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鹏鹏
他最近做了这样的一个梦:在拥挤的人群中,她越来越远,在她即将消失的刹那间,她忽然回过头来说,以后我们就分开旅行吧。醒来之后,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早已走到了尽头。
武南在一家私企上班,他不得不忍受每天的加班与冗长的通勤。他的一天时而在单位,时而在公交车上,时而又在家中。好像自己总是突然出现在某一情景之中,如同多重人格中的一重人格突然出现一样。他会感到惊讶,想着,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又将去哪里。即便是坐在公交车上,时空反复也被不断切割成一块块的脍炙,或者栅栏。他无往而不在时空的栅栏之中。在车上,他如同来到地球上的外星人一样,隔着玻璃看到朝霞落日,看到往来行人与车辆,看到重重高楼与店铺,但始终无法触及。他偶尔看到一家店,好像是第一次看到的一般,但过去的印象告诉他,那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那家店,只不过直到这一次,他才认真地留意到了。而在此之前,他是多么疏于观察啊。但也许有另一种可能,他留意过了,但忘记了,现在又重新进行了温习。
公交车走到半途,在一个站牌前停下,他走下来。虽然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但他忽然想要下来走一走,这一站附近有一个公园,他很久没有去过了,不知道公园里的荷花开了没有。公园门口照样是播放着音乐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他们愉快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变魔术一样将自己的身体变成各种模样,好像精通剪纸的民间艺术家。他穿过人群,来到环形小径,一些人穿着跨栏背心在跑步。他来到一片芦苇包围着的湖前,水波轻轻地荡漾,他坐在一张木凳上。荷叶浮在水面上,绿莹莹的,中间盛开着窈窕的荷花。一些小孩在用小网捕小鱼。他走过去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捕捉小鱼。他们说,我们要和小鱼一起玩。他说,知不知道保护鱼苗。他挥挥手,像赶走蚊子一般将他们都赶走。他们对他说,你有本事在这里等着,我们还会来找你的。他说,你们这些小屁孩,难不成我还怕你们。没一会,果然看到几个穿着迷彩服的小孩拿着玩具枪朝他这边跑来。他想着虽然是玩具枪,但打上去也不好受,忍一时风平浪静,他急忙爬到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孩子们找不到他,朝天空胡乱“射击”了一阵,有一颗“子弹”顺着他屁股的弧线划过,差点击中他的屁股。寻他不着,小孩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武南下了树,急忙从公园的另一个门出去了。他步行回到家中。他准备煮一袋螺蛳粉来吃,他很喜欢吃螺蛳粉,之前他常常去店里吃,每次都要特辣口味的,他曾放出豪言,凡是吃螺蛳粉不能吃特辣的都不能叫做硬汉。后来他发现超市里也有卖袋装的,便买来自己煮着吃,再加入一些蔬菜、香肠、熏肉,味道十分可口。忽然,他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好久不见,我们一起吃饭吧。他问她,吃什么。她说,我最近发现一家很好吃的串串店,我们去吃串串吧。他说,都行。他关掉电热水锅,水在锅中慢慢冷却。
她说的串串店在一条街的拐角,店面很大,灯光富丽堂皇,装修时尚,还放着伤心情歌之类的音乐。她已经坐在店中的蓝色沙发靠椅上,见到他来了,她用力地和他招手。他走过去,仿佛初次见面一般,在她对面坐下来。她问,你最近很忙吗。他说还好,不是很忙。服务员像是飞一般地飘过来,问选择什么锅,有番茄锅、牛油辣锅、清汤、菌汤,还有鸳鸯锅。她说,要鸳鸯锅,一个辣,一个菌汤。她说,你大概饿了吧,我们一起去选串串。她拿了一个托盘,两人在透明的冷柜中寻找喜欢吃的串串,麻辣牛肉、毛肚、黄喉、鸡胗、鸭血、素鸡肠之类。她俯下身子,又拿了几串鹌鹑蛋。放下托盘,两人去调麻酱,他放了许多辣椒油与辣椒面。他记得自己曾问过她,为什么女生都喜欢吃串串而不是火锅,她说,因为可以更方便地选择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他于是想,男女的重要区别之一大概就是偏爱火锅还是串串。
千珊是一所小学的老师。每天有规律的上下班时间,早早下班以后,备完第二天的课,她常流连在歌舞场所。她喜欢跳舞或者看别人跳舞。有一次家长看到了她,觉得很惊讶。她则从容地和家长挥挥手。千珊其实一开始不想当老师,当她看到老师如何辛苦之后,她曾暗暗下定决心,我就算死也不当老师。但后来她为了不浪费自己的分数,报了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后就顺理成章做了老师。她曾对武南说,你说这是什么,这就是命啊。命就是千回百转,最后总脱不开最初的起点。不过,她说,我可能随时会离开这里。
因为常常混迹歌舞场,千珊善于交际,认识各行各业的人,常有男子跟随在她的身边。她和他们说说笑笑。那时候武南偶尔去舞厅,他认识了她,很快两人就走在一起,他们同居了一些日子。但没过多久,两人各自走散,只是保持名义上的恋爱关系。两人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就像高手过招,在瞬息之间已分了胜负。在武南心中,两人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除了她偶尔联系他一起出来吃饭喝酒或者看电影,他从不主动邀请她做一些什么。他曾建议她不要一味流连在歌舞场中。她举起酒杯,微微晃动着,琥珀色的酒中倒映出众生的影子,她缓缓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寂寞啊。
她向他说起自己的近况,教的学生成绩都有提升,因此得到学校的奖励与表扬。但武南知道,她绝不只是单单想说这些事。果然,没一会她就转化了话题。她环顾四周之后才轻声说,我觉得这几天有人在跟踪我。武南看到她紧张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可爱。他说,也许只是你的错觉,你知道,每个人都有错觉。她摇摇头,说,你不懂,我有很强的直觉,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在歌舞场练习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有人在跟踪我。武南不置可否地轻轻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抬起眼注视着她,问,你最近莫非得罪了什么人。她说,没有吧。我不是那种喜欢得罪人的人。或者是有人喜欢你,他将两手交叉在一起,放在下巴下面,问道。她摇摇头,说,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我感到莫名的害怕。这几天能不能暂住在你家呢。武南想起之前同居的日子,那时他们情投意合,每天都想要一醒来就看到对方,于是两人住在一起,他们互相为对方洗衣服、按摩、捶腿。一起边喂对方吃零食一边看电影。也许,即便在那时候,她也感到寂寞吧,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悲哀。她又问了一遍,他说,我那里现在很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她说,没有什么可以介意的。比起被跟踪的害怕,还有什么不能忍受呢。吃过饭,他带她去往自己的家。一路上,她都在左右顾盼着,想要发现跟踪自己的人。他问,你见过那人吗。她摇摇头说,如果见过也许就不那么害怕了。让人担心的正是他在暗处而我在明处。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呀。万一我被绑架该怎么办呢。说着说着已经到了他家楼下。他们乘坐电梯上去,他打开门,他说,万一你有什么危险,你可以给我打电话,说你要订外卖,这样我就会帮你报警。他打开门,家里确实很乱,客厅地上摆放着杂乱的书报与材料,沙发上堆满了玩偶与衣物,一些衣服是洗过的,一些则是没洗的,还有一张木制棋盘与一盘棋子。她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玩偶了。他大踏步走过去收拾衣服,她要帮忙,他说,你先坐吧。她坐在沙发上,沙发前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药片、水杯、眼罩之类的小物件。他递来薯片、榨菜之类的零食。她说我不饿,我一点也不饿。我刚才吃得太饱了。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饱,她打了个饱嗝,他给她倒了一杯水。他说,我有一段时间没有打理这屋子了。她说,也许因为你喜欢凌乱。喜欢凌乱的人是不介意凌乱的。武南收拾好东西,坐在她对面,问,你困了吗,困了就先睡吧。你要做什么呢,她问。他说,我什么都不做,我只是喜欢晚睡一会。千珊说,我睡得也不早,那么,我们再来说一说跟踪的事情吧。
说起跟踪的事,我并不是空穴来风,或者精神错乱,我确实看到了一些迹象。我是在走进一条小巷时候发现自己被跟踪的。我一个人拐进去,没过一会,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你知道,那种小路很能让人引起不好的联想。两面都是高高的墙壁。我就加快脚步,后面的脚步也加快。我想着,也许是我自己想太多。可能后面只是一个着急赶路的人,于是我放慢脚步,没想到后面那人也放慢脚步,我又加快脚步,那人也加快了脚步,我最后几乎跑了起来,终于跑出小巷,来到一条行人众多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再回头,已不知道谁在跟踪我了。但在我继续向前走的时候,我凭着直觉还可以感到,还是有人在跟踪着我。而我,就像被野兽追踪的猎物,怎么也无法逃脱。我回到家,一直望着窗外,看到了那人以及他许多的影子正在朝我赶来。我害怕地拉下了窗帘。但我敢确定,他依然守在我的门外,预备对我进行下一次的跟踪。你大概会问,他为什么不追上我。我一开始也觉得好奇,但后来我想着,也许他就是为了跟踪而跟踪吧,他可能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想要跟踪;或者是时机还不到,他不能贸然出现。说着她不断地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脸。武南说,你确定不是自己的想象吗。不然你为什么一次也没有看到他呢。她说,当时我很紧张,又很慌乱,我害怕会看到他,害怕看到之后会被灭口或是怎么样。自从那次之后,我总感觉他在跟踪着我。他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有时候还跟到舞厅,他守在舞厅外面,穿着一身黑西服,好像也要来跳舞样子,但他始终没有进来。武南说,那么,他是喜欢你了。她说,不知道,如果喜欢为什么不直接来见我呢。他说,你也许应该停下来,和他好好谈一谈。她说,也罢,到时候再说吧。她又注意到棋盘,说,我们还是来玩一局棋吧。之前两人同居时候,也偶尔下棋。两人水平相当,互有输赢。赢棋的一方无非是考虑得更周到一些罢了。开局时候,她喜欢飞象,而他喜欢架中炮。他想,这大概是男女的另一处不同。她在开局阶段略有疏忽,被吃了一个马,没一会就支持不住,他使用马后炮战胜了她。她说你的棋艺长进了不少啊。他说是运气好。两人摆好棋子,准备再下一局。她的电话响了,她接了电话,是一个朋友打来的。朋友邀请她晚上出去,她谢绝了。她说,太晚了,等有时间再说吧。挂了电话,她说,是一个这几天一直在追求我的人打来的电话,我拒绝了他很多次,但他总是不死心,你说他为什么这样痴心。武南说,也许就是他在跟踪你,一个喜欢你却得不到的人。她说,不是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从来都直来直去,并不会跟踪我。沉默了一会,她说,我决定听从你的建议,改变自己的生活规律,不再去那些歌舞厅了。你不觉得寂寞了吗,武南问。她摇摇头说,当我在那里的时候,虽然人多,但其实更寂寞。大家都被斑斓的灯光吸引着,但我却始终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寞。处在人群的荒漠中,连呼吸都非常干燥。武南说,能够理解。大家都是这样。
武南上班时,总是想到昨天。他本来已经对寂寞麻木了,但在听到她的话后,再次感到了寂寞的况味。寂寞就像热带植物,疯狂地生长着。下班的时候,他路过千珊的学校,下了公交车。这时学校早已关门,没有了学生的行踪。只剩下冷冷的铁栏杆,还有传达室里一个保安晃来晃去的身影。他可以看到一片标准的操场。里面,那些经过一天喧嚣的尘埃正在缓缓落下。他围着学校的围墙走着。保安看到了他,推开门,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他又继续围着校园围墙转,很快他又转了回来。保安走出来,说,你是不是来这里踩点。他说,踩什么点。我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你说,你每天在学校里,会不会想起自己小时候上学的情景。保安说,发神经啊,我想那些做什么,我只是一个保安而已。保安就负责巡逻,负责预防坏人。这就是我的全部职责。武南说,你是一个尽责的保安。这已经让你比许多人优秀了。保安听后笑了笑,说,还没有什么人说保安是优秀的。保安说,你想要进来吗,如果你想要进来可以绕着操场走一圈。于是两人一起绕着操场走,保安指着天边刚升起来的如同弯钩的白色月亮说,你看那月亮多么美好。武南说,美好啊!他唱起歌来,美丽呀,倒影在心房;美丽呀,泪珠挂腮上;美丽呀,花儿吐芬芳;美丽呀,你让我慌张。保安也跟着唱,两人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操场。两人不知不觉就搭着肩。他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瓶酒,拿了两个纸杯,要和保安喝酒。保安说,不能喝,你这是逼我犯错误。他说,就喝一点。两人坐在草坪上,推杯换盏。保安喝了两杯,说,这是我喝过的很有意思的一次酒。武南问,你知不知道千珊老师。保安说,千珊啊,我大概知道,是不是那个最近留着头发帘,高高瘦瘦,喜欢穿黑裙子的女老师。武南说,对,就是她。保安说,看起来是一个受学生喜欢的老师,常常有学生围着她打转。武南脑海里出现这样的画面:卫星围绕着恒星周而复始地运转。
从校园里出来,武南有些不理解自己的行为了,没有一点必要啊。毕竟他们现在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了。到底是什么在牵动着他的心绪呢,或许他想做一个私人侦探,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跟踪她。他摇摇头,打了一个泛着酒味的嗝,向着自己的家走去。天已经有些晚了,他打了一辆车,在昏昏沉沉即将入睡的当口,司机说,到了。他回到家,没一会就听到了敲门声,千珊又来了。她说,你今天喝酒了,一身酒气。他说,是啊,没想到你今天也来了。她说,这几天我一直感到不安全,要在你这里住一段时间。你如果不方便可以直说。武南说,没有什么不方便,多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也没什么区别。你吃过了吗。她摇摇头。他问她喜不喜欢吃螺蛳粉,她点点头。他从冰箱里拿出两袋螺蛳粉,又拿出鸡蛋与香肠,到厨房里,烧热水,煮蛋煮粉。过水,继续换凉水煮。两人默默吃着,他站起身,打开电视,两人一边吃一边看电视,猫和老鼠。他说,我总觉得,这些动画片中的主角一点也不真实啊。她问,怎么了。他说,这些主要角色,怎么也死不了,总是有惊无险,没有牺牲与成全,坏人怎么也无法得逞,比如西游记、蓝精灵、喜洋洋与灰太狼,或者熊出没,总能够虎口脱险,看完了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她说,这大概就是主角光环。他又问她,支持猫和老鼠中的哪个。她说支持老鼠,大多数人都支持老鼠,对吗?他说,恰好相反,我支持猫,所以每次都抓不到都让我很生气,感觉到白费努力,徒劳无功。总是在快要成功的时候失败,这让人感到很郁闷啊。两人讨论了一回动画片。他说,以后我去学校接你吧,一起吃过饭后回来。她说,真是太麻烦你了。她帮他收拾好碗筷,又看到了棋盘,说,我们再下一局吧。她这次防御得很好,他的車孤军深入,差点被吃掉。终于使了一招金蝉脱壳,逃离险地。她发动了进攻,他凝聚精神,严阵以待。她的马凌空而来,他用炮挡住。一计不成,她又施一计。但都被他识破。两人兑换棋子,残局阶段剩下双炮对马炮,握手言和。他想着再来一局,她说,我今天很困倦,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先睡了。
翌日下班,两人便一起回家。路上,她问,如果我现在和你和好,你还愿意吗。他笑了笑,不说话。她不知道他的意思,也就不再问了。他看着她低垂的头发帘,被风吹起来时候好像薄薄的帘幕,或者像是风中摇曳的花朵。此时他什么都不想说。
他常有一种错觉,好像时光倒流回两人从前同居的时候,那时候两个人是多么亲密无间,互相开着无伤大雅的甚至有些过份的玩笑。但美好总是短暂的,他不会温柔地走进那良夜。良夜是不存在的,或者只存在于想象之中。两人在路边看到卖棒冰的摊子,他问她要吃棒冰吗。一个载着冰柜的面包车,打开后盖,放下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色彩斑斓的各色棒冰。她选了一个红色的,他选了一个黄色的,两人边走边吃。他说,现在你还觉得有人在跟踪你吗?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看,说,是啊,他无时无刻不在跟踪我。他不仅在这里跟踪我,还潜入我的梦境跟踪我。但我从来不敢回头,有一次我鼓起勇气回过头来,发现那人竟然没有脸。啊的一声,我就吓醒过来。她紧紧抓住他,仿佛她的恐惧再次重现。他安慰她,不过是一个梦罢了。她说,但是很逼真,几乎就像真的一样,有一种现实的质感。我想着,我恐怕再也做不了那么真实的梦了。
正说着,千珊的手机响了,但她没有接。铃声急促地响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接。她说,让铃声响一会。过了一会,她挂断电话,说,还是那个想要追求我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痴狂。我曾经专门将他约出来,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不合适。但他说,你将我和你称为我们,说明你心中还是有我的,只要我再努力一下,你就会更靠近我一点。他的话让我苦笑不得。我不惜用语言侮辱他,但他还是说,我知道你在考验我,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会矢志不渝地追求你。你说,他这么做难道真的是想要追求我吗,他大概只是想要感动自己吧。他一定有两种人格,这样,一个就会表演给另一个看。但他绝不能得到我,绝不能。命中注定。以前我不相信命,现在我相信了,这就是命。武南问,那么,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呢?千珊说,也是在舞厅认识的。他的舞跳得还行,不好不坏。他邀请我一起跳,我们不停地跳,好像两个机械制动的人。灯光在我们的脸上游走。赢来大家一阵阵喝彩声音。跳过之后他邀请我去吃西餐。他喜欢吃七分熟的牛排,喜欢吃榴莲味披萨。我只吃了一些水果沙拉。他一边吃一边和我聊天,聊舞蹈,聊生活,聊艺术,聊这天发生的事。吃完后,他坚持要送我回去。我说不用了。他想要拉住我,但我说我要走了,接着便很快就离开了。那之后他每天都去舞厅,等我。总想要邀请我一起跳舞。但我不喜欢总和一个人跳。当我和别人一起跳或者聊天的时候,他就一直在那里等着,隔着酒杯观察我。于是我知道了,他喜欢我。但喜欢是没有什么用的,喜欢或被喜欢都没什么用。不过这些都是我们结束之后的事。你觉得是什么让我们分开。武南说,是什么呢,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两人都默然。
两人走到一座桥上,聆听着桥下水流的潺湲声响。夜色像是一个巨大的包裹,正在缓缓展开,露出里面的星星和月亮。武南说,现在,你还感到有人跟踪你吗?她点点头。那人一直在跟踪我。千珊神色紧张地说。她不断地左顾右盼,武南随着她左右察看,但没有人,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只有一辆电动车远远地驶来,又很快驶过去。武南开玩笑说,该不会是电动车骑手吧。她说,一切都有可能,他可能假扮一个电动车骑手,一直跟踪着我们。或者此时他正潜伏在桥下,准备突然袭击我们,就像一条凶狠的鳄鱼。说着她在桥上来回奔走,想要找到桥下的人。恰好有一个人走过来,她指着那人,说也许他就在那里。武南说,可那不过是一个路人啊。路人才是最危险的。千珊看着汩汩流动的河水,似乎在怀疑那人正在水下。武南拉着她往前走,他害怕她突然跳下去,他后悔自己刚才开了一个不恰当的玩笑。她随着他下了桥。但她挣脱开,又跑上去。他也跟着跑上去,她双手抓住栏杆,做出翻越动作,他从背后抱住她。像是泰坦尼克号情景。她大叫,你抱住我干什么。我就要抓到他了。他就在下面。武南将她抱得更紧了,她用力扭动着,他的胳膊在生锈的栏杆上来回蹭着,碰到了栏杆上的尖锐的铁皮,划破表皮,流出血来。
武南好不容易将她带回去,安抚她睡着。她睡着的姿势很美妙,就像她跳舞的时候一样,好像一潭映照出美好月光的湖水。他在她身边坐了许久。听到她讲梦话,但听不清楚,含含糊糊地,好像在斥责着什么,还夹杂着哭腔。
第二天,他说,你的神经太过紧张了。也许并没有人在跟踪你。也许你应该去医院查一查。千珊双手捂着脸,哭泣着,说,昨天是我太冒失了。你的伤好了吗,我很愧疚。他说,没什么。她说,我帮你涂一些碘酒吧。她细心地用镊子夹住棉球,蘸着碘酒,涂在他伤口周围。他有点疼,但忍住没有叫出来。他又向她提出去医院看看的建议。她放下棉球,说自己没什么问题,昨天只是太过激动。太过激动总是不好的。反正不需要看医生。武南劝她要勇敢面对自己。她揉乱自己的头发,气鼓鼓地说,我一直在勇敢面对啊。难道因为我被人跟踪,因为我太过敏感,因为我太过紧张就认为我有病吗。我没有一点问题啊。
两人一起去吃早点。人们在早点摊前排起了队,轮到他时,他要了一笼包子,两碗粥,一碟花生腐竹芹菜之类的小菜。她边吃边左右观察,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她竟拿着两个包子跑过去,那人接过包子,扔给了旁边的一条狗,她就和那人理论起来。武南不得不走过去,将两人劝解开来。
武南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应该再去一次舞厅。他便说,今天我邀请你去跳舞。你会跳舞吗,千珊大笑说,我以为你不大喜欢跳舞。他说,下班见。
舞厅里灯光璀璨,跑马灯陆续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一个人在台上唱歌,一群人在台下扭动着身体跳舞。一些人坐着喝酒、聊天、猜拳。人声嘈杂鼎沸。武南和千珊随着人群走过去,许多人见她来了,纷纷和她打招呼。他们说,好久不见。这是你新的男友吗?她说,普通朋友。有人邀请她跳舞。她说,我有舞伴了。两人握住手,随着节奏跳舞。左右脚反复腾挪。前进,后退,每一步都合乎节拍,好像踩在音符上。两人脸贴着脸,转身,绕圈,扭动身体。跳跃的项链反射出耀人眼目的光芒。众人也跳着,如同海底世界,大家像一尾尾游动的鱼。强烈的音乐声在舞厅里来回滚动。
在面孔贴近的时候,两人再次看清了对方,脸上的红晕与飘忽的睫毛,细密的毛孔与轻缓的呼吸。他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她说还好。还觉得有人跟踪你吗?她左右望了望,说,这里是安全的。她轻轻地问,你愿意和我重归于好吗?他不说话。他的眼睛似乎在望着很远的地方,那里野花盛开野草满地,那里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他忽然低下头,看着她,好像在注视着一件青花瓷,好像要穿透她。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悲不喜,好像精神已然脱离了肉体。他们一直跳着,在人群的间隙中跳,在人们的汗水中跳,在众人的目光中跳。他的目光渐渐凝重,好像正在受难,努力超越自己,不断上升,一直到看不见的天际。在乐曲快要结束的时候,两人边跳边向门边移去。来到稍微安静的地方,她说,这里不大安全。武南说,那么,你一定觉得只有音乐笼罩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地方。千珊点点头,说自己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只有在音乐声中才能身心放松。他问,为什么?她摇摇头说没什么,有些事没有缘由。也不需要问为什么。就像我小时候,总是想到让人害怕的场景,当我处在某一个地方,忽然有人闯进来,想要谋害我。因此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总会反复检查门窗是否牢固,就像是士兵检查碉堡是否牢固。但你知道吗,好像越害怕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有一个人不知怎么就冲进了我家,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粗鲁男人,他重新将门窗关好,窗帘拉上,将我逼到墙角,我怎么反抗都没用。他就是一头禽兽。武南说,那个人后来怎么样。后来进了监狱。他是怎么进来的。不知道,我至今也不知道,总之就是进来了。她的眼神凄惶而无助。他决定换个话题,说,今晚的月光倒是不错。她微微抬头,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没有看到。她说,我喜欢下雨天。你喜欢吗。武南说,下雨也不错。千珊说,我喜欢雨天时候大家都打着伞,辨别着路上时明时灭的积水,慢慢地走着,好像可以一直走下去。如果一个人没带伞,和另一个人走在同一把伞下面,也很有趣味。大家都默默地在雨中走,好像在星空中走,那些雨滴如同下落的陨石。让人想起一起来看流星雨。说着她唱起来,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要你相信我的爱只肯为你勇敢……但唱着唱着,她忽然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雨打芭蕉一样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拍着她的肩膀,想着他也许应该答应她。为什么自己不想做决断。是什么阻挠了自己。他不知道。
一辆草绿色的出租车驶过来,问要坐车吗。千珊神经质地疾速打开车门,钻进车内。武南坐在她旁边。她不住地回头望着后面。好像有什么人会随时冲过来。武南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什么都没有。他说,不用担心。她喃喃说,我也知道,每次都是这样,当我想要发现什么的时候,总是什么也找不到。但在我忘记的时候,忽然又记了起来。司机问,你们想要去哪里。武南说了自己小区的名字。走了一会,武南说,司机,不对啊,不应该朝这个方向走。司机不睬,继续加速向前,武南拍打着司机的靠背,驶到一片荒凉阒寂的地方时,司机才停下来。他从一边拿出黑色头套,郑重地戴在头上,接着又从座位下拿出一把在月光下闪着白光的刀子,打开车门,让他们交出手机与身上值钱的东西。武南摸索着自己的钱包,千珊吓得脸色发白,她几乎喊叫出来。她摘下脖子上的项链,递给司机。司机放在手里,掂了掂,说,还算识相。这时另一条路上飘来一束光,一辆车向这里驶来。她想要大声喊叫求助,司机用手捂住她的嘴。她的声音如同被拧紧的毛巾上的水一样从手缝中滴落下来。那辆车迅速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只留下如同一叶扁舟的出租车驻留在黑暗之中。司机说,不要想着耍花招。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统统交出来。不然我的刀可不放过你们。司机在两人面前挥舞着刀,刀在空中划出凌厉冰冷的光。武南说没有了。司机给了他一耳光,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司机带着两人的手机与财物上了车,警告两人不要报警,之后便发动车辆离开了。
千珊瑟瑟发抖地靠在武南身上,她好像为了掩盖自己的害怕,不停地说话,声调不断变化,好像石头划在玻璃上,发出尖利的锐响。他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不过看起来她也不打算让他听清楚。武南感到很沮丧,他也想要说一些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看到路上发白的月光,好像经过了无量数的漂洗。说着说着,她放开他,甩动着胳膊,独自大步流星地走起来。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在乎有人跟踪,不在乎夜色沉沉,不在乎生前身后。她的目光中透露出不可阻挡的勇敢与自信。她走在大地之上,走在繁星之下,走在时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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