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作者简介:邓慧,女,出生于1985年,广东廉江人。作品散见于《大观》 《散文诗》 《湛江文学》 《散文选刊》 《美文》 《特区文学》 刊物等。出版合集《指尖的阳光》。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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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初,六队的房子是用红砖叠起来的,家家户户门前都会种上一棵树,芒果树、龙眼树、番石榴树、黄皮樹,以此作为自家象征性的门牌。那时,外祖父身体还健壮,离坐轮椅的日子还很远。他搬着板凳坐在自家大门口的龙眼树下,挂上一个牌子:赤脚神医。下面写着:专治跌打风湿各种疑难杂症。旁边放着一个箱子,是泡沫箱子。吸引了许多人过来。他认真地给人把脉,看眼睛,看舌头,对应地说出一些症状,然后,从泡沫箱子里拿出一瓶药酒说,这里我祖传留下来的秘方,要按时涂上一个月,一天三次。说起来也怪,有些肿痛与风湿的人,自从涂了这药酒,没过几天便消了肿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人们奉为“药神”。
为了将他的药酒惠及更多的人,他骑上了单车,打着响铃,穿越整个廉城,摇摇晃晃地叫喊着:祖传秘方,专治跌打风湿各种疑难杂症。10元一瓶,绝对的良心价。阳光斑驳,从树叶的缝隙里落在街边上,一头白发在葱郁的树叶底下染上耀眼的底色。那一年,外祖父五十二岁,他对研发药酒充满了信心,天天在专研各种药酒。可是,人们发现涂了药酒,除了消肿、治风湿,却治不了其他疾病。于是,很少再去光顾他。外祖父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即使没人光顾还是坚持踩了两年单车,才回到自家门口摆摊。
事实上,他摆药酒,家里没人支持他,包括外祖母。外祖母站在天台上,指着龙眼树下的他,大声喝道,一把年纪,专搞没用的东西。外祖父坐在家门口抽水烟筒,一尺多长的竹制烟筒,立在一个胶桶里,胶桶里装了三分之一的水,外祖父往烟筒里倒了半筒水,把烟丝塞入烟嘴,用手包起烟筒口,嘴对着拳心,用火柴点着,在火柴燃烧的过程中,嘴用力吸了起来,烟丝顿时亮了,烟瞬间就从烟筒里、鼻孔里冒出来了。火柴灭了,烟丝也抽完了。然后再擦亮下一根。外祖父好不惬意地吸完一口又一口,烟雾迷住了双眼,直到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才站起来,咳了一口痰,往龙眼树根一吐,说,妇娘婆,懂什么。然后继续坐回藤椅上晒太阳。
为此事,外祖母没少跟他吵架。不管家里人怎么劝说,而他雷打不动,气得外祖母与他分房睡。他没地方住,就把家里的猪全卖了,把猪屋重新翻新,摆上一张木床,住了进去。大舅、小舅、姨妈知道了,轮流来劝他。他说,我又没害人,我只是想做自己的事。外祖母知道他住进了猪屋,更是气出胃病。外祖母说,要住就让他住一辈子,家里的脸都给他丢光了。
外祖父六十四岁那一年,与外祖母闹翻。分开住,分开吃,各不相干。母亲去看外祖父,也不知道说什么,该说的大舅、小舅、姨妈都说过了。母亲来广州之前,去给外祖父道别。母亲说,爸,你那药酒也给我来一瓶吧,说不定以后用得上。外祖父在床下翻了好一会,才拿出来一瓶,说,就剩下两瓶了。给你一瓶,一瓶我自己留着用。母亲说,你在家里要好好的,别和妈吵。外祖父在编织谷箩,阳光照在他的老花镜上,折射出一道锋利的光束。他说,我这辈子就想做点好事,我不是害人,素芬不懂我哎。外祖父低着头,额上的纹路一点点浸进骨头里,挤出干瘪的皮,犹如皲裂的老树皮随时掰落。
素芬是我的外祖母。年轻时,是队里的一朵金花,身材高挑,面容清秀,喜欢她的人得排到大门口,而她偏偏跟了外祖父。外祖父在所有人眼里都十分平庸,身高不及外祖母,相貌平平,脾气大。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还被抓去坐了三年牢。外祖母没有怨言,一个人拉扯四姐弟。他自觉对不起外祖母,所以,家里的大小事都由着外祖母。唯独对药酒这事,外祖父无论如何都不肯作罢。他觉得活到了杖乡之年,怎么也得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才能不枉此生。
日子越发单调,外祖父去屋后的小山坡上砍回单竹,一根一根堆在屋门口。每日饭后,他就把小板凳抬到门口边,对着每天的晨曦与黄昏,咬着一根竹牙签,用大刀把单竹破开,削成一条细细长长的竹鞭,用来编织各种用具。单竹一般可分三层,竹外围的竹青质量最好,中间层次之,最里一层无利用价值(也称竹襄)。外祖父就用竹青磨去青皮编织成各种小篮子、谷箩、簸箕、鸡笼等,一织就是一整天,不与任何人说话。赶集的时候带几个出去卖。外祖母自然也看在心里,但碍于面子,谁都不愿意主动说一句话。这样的日子也总算风平浪静,家里人也少操心了。用姨丈的话来说,这是在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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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外祖父二十多岁的时候,给人算过命,做过风水先生。遇到外祖母后,就循入了世俗。于是,他再也没法洞察天机。按理说,能给人掐指算命的,给人的形象都是仙风道骨,削瘦而聪慧,而外祖父刚好相反,他的脸颊圆润,身长腿短,顶着一颗未到三十就暴露出地中海的头,在一年只有夏与冬的南方气候里,整天穿着中短裤与白色棉布短袖,昼出夜伏。每个夜晚来临之前,他早早就回到家,关上门,开着吱吱呀呀、雪花满屏的黑白电视,度过了十几年漫漫的黑夜。
早年时,给母亲与姑妈算命,说母亲与姑妈都是命好的人,不用操劳。这种操劳是指不用像其他农村妇女一样,要外出打工或在家务农。事实上,母亲与姑妈都是在家带孩子,两姐妹都是生了三个小孩,一个人拉扯大。父亲长年外出打工,一年回两次家。母亲说,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命好。为了孩子的学业,她从村里搬到农场,再搬到父亲打工的地方,又因外来户口没法升学,又搬回农场,每天为我们三姐弟煮饭洗衣,偶尔打理一下家门口的番石榴树,在旁人看来,日子过得舒服而清闲。可母亲心里堵得慌,她总觉得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头。姨丈在城镇上开了一间铺头,专卖床上用品,姨妈与姨丈日子过得还算滋润。至少是母亲羡慕的日子,不用日日盼着父亲的归期。
后来表哥与我出生了,外祖父就开始给我俩算命。他说,我们都是读书的料。表哥真如外祖父说的一样,读书从小一路开挂,考最好的高中,上本地最好的大学,读研考博,出来直接就是医院的主任。而我也是在众多女孩当中,唯一读了大学的。大舅因为年少贪玩,没读书,只能在大排档打工,擦桌子、洗碗。表弟出生后,外祖父就给表弟起了个名字:永发。外祖父说,人的一生,一是命,二是运。这名字能助大舅家财运亨通。而转折就出现在表弟起名字后,大舅做了厨师,薪酬比之前高了十倍。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为此,外祖父无不得意地在我们面前经常提起,看吧,我说的没错吧。我们都只是笑笑,这算命我们也仅当娱乐。我们知道外祖父只是找个寄托。
我一直都有个疑问,就是长期蜷缩在我大脑里的梦境,这个梦境就像某种意义上的印记,伴随着我的整个记忆长河。在一个白雪茫茫的冬日,屋檐下还残留着我刚出生时的体温,父亲用一张绣着凤凰的红色棉布裹起刚出生不久的我,把我抱到曾祖父的屋门口,雪花铺满了我的双眼,我从雪花即将要融化的缝隙里,看到白蒙蒙的天空,犹如曾包裹着我的子宫,带着漫无边际的孤独,却又流淌着新生的光芒。父亲站在门口说,是个女儿。曾祖父没有开门,他在光线昏暗的泥土屋里,透过门缝里的光,静静地看着我。
多年后,我把这段记忆告知父亲,想证实这段记忆的真实性。父亲说,南方怎么会有雪?我说,我看到你抱着我,站在屋外看雪,曾祖父门口的三块红砖,那只褐黑色的巨大火鸡就站在那里,我记得清清楚楚。父亲说,刚出生的孩儿怎么会有记忆?这只是你的梦境。我努力地往前回忆,四岁时骑在褐黑色的火鸡身上,它带着我从祖母的家门口一直奔跑到曾祖父的门前才停下来。泥土屋早已破败不堪,用铁线捆起来的木门,还在顽强地虚掩着屋里的人去楼空。我骑着火鸡站在被泥土与脚印覆盖得已经看不见颜色的三块红砖上,就如当年这只火鸡看着父亲抱着我站在这里,百年一遇的大雪南下,风吹着红色棉布的角落,抖落无尽的孤独。
后来,我问外祖父,刚出生的孩儿有没有记忆?外祖父说,不要追究你的梦,男孩女孩又如何?活得快乐便可。
外祖父不信天,不信命,却给别人算命。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笑着说,当一个人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时,你给他算,告诉他希望就在前面,他便不会一直沉溺在过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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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口的龙眼树已经长到了二楼的窗边,房子的外墙也加深了几个色号,但还很牢固。外祖父坐在龙眼树下,只是这次坐的是轮椅。前些日子,母亲打电话通知我回来看外祖父,说外祖父想我了。我突然才想起多年未回去看过外祖父,趁着中秋,回了趟老家。
坐在轮椅上的外祖父,秃顶的背头,寥寥几根头发粘在皮表层,像山顶上枯败的树枝,风一吹枝丫乱颤,与头顶上正茂的龙眼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来,外祖父已经患尿毒症多年,一直靠着透析度日,为了不让孙子外孙担心,一直让外祖母瞒着我们多年,而我实在也是不孝,竟是多年未曾回来过。
前些日子,外祖父摔了一跤,摔断了尾椎骨。外祖母要求动手术,外祖父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他说,这么多年,我只有两件事不听你的,第一件是做药酒,第二件就是这次。我一把年纪了,动不动手术效果不大,吃点接骨片慢慢就会好的。还不如把手术的钱留下来以后办理后事。
医生说,外祖父如果不换肾,已经时日无多了。
这些年外祖父看病花了很多钱,虽然居委会帮忙申请了低保,但远远填补不了这个缺口。为了不增加孩子们的负担,外祖母七十多岁了还推着三轮车到大街上卖手巾,赚点生活费。大舅把原来高薪的厨师工作辞掉了,回来照顾外祖父,在家附近一个人打两份工,中午和下午到学校伙房做厨师,晚上九点到凌晨两点在邻居家档口做炒冰。每隔三四天就骑着单车带外祖父到医院透析,日复一日。
前两天,外祖父做了一个梦。梦见猫头鹰从头顶上飞过,说自己大限将至,召集我们回来再见一面。外祖母凶他,你也是半个算命先生,算着自己能活过七十九,为什么相信这些奇奇怪怪的梦?外祖父说,梦由心生,我的事我知道。外祖母表面上在凶他,事实上和母亲打电话时已经哭成了泪人。她说,这个老不死的,说梦到自己要死了,我怎么办。
我站在门口,他背对着我,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身上,只有枯瘦佝偻的影子。想起多年前,我和他坐在门前,等待落日谢幕,他告诉我什么是日月,什么是星晨。那时的他,身体笔直,像是黑夜里的光,点燃了我年少所有的好奇。我的鼻子有点酸,想去喊他,他已转头看到了我。
我走了过去,蹲在轮椅前,握着他皮挂骨的手。我惊讶时间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它怎么能把一个圆润的人变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外祖父背着阳光笑了起来,剪影在间隔抖动,就像要凋落的叶子。
第二天,我陪外祖父去透析,他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等待医生。我看着隔离床上的病人也在透析,鲜红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经过一轮过滤,又回到身体里。我仿佛看到外祖父在这些血液的反复流动中,一点点消耗了他的精力,他圓滚滚的身子也被流走了。在医生要给他透析的时候,我走出了病房,我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一幕。
出来的时候,外祖父脸色发白。我问他是不是难受。他摇摇头,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我想起了他抽水烟筒的样子,那种享受的表情,可这明明是难受。他说,习惯了,习惯了。透析一下,精神百倍。对着我呵呵地笑了起来。我想起曾经从不言笑的外祖父,现在却刻意地用笑去逢迎对方,一股无名的滋味涌上心口,犹如一块巨石堵在胸口,让人久久不能喘息。
中秋过完,本来是想多留几天的。外祖父说他算着自己的命长着呢,能活过七十九。期限未到,老天不敢收。让我赶快回去上班。他见我不放心,摸了摸肚子说,我这两天胃口很好,还吃得很多,不信你摸摸。我见他在肚皮上来回摸了一圈,担心他把肚皮钻的小洞给摸着了。我说,我国庆再回去看你。他点了点头,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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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大舅陪着外祖父去透析,透析回来还吃了一碗粥,外祖父吃完粥后,一个人坐在门口的龙眼树下等外祖母。十一点多的阳光还是有点耀眼,外祖父觉得有点晒,就背着阳光继续等。中午到来之前,街上还是很安静的,小学生还没有放学,街边只有几只猫蜷缩在角落里。邻居张伯见到外祖父坐在门口好一会儿了,就喊他:启明,日头晒到头顶咯,你回屋坐。叫了一声,没反应,张伯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反应。张伯走过来拍了一下外祖父,才发现不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外祖母。
外祖母打电话过来说,外祖父走了。他终究不愿意我们看着他走。我请了假,什么也没带,赶了回去。夜色落在屋檐上的时候,我与母亲同时赶回到外祖父家。外祖母看到我们都回齐了,就说,第三天就出殡吧。我想说点什么,但又说不上来。外祖母转过身来说,安慰的话就不用说了。说完就回了房间。
外祖母回房间后,大家也散了。大舅去忙第二天、第三天的事。看着外祖父疼痛这么多年,走了也未尝不是好事。但是整个晚上我都无法入睡,想起了外祖父,想起他年轻时的样子,想起了他年老的孤独,也想起了他这些年郁郁不得志,一直到了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我好像听到了猫头鹰的叫声,可能是嗅着某种特殊的气味寻过来,站在门口的树上,声音悲怆地歌唱。想起年少时,外祖父曾经和我说起,要是你看到谁家树上站着猫头鹰,谁家就会有人去世。无奈睡意太沉重,手脚不听使唤。在阵阵的悲声中,又再次睡了过去。凌晨五点多,我爬起来,才发现这里早在许多年前就没了猫头鹰的影子,它仅仅是留存在道听途说中。
刚出房间,便发现外祖母不见了。
大家都寻了起来。最后在猪屋里,看到外祖母静静地躺在外祖父的隔壁。这个秋后的深夜,她醒来发现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她起来看着熟睡中的他,给他整理了一下被子,然后,躺下来握着他的手,睡在他的身边。七十三岁的她,握着七十四岁的他的手。她只想陪他睡到天亮。这些年她以为早已不再爱他,在她这一辈人里,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只是觉得,他就像一条蛇日日蜷缩在心口,在无数次的黑夜撒咬着她的胃,在半夜疼醒。现在,她躺在他的身边,静静的,反而感觉安心了。这种感觉慢慢地回来了,可是,她听不到他的呼吸了。
大舅吓得不轻,去叫醒外祖母,担心她做傻事。外祖母过了一会才睁开眼说,整整十年我都没和他睡在一起了,好不容易睡一个晚上,你们来这里看什么热闹。
大舅说,爸走了。
我就和他睡一个晚上。外祖母握着外祖父的手,梳了梳外祖父稀疏而零散的头发,突然嚎啕大哭,我就想送送他。十多年没睡在一起了,没想到我们都是这样的死脾气,争争吵吵一辈子,以后都没机会了。
大舅眼眶红红的,再也说不出话来。我们守着他们,寂静无声。在苍凉的空气中等待天色吐出鱼肚白。直到晨曦发出一种金褐色的闪闪余韵,日头渐渐扒開雾霭笼罩的天际,柔和的温度铺在屋脊上,多么美好的一天,却在外祖母的心里落尽了悲凉。
在外祖父走后的第三天,我们开始回忆起他枯瘦的一生。那些曾不被我们理解的行为,在他走后,突然就明亮了起来。那唯一一瓶药酒被外祖母小心翼翼地保存在柜子里,表哥坐在灵棚外面的大门口,眉飞色舞地和众人分享外祖父的往事,说到转折之处,情动之下,口沫都粘在了门框上,外祖父瞬间变成了世外高人。而这一幕外祖父最想看到的,却是他不在的时候。我站在摩肩接踵的厅中,看着熙来攘往的过道,如同一锅黏稠的稀粥。酒席上阵阵的吆喝声、敲锣打鼓声、烟花炮竹声,混成一片,倒酒的、上菜的、添饭的,淹没了那颗悲伤的心。
而此刻,我的脑海里浮过外祖父颤颤巍巍的背影,想起他曾说过:人一世,物一世,不过是大千世界的一粒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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