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志明
共城南关街从西头到东头大概有一里多地,中间有个十字,十字向北是中心路,直通县政府。
南关街虽不在城中心,却是共城最热闹做买卖最多的一条街,路两旁挤满了林林总总的各种店铺。十字往西有泰来药店、纸行、土产店、中药铺、寿衣店、纸扎店、棺材铺、油坊、磨坊、染坊,西头路北还有一座关帝庙;十字往东有银饰铺、剃头铺、旅社、澡堂,还有铁匠铺、木匠铺、裁缝铺、照相馆等等。每天早晚,炸油条的香味和油坊磨香油的香味以及几家熟肉行的香味就漂浮在半空,随着风向,或从东飘到西,或从西飘到东,香了整条街。
冯家的针线铺在十字东边路南第四家,过道里朝东开了个小门,空出半间房,冯家的闺女冯晓杨每天守在里面,除了卖针头线脑扣子拉链等小玩意之外,还给人做缝补衣裳,放大改小,缀扣子打补丁之类的手工活。
过道朝西也开了个小门,又空出小半间房,供前来缝补衣裤的人坐在里面等候。
乡下人进城来,或附近干活的人,衣裤意外挂破、撕裂的事时有发生,一时无衣裳可换,就会来冯家铺子里找冯晓杨缝补。人先去过道西边小屋,脱了衣裤,从门上一个碗口大的洞里递出来,冯晓杨在外边接了,返回过道东屋缝补。顾客在西屋等着。冯晓杨补好,再从那门洞递进去,客人接过穿了,出来付钱走人。
南关十字南边米行里有个装卸工,有天蹲下背米包时,屁股后档那里哧啦一声裂开了。装卸工拿一条麻袋系在腰上挡住裤裆,来冯家针线铺补裤子。
装卸工浑身上下很结实,话不多,进屋脱了裤子递出来,就一声不吭坐在里面等。
装卸工那裤裆已磨得又薄又脆,不敢动都好像要随时破裂,冯晓杨找了一大块颜色相近的布衬到里边,细细密密链补好。
补好裤子,冯晓杨拿着递进门洞里去时,碰到了装卸工的手。冯晓杨觉得那手真硬,像碰到一块铁疙瘩。
冯家两儿一女,俩儿子都已成家另过。老两口守着闺女和铺子,日子过得很滋润。老娘平日里做做饭打打牌;老头进进货,收拾收拾屋里院里,没事了坐闺女边上看晓杨干活。冯晓杨有张白润的脸,又细又弯的眉下有一双杏核眼,做针线的一双手也是光洁细白。
冯晓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东街西街做买卖的好几个男孩有事没事就来针线铺外边晃来晃去,也有人说了好几个茬儿,她一直不愿意。
原来,冯晓杨心里偷偷藏了那个装卸工。装卸工的硬手以及裤子上怪怪的味道在冯晓杨手里鼻里一直不走。
吃罢晚饭,冯晓杨总去西边十字转悠,往南走好远,也没碰见过装卸工。
两年后的国庆节,十字北边戏院广场开审判大会,上边一排犯人中有那个装卸工。判决书说,夫妻吵架,他把老婆打死了,过失杀人。看装卸工胸前挂的纸牌,冯晓杨才知道他叫黄南强,城南新桥人。
审判会结束,犯人站在两辆汽车上游街,经过冯家针线铺门前时,冯晓杨在过道口站着。装卸工站在车上,低着头,黑着一张脸。
到了腊月,冯晓杨出嫁了,嫁了西边云门路口油坊家的儿子。
冯晓杨白天还在娘家做针线活。中午有时在娘家吃,有时回婆家吃。一个十字东,一个十字西,反正都不远。
晚上关了门,在南关街一路的烟火香气中,冯晓杨回婆家。
七年之后,冯晓杨有了两个小孩。装卸工刑满释放出来了。米行老板念旧,依旧让他干装卸。
老婆没了,七年中,老娘也没了。装卸工偶尔还会去冯家铺里补衣裳。冯晓杨不免暗中注意他,咋看都不像把老婆打死的人。肯定俩人都怨,一个巴掌拍不响。
说不清道不明,每次装卸工来缝缝补补,冯晓杨就格外精心。
秋天的时侯,西山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担了两筐柿子来城里卖,衣裳肩膀那扯了,袖子快掉了。女人转到冯家铺子前,进来补衣裳。
俩人说话间,冯晓杨知道了山里女人是寡妇。说着说着,冯晓杨说到了装卸工。她没隐瞒,全说了实话,只说装卸工老实,能干,人样也不丑。
补好衣裳,冯晓杨喊了街对面裁缝铺的梅姐,让她领山里女人去米行打听。
没进腊月,装卸工又结了婚,就是西山那个寡妇。
覃家的花匠老穆起得早,准备去花园锄菊圃里的草。天热,他想趁早干。
老穆正在开通往南花园的月亮门,却见覃家二小姐水瑶大清早的穿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从后院穿了中院到前院来上茅房。
水瑶乖巧,见了花匠,双眼一弯,道:“老穆叔,起这么早?”
花匠老穆一边笑着应二小姐一边拉开了月亮门。天还未大亮,刚走过月亮门的老穆突然瞅见有个人影正从玫瑰月季丛中下着腰往花园的南园墙跟跑。
老穆大喝一声奔过去,见那黑影手里还抓着一捧东西,头一下没有抓住墙头,就被壮实的老穆抓住了。
二小姐也看见了,她轻叫一声,身子一软,忙扶住了月亮门的门框。
几个家仆听见吵嚷,抓着衣裳边穿边赶到了花园里来,一起摁住了那贼。
待细看,那贼认得,胡家桥南边郎小庄的郎俭飞。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捧月季花。
眼看跑不了了,郎俭飞说了实话,他羞惭地笑着,说:“前两天媒婆说了个茬儿,今个想去见人家,想拿个花。”
郎俭飞在湖北陈诚部下当了两年兵,正月时刚回来,估计见了世面,见人家闺女还要带花。
住后院的覃老爷听见吵闹声,上上下下系着扣子就赶了来。尽管急切,覃老师还是一如既往走着内八字,好像怕踩着什么似的。
待问清缘由,覃老爷道:“算了算了,放开他放开他,他是办喜事,成人之美,算了吧。”
上完茅房又回来的二小姐水瑶在对着月亮门的院里远远地站了站,往花园瞧了几眼,便匆匆回后院去了。
“把花丟这,走吧!”老穆沉着脸要去夺郎俭飞手里的花。
“唉,他都折下了,叫他拿走吧,他拿还中点用!”覃老爷摆手阻止老穆。
“谢谢覃老爷,对不起了!”郎俭飞赔了个笑脸,从几个人中间跨出来,手拿一把花匆匆过了月亮门,进了前院,向西扫一眼,快步走向门口。
管家也来了,对着郎俭飞背影骂骂咧咧的,命人开了偏门,放郎俭飞走了。
吃罢早饭,覃老爷和太太厮跟着去了北院车马房,坐自家的马车去百泉老丈人家走亲戚了。家里有轿,覃老爷总是不肯坐,放在前院北厢房,蒙了很厚的灰尘。
二小姐水瑶只吃了两口早饭,放了碗去中院楼上跟二嫂坐了一会儿,下来又去花园站了一会儿,便返回西院南头钻进了自己闺房里。
中午饭,水瑶又是恹恹的,在各个碗里碟里东挑西拣,米里捡尘一样点了几筷子就要离开饭桌。二嫂跟她好,见她那样,附去她耳边说了句:“咋了?怎么跟我怀孕时一样!”
水瑶假装要去打二嫂的嘴扬了下手,兀自懒懒地出了饭厅门。
到了半下午,水瑶忽然说要去河东梨园里瞧瞧梨熟了没有,她想吃梨。她把上午的衣裳换下,又穿了一身上绿下青的绸衫绸裤,出门向东过了胡家桥,去了自家梨园。
哪知道,二小姐水瑶这一去竟没了踪影。
覃老爷和太太是傍黑时回来的,太太拿着姥姥让给水瑶带回来的桑葚去她房里,才知道水瑶去梨园还没回来。
家里自然乱了套。17岁的水瑶是覃老爷最疼爱的老生闺女,她跟二儿子隔了十二岁,从小就聪明、乖巧、听话,还是四姊妹中长得最好的。
自然要翻天拱地地找,东边卫河里,胡家桥洞下,东南西北、村子四周的沟沟塘塘找遍了;向南找到了大块、合河,向北找到高庄、拍石头,向东找到卫辉府,向西找到修武、获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二小姐水瑶凭空消失了。
身虚的太太哭晕了好几回,覃老爷本来就瘦,半个月更是瘦成了一根麻杆。
过了好久,到了秋末,覃老爷有一天傍黑去北院瞧自家的牲口,喂牲口的老头王大中嗝嗝试试咕咕哝哝半天,才对覃老爷说,还是春天时,他去竹园南河边给牲口割草,见过二小姐水瑶和那个郎俭飞在竹园东南角那说话,见了他,俩人就散开各自走了。
覃老爷不再瞧牲口,转身回了家,叫自己最信任的帐房严志西即刻去郎小庄悄悄打听。
郎小庄跟胡家桥没有半里地,中间隔着一片荷塘一片麦场,抬脚就到了。
果然,郎小庄的人说,郎俭飞确实很久没见了,具体不知道啥时候,好像就是夏天最热那时候。
自古以来,共城之南胡家桥一带就被誉为豫北小江南。胡家桥周围水源丰沛,除了卫河穿村而过,村东村西也有大沟小河绕村而流。水源好,种植水稻便水到渠成,得天独厚。由此,胡家桥又被称为鱼米之乡。胡家桥的米,米质好,口味佳。在整个豫北,只要提到胡家桥的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胡家桥的米中,更有一种香米味道奇佳,香飘万里。当地有个说法“一户煮粥,全村飘香”。胡家桥的大米和香米,自古以来一直都是皇家贡米。从唐宋开始,胡家桥曾设有官府所辖的“稻田务”,专门负责管理胡家桥一带水稻的种植、贸易和税收。
关于胡家桥香米,有一个传奇的神话故事——很久以前一个秋天,一群金雁飞越辉县百泉上空,一只雁被人击伤跌落下来,一位善良的农民把它救起,精心治愈后重返蓝天。次年春,此雁口衔一颗金色稻种返来,交给这个农民栽培。秋后收获大米做成饭,奇香四溢,群众赞叹不已,遂起名叫香稻。
虽然胡家桥出大米,胡家桥人却舍不得吃大米。这一带的人,自古以来习惯了早晚喝玉米粥。但胡家桥基本不种玉米,因为大米比玉米值钱。胡家桥夏种稻,秋种麦。每年秋末冬初,男人们成群结伙,带上干粮,挑了大米往西走,翻山越岭到山西,用大米换玉米,再翻山越岭担回来。
虽然香米好吃,但此米产量低,生长周期长。队里每年就种一点,除了上交国家,留下的,每家每户也就分三两斤。谁也舍不得全吃香米,偶尔吃一顿大米饭或熬大米粥小米粥,只是捏几粒香米放进去,房前屋后就全是米香了。
这年冬天,地里没活了,队长龙叔领着青壮年去西山里修水库。进了腊月,龙叔回来了,准备拿上队里专门留的香米去新乡给收草苫的客户送礼。
种水稻就有稻草,队里每年秋冬都会打草绳,然后卖到新乡换点钱。为了获得优先机会卖个好价钱,队里每年都会给收草绳的送礼。香米自然是胡家桥的王牌礼品。
龙叔去保管员高智家拿保管室的钥匙,高智的老婆正在骂他,说高智昨天晚上看电影又跟寡妇明兰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搞得像两口子一样。高智吹胡子瞪眼辩解说:“都是街坊邻居,路上碰见了,一起走咋了?又不是就俺俩人看电影!”
明兰的男人死了五年,高智和明兰的闲话也传好几年了。龙叔嘻嘻哈哈连笑带闹劝了两句,就跟高智出来了。
可是开了保管室的门,大米囤西边秋罢专门留下的一斗香米却不见了。斗还在,香米颗粒不剩。
再看看门窗墙面,都好好的。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愣在了那里。保管室的钥匙龙叔一把,高智一把。龙叔一个冬天没在家,钥匙忘在了山上。
高智在保管室仔仔细细地又查看一圈,还是没发现异常。高智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急吼吼地说:“上星期来这往山里水库工地送大米,香米还好好的。咋不几天就没影了?”
龙叔说:“你问我,我问谁?我没在家。”
高智急了,说:“难道你怀疑我?”
龙叔说:“别急别急,再想想再想想。”
两个人锁了门,一路跟着出来往家走。刚出了保管室,忽然一阵香米的浓香扑面而来,在人前人后飘来绕去。
龙叔和高智同时停住。
“哟,谁家熬香米汤哩?”龙叔说。
高智也觉得稀罕。俩人顺着香米的香味一路寻找,随着香味越来越大,就找到了住在保管室后面的明兰家。香味正是从明兰家飘出来的。
站在那里的龙叔就去瞧高智,高智一笑,说:“你瞧我咋哩?……我绝对不可能。”
听到两人说话,明兰从屋里出来了,喊俩人进屋坐。龙叔和高智没动。
“咋舍得吃香米,家有客了?”龙叔问道。
“哪有客,他奶奶这两天胃口不好,我熬点小米汤,抓了俩香米。”
“你陈实户,还有香米!”高智笑着说。
明兰一听,指了指灶房门口乱稻草上卧着的黄猫,笑着说:“俺的猫给我找的香米。”
龙叔和高智一听,忙问咋回事。明兰说,她家的猫抓老鼠,刨开了老鼠洞,洞很宽敞,里面藏了一窝没毛的小老鼠,还有堆香米。米和土混一堆了,她捧出来,拣半天淘半天,弄了半碗米。
明兰的娘家妈在她很小时就死了。明兰嫁过来,婆婆把她当闺女惯着,明兰跟婆婆很亲。男人没了后,明兰没再嫁,领着一儿一女安心跟着婆婆过。
明兰指了老鼠洞的位置,龙叔和高智去看。顺着那个长长的洞一路跟下去,正好到了保管室的后墙根。
龙叔和高智又返回保管室,在后窗下面一堆破农具的碎铜烂铁下面,果然藏了一个老鼠洞。保管室当初铺水泥地面时,掺的沙多了,水泥地有点糠,老鼠居然挖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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