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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黄丹丹

我不喜欢过节,尤其明天这个节——中秋节。中秋节是个团圆的节,我的身子倒是团了,肚子倒是圆了,可惜,我没法过团圆节了。因为,三个月前我把她弄丢了。

我们在一起五年了,如果能一起走到这个中秋节的话。可惜,三个月前,刚过完端午节,我们就掰了。

五年里,我们干了无数场架。到今年,都累了、疲了,干不动了。干不动架,也干不动旁的了。总之,我觉得这个女人于我而言,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对,我甚至不觉得可惜,只是懒得去弃。我这个人懒得改变,包括换女人。

现在回想起来,也真是邪门。那天晚上,之前约好的酒局,临时散了。我突然想到,很久没和她在一起单独吃饭了,便打电话给她,说请她吃饭。

她好像有点犹豫。挂了电话,磨叽很久才下楼。我在车上等得心烦,好在,在手机上赢了把斗地主,缓解了我的烦躁。她穿着一条黑裙子,没有一点笑容,把车门一开,坐进来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叹了口气。妈的,整得跟个黑寡妇似的,像我欠了她八百贯一样。

看到她我就心烦。她总像个怨妇,不停地对我抱怨着什么。我听不得女人唠叨,被老娘唠叨了三十年还不够吗?难道往后还要多个女人对着我耳根子啰嗦!

女人真是善变。五年前,我第一次在文具店里看见她,她穿着一条洗白的牛仔裙,披着长发,声音绵柔得像十年口子窖。害得我像个花痴似的,一直跟她到一个巷口。从那以后,我没事就在那巷口溜达,还真遇到过她几次,想打招呼,可她走路目不斜视,我腮帮子都笑疼了也没能跟她搭上讪。

幸运的是,那年中秋节,我们单位给老干部送月饼,我被领导指派着跟去拍照写篇通讯稿。跑到第四家后,打开门,我一惊,那屋里挂着几张大照片,有一张是和这老干部合影的,居然是她!

我很聪明,几句话就从老干部嘴里套出了她的底细,这丫头,是他孙女。在县一中工作,是个老师,教化学的。真是邪性,这么好看的姑娘居然教化学。记得我上高二期中考试时,化学老师居然问我,是不是走错教室了。也难怪,我从来就没有上过化学课。中考时,我理化合卷考了65分,我妈找人查分,说是我化学部分才得了五分。可想而知,我跟化学得有多大的冤仇。

当时我就想,得想办法跟这个化学老师攀上关系,把這丫头给追到手,也算我跟化学的冤仇做个和解,哈哈。

我这个人,虽然没读过大学,甚至高中没毕业就去部队混了,可咱在单位混得不差呀,很多大学毕业的,从公考这座独木桥上挤进来的公务员也比不上我。用领导的话说,我这人做事活泛。机关单位看似刻板规矩,其实暗藏玄机,你得揣摩。揣摩领导的心思,揣摩同事的手段。机关处处,处处机关。

只是,在机关单位里如鱼得水的我,却揣摩不好女人的心思。

其实,也不能说我揣摩不好女人的心思。当初把她追到手,其实靠的不是实力,不是魅力,而是心机。

她一高中老师,硕士学位,出身干部家庭。对比一下,我就一土鳖。但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越是难啃的骨头,越有味道。这些道理,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用心琢磨还是有道理的。

那年中秋节,我到老干部家送月饼,得知她就是老干部的孙女时,就留了个心眼儿。我说想请老干部给我们上一堂党课。老干部欣然应允,我接着说,上党课需要弄课件。老爷子问,什么叫课件。我跟他说,需要在电脑上弄。老爷子接着就说,我孙女是老师,她肯定知道。我说对哦,那就让她联系我吧。

就这么简单,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和QQ号码写在了老干部家的台历上。我还记得,那一页的台历上写着,易嫁娶,吉利呀。

没两天,我在办公室电脑上正与人酣战斗地主呢,QQ响动起来了。呦,美人鱼终于上钩了!

我无心在牌桌上恋战,忙关掉游戏窗口,加上鱼。

她的QQ头像就是一只小丑鱼的样子,她的网名叫做“七秒钟的记忆”。

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说是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七秒之后它就不会记得曾经发生的事情了,所以,鱼不会觉得无聊,即便是在一方小小的鱼缸里。看来,这丫头比较孤僻,日子过得挺无聊。我这么说是基于我对人性的揣摩,别问我为什么,往下看你就知道我判断的准确性了。

和化学老师成为QQ好友之后,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向上向善了。

她的空间相册里布满了花花草草,空间日志里分享的都是旅行见闻。一个生活在小城的孤僻的姑娘,深深地向往着远方。这是我对她的定位。

我在QQ上和她说,要请她爷爷来机关讲一堂党课,需要她做一个PPT课件。而且,因为爷爷年岁高了,出于安全考虑以及讲课时电脑操作需要,最好是她能陪着一起来。嘿嘿,瞧见了吧,我这假公济私得多么双赢!

到了上党课的日子,我把车开进了老干部家那条逼仄的小巷,远远就看见了穿白色毛衣黑色鱼尾裙的她,搀着穿钢青色西装的老干部在一家干洗店门口站着。

我一激动,车头就蹭到巷子里一户人家占在墙根底下的大石头上了。顾不上心疼车,我把脑袋伸出车窗外,请她和老干部上车。

待我颇费周折地把车从这险象环生的小巷子里开到大街上,愣是弄出了我一脊背一额头的汗。巷子窄不说,还有巷子里的人家各自布设的路障。张家摆块石头在墙角下占着那块地儿,李家弄个腌菜缸搁在门口,还有卖早点的、修电器的、做美甲的,统统都往巷子里伸出一截,仿佛谁不占点公共空间谁就吃了大亏。

老干部上了车,一路嘴没停,从国际形势说到石油价格,从革命说到改革。我一边诺诺应和,一边从后视镜偷看她。

她一直侧脸望着车窗外,没有表情。我在猜,她到底有多大年纪。25?还是27?看不大出来。

女人的年龄不方便去问,但我会推断。趁着老干部开茶杯喝水的空子,我问,哎,俞老师,江中你熟吗?

嗯,我们是高中同学,我们现在带一个班。她略微受惊似的,飞快地转过脸说。

呀,这么巧!我和江中也是同学,不过是初中同学。我惊喜不已,看来,这丫头跟我是一级的,要是我初中毕业和江中一样考进了一中,那我和她也就是同学了啊。那一刻,我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好好学习。

瞧,她的年纪很容易就推算出来了。同龄人,25岁,对女生来说,这年纪也不小了。

从老城区接上老干部到新城区的机关办公大楼有5公里,我第一次觉得这距离太近了。

把老干部和她领进了会议室,我看见会议室里也有一双眼贼亮亮地盯上了她。这令我很不愉快。

我的不愉快是有道理的。老干部来上党课没几天,我就在她的QQ空间里看见了单位那个“老大难”的足迹。

“老大难”是外地人,几年前参加公务员招考进单位来的。记得他刚进单位那会儿还是个开朗的大男孩,在机关里没熬几年呢,他的头发也脱了,肚腩也鼓了。好几次,来办事的人没话找话地问他,小孩上几年级了。

人家还没对象呢。每次被这么问,他都操着蛮里格朗的普通话急于撇清误会似的回答,然后又嬉笑着说,有合适的你给介绍一个。

给“老大难”介绍对象的还真不少,可是“老大难”很挑剔。作为一个外地人,他说自己要找一个家在城关且不能是独生女的公务员。恰巧有家在城关且不是独生女的公务员愿意跟他相亲,他问了一个令人很尴尬的问题后,女方恼怒地跟他划清了界限。后来,他主动降低了条件,事业编制的也行。无果。到现在,他的要求变成了,只要有工作,长得不丑就行。可是,这些年他相了太多亲,留下了不良口碑与奇葩传闻,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替他张罗相亲的事了。

敢情我的假公济私是救济他的呀。我发现他都开始在她的空间里公然发表肉麻评论了。嘿,我这暴脾气!这可不成,她可是我好不容易钓上的鱼啊。

我追。

我联系江中。自从初二那年江中被我的弹弓打破了脑袋,他见到我就会习惯性地捂脑门子。

我在一中大门口拦住了江中的车,让他把我带进去。我很直白地告诉他,我相中俞月了。对了,她叫俞月,这名字好听吧。她的气质很像那个叫俞飞鸿的女演员,恬淡素雅,我觉得月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俞月、俞月、俞月……有天开会,我突然发现我在笔记本上写满了她的名字。“老大难”就坐在我旁边,他好像看见了我本子上的字,因为那天散会后,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说跟我车回城里,然后请我吃碗牛肉汤。

江中听了我的话,不认识我似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怎么?我问他。

你不晓得?江中很轻蔑地斜了我一眼说,我们一中的女老师,那可都是县领导家的儿媳妇。

她有对象了?我顿时感到心里一空。

肯定的呀,她条件那么好。江中说着把我带进了一中。这是坐落在新城区的新一中,许多年前我向往但落第的老一中已经成党校了。我每年都会去成了党校的老一中里锤炼政治思想,但新一中我至今还没有进去过。

新一中的校园里亭台轩榭、小桥流水的,弄得像个4A级景区。

我这个还没有来得及谈恋爱就有了失恋情绪的人,独自在偌大的校园里瞎逛。九月底的阳光,收敛了光芒,变得有点儿含蓄了。秋高气爽的大周末,悲催的高三狗们虽然成天待在这座漂亮的园子里,却不能像我这样闲逛,真是可惜了大好的年华,浪费了优美的风景。

我像个观光客似的从教学区溜达到操场,又从操场溜达到宿舍区,宿舍楼下那排水杉真是漂亮。我正仰着头看阳光怎么透过水杉树梢往下落呢,突然看见了一团粉红从一个窗口落叶般飘下来……

十分钟不到,警车呼啸而来。是我拨打的110报警电话。

那天,我和她一起去警局录了口供。我是目击者,她是跳楼学生的授课教师。家长赶到时,不问青红皂白地扑向她,她像一只被野猫捉住的小鸟一般瑟瑟发抖。我替她挡住了家长的拳脚。

从那天起,我就作为她的护花使者正式上任了。我每天按时接送她上下班。作为一名高中老师,她的工作时间是白加黑,工作日是5加2模式的。早上,七点到校,晚上还有晚自习。这样也好,接送她正好不耽误我上班。

护花使者当了俩月后,她正式成了我的女朋友。那天一大早,我就邀请她晚上和我一起吃饭。不等她做出回答,我就说,今天我生日,赏个脸呗。

她赶忙说,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呀,送什么礼物给你呢?她面露难色地说,今天公开教学,还不方便出去买礼物。

她那副着急又认真的样子可爱极了,我情不自禁地把手从车檔位杆上移到她急促不安的小手上。我侧过脸对着她,努力地克制我的紧张,故作邪气地说,你就是最好的礼物啊,如果你肯把自己做为女朋友送给我的话。

她低下头,却没有抽手。我知道,这事儿算成了!

时间最经不起回忆。今晚,我坐在30层楼的飘窗上,望着对面灯火通明的一中教学楼,有种浮在天上看人间的感觉,那感觉应该是空茫,或孤寂。

过去,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孤寂,我喜欢呼朋引伴地吃喝玩乐。她呢,总是一副高冷的样子,跟我不搭,跟我的圈子也不搭。其实,早在第一次带她参加我的生日聚会时,我就感觉到了她的不合群。她不会跟人寒暄,在那么闹腾的场合里,只有她自己不喝酒也不知道要敬人酒,就那样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那天晚上,“老大难”说的话让我很不爽。他说,兄弟你这是捡了个漏啊。不过,得宝人得镇得住宝才行,不然,宝贝在手,你也无福消受。

从那时起,镇住她就成了我时刻提醒自己去做的事。

就像三个月前,端午节那天我们领导提议聚餐,要求所有人带家属,我和她虽然还没有结婚,但相处了五年,所有人都当我们是夫妻了。她自然也受邀在内。可当我去接她吃饭时,她却告诉我,她有事,不能去吃饭了。

这边,领导调侃,今年“老大难”的问题解决了。到时候,“老大难”这顶帽子别被你戴上了。“老大难”挑挑拣拣了好几年,今年年初突然闪婚,虽然女方不符合他之前择偶的所有条件。婚后的“老大难”成天像只欢快的喜鹊,跟越来越蔫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领导这么一说,我心里很恼火。在等级森严的机关单位里,我是个没有职位与编制的退伍军人。别看我多会揣摩人心,多得领导欢心,工作能力有多强,但因为我没有公务员身份,我再怎么干也只是一个杂役。

我感到所有的努力都很无望,在工作上如此,在感情上也如此。

不知不覺,我喝多了。

酒宴散场后我去了一中。我在大门口忍不住狂吐的时候,看见她在车窗一闪而过的脸。我拨她手机,却被告知已关机。

第二天晚上,因为有个联系好的饭局临时取消了,我想,还是约她一起吃个饭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吃饭了。

她出来了。坐上车,黑着一张脸。

我正想问她,昨晚手机怎么关机了,她的手机正好响了。她磨磨唧唧地从包里翻出手机,应该是条微信电话,她却没有接。

我问,谁?

她不答。

给我看看。我一个紧急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向她伸手。

她说,凭什么给你看?

然后,她就下了车。

我疯狂地开车离去,没多久,她打电话过来,我狂躁地冲她怒吼:我们完了!

此刻,我坐在这所油漆味未散的新房里,感到生无可恋。在距那个狂躁的夜晚三个月后,我才感到了揪心的疼痛。明天就是中秋节了,中秋节是团圆的节,可是,我却与她成为了路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天开始,重新认识她的。是同学聚会时江中说的那席话吗?那天,有同学喝了酒之后吐槽现在的应试教育,吐糟老师缺乏职业道德。江中说,其实,社会是就是一张网,我们都是网里的鱼,每一条鱼的命运都是相似的。应试教育下的老师同样得承受非常大的压力。像他们学校,好几个带实验班的女老师都已经被逼得快要抑郁了。他自己因为压力大,常常在家里对老婆发脾气,这些垃圾情绪,其实是无法排遣的压力造成的。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条只有七秒钟记忆的鱼。江中最后幽幽地说。

我突然想起她的QQ名——七秒钟的记忆。当初,我以为通过这个网名我就可以推测出她的个性。现在,我才明白,也许读懂一个人并不那么容易,包括读懂自己。

过去,我总以为自己是一个吃饱喝足就很满足的人,我认为自己没有太多的想法,也没有太多的情感。甚至三个月前,我都认为,与她分手是迟早必做的选择。

可今天,我坐在这里,望着对面的一中教学楼,却深深地期望某扇窗上能折出她的影子。

我刚刚登录上许久不用的QQ,可联系人里已经找不到“七秒钟的记忆”了。我将联系人的头像一个一个翻过去,看见了那只熟悉的小丑鱼,可它的名字却叫做“秋分”了。

“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我在网上找出了这一句关于秋分的话。我无法凭着这句话来揣摩她取这个网名的意义,也许我过去对所有人与事的揣摩都是毫无根据的臆测。

月亮渐渐地升上来了,它被一丝云遮了一角。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月亮应该很圆。我打开窗,对着浮了这轮月亮的夜空,拍了好几张照片。此刻,我很想她,我想发一组照片在QQ空间里,这组照片只用一个字来配:月。

打开QQ空间时,我惊奇地看见空间动图显示:今日秋分。

阴阳相半,昼夜均寒暑平。我还是忍不住揣摩这句话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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