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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喆刺猬去了

时间:2024-05-04

1

跳跃的火苗映红了奶奶的半边脸,她坐在灶口的一摞柴火上,脸上道道汗水流淌,一缕湿答答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我和妹妹急躁地用脚磨蹭着地砖,嘴里发出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声响。空气里浓郁的萝卜香味和刺鼻的新鲜猪粪味混合起来竟让我获得了一种奇妙的满足。

从猪圈里传来几声健硕的公猪卯足劲儿“嗷嗷”的长啸。奶奶扯下橘黄色的头巾抹了一把汗,从柴火堆上站起来捶捶发麻的腿,揭开锅盖,熟烂的萝卜味道立即炸裂似的滚滚而来。我和妹妹喜滋滋地从奶奶手里一人接过一碗酱褐色的萝卜,烫得龇牙咧嘴,酥麻很快遍布了全身。奶奶把大锅里脱形的萝卜一瓢一瓢地舀进桶里,几下捣得稀烂,提着摇摇晃晃,“哗啦”“哗啦”倒进猪的石槽里。

那天的煮萝卜不知道吃了多久,二叔手里提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轻快地回来时,我和妹妹的肚子已经鼓得像个山丘了。我们一人拿出一碗藏在各自秘密基地的煮萝卜献给二叔。二叔不明所以地愣了几秒钟,然后哈哈大笑,说我小时候吃煮萝卜天不亮就守在你奶奶的灶台前了。奶奶瞪了他一眼,他才有些悻悻地收住了笑,夺过我们的碗,“哗啦”倒进食槽里。

2

二叔美好得像个十五岁的少年,永远一袭雪白的衬衫,西服外套平平整整,走起路来永远昂首阔步,精神饱满。我和妹妹偷偷扒拉过二叔心爱的吉他,一遍又一遍,二叔弹奏时头会微微扬起,那神色好像在对青色的天空诉说。

二叔从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他从戈壁滩上逮到的一只刺猬。粉色的小肉鼻子,圆溜溜的眼睛,可爱极了。妹妹心急,上手一摸,手碰到尖锐的刺,她哇哇大哭起来。我情不自禁咯咯地笑,可我看到二叔心不在焉地老往矮墙那边的老李家看,不笑了,心里沉甸甸的,那是二叔的跟班儿李大丫家。奶奶也顺着二叔的目光望去,老李家的果园里野草繁盛,枝蔓爬满整个院子绿得耀眼。奶奶叹了一口气:“算上今年,大丫爹走了一年零三个月了。”二叔若有所思,提起一个大扫把开始扫院。村里的那帮浑小子一欺负我和妹妹,不是指着鼻子骂我俩没有娘,就是嘲笑胜丰村的金凤凰我二叔被一个傻子比下去了。

二叔毕业实习的单位不发工资,但杂货累活一样不落,人高马大、身体壮实的二叔掉了十几斤肉,放假难得休息一次,每次都急急忙忙往家赶。那天的午饭因为二叔的回来照常很丰盛,起码有四个菜,全放了很多油和肉。二叔大口大口吃得很香,我却看到每个菜都想吐。我间歇很长时间才吃一口米饭,故意把米粒撒到桌上,再学着奶奶的样子把米黏起来放到鸡食盆里。里屋传来“啊啊”的吆喝,二叔嘴里飘出切成段的句子,“香,妈的手艺又高升了。”“有妈在,我们一家人的日子就像红彤彤的大太阳。”怕被指使去里屋收拾碗筷,我赶紧低头扒拉一口米饭。每次二叔回來,奶奶脸上就像开了花,脸上细密的皱纹都弯成了一个个笑窝,累驼的腰杆也直了不少。

3

傍晚的时候,天色变了,一大片乌云从天边涌上来,屋子里昏昏暗暗。老猫黑豆像一团沾了脏水的抹布,划拉过地板,挣扎着跌在自己的领地——太奶睡的炕头,全家最暖和的地方,随后便发出一声凄凉的哀嚎。我浑身一哆嗦,停下手中正在择的苦菜,拽起妹妹向黑豆待的里屋走去。太奶像一团软软的棉花耷拉在身后长长短短摞起来的被褥上,树杈一样的手指着黑豆啊啊地叫唤。我和妹妹蹲在离太奶最远的地方瑟缩着望向炕头。太奶头发稀疏,穿着一尘不染的蓝布罩褂,有一行斜斜的排扣。肥大的粗布棉裤靠一条布带子扎住裤腰,小腿处收得很紧,盘旋绑着几圈带子。脚是缠过的,小小的、尖尖的,像弯弯的镰刀。从我有记忆起,不会行走、不会表达的太奶总是在叫。爷爷活着时,对爷爷是娇嗔的、胡闹的叫,对奶奶是顺从的、绵羊般地叫,对二叔是喜爱的、咿咿呀呀地叫,只有对我和妹妹是怒火冲天的、哇啦哇啦停不下来的叫。太奶和吃了毒老鼠的黑豆同时哀嚎,我和妹妹瑟瑟发抖,下午在田地里、草坡上追逐打闹,吹蒲公英,挖苦菜的快乐荡然无存。窗外电闪雷鸣,黑豆的周围好像也暴雨如注。

那天晚上我肚子剧烈地疼起来,疼得打滚儿,奶奶最灵的拔罐也不顶用,二叔给我裹了件旧棉袄,背起我出门了。二叔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寂静无声、坑洼漆黑的乡间小路上。二叔问我冷吗,我说不冷,他就沉默一会儿,和我说几句话,又沉默下去。我想学着大人的口气问问二叔工作还顺利吗,也想假装不经意间提到李大丫,可是我脱口而出的是:“黑豆会死吗?”二叔点了点头。“那太奶呢?”“什么太奶?”“我的意思是,太奶会伤心吗?”“会的,太奶最见不得动物受伤。”我把灼热的脸颊贴在二叔的脊背上,晃晃悠悠。他硬硬的脊梁骨把一种叫做血缘的温暖准确无误地传达给我。我的脑海中飘过李大丫永远黑里透红的脸蛋。和村里其他不富裕的人家一样,李家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了用功刻苦、更有希望的弟弟。在李大丫不去读书的第一年,赶着马车一大清早去市区的菜市场卖自家树上结的黄澄澄的苹果梨、老母鸡下的土鸡蛋、地里现掰回来的个大饱满的甜玉米棒子。在柳条筐和编织袋的缝隙中给我和妹妹留了位置,李大丫谄媚又带诱惑地对我们说:“大妞二妞,想去城里看你二叔不?想去就帮我盯摊儿。”

那时候的菜市场总是人声鼎沸,拥堵不堪,农民赶来的骡子拉的粪便遍布菜市场的每个角落。几千个人在早市上哄哄嚷嚷,眼睛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瞄准着刚从地里拉来的新鲜而低廉的蔬菜。筛选,讨价,还价,绑在自行车后座,拉走。早市结束后,马车上是一派动人的空白。李大丫把马车拴在市场一隅,带我们一人吃了一大碗清汤拉面,在二叔学校附近的公园逛了一整天。当我和妹妹因为饥肠辘辘嘴里蹦出各种抱怨、后悔,大滴大滴的眼泪像钉子一样扎在李大丫身上时,市一中终于放学了。人潮轰地扑了上来,我和妹妹躲在李大丫身后,李大丫不顾辛苦了一早上,头发已经蓬乱,衣服也污迹斑斑,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朝校门里焦急地望着。直到二叔惊讶地发现了我们,有些羞赧地和李大丫相视一笑,牵起我和妹妹的手时,我才停止了对奶奶油黄油黄的腌猪肉炒鸡蛋的各种思念。

我按着翻江倒海的肚子小声呻吟,二叔把勾着我的腿的手臂又夹紧了些,在夜色苍茫中奋力奔跑,“呼呼”的喘气声让我想起了拴在奶奶后院的那头老黄牛耕地耕累时呼出的长长白气。不知二叔跑跑停停了多久,村里驼子大夫屋里那如豆的长明灯光才蓦然出现。

4

第二天午后,太奶被二叔抱出来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我的肚疼还时断时续,倚着奶奶坐在晒得温热的石头上。二叔劈柴,担水,修理农具,汗湿了一后背,这时不干活了,央求奶奶:“妈,我让您去永丰村看看李大丫,您看成不成?”

奶奶面露难色:“妈琢磨了一天,李大丫生了,妈也想去,可是怕李大丫的婆婆有想法。”

“妈,您怎么也成老封建了,我和李大丫清清白白,就是儿时一同长大,李大丫没爹没妈,叫了您这么多年婶,您去瞅瞅,谁能挑理?”

一听说奶奶要出门,太奶啊啊地叫唤起来。我偷偷白了太奶一眼,李大丫的婆婆怕李大丫跑了,太奶也恨不得用绳子把奶奶拴到眼跟前。

两年前的一天晚上,李大丫把我和妹妹从矮墙上接过去,说有好东西给我俩。李大丫神色悲戚,一向灵得会说话的眼睛暗淡无光,她把一个旧布包裹打开,里面是两双崭新的绣花布鞋和两条几块布拼起来做面子的薄棉裤。李大丫摸摸我俩的脸蛋,泪光闪闪:“大妞二妞,好好念书,长大后别忘了大丫姨。”我把绣花鞋抱在胸前,有些发愣,村里都传遍了,说大丫看上了永丰村妇女主任的几百只牛羊,要嫁给她的傻儿子了。做惯了大丫面前不情不愿、趾高气昂的情报员,一开始我总是兴奋地点醒愁眉苦脸的妹妹,二叔不用再被人惦记了,是我们的了。可李大丫的眼泪让我的心像奶奶做的糖菜糖,黏糊起来。

打记事起,李大丫就总喜欢往奶奶家跑,每次见到我俩总要搂一搂、亲一亲,这么多年接受李大丫贿赂的次数数也数不清了,有时我真希望李大丫和二叔是我的妈妈和爸爸,可村里爱嚼舌根的婶子总洋溢着一脸看热闹的坏笑,告诫我和妹妹,二叔只要娶了老婆,就再也不疼我俩了。老李爷爷在里屋哎哎地呻吟,李大丫顾不上再管我俩,去侍弄最近总喊疼的爹了。

奶奶和二叔下午没有到田里去。娘俩一合计,给太奶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把太奶的床单被褥都换洗了一遍。奶奶动员我和妹妹一起给太奶按摩、掏耳朵、剪指甲,又在太奶跟前说了不少暖心的话。太奶终是允了,让奶奶明天去永丰村一趟。

奶奶就像去看坐月子的亲姑娘一样忙活起来,装了一百个土鸡蛋,去小卖店买了两袋红糖和两斤黄灿灿的小米,把打算给我和妹妹做衣服的几尺棉布、三五斤棉花都从大红漆躺柜里翻出来,缝纫机“嗒嗒嗒”响到半夜,一件红坎肩、一件短夹袄、一件花棉裤就变出来了。第二天,奶奶早早做好早饭,喂罢牲口,赶着一辆小毛驴车出发了。

5

奶奶一走,二叔就催促我和妹妹拿出作业本写作业。我磨磨蹭蹭不愿意,书上的字是它认识我的多,我认识它的少。我一听老师说话就想睡觉,可一到晚上躺在被窝里我又睡不着了,我把我见过的女人一个个都幻想成我妈妈的模样,爸爸自然就是二叔了,妈妈抱着我,二叔抱着妹妹。我们一家骑着大摩托,飞驰在村子的土路上,扬起滚滚黄尘,村里每户人家都给我们鼓掌,都在夸这家人可真幸福啊。黑豆被兽医洗过胃后捡回半条命,这时一瘸一拐走来磨蹭着我的裤腿撒娇,二叔一把提起黑豆,严肃得脸微微发红,说:“大妞二妞,这个家上到太奶,下到这些牲畜,中间还有我们,都指望着奶奶活,可是有一天奶奶老了,你们不好好学习、不好好争气,能回报奶奶吗?你们的生活又该靠谁?”平日什么都不敢出头的妹妹大声回答:“二叔,我长大了,奶奶我来养。”我看着妹妹发怔了,指望?奶奶能指望得上我吗?我妈不要爹不管,我的未来还有指望吗?这些问题让我糊涂了。

快中午时,奶奶回來了,还带回了李大丫给我俩的礼物。两个用白线手套、毛线和碎布缝的布娃娃。我握着布娃娃,好像又看见李大丫那张总被风吹日晒装点的黑红脸蛋。我们都急切地想知道李大丫的近况,奶奶捂着不说,直到午饭后才拉开话匣子。

“大丫这个女子走到哪里都是个好女子”,奶奶咂摸咂摸嘴,满脸喜欢,“虽然女婿不大明白,但家里收拾得干净立整,小日子过得也算和睦。婆婆虽然跋扈,但看得出来对大丫是真心好。大丫奶水足,孩子奶得白白胖胖,傻女婿看着孩子一直呵呵笑。”

“大丫过得开心吗?”被二叔这么一问,奶奶顿了顿,叹了口气:“受苦人家出身的女子,过日子哪来那么多开心?大丫看见我来了,高兴得不得了,眼睛里含着两窝泪,我知道她又惦记起你了。如果不是你老李叔得癌要钱,学飞念书要钱,咱们家穷拿不出,大丫本该做我的好儿媳的。”

“妈,我把大丫当最好的朋友,大丫的日子能过我就放心了。况且咱家不穷,有大妞二妞这两个宝贝疙瘩,咱家富得流油。”

奶奶和二叔哈哈地笑了。

我的肚疼总是不好,村里老人看见二叔抓回来的刺猬,让奶奶把刺猬烤熟给我吃了,可以健脾养胃。刺猬肉是什么味道?会不会特别香?我和妹妹平日的零食只有奶奶的猪菜,如果能尝点新鲜玩意儿,真让人向往啊。可我们一看到刺猬笨拙可爱的样子又都心软了,奶奶一问我肚还疼吗,我就摇摇头说不疼了。

休完三天假,二叔要走了。走的前一天晚上,黑豆因为年岁太老了,还是没有扛过老鼠药的余威,我们发现时已经硬挺了。太奶呜呜哭泣,又对着我和妹妹啊啊地乱叫,我心里愤愤地想:为什么死的不是太奶?太奶是世界上最坏的人。爷爷活着时,太奶什么都舍不得让爷爷干,总让爷爷陪着她,轻活重活都是奶奶一个人的,奶奶割麦连晌都不歇,中暑差点死了,现在又怕我和妹妹分走奶奶的爱,奶奶对我们有丁点好,必须加倍补偿太奶。有一次,我气呼呼地问奶奶:“奶,你为什么每次都忍让太奶?太奶对你那么坏,你还对她那么好。”奶奶刮刮我的鼻子:“傻孩子,女人这一辈子忍让的事多着呢。”

从小的玩伴黑豆死了,二叔也要离开了。我的心里装满了乌青色的云朵,抵抗着瓢泼大雨即将来临的冲动。如果我有爸妈,太奶就不敢对我和妹妹耀武扬威了。我的爸妈,你们在哪里呢?我和双胞胎妹妹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6

我的肚疼总是时有时无,什么都吃不下,面容病恹恹的,功课更听不懂了。午后的日头毒得人睁不开眼时,李大丫和女婿抱着孩子回村修整房屋,说爹妈不在,把房屋修好,姐弟就还有个踏实的落脚处。我和妹妹缠着李大丫问东问西,她的傻女婿拽着李大丫的衣角,像李大丫的又一个孩子。我和妹妹抢着抱李大丫的娃娃,轮到谁抱都舍不得放手。李大丫紧紧搂着我俩,悠悠地说:“我第一次抱起你俩,你俩就像大丫姨的小娃娃这么大,粉嘟嘟的,特别亲。”

“大丫姨,你看见我俩的时候,我俩是妈妈哄着还是爸爸看着?他们现在去哪了?这么多年,奶奶都快给我爸妈安100个去处了。”我急切地望着李大丫,真希望她的嘴一动,就像仙女挥舞魔法棒,我的爸妈就从天而降了。可是李大丫的嘴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可能是因为见到李大丫太兴奋了,晚上躺下很久了,我和妹妹还是睡不着,我俩一人搂着奶奶一侧胳膊,让奶奶讲故事。奶奶的故事有长长的岁月的尾巴,而且披着一层朦胧而静谧的月光。奶奶兴致勃勃地回忆,几十年前,这个院子刚建好时,院墙的拐角住着一条蛇,有小酒盅那么粗吧,是菜蛇,不咬人的。野鸡会夜里偷偷来园子里造访,还发现过一窝蛋。鸡妈妈受惊逃走了,留下了马上要出生的鸡儿子。最讨厌的是麻雀,叽叽喳喳,成群成群地来,会把晾晒的葵花籽祸害得不成样子。谁家都最怕住着黄鼠狼,那样辛辛苦苦养的鸡就遭殃了……

听着听着,我的眼睛合上了,晃荡到了梦乡。这个梦湿漉漉的,大雨滂沱。我和妹妹还有村里的朋友在一辆马车后面拼命地跑着、喊着,竟然也有黑豆。它脚步轻盈,行动迅速,毛发黑得发光,忽而在我们身侧,忽而低低地飞掠过我们前方。赶车的农人转过身来着急地摆手,然后又匆忙向前驶去。我们不甘心,还是追着、叫着。黑豆一跃踏上了马车。农人看着被雨浇透的黑豆,终是不忍心,停了下来。我们一拥而上,把手里的鸡蛋给他,他分给我们每人两个很大很甜的香瓜。

那香瓜芳香四溢,萦绕不去。闻着闻着,我们都满足地哈哈大笑起来。黑豆也笑,露出了尖尖的牙。每个人都满腿泥巴,我们把葵花叶举过头顶,转身往家跑,泥巴溅到身上,溅到脸上,我们还是笑,跌到泥坑里笑,爬起来笑,笑得直不起腰,然后继续跑。

跑着跑着,李大丫的哭声像苍凉的二胡曲调入梦来了。我到处找寻李大丫,找不到,对抗着睡意睁开眼,才发现是李大丫坐在地上的圆桌旁嘤嘤哭泣,她怀里的孩子沉沉睡去。奶奶安慰着大丫,贵贵不是故意的,他虽然不聪明,但对孩子是真好。孩子掉地上,他也心疼得不得了,下次,贵贵再抱孩子,你别忙活计,就在旁边守着。李大丫摇摇头,还是哭。我下炕抱住李大丫,趴在她耳朵上说:“大丫姨,我们把二叔逮的刺猬送给你养,好不好?”听到二叔两个字,李大丫的脸上光彩一现,但很快暗淡下去。我又对她耳语:“大丫姨,只要你告诉我我父母在哪儿,我以后还当你的情报员,给你捎信。你别哭了。”李大丫准是想起了旧日里我们以二叔为对象进行的所有间谍活动,破涕为笑。对着奶奶小心翼翼地说:“婶,孩子大了,秘密不该再藏了。”奶奶望着窗外深重的夜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7

预感到我和妹妹不再是天上飘的无线的风筝了,我整宿没有合眼。第二天昏昏沉沉把学校的时间磨蹭完,一放学就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奶奶想干什么我都眼疾手快地抢在奶奶前面,拾柴火、锤炭、喂牲口。奶奶的脸灰扑扑的,任由我跑前跑后,我琢磨着奶奶不肯说了,憋屈地落下泪来。

晚上睡觉,还没等我们磨奶奶讲故事,奶奶自顾自地说开了。从前有一个姓林的俊闺女,生活在陕西榆林一个非常传统的村子,父母很早就给她指派了婚姻,到了结婚的年纪,父母不顾女儿的意愿强行订了婚收了彩礼。林姑娘其实早就有了心上人小丁,两个人不愿意分离,便避开父母,夜里买火车票跑到内蒙投奔林姑娘的表姑。两个人没有户口本,不能办结婚证,便让姑父姑母作见证,拜了天地过起小日子来。过了半年,林姑娘怀孕,小丁很高興,觉得生米煮成熟饭,孩子也有了,双方父母肯定会同意他俩的婚姻。因思家心切,小丁带着林姑娘回家乡给父母报告好消息。没想到,林姑娘未过门的人家一直觉得蒙了羞,恨小丁恨到骨子里。半路就截住小夫妻俩棍棒乱挥,把小丁打成残废,把林姑娘绑回娘家,让父母看住了。回去时正赶上农忙,两家一合计,婚礼定在腊月再办。纸包不住火,林姑娘虽然夏日里也裹一件大外衣遮住肚子,母亲还是察觉到了。月份大了,无法到医院去,到了深秋,请来产婆,孩子呱呱落地,是一对双胞胎姑娘。林父气愤,要拿尿浇死孩子,林母不忍心,林姑娘苦苦哀求,凑合完满月,林母和娘家姐妹抱着孩子又来到内蒙,把孩子交到表妹手上,林母一会儿埋怨表妹,一会儿哀求表妹,两个孩子就此托付给表妹不带走了,以后是福是祸都算她老姑的了。唯一一点,就此别过,一辈子都不要让孩子踏上榆林的土地。林姑娘按计划腊月嫁了人,小丁腿被打残了,自此拄了拐,单了几年,后来找了一个跛脚的姑娘。

奶奶不讲了,把我和妹妹又搂紧了些,拍拍我们说睡吧。我感觉浑身好像在冬天的大雪地里走了一遭,拔凉拔凉的。我起身去看妹妹,妹妹已经睡着了,脸上淌着两道泪痕。

李大丫修好房子回家时,我的肚疼基本好了,她帮我抓了不少中药,又给我缝了两个棉肚兜。本来要送给李大丫的刺猬在夜里走失回归了荒野。我夜里想东想西,想到我未曾谋面的母亲,想到待我如亲孙女的奶奶,想到朴实能干的李大丫……想着想着,睡着了。

夜里的胡想不再像天边的云朵一样无边无际,学校的功课我能听进去一点了。

8

秋收的时候二叔回来了,还带回了让我们移不开眼睛的女朋友。妹妹捅捅我的腰,看,她的头发卷曲起来像开了花,看,她的红丝巾,看,她还会唱歌。我和妹妹痴迷又羞涩地坐在小板凳上看二叔和女朋友一谈一唱,如果李大丫是二叔的跟班,那二叔就是中了这个女孩儿的毒,干什么他都要问问这个女孩儿,你的意思呢?今天你过得开心吗?这个女孩儿总是笑意盈盈的,对谁都尊重,但又好像谁都看不上眼,她从骨子里透出的骄傲气质让我们都忽略了她的方脸、阔嘴和塌鼻子,觉得她美丽得不行。

白色的蒸汽让我们浑身湿热,我和妹妹眨巴着被汗水蜇疼的眼睛,蹲在偏房沁凉的砖地上等待奶奶接锅。锅盖开启,我和妹妹分别把最软糯、最好看的煮萝卜献给二叔和他女朋友,还有坐在炕头打瞌睡的太奶。太奶见到我又啊啊地叫唤,我给太奶喂一口萝卜,趴在她耳边说:“太奶,你放心,我和妹妹也会好好侍奉你的。”

二叔去地里干活,他女朋友帮我补习功课,她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我以后能保证好好学习吗?我的脑海中飘过六岁不愿去上学藏在谷仓里的我,期末考试基本交了白卷的我,上课打瞌睡被老师提溜起来罚站的我。但我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心里想,因为我长大了要到榆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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