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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小调(三篇)

时间:2024-05-04

◎陈武

瓶供

我给我潜居北京的小区书房起了个风雅的名字:荷边小筑。所谓荷边,是因为小区的绿化休闲区域,有一汪池塘,池塘里有荷,有睡莲。而我在书房的阳台上,又正好能看见荷塘的风采。春夏之际,我喜欢站在阳台上向荷塘里眺望,那一片绿,特别惹目,也非常养眼,更让人心情舒畅。但我并不满足,又在窗台上,大大小小安置了许多绿植,其中就有并排的六瓶绿萝,牵牵扯扯、拖拖拉拉,把荷边小筑装点得生机勃勃。

绿萝这种植物,好养活,对环境、容器、土质都不介意,有水就行。就算是新插,不消几日,就发须甩芽——似乎先发须再抽芽,其茎的水下部分,生出许多细细的小须,白色,每日都肉眼可见它的疯长,由短变长,由细变粗,也由白变黄褐,待到根须在瓶水里开始发势盘旋的时候,叶茎才开始生长,抽出新的芽叶,且势头强劲。

和大多数长期伏案的脑力工作者一样,我喜欢在书房里,写字台上,放一两瓶简单、易养的绿植,成天地看着它慢慢生长,或浇水、添水,或剪枝、修叶。有点事做做,可以打破居家的单调,免得乏味无聊,也可以休息休息脑子,调剂一下紧张的情绪。在公司的办公桌上,我也供养了一个瓶子,插着三枝草,一支是小棵的吊兰,两支是泡叶冷水草。以吊兰为核,两支泡叶冷水草为辅,一枝直立,一枝顺着瓶子弯曲,做成有高有低、有直有欹状,有点小小的造型,也透出了别样的小情趣。

我这里所说的瓶供,和通常的瓶供略有差异。习惯上的瓶供,实际上是一种插花,那也是讲究各种审美和技巧的。微信朋友圈里,有不少爱好者会晒出一两张图来,都各有各的情致。比如有人喜欢在盛夏供百合,有人喜欢在寒冬供梅花。我就见过有人在黄瓷大胆花瓶里插荷花,一支含苞待放的荷花,配两三片小荷叶,富贵而清新。梅花也同样好看,花要修剪,瓶要讲究,搭配要有那种感觉才得当。宋代有一诗人叫张道洽的,大约对瓶供很痴迷,做一首《瓶梅》诗,曰:“寒水一瓶春数枝,清香不减小溪时。横斜竹底无人见,莫与微云澹月知。”据说日本人最会玩这一手了,他们还称之为花道,形成一种艺术和产业。早在1808年,日本就曾出了一本关于花道的书,叫《瓶史国字解》,书中配了插花图谱二百多幅。书前序言说:“前者黎云斋者,据石公《瓶史》建插花法,自称宏道流,大行于世。”这里所说的《瓶史》作者,就是明代公安派小品文章的领袖袁宏道,他创造的插花法,即“宏道流”,是传到日本才发扬光大的。不过这种所插之花,看不了几天就得换一次。我这里所说的瓶供的绿萝,可以一年四季不用换的,亦可称水养的绿植——窗台这六瓶绿萝就算此列。

再说这六个瓶子,也有点来历,是去年秋冬时,办公室的同事和我“以物换物”交易来的黄桃罐头。罐头里的蜜汁黄桃吃完了,瓶子舍不得扔,便洗净,装上水,剪来绿萝,每个瓶子里插四五枝,历经大半年,疯疯傻傻、自自然然地疯长,毫不谦逊和客气,却有一种特别的清新脱俗、风雅无边。

如前所述,这种瓶供好养活,就算出差几天也不用担心它缺水。一瓶水,足可供它吸收两三个月了。但,它的存在和不存在,还是大不一样的,如果工作累了,或在写作时遇到瓶颈了,我会经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以放松的心情,看窗台上一溜排开的六个瓶供,看它们的郁郁葱葱,欣赏它们的绿意和生机,一些问题,突然间就会想通了。连带的,也会想起以物易物的同事之谊。

花草

周瘦鹃先生在《花前琐记》里有一篇《插花》,开头便说:“好花生在树上,只可远赏,而供之案头,便可近玩。”一个“玩”字,道出了心境和情趣。

和许多人一样,我也喜欢在书房里弄些花儿草儿,一方面作为摆设,可以丰富书房气氛,增加书房色彩,净化书房空气,让书房像花草一样生长;另一方面,服侍这些花儿草儿,在工作疲倦的时候,给花草浇浇水、松松土、施施肥,可以打打岔,所谓放松情绪、缓冲神经是也。

吊兰最适合书房,浇水施肥都不用讲究,随便给它点水,就能扬扬洒洒地展示青葱和翠绿。旱伞草也喜水,株形美观,叶形别致,和兰草一样不在乎环境。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水竹。比较而言,棕竹、文竹就要娇气一些了,特别是文竹,你就是精心去服侍,也会不小心把它给得罪而耍点小脾气。在我的书房里,我喜欢的,要数柴色的落新妇花,其根茎粗壮,习性强健而耐寒,姿态直立而婆娑,小花繁密雅致,特别耐看。但是,这些花草都不及我对牵牛花的喜爱。

牵牛花在乡间是常见的野花,小树、芦苇、篱帐上常常开满了喇叭形的花朵,早上开得花喷喷的,过了中午,它就蔫了。它的花只开半天,我们都是知道的。女孩子们喜欢把喇叭花一朵一朵揪下来,红的蓝的白的紫的,串在一根细长的柳条上,做一个花环,套在脖子上,可以一直“臭美”地走到学校。

牵牛花是蔓生草本,茎缠绕,可达三四米长。叶互生,三裂,有长柄,两面有倒生短毛。花腋生,开一朵,或者两朵三朵。有趣的是,开白色和淡红色的花,种子多为淡黄色,叫白丑;开蓝色和紫色花的,种子多为黑色,叫黑丑。这就是牵牛花的别名又叫黑白丑的原因吧。

我书房阳台上的这盆牵牛花,是我从山上采来的种子自己种的。极普通的品种,开淡蓝色花朵,秧子极其茂盛,岔了许多条细藤,我插的两根细竹竿上,都被密密的爬满了,开花也一点不偷懒,一连两三个月,基本上天天都有新花。

说起来,种牵牛花,还是受叶圣陶老先生的影响。

叶圣老写过一篇《牵牛花》,发表于1931年《北斗》杂志的创刊号上,开头就说:“手种牵牛花,接连有三四年了。”叶老是在瓦盆里种牵牛花的,而且种十来盆。叶老很深情地说:“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儿。”四十多年后,在叶圣陶和俞平伯通信里(见《暮年上娱》),有关于牵牛花的内容涉及数十通,1974年6月18日,叶圣陶致俞平伯信中说:“今日往访伯祥,知近日又到彼处晤叙。谈及种花草,忽忆前程告知,某友处可得出自梅氏牵牛花种子。未识能为致两三颗否?如可致,希纳于信封中惠我。”从这封信开始,至11月7日,两位老人关于牵牛花种子及栽、种等事宜共通信达十五次之多。

叶老信中所说的“梅氏”,就是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先生。

梅先生也喜欢牵牛花,还和朋友们组成一个小团体,见面时,三句话离不开牵牛花,互相间还交流种植经验,互换花种。据说,梅先生种养牵牛花,是因为牵牛花是在大清早开花,他常常拿起床和牵牛花比赛看谁更早。有一次他在俯身闻花时被朋友看见,说他像是在做“卧鱼”的身段。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梅氏从中受到启发,便仔细揣摩实践,终于在《贵妃醉酒》中使贵妃赏花的“卧鱼”身段更加完美、生动、传神。

不仅是今人喜欢牵牛花,古人也多有诗咏,宋人秦少游就有一首《牵牛花》,可以说极为生动,把牛郎织女的故事演绎得朦胧缠绵,情韵无限。诗云:“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倚玉栏干。仙衣染得天边绿,乞与人间向晓看。”

关于牵牛花的诗文,可以举出一大堆来,但是都不及我书房阳台上的牵牛花开得真实,在花期期间,我每天晨起,都要看看它开了几朵。有一次,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我因为赶写一篇文章,在书灯明亮的光影里面对电脑沉思,心里突然想起牵牛花,跑过去看看夜里是不是也在开花——我看到,那几个花骨朵,紧紧地闭合着,它还没开。回到书桌前继续工作,心里便多了牵挂,到了凌晨四点半,天色已经微亮,我再到阳台上看时,惊喜地看到,那几个骨朵儿,居然全开了!

正如周瘦鹃先生所说,花草也可做瓶供。瓶供的瓶子不一定要多么的好,普通的杯子也可以。我就曾在书房的桌子上,用一个稍微有点造型的罐头瓶,瓶里灌一半清水,剪几枝盆栽里的枝叶,蓝花菜、绿萝、薄荷、吊兰等,稍作整理,插于一瓶,青青绿绿的,也还好看。有趣的是,这几种枝叶,都能在水里生根,自行生长,这瓶生机勃勃的绿,便可四季长供了。

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小引》里,有这样一段话:“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鲁迅书房里的“水横枝”(以栀子为好),就可看作是清供了。有一盆清供盆景陪伴,鲁迅先生“编编旧稿”才不至于寂寞,并可以“驱除炎热的”。当代作家王跃文先生常在微信朋友圈里晒他制作的清供盆景,有的清雅可人,有的调皮可爱,别有特色。受他的影响,我在我的掬云居里也做了一盆,造型是根据自己的想像,配以相宜的几枝竹叶和桃枝,竹枝青绿,桃花艳丽,虽然太过简陋,居然也不俗。后来又换成几枝茉莉和两三朵白牡丹,高低错落,清香沁人。瓶供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时更换,枯萎了可以换,看腻了也可以换。冬天,我的瓶供里供过腊梅;早春,供过迎春花;初夏,供过海棠;盛夏,供过荷花,初秋、深秋、残秋,直至寒冬,都可以有做清供的花枝,虽然有些花花草草,都有象征意义的,但也不可太强求,以舒心好看为上。

最可记一笔的,是我在今年冬天制作的一束干花。在我供职的办公室楼外,有一个花圃,栽种好几个品种的月季,从四月开始,每月都开,花朵大,花色艳,特别养眼。但是,开到十一月中旬里,突然而至的寒流,一夜间冻死了。那些正开的花,或花骨朵儿,还有绿叶,便保持前一日的姿态静止在那儿了,再被太阳晒了几天,成了干花,如烘焙一般,依然不减原先的美丽。我便拿了剪刀,剪了几枝,长长短短插在一个白釉带蓝色碎花的广口小瓷杯里,放在书桌上,比切花更有味儿,生硬的桌子立即换发出别样的生命力来,而且花儿在一个多月里,一直保持她的色彩,花光鲜艳,如在枝头一样美丽动人。

红豆

我的案头有一个心型的鸡翅木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枚红豆。没错,就是“南国红豆也相思”的红豆,是参加常熟首届“红豆诗会”时拿到的纪念品。

红豆诗会的举办地在常熟的旧山楼。旧山楼是一处小型园林,园林中有一株树龄二百多年的“怀中抱子”红豆树。和我一起受到邀请参加红豆诗会的,还有小说家石一枫和《青年文学》杂志的主编张菁。那天晚上,旧山楼的园子里特别热闹,灯光映照的红豆树下,摆上了一张张桌椅。我们和来自当地的三十多名诗人围坐在一起,参加了这场诗会。气氛是温情和热闹的,我们一边品茗、吃茶点,一边听诗人们朗诵自己创作的诗歌。园子里特意地做了灯光,利用现成的廊亭做为舞台,灯影朦胧,月影婆娑,轻蔓的古琴音乐和诗人们抒情的朗诵相互交融,构成了旧山楼独特的夜色美景。茶喝淡时,诗会也结束了。但我明明还听到有古琴声悠扬地荡漾在数十米长的梅花一卷廊和雕梁画栋间,在竣朗的红豆树枝叶间余音不绝。

关于旧山楼,我此前曾经来过,接待我的是诗人计然子先生,那天茶聚之后,他还欣然赋诗一首,云:“白墙疏竹旧人家,隔却风尘鸟不哗。昔有诗人时弄笔,今邀溪友谩煎茶。行看廊下绿蕉叶,坐想庭前红豆花。寄语青山共相约,明年春信已非赊。”诗名叫《陈武先生过访旧山楼茗谈》。这首诗他在发微信朋友圈时又改了一稿,“绿蕉叶”改成“绿蕉影”,“已非赊”改成“暂成赊。”我对旧诗外行,但如此一改,还是感觉到其中之妙处了。因为有日期记载,所以我记得是2020年8月1日。那天陪我们品茶的还有小说家潘吉和文史学家、诗人浦仲诚、浦君芝兄弟。茶当然是虞山的白茶了。虞山白茶虽然种植面积不大,但因得虞山的小气候所赐,茶质特别好。我们知道酒有酱香、浓香、清香、绵柔等香型,茶叶的香型也分有多种,比如我们花果山云雾茶的香型属于“栗香”,西湖龙井属于“糙米香”,还有诸如“兰花香”“荷花香”等等。虞山白茶属于什么香呢?我喝了好多年,真的没有品出是什么香型来。我曾多次在桂花飘香的虞山脚下栗桂苑喝过虞山白茶,或许潜意识作祟,认为虞山的白茶属于桂花香。后来多次品尝,又觉得不准确。那天在旧山楼计然子的工作室里慢饮慢品,窗外就是红豆树,赏树饮茶,突然觉得虞山的白茶属于酒中的“绵柔”型,可用“幽香”来形容。难道不是吗?看着新泡的叶子在玻璃杯中舒展着碧绿时,那茶香便幽幽飘出,弥漫在空气中了,待喝到口中,更是绵长久远,回味不尽。我曾和茶艺专家何洪清先生喝茶,说到茶叶的香气为什么多种多样时,他告诉我说,一是产地的气候和树种;二是制作的工艺。前者好理解,后者专业性就更强了——从前全是手工制作时,不太好说清楚,现在全是机器,一说就明白,无外乎烘青、炒青、蒸青等几种。根据我那点有限的茶经,虞山白茶应属于烘青。因为云雾茶是炒青,有点烟火气,就像做菜糊了锅。而恩施的玉露茶是蒸清工艺。细品虞山白茶,属于烘青工艺中的极品了。

那天在旧山楼品茗、谈诗、闲话,赏红豆树,听常熟的朋友聊了旧山楼,知道该楼是在原有旧址上扩建的,建筑面积和绿化面积大了不少,建了亭、廊、阁、榭和假山叠石,还有水池一潭。原主人赵宗建是清末藏书家,据说藏有珍贵的宋、元刊本及抄本数百种。明清两代的常熟藏书家很多,著名的有铁琴铜剑楼等,旧山楼稍晚一些,在当时的名气可能也不大,但能留下来几间旧宅,除了幸运而外也确有自身的特色,比如那棵久负盛名的红豆树,多年来一直护守在这里,像一首传诵不衰的诗章,供人反复吟咏。

据说,江南的红豆树数量很少,且大都集中在常熟。有人统计过,常熟的红豆树共有七株,以“红豆山庄”的那株最有名——因庄主是著名才子、常熟诗派的代表人物钱谦益。有一年,潘吉还带我专门到新建的“红豆山庄”去看过那棵红豆树。据史料记载,这棵有着三百余年树龄的红豆树历史上一共只开花结果九次,而且间隙期限毫无规律,最长的一次间隙七十余年。最神奇的一次,只结一粒红豆——这也和钱谦益、柳如是有关。发现红豆树结果时是在1661年,正是他俩结婚二十周年,钱谦益已经八十岁了。八十大寿这年红豆树开花结子,这在钱谦益看来是个不得了的大事,老头子一高兴,写了十首诗,并把山庄改名为红豆山庄(之前叫碧梧红豆庄),还邀请了江南诗友来欢聚和诗,一时间,红豆山庄高朋满座,欢声不绝。红豆山庄的红豆树最后一次结果是在1932年,只结四颗,被一位姓徐的老人捡到。后来被日本鬼子抢走了三颗,另一颗下落不明。到了1944年,在昆明的陈寅恪买到了一颗红豆,老人家一定说这是“钱氏故园里的一颗”,并悉心保存。二十年后,他又为这颗红豆写了一首诗,曰:“东山葱岭意悠悠,谁访甘陵第一流。送客莚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纵回杨爱千金笑,终剩归庄万古愁。灰劫昆明红豆在,相思廿载待今酬。”诗名就叫《咏红豆》,诗前有小序:“昔岁旅居昆明,偶购得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红豆一粒,因有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属草。适发旧箧,此豆尚存,遂赋一诗咏之,并以略见笺释之趣及所论之范围云尔。”更令人感佩的是,陈寅恪在暮年,倾力完成了八十余万字的巨制《柳如是别传》。一代国学大师能写出这样一部旷世大著,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常熟就是为其立纪念馆也不为过。

旧山楼里的这棵红豆树,也不是年年都开花结果的,中间总要隔几年。但是今年结得特别多,八月过访旧山楼时,我在园里的树下看树,但见绿叶间生长着一个个绿色的豆荚,豆荚呈心形,虽然是单荚独立,但有的也是自然地两两成对。可能是阳光充足、雨露适宜吧,每个荚子都是饱满的,看来今年的红豆真是个大年了,要有大收获的。到了十一月间的红豆诗会时,红豆早就收获进仓了。我在树下赏月听诗,还想着,树上会不会还有遗漏的?要是在诗会期间掉下来一两粒,落在我们的茶案上,那才叫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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