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溥喆
我的奶奶在十年前故去了,活着时她住在村里,有一处大院儿,大院儿的向南处是一片果园。这个大院和临近的土路、水渠、场面,是我们众姊妹兄弟的童年乐园。盛夏时节,一树一树攒攒簇簇、清香灿烂的白梨花已经凋谢,鸡蛋大小的青果遮蔽在层层叠叠、绿得滴油的叶子背后。傍晚,满院都是清凉的风,梨树叶“沙沙沙”地响,老母鸡“咕咕咕”地叫。我们一帮孩子分散在谷仓、地窖、偏房、炭仓等各种能藏匿的地点,聚精会神、提心吊胆地玩捉迷藏。门前的排水渠旁散落着各种树木的枯枝,再有意思的游戏也会在天麻麻黑时终止,我们猫腰去捡这些枯枝,整整齐齐地摞成一捆,直到手臂合拢抱不住才停下。这些柴火用来烧太奶睡的土炕,柴火在灶膛里嘶嘶作响,太奶舒服地躺在暖烘烘的褥子上给我们讲故事。
记忆中的奶奶总是坐在灶口的柴火上,她的半边脸被灼热的火光映红,滚圆滚圆的大汗珠从脸两侧流淌下来,每当这时奶奶总是神色恍惚,不看我们,也不看锅。她像在看黝黑、模糊的灶台周围墙上脱皮后斑斑点点、凹凹凸凸的内瓤,又像什么也不看,任凭记忆在脑海里重重叠叠,东奔西走。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哼着我们那儿的爬山小调,经年不换,就像她那件无论春夏秋冬都不离身的灯芯绒大红坎肩。奶奶身上发出的一种裹杂着庄稼气息的汗水味也会偶尔触碰我的鼻尖,让我想起潮湿、腥软的田地里随处出没的蛤蟆和蟋蟀,也让我想起夜里我是怎样撫摸着奶奶下垂到腰间的乳房以消除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
很多年没有回农村好好住一段日子了,但对农村的怀念却随着年岁的增长常常入梦。对农村邻里温情的不舍,对土地天然的亲近,对劳动妇女辛劳一生的怜惜和敬佩,不断激励着我完成了这篇文章。小时候暑假、寒假,尤其是过年都要回到村里。而这期间发生的各种对别人来说不足挂齿的小事常常让我迸发出写点什么的欲望。大夏天我们孩子随大人到田里把收割成捆的麦子用长木棍抬到场面上,阳光暴晒,热浪腾腾,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别人都是冲凉、吃瓜、谈天、午休,我擦一把汗,爬到沁凉的窗台上赶紧写下一篇《割麦记》。有时我嫌家里写没有灵感,干脆搬高低两张凳子,跑到羊圈的通道里去写,身上的羊粪味几天不散。这里面最伤感的写作算是给奶奶家那只吃了耗子药半夜死掉的猫写的悼文。那年我十岁,猫吃了毒药凄凉地哀嚎,我们在大炕上支着头听,猫每吼一声好像有人在身上抽我一鞭子。凌晨三点钟的时候,猫的声音小了,我穿衣下炕,在大木圆桌上摊开日记本,用文字送这个陪伴多年的伙伴最后一程。
大学毕业后,大概有四五年,我一个字也没有写,每天忙着教自己并不擅长的英文,后来相继有两个孩子,逐渐成为全职家庭主妇,白天锅碗瓢盆,晚上接尿喂奶,忙得晕头转向,生活枯燥单调,大事小情都得问丈夫伸手要钱,心情总是阴郁,找不到人生的价值,也得不到社会认同,但反而能沉下心拿起笔又开始写,边写边治愈自己的孤独。很多时候,我用脚踩着婴儿车前后推动,双手争分夺秒地敲下几十个字。当得知我的拙作被发表时,一个画家朋友大吃一惊,他想不出一个家庭主妇有什么可写的。多少年里来,在我们的文化里,我们既理所应当享受着家庭妇女创造的劳动成果,又让家庭妇女隐身在各行各业的大幕布背后,家里有一名家庭妇女像是养了一个“闲人”,妇女在社会中的角色总是首当其冲却又无足轻重。当年我羡慕别人家的奶奶是城里人,别人家的妈妈是上班族,今天当我自己也品尝了家庭妇女的滋味,可以很骄傲很负责地说,我们都得感谢这些妇女同志,没有一个女人对家事的无私奉献,就不可能出现幸福美满的家庭。
谨以此文献给劳苦一生的奶奶,以及每一个一辈子总在成全他人奉献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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