风歌》

我逆风而行,走在和世界对抗的路上。我是反向者,在倔强地走向无意义。我的后半生一直在放弃,放弃本就少得可怜的物质,放弃越来越虚妄的名声,放弃无效的爱,放弃无谓的挣扎。我像天灯从天幕中缓缓退回来,宛如星辰重临人间;我像残叶返青,回到绿草,回到一粒雨露的浸润中;我像余音回放,重新组成旋律,闪回副歌,过门,前奏,返至一粒音符最初的震动频率里。

我从熄灭回到点亮,从枯死回到萌芽,从默哀回到祷辞。我甚至从一片光的彗尾中扫回光源,从一笼草的摇曳中深入草根,从一声哭腔里滑回声带的原点。

我领回风的儿子。

走回到大风的子宫。我便是那个首先感受到这个世界起风的孩子了,我便是那个刚从血迹斑斑的脐带下分离出来的那个孩子了,我便是母亲的向死而生了。谢谢诸神,母亲至今还活着。她也正在走向自己的诞生。

这种回溯的过程,是我的自我寻找。我在寻人。写诗就是一场寻无所得的“寻人游戏”。而我的每一个文本,都是一则“寻人启事”。

我在哪里?

后半生,我一直在和灵魂玩寻人游戏。寻找无处不在。在瀑布的水帘之内,我形销骨立,沿着一条水边小道徐徐独行,试图避开大量的水分,我怕灵魂太湿了,化了,不知所踪,而我白白花费几千个词语,还是找不到我的自我。然而,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目睹了另一场诞生,“你用彩虹找到了我”。只是,当我流连在彩虹中的时候,用各种色彩洗脸的时候,你又不见了。你是谁?你为何要拯救我?

在大海,我去聆听海水迷幻的声音,那些可以翻译出来的语言,让我们都为之久久缄默。我们听见的,白鸥也听见了,即便穷经皓首,它们也保持着耳蜗的优雅和圆润。这短暂的黄昏,贝壳含着几粒银沙先行睡去,而海鞘怀着孕,竟然是裹着彻夜的光,掌心捧着的水,刚出席一场风暴,便赶了过来,参加我们的世纪之约。如此安详,仿佛从未经历过惊惶,曾将海水译为忧伤的诗人,为自己的误差羞赧不已。如今他已老迈,静静地将大海译为这星球上蓝色的邀请函——欢迎海葬,伦翁。这时候,“你用窒息找到了我”。而你,又是谁?

在圣索菲亚,我无意误入教堂。觉得冰雪的穹顶下定然隐藏着什么,果然,那是一个反季节的我,出现在哈尔滨,像一块冰棍,满身雪花之意,似有零度的绝望。这时候,“你用体温找到了我”。而你,该当是谁?

在极地,我在一场骤起的大风中,打开水瓶盖,以人间唯一的倾斜角度,连同我向着辽阔的北方敞开。在北极村最隐秘的方向下,这悬空的高度,是云朵和青草之间的高度;这倾斜的样子,是雪松倒伏的样子;这两厘米的风口,是一个水瓶口,是迎着风发出的呜咽。是一场凌厉的气流,对一秒钟的时间彻底的屈服。呜呜——短暂,低沉,如腹痛的雀鸟,如极地对我的谴责。当虚妄的极光占领漠河的上空,你用“你用倏忽不再的痛诉之声找到我”。那么,你当是谁?

每一次,游戏结束时,我收起灵魂

生命便损失一部分

可游戏还得继续下去

——《寻人游戏》

我来自哪里?来自别人的诞生。

你是谁?你是我的上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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