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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颂

时间:2024-05-04

作者简介:乐冰,生于安徽宣城,现居海南。中国作协会员、海南省作协理事、海南省诗歌学会副主席、海口市作协副主席。在《人民文学》《诗刊》《北京文学》《清明》《飞天》《黄河》《草原》《朔方》《芒种》《西部》等刊物发表诗歌,有长篇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著有长诗《祖宗海》、长篇小说《海南梦》等。代表作《南海,我的祖宗海》。

1

已经是凌晨,我听得见母亲起床上厕所的声音。

母亲老了,身体单薄得像秋天的一片叶子,风一吹,就能飘起来。

母亲辛苦劳累了一生。她五岁的时候失去了父亲,外祖父是被日本鬼子抓去做苦力,吐血,活活累死的。

母亲二十岁时,嫁给了我的父亲。本以为嫁给我父亲这样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不再种田,就可以像城里的太太一样享清福。可我那经历过枪林弹雨考验的父亲一生清正廉洁,老实忠厚。母亲只有“吃苦在前”,没有“享受在后”。几十年如一日,母亲在一家集体小工厂做一线工人,直到八十年代这家工厂倒闭下岗为止。父亲尽管有能力让母亲换换工种,或者调到一个工作轻松点的单位,但他从来没有这样的“企图”。母亲在生我的前一刻,还在车间的机器上做工。

母亲不仅没有沾上父亲这位老干部的光,反而使她受到了不止一次的牵连之苦。那个非常时期,父亲被扫地出门,下乡劳动,好几次死里逃生。父亲几十年风风雨雨,母亲一直没有离开过父亲左右,真可谓夫唱妇随,相依为命。无论父亲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不管父亲是拿工资,还是挣工分,母亲总是毫无怨言。想一想,在艰难的生活中,许多女性顶不住压力,致使家庭破裂,夫妻反目,酿成了一出又一出人间悲剧。可母亲对父亲一直忠心耿耿,对这个她一手建立起来的家默默付出。

父亲不止一次地对我们几个孩子说:“没有你们的母亲,我这把老骨头不知埋在哪里了;没有你们的母亲,我们这个家真不知道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想一想,尽管那时候生活十分地艰难,但我们家毕竟还没有受到别人家那种离散之苦,就凭这一点,我总觉得我们家是算幸运的。这也全靠了母亲尽心尽力地支撑着。

为了这个家的衣食饱暖,母亲没少去挖过野菜,没少去捡过菜梗烂叶;为了这个家,母亲学会了缝缝补补,任何一件破衣烂衫,她也能缝补得大大方方;母亲甚至还能把一些非常零碎的布头儿拼凑成一条“创意”极好的被单。我们一家人穿的衣服、鞋子全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

母亲手里从没有闲过,总有做不完的事。她的左手中指常年戴着个“顶箍”,铁制的,这是一种用于纳鞋底的工具。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只戴过“顶箍”,从没戴过金的或者银的任何一种装饰品。为了我们几个孩子有书念,母亲白天在工厂拼命干活,晚上还把没干完的活带回家,常常忙到深夜。

我家的房子很小。记得有一年喝春酒,这是我们那里的风俗,就是每年正月里单位同事之间轮流请客,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都是男人之间相互请,女人是不上桌子的。那时我就想,做男人真好,可以喝春酒。请客基本上在家里进行,不像现在动不动就上馆子。喝春酒的好处就是同事之间一年到头免不了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一场酒喝下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喝的酒也是普通的散装白酒,八毛一分钱一斤。啤酒,上个世纪70年代我见都没有见过。

那天,我父亲单位的同事来我家喝春酒,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连坐的地方都调不开,只好把桌子搬到床沿旁边,床沿上坐三个人,其他三个边各坐三个人,才勉勉强强都坐下了。菜都是我母亲亲手做的。我的母亲厨艺不错,做个十碗八碟不在话下。什么粉蒸肉、鸡蛋煎饺、狮子头、霉干菜扣肉、红烧鱼、豆干炒肉丝、红烧猪大肠、猪肺汤等等,保证能把一张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还有包饺子、蒸馒头、包粽子,腌制豆腐乳、腊肉、辣椒酱、豆瓣酱、咸菜之类全都不在话下。我尤其佩服母亲煎出来的鱼从来就不粘锅,一整张香香的鱼皮是我最爱吃的。

“妈,为什么你煎的鱼不粘锅,完完整整。”我问。

“那还不简单,煎鱼前把生姜放在锅里炸,等生姜炸黄了,再煎鱼,鱼就不粘锅了。”

“妈,谁教你的?”

“这还要人教吗?”母亲反问我。

母亲想了一下,说:“生活中有许多学问课本上是没有的,要多看多问多学多动脑筋,向生活学习。”

我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打从我记事起,她的脸色总是蜡黄蜡黄的,贫血,浮肿。有一次,我按了按母亲的腿肚子,惊讶地说:“妈,你的腿怎么一按一个窝?”

“没有营养就这样。”

我常常在睡梦中被母亲病痛的叫声惊醒。我那时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身体这般的羸弱?我甚至埋怨她在夜里的痛苦声,把我好端端的美梦给搅醒了。

我原以为母亲是累不垮的,但母亲终于累垮了,而且累垮过多次。先后三次动大手术,切除了半个胃,割掉了半个肺,摘下了一根肋骨……母亲这一生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凌云壮志。她最大的心愿仅仅是让我们几个孩子能吃饱饭、不挨饿、不受冻、有书念,一家人平平安安,没有波折。为此,她忙忙碌碌了一生。

大冷天,我们家烧不起木炭,为了取暖,就把煤炉搬回屋子,一家人圍坐在煤炉边吃饭。吃得最多的是烂腌菜炖豆腐,闻起来很臭,吃起来很香,特别适合下饭。有时候,母亲还在烂腌菜里放几片腌猪头肉,她总是把肉夹给我和妹妹吃,两个姐姐也很自觉,不同我们争抢。这是我对吃“火锅”的最初记忆,尽管那时候“火锅”里的花样没有现在的丰富,但一回忆起来还是那么的珍贵。母亲也从没有说过什么动听的豪言壮语,她说的话甚至很土气,老掉了牙,但在我听来却很实在,其中稍加提炼也不乏有精彩之处,请允许我从记忆中抽出一些母亲关于女人的“理论”,这是在我未结婚前母亲教导我的:

——站着撒尿的是男人,蹲下撒尿的是女人;

——与蹲下来撒尿的人打交道,你千万得小心她送礼物给你,可不能随便接受,那是想拖你“下水”呢;D7B024DB-79F0-43A8-945E-8233087FC144

——与蹲下来撒尿的人单独说话,要把门开着,说话的声音要大一点,最好能让外面的人听到;

——要了解你的女朋友人品如何,先看看她母亲的为人就知道了;

——谈女朋友不要光看外貌,仔细听听她说话的声音,就知道她是什么类型的人……

2

一块钱,对于现在家庭富裕一点的孩子只是个小小的数目,引不起他们太大的兴趣。可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一块钱的身价就不同了。那个时候,物价也便宜,在我的老家安徽宣城,米七分钱一市斤;鸡蛋,五分钱一枚;一斤上好的纯农家猪肉,只要七毛三分钱。可想而知,一块钱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是多么地重要。

记得我七岁那年的春节,母亲给了我一块钱压岁钱。以前过年只给一毛两毛意思一下,因为那一年寒假期末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为了奖励我,母亲破例了一回。我揣着这一块钱,从初一揣到了十五,没舍得花掉一分。这是一张崭新的一块钱纸币,非常挺括,拿在手里摇几下,会发出刷刷的响声。放在鼻子前嗅一下,还有一种淡淡的香气。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要仔细地欣赏一番,然后再揣进贴胸的口袋里,才肯睡去。本来,这一块钱到了正月十五还得还给她的。这是我们家的规矩:小孩子家收到的压岁钱,在正月十五这天晚上得“交公”。

因为这一块钱要在正月十五晚上要“交公”,所以,正月十五的中午,母亲让我拿它去打酱油,虽说不敢违抗,可心里还是不太情愿。我磨磨蹭蹭地拿着酱油瓶在街上瞎逛,故意不进供销社的大门。我是多么希望这心爱的一块钱能在我的口袋里多待一会儿,我还时不时地拿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放在鼻子前闻一闻,实在舍不得就这么拿去打酱油了。

也许是我反复拿出来,也许是我的心事过于集中。在走进供销社大门时,我一摸口袋里的那一块钱,居然不见了。这下可把我吓慌了,后背直冒冷汗,我赶忙沿着刚刚走过的路寻找。可找了几个来回,哪里还有那一块钱的影子。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寻找那一块钱的下落,希望能出现奇迹。

当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彻底绝望了!我不敢回家,怕母亲打我。可回到家,母亲竟然奇迹般地原谅了我。我躲在门后伤心地哭了。我对母亲说,等我长大了一定挣一百块钱还你。母亲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泪水淌在我的脸上。

我知道母亲比我更心疼那一块钱,比我更清楚那一块钱的份量。一块钱可以买十几斤米,搭配一些山芋、野菜,可以供全家人吃好几天;一块钱可以寄给在乡下务农的爷爷,买些药,治治他的老寒腿;一块钱还可以给我买好多本连环画,我做梦都想得到一本《渡江侦察记》……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也是与一块钱有关的事。

那一年,中午放学回家,经过我家门前的那条胡同时,在百货公司仓库门口发现地上躺着一块钱。我看看四周没人,赶紧把这一块钱捡起来,放进了口袋。

我家的家风非常严,捡了东西是不敢拿回去“报喜”的,可这一块钱我要不要告诉母亲呢?我心里很纠结:如果不告诉母亲,我就可以用这一块钱,买早就想得到的连环画,剩下的钱还可以在下课时买瓜子、甘蔗之类的零食。

那个时候,我特别羡慕别的同学下课时买零食吃,可我的口袋里很少有过零花钱。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班上有个姓马的同学和我打赌时的情景:

“别看你爸爸当干部,你的成绩比我好,可你身上的钱没有我多。”马同学挑衅道。

我默默地看着他,心里不是滋味。

“你要是现在从身上掏出五分钱,我愿意赔你一块钱。”他指着我说道。

我确实掏不出五分钱,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只能咬着嘴唇委屈地跑开了……

可现在好了,我捡到了一块钱,明天我敢同那个瞧不起我的同学打赌、“报仇雪恨了”!

但是,捡到一块钱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母亲,我的心里实在憋得难受。我终于忍不住,如实地告诉了母亲。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表扬了我。

“好孩子,你捡到钱告诉妈妈是对的。但是,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一块钱呢?”

我不好意思把心里的真实想法告诉母亲,只好说:“妈,我听你的。”

母亲冲我点了点头,说:“捡到东西就要还给人家,这才是我的孩子。你想想,人家丢了东西多难过、多着急啊!如果我们把钱还给人家,人家心情就变好了。”

“可我不晓得是谁丢的,怎么还给人家啊?”

母亲说:“你在哪里捡到的,就放在哪里吧。你现在就带我去,也许人家会回来找的。”

我乖乖地领着母亲来到百货公司仓库门口,把那一块钱放在了地上。

“是这里吗?”母亲问。

我点点头。

“妈,要是别人捡走了怎么办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声。

“别人捡是别人的事,我家的孩子不允许!”母亲的语气很坚定。

“为什么要这样啊?”我很不理解地问道。

“现在你还不懂,等长大了你就懂了。”母亲以严肃的口气对我说。

母親怕钱被风吹走了,她找来一块小石头压在钱的一角,这才放心地拉着我走回了家。

母亲苦做苦累一个月也才领到十几二十块钱的工资,但她总是教育我“不义之财要不得”。

3

我在十岁之前是没有穿过凉鞋的。我的鞋子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那时候,母亲在一家服装厂工作。厂里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碎布头,母亲把它们搜集起来,缝在一起,做成书包、枕头、鞋子和被罩,美丽而大方。鞋底是母亲一针一线在灯下纳成的。我常常在夜里一觉睡醒,看见母亲依然在昏暗的灯下做针线活。

“妈,你怎么还不睡呀?”我揉揉睡得惺忪的眼睛问。

“孩子,你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母亲替我掖了掖被子。D7B024DB-79F0-43A8-945E-8233087FC144

“妈,你明天早上也要上早班呢。”

“妈妈在给你做鞋呢,今年夏天你就不用打赤脚上学了。”

因为我打赤脚不小心让玻璃划了一道口子,母亲比我更难过,答应夏天给我做一双布鞋。

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的面庞是那么的慈祥,这一幅画面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无限感怀。

那个时候,父亲下放在乡下,经常不在家,全家里里外外都靠母亲一人操持,母亲的辛苦可想而知。

因为是家里的独子,在我十岁生日那年,舅舅给我买了一双凉鞋。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穿上凉鞋。

这是一双黑色的塑料凉鞋,穿在脚上当然比打赤脚舒服多了,起码再也不用担心被玻璃划破脚。为此,我还在学校炫耀了一回。我故意从学校大门口的台阶上蹦上来、蹦下去,就是想引起同学们的注意。可惜,直到我蹦累了,也只有一个姓葛的同学过来搭理了我一下。这让我对葛同学有了好感。

正是因为对这位葛同学有了好感,所以才引发了后来的故事。

有一天,葛同学约我一起逃学,去捉泥鳅。这之前,我从来没有逃过学。我怕老师向我父母“告状”。我们家的家教很严,逃学那一定是要挨打的。

“我不去,我怕老师对我妈说。”我说。

“沒事的,班上那么多同学,老师哪会注意到你一个人。”他劝我说。

我还是摇摇头。

“再说了,我们捉到泥鳅可以拿到市场去卖,得到钱又不是我一个人要。”他一再鼓动我。

“两个人平分?”我忍不住问。

他不情愿地点点头。

那个时候,我比较嘴馋,特别羡慕别的同学下课时买零食吃,可我的口袋里很少有过零花钱。我想,如果卖泥鳅得到钱,我就可以和其他同学一样下课时买瓜子、甘蔗之类的零食吃了。

于是,我答应跟他去捉泥鳅。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你也要答应我。”

我答应他了,他反而对我提出了条件。

“什么要求?”我问。

“下午,把你的凉鞋借给我穿。”

“不行!”没想到他居然打起了我凉鞋的主意,我一口回绝了。

“我只穿一个小时还不行吗?”他央求着。

我还是摇摇头。

“卖泥鳅的钱全部归你,这样总行了吧?”

见他这么一说,我又拗不过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好吧,只能穿一个小时。”

我极不情愿地把凉鞋从脚上脱下,交给他。

他穿上凉鞋,开心地笑起来,不住地说:“真舒服,真舒服。”

也许是葛同学乐极生悲,他在捉泥鳅时,一只脚陷在水沟的烂泥里,无论怎样拔都拔不出来。

“你用力拉我。”他在水沟里对我喊。

我站在岸上用力拉他。可把他拉上来了,鞋子却陷在泥里,凭我们当时的力气无论如何是拔不出的。

“怎么办?你要赔我凉鞋!”我生气道。

“是你答应给我穿的,我又是在帮你捉泥鳅。”他振振有词。

“怎么是帮我捉泥鳅?”我反驳他。

“因为卖钱归你一个人,那不是在帮你捉泥鳅吗?”

我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凉鞋丢了,我妈妈会打我,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吗?”葛同学眨眨眼睛,说,“你对你妈妈说,下午学校大扫除,有个同学的脸盆打水时不小心落在了学校门口的池塘里,你帮他捞,不小心凉鞋陷进泥里给丢了。”

“你真能瞎编!我妈妈不会相信的。”我跺着脚生气地说。

“我可以为你作证呀。”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忽然发现葛同学学习成绩虽然不怎么样,但鬼点子真是不少。

“我估计你妈妈还会表扬你呢。”他说。

我光着脚,拎着一只凉鞋回到了家。

“你的凉鞋怎么成了一只?另一只哪里去了?”母亲问我。

我把葛同学教我的谎话对母亲说了一遍。

母亲居然相信了,还表扬了我。

“助人为乐是好孩子。”母亲说,“不过,你现在带我去那个池塘看看。”

我原以为这样说说,母亲不打我一顿就算谢天谢地了,没想到还会受到表扬,更没想到的是,母亲居然让我带他去现场看看。而我当然不敢带她到捉泥鳅的那个地方去。我只好硬着头皮领着母亲,来到那个本不是丢鞋的学校门口的池塘边。

“就是这里吗?”母亲问。

我愧疚地点点头,眼泪快要流下来。

“你难过啥?你又不是故意弄丢的。”母亲反而安慰我,这让我的心更加难受。

“我到水里摸摸,也许能摸到。”母亲边说边卷起裤脚,走到塘里。

母亲慢慢地走到水中央,水渐渐漫住了她的大腿和胸。她最后居然一头扎进水里,不停地摸索着……她是多么希望摸到那只被我丢失的凉鞋啊!可她怎么知道儿子在欺骗她呢?

天渐渐黑了下来。头上电闪雷鸣,眼看就要下雨了。

“妈,上来吧,快下雨了。”我怕妈妈淹死了,带着哭腔喊道。

母亲这才无比惋惜地从池塘里走上来,浑身湿淋淋的。

这时,天下起了雨。

雨水、泪水顺着我的脸流下来,我的心快要碎了,良心受到了极大的谴责!我恨自己为什么撒了如此的弥天大谎?为什么听了那个葛同学的谎话?以后我发誓再也不理他了。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让我从此以后坚持说真话、不敢说假话。我宁愿挨一顿打,也不愿长久地受到说假话带来的精神折磨和煎熬。D7B024DB-79F0-43A8-945E-8233087FC144

我写下此文也算是我的检讨和忏悔。

4

我六岁以前,每次母亲同父亲怄气就拉住我的手说:“走,到你舅舅家去!”

“到舅舅家去”,就是跟着母亲回她的娘家。母亲只有一个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

我是母亲唯一的儿子,回娘家自然少不了带上我。

母亲的娘家在一百多里外的芜湖县西河乡,只通一段公路,得步行四十多里地,很辛苦。所以,我不太愿意去,可母亲拉上了我,不去是不行的!

那个时候公共汽车少,到偏僻的乡下轮不上坐公共汽车,只能乘大卡车,就是现在运货的那种:车斗四面被厚厚的黄色帆布罩着,里面黑乎乎的,不通风,也没有座位,几十号人蹲着挤在一起。那时候的路也不像现在这么平整,路面坑坑洼洼,车子颠簸得厉害,车厢内气味难闻,小孩子屎尿憋不住了,就在车厢内解决。晕车的人呕吐得满地都是。几个小时下来,人像散了架子。这种让人窒息的经历叫人永生难忘。

下车之后,跺跺发麻的脚,伸展一下手臂,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感觉这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情。

“赶快走吧。”母亲背着行李对我说。

“要走多远啊!”

“很快的。”

我只好硬著头皮跟在母亲身后。

那天,天刚刚下过雨,满地的黄泥,实在下不了脚,我的一身新衣服新鞋弄得肮脏不堪。这还不算,这条路要走好几个小时,路上很少遇到行人。道路两旁全都是一些低矮的丘陵和坟地。走一段路,我就问一下母亲:“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

母亲总是这么说。

可是,又走了很长时间,仍不见村庄的影子。

我的脚又酸又痛,已经迈不开步子。

“不能停,再加把劲,再走一段就到了。”

我几乎栽倒在泥地里,蹲在地上忍不住哭了。

母亲只好蹲下来,把我背在背上,双手提着行李,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迈进。

天快要黑了,远远地看到村庄上的袅袅炊烟。

母亲把我放下来,说:“马上到了,你自己走吧!”

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向前跑去。

每一次陪母亲回娘家都要遭一番罪,我不知道母亲的娘家对她有什么吸引力,一定非得回去。

母亲的娘家并不富裕,完全靠几亩水田养活七八口人,三间破草房已经抵挡不住风雪的侵袭。难道母亲对这几间破破烂烂的草房情有独钟?这几间破草房里有什么值得她牵肠挂肚的呢?

母亲差不多一年才回一次娘家,每次回去总是要大包小包地带上吃的、穿的、用的,她从来不觉得这些东西在旅途中是沉重的包袱。有好几次,我都想劝母亲半路上丢掉这些累赘。

母亲的娘家除了唯一的兄长和几个侄儿侄女外,其余的都是隔了几代的亲戚,母亲称他们为“本家亲戚”。这些本家亲戚都十分好客,能千方百计给我们弄上一桌丰盛的菜肴。母亲带着我像排队似的,一家一家轮着吃。那时候,我只有五六岁,还不懂事,但也被母亲的娘家人这份浓浓的情谊感动了。我记得这些本家亲戚从来没有吃过我们家一顿饭,有的一生恐怕也不可能有机会到我家去做客。他们纯粹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母亲的娘家人,娘家人就应该尽地主之情,娘家人就应该毫不保留地把家里最好吃的拿出来招待我们,似乎不这样就对不起我们。

有的人家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滴水成冰的冬天,夜里下河摸鱼,第二天一大早就拎着活蹦乱跳的鱼儿,跑到我舅舅家门口,冲着我母亲喊:“淑萍妹子,中午到我家来吃鱼吧,刚捞上来的。”那神情显得十分地自豪、得意。

记得有一次,我在睡梦中被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男孩摇醒,他捧着一碗鲜嫩的菱角对我说:“我妈让我端给你的。”我当时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娘家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对我们这般的热情?我想,这也许就是母亲为什不辞辛劳要赶回娘家的缘故吧!这样一想,我也就不再埋怨一路上受的那一份罪了,反而希望母亲下一次再带我回娘家。

我们在母亲的娘家一般要住上一个星期左右,这段时间大部分在本家亲戚家里吃喝。回来的时候,他们还送来糍粑、年糕、花生、咸鱼之类的东西给我们,并一起涌向村口为我们送行。

母亲只带我去过三次娘家。我正式读书以后,母亲就没有再带我回娘家去过了。

现在,母亲老了,身体一天天不中用了,一到天阴下雨总喊腰酸背痛——那是生我的时候坐月子落下的病根。

我曾经为母亲写过一首诗,名字叫《母亲颂》,诗是这样写的:

我庆幸我的母亲依然健在

给我机会,让我好好陪她

要不然,等到为她烧纸、磕头那一天

就没有实际意义了

就像我愧对长眠于地下的父亲

我的母亲七十八岁

匆匆的光阴,让她变得瘦小、衰老

她越来越像个孩子

爱跟我唠叨,耍小脾气

我看过三四十年代上海滩影星的照片

我的母亲年轻时一点也不比她们逊色

为了这个家的衣食饱暖

她像石缝里的青草、觅食的蚂蚁一样坚强

如今,她老了,头发白了,佝偻着腰

让我搀扶着,给她讲故事

母亲啊,你胸前的草坡

曾是我活命的粮仓

如今已经塌陷,荒芜

你一生无积蓄

你就是五个儿女最大的债主D7B024DB-79F0-43A8-945E-8233087FC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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