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系家族

◎潘侍情

我们家的女人永远比男人多

在我们家族，女人的数量永远多于男人。父母亲都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爷爷与外公英年早逝，留下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奶奶与外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拉扯大。因为青壮年时过度劳累，两人都是不到六十岁便撒手人寰了。我与姐姐相继落地后，家里形成了阴盛阳衰的格局。姐姐外出打工两年，领回来一个男人，又生了两个女娃……还是没有打破阴盛阳衰的格局。

我们家的女人永远比男人多。

我曾经以为父亲是撑起这个家的天，因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是家里赚钱的主力。母亲嫁过来以后便接手了豆腐磨坊，磨豆腐卖豆腐，从村民手里换取钱或豆子。父亲养猪，吃了豆渣的猪养得白白胖胖的，卖一头猪可以赚不少钱。父亲还学会了电鱼，晚上骑着自行车到附近的河沟山坑踩点，运气好的时候还会碰上山龟野蛇，第二天一大早便把“战利品”拉到集市上售卖，每趟都可以赚取两三百块钱。后来电鱼炸鱼的人越来越多，自然环境受到了破坏，鱼越来越少，加上政府明令禁止，父亲便把渔具丢进了杂物间。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物质更加丰富，人们不爱吃豆腐了，而且豆腐容易引发结石病……经常两板豆腐都卖不掉，于是母亲也把磨豆腐的工具丢进了杂物间。

因为不做豆腐了，没有豆渣，养的猪也没有以前好了，加上养猪的人多了，价格一直往下跌，父亲对养猪也没啥兴趣了。

彼时，姐姐上初一，我刚刚小学毕业，正是要花钱的时候。也是在这一年，我们从老祖屋搬了出来，住进了明亮宽敞的新楼房。这是我们村新建的第一栋红砖楼房，后面村里的新楼房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我们家是第一家。”父亲经常自豪地说，这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之一。可是当时我们家的处境其实是挺艰难的，建房子借了一些钱，父母的工作开始不吃香被淘汰，而我跟姐姐的花销一天比一天大……聪明的父亲在我们搬进房子的第二年便掌握了泥水活，当起了包工头，然后开启了长达二十年的装修生涯。说是包工头，其实最多的时候下面只管三个小工，其中一个小工还是我的母亲。父亲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小富即安。

我们家在建了新房后没有返贫，全都是因为我有一个聪明好学的父亲。小学没毕业的父亲学起东西来比一般人快，别人十多年才掌握的技艺，他看一遍就全学会了。而彼时我也是我们村最聪明的孩子，期末考试年年前三名，中考考进了市重点中学，高考考进了省内的名校。父亲因为有了一门手艺，轻轻松松地供养我上大学。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我一直以为父亲是我们家族的主力与核心，但我却不知道父亲的核心支撑是母亲。

母亲是被父亲“骗婚”的。

爷爷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奶奶虽然是争强好胜的女人，但家底本来薄弱，勉强维持温饱而已。在奶奶的努力下，姑姑嫁到了镇上，过上了好一点的日子。眼瞅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还没有着落，奶奶也开始着急了。一个同族的大舅是赤脚医生，于是出了个主意：“我带他走远一点，太近了不行，附近村的都知道你们家穷。到时候便谎称你们家住镇上，在镇上办酒，办完酒，生米煮成熟饭了再带回来。”

方案有了，于是父亲跟着大舅开始窜村，大舅背着一个草药箱，一看就是赤脚医生，村民见了没有警惕心感，反而凑过来让他看病配草药。在他们走到龙灵村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在河边洗衣服的母亲。彼时的母亲年方十八，梳着两条黑黝黝的长辫子，但脸上却挂着愁容，因为外婆为了凑齐小舅舅的彩礼正打算把她嫁出去。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你爸爸那时候嘴巴比现在甜，我也是给灌了迷魂药了，人家说啥就是啥，结完婚回到老屋子才知道欠了一屁股债，连结婚的被子也是赊账的。”母亲每每跟我们提及那一段往事都是笑嘻嘻的。小时候我们当一个故事来听，长大后才明白其中的甘苦。

因为母亲的到来，我们的家族才开始正常运转起来。母亲与奶奶一起经营豆腐坊，父亲开始专心工作，结束了窜村的日子。结婚第二年生下了姐姐，第三年生下了我，第四年生下了弟弟……弟弟在六岁的时候因为一次意外夭折了。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很严，弟弟出生后父亲便被村委抓去做了结扎手术，没想到后面发生了意外，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如果是我做上环手术，可能你父亲会另外找一个女人生孩子。”成年以后，母亲曾秘密地跟我讨论过这个话题。

“那你会怎样？你会离婚吗？”我笑嘻嘻地说。母亲不知道那两年我跟姐姐每天都活得诚惶诚恐的，生怕父母会离婚。

“我不知道，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但我肯定不会抛下你们两个。”

出来工作后，我尝试过询问父亲，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开不了口。很多年后，父亲的一个酒友告诉我：“你父亲做个小手术就可以生娃，我们劝过他，但他放弃了。你母亲年纪也大了，不一定能生，即便能生也不一定是个男娃。你父亲离不开你的母亲，她才是这个家的核心。”

“也许我们家就是这个命数，女人永远多于男人。”多年以后，母亲对我说。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父亲是幸福而满足的。我三十岁那年的春节，女人们团团坐嘻嘻哈哈地做年货的时候，父亲一个人歪在沙发上打游戏……我突然泪如泉涌，也许父亲心底深藏的某些孤独与遗憾是我们再也无法排解与弥补的。

摆脱不了的家族遗传

离开故乡那么多年，家族的遗传病还是找上了我。就像某种躲不开的宿命，到了某个时候就一定会发生什么。到了三十岁，我也跟姐姐、母亲、外婆一样，即便什么都不吃，还是甩不开下巴、腰间、大腿上的脂肪。天生的老寒胃到了三伏天更加严重，大热天不敢吃一点冰冷的东西。吃了一点不好的食物就胃痛、肚胀、打嗝、便秘或拉稀……时间一长就养成了慢性肠胃炎。偶尔跟母亲说到身体的状况，母亲便开始指导我，服用中成药或土方食疗。母亲的方法总是很有效，因为这是家族病，我们的病源是一样的，我现在遭受的她比我早二十多年就遭受过，而我的外婆也是受尽肠胃病的折磨。

某些深夜，当我因为肠胃病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时候，我便开始诅咒这该死的遗传。

三十岁以后，我也不幸地加入了肥胖与慢性肠胃炎的行列，与我们家族的女人一模一样。

母亲一脸得意地看着我：“我以为你会跟我们不一样，没想到还是一样。你从小就是个瘦子，现在也中年发福了。”

三十岁以前，我也以为我与这个家族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我比她们都高，比她们聪明，我怎么吃都不胖，我不以结婚生娃为人生目的，我有自己的事业……

对我来说，肥胖意味着欲望、馋懒、放纵……它几乎与所有美好的东西绝缘。为了拥有轻俏的身材，我也曾锻炼、节食，后来还是肥胖打败了我。

“还是肉肉的比较好看，显年轻，你以前太瘦了。”总是有人这样安慰我，我也在这样的安慰中麻痹了自己，直至体重飙升到一百三十斤才幡然醒悟。后来反复减过几次肥又反弹后我便放弃了，接受了家族遗传的现实。

我对自己脸上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塌乎乎又肉乎乎的鼻子，我们家族所有女人都是这种鼻子。姐姐找了一个高鼻子的男人结婚，生下的两个孩子也是这种又塌又肉的鼻子，还有细长的单眼皮、高耸的颧骨，也是一脉相承。

“你的五官相貌，分开看是不及格的，但是组成了你这个人，为什么对我来说就有抗拒不了的魅力呢。”曾经有一个男人这样恭维我。

我的男人缘一直不错，所以对于这种恭维，我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有人喜欢蜜桃西瓜，也会有人喜欢苦涩的橄榄与油柑。

而我们家族的女人喜欢的男人也出奇地一致。家境很一般，相貌英俊，脾气略微暴躁，聪明善良，求安稳，没有太大的野心，幽默有情趣。虽然没有见过爷爷与外公，但从他们的照片与长辈的诉说中，也大致可以猜测出他们也是这个类型的。

母亲从未深入地跟我谈论过婚姻的问题，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做好了一辈子不结婚的打算。生活在这个时代，非常幸运，晚婚或不婚成了一种流行趋势，所以在社会层面，我受到的指责与非议比较少。

外婆在五十岁的时候与一个乡村教师再婚了，母亲与小姨没有意见，大舅与小舅虽然心生怨恨也无可奈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能随她去。外婆辛辛苦苦地把四个儿女拉扯大，看着他们成家，也算尽了义务。但这却成了吵架时奶奶攻击我母亲的一把软刀子。

“这么多年都守过来了，半截黄土都埋到身上了，还折腾个啥，落了个坏名声。”

母亲知道奶奶是为了在父亲面前炫耀自己的忠贞，所以不吭声。

外婆再婚后又熬走了第二任丈夫，最后还是回到了龙灵村，在两个儿子的白眼中度过余生。

那个时候我虽然年纪小，但是从来没有在别人的流言蜚语中鄙夷过外婆，母亲也是，我们都认为外婆的做法无可厚非。我们都是看似柔软，骨子里却极其有勇气的女人。

母亲嫁给父亲前，曾有媒人安排她与一个县城的小老板相亲，母亲迫于外婆的压力只好见面。小老板一眼就看中了母亲，聘礼都送过来了，被母亲退了。母亲不顾外婆在她面前哭哭啼啼地央求，自己给自己做了主，后来嫁给父亲，大半也是自己拿的主意。骨子里的果断与坚强，与外婆一模一样。

奶奶去世前曾经单独找我聊过天：“可惜你弟弟走得早，本来想让你姐姐顶立门户，但她一看就胆子小，不中用的。以后你要找个男人回来过日子，要好好孝敬父母。”

那时候我还没有小学毕业，不懂奶奶的话就是让我招赘的意思，看着她泪眼蒙眬的，不想她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于是我连连点头。没想到，在奶奶眼里不中用的姐姐中专毕业后第二年便领回来一个外省男人，半年后便生下了孩子，第一个孩子随我们的姓氏，第二个孩子随男方。

后来我问姐姐：“是不是奶奶让你招赘的？”

“我是姐姐，自然有这个责任。我读书不行，你是能读书看大世界的人，以后肯定要远走高飞的，家里留不住你的。我知道家里人一直都不看好我，但我愿意留在老家，照顾好我的亲人。”

在奶奶眼里不中用的姐姐勇敢地承担了长女的责任，所以我才有了远走他乡的机会。

我们都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当我接受了自己的大龄、肥胖、慢性肠胃炎与不那么精致的五官后，我便开始享受佛系的单身生活。

父母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日子，姐姐如愿留在了老家，我也过上了自己喜欢的生活……我们互不相扰但又密切连接，皆大欢喜。

可能我是我们母系家族里面最勇敢又最快乐的那个女人。

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我便知道我不会大学毕业就循规蹈矩地跑去结婚生子。我要去许多地方看风景，我要结识不同的人，我要过不一样的生活，我要做有趣好玩的工作……总之，我要活得异彩纷呈，酸甜苦辣尝尽，潇潇洒洒，这样才不枉在人世走一遭。奶奶与外婆一辈子从来没有走出过县城，母亲与姐姐只在本省活动……她们觉得花一千块钱买一件衣服就是糟蹋钱，吃东西只要基本填饱肚子就可以，男人只能有一个……而我通通打破了！万水千山走遍，从一个异乡跑到另外一个异乡，尝尽美食佳肴，穿过不同风格的衣服，爱过迥然不同的男人……

奶奶的勇气与执拗是独自抚养儿女成人，一个人孤独终老；外婆的勇气与执拗是把儿女拉扯大以后，不顾世俗的目光毅然改嫁；母亲的勇气与执拗是选择自己所爱，不顾日子贫寒艰难；姐姐的勇气与执拗是担起长姐的责任，招赘入门延续香火……我的勇气与执拗是不顾世俗的目光，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

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我开始安定下来，我觉得女人没有自己的事业是可耻的，必须得留下一点东西，于是我开始读书写作。

“你小时候的奖状与作文本、笔记本我都帮你保存着，就在二楼你的房间。两个娃时不时翻看，我都叮嘱她们小心点。”母亲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

“姑姑，她们说你是我们村的传奇人物，你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也是第一个作家，还是第一个三十岁不结婚不生娃的大龄剩女……”大妞童言无忌，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我噗嗤一笑：“其实姑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跟你姑姑一样的人，以后也会越来越多。只要是自己喜欢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以后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就是就是，你不也跟我们一样两个眼睛一张嘴巴嘛，哪里就不一样？”小妞接过了话茬。

我看着大妞小妞，我们母系家族的接班人，一样的又塌又肉的鼻子、细长的单眼皮、高耸的颧骨，还有勇敢、善良、执拗。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潮，这股热潮将我包围，将永远温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