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酸枣
几年前,某个春天的晚上,我正在吃晚饭,接到她的电话。那是一个令人精神错乱的电话……她情绪激动地告诉我她要去北京了,她要跟一个老科学家一起去拯救地球……她还说你是不是我朋友?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哈哈哈哈……
我毛骨悚然地听着她的狂笑,在自己马上要崩溃的当口果断地挂了电话。那一夜,我被这个诡异的电话折磨得失眠。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症状被称作“妄想症”,抑郁症的一种。而且,春天是抑郁症的发病期。
我以前只是在一个文学论坛上认识她的名字,那时候她大概只有十几岁,是论坛上年纪最小的,据说文章写得好。至于怎么个好法,我当时也并没有留意。我是一个不大融入主流圈子的人。
她在论坛的时候,许多人都喜欢她,和她熟识,除了我。论坛解散之后,很多人都失联了,不知怎么的,我竟然保留着她的QQ号,后来一个偶然的契机,她闯进了我的生活。至于那个契机是什么,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同在一座城市,她说要来找我,我推拖了几次,终于还是没抵挡住。我不太喜欢和不太熟悉的人走得太近,更何况我隐隐觉得我可能无法适应和她这种性格的人长期相处。可是我又不擅长拒绝。
某一天下午,她坐公交来找我,我去接她,一见到我,她便拉住我的手,极其亲热地喊:姐姐,姐姐。使得我很不自在。我也不喜欢别人和我这么亲密无间。而且,她说话總是以一种撒娇的语气,嗲嗲的,我身上一阵一阵的冷……
她是一个很健谈的人,而且毫不避讳地谈论自己的身世。那天下午,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我们聊了很久,其实是她在说,我在听。
——后来我了解了她的人生状态,想自己也不过是她的N个听众中的某一个罢了。
她是这座城市里的原住民,却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她是一个有父有母的孤儿。一岁时父母离异,11岁患上了白癫风,上到高中时因无法忍受同学们的“刮目”而从此辍学,混迹于社会。
她的父亲大约类同于一个社会混混儿,她从小是被爷爷奶奶养大的。她有一个大家族,却人人都不正常。爷爷经常拿鞭子抽她;她的叔叔长年在外地不肯回家,后来车祸身亡;她的姑姑则离婚寡居;她说想自杀,她的堂兄堂弟建议她跳楼或者喝药,以及其他行之有效的自杀措施供她选择,而且都是极其认真的“作壁上观”的态度。
任何事情都不是无缘无故的,爱不是,恨不是,她的抑郁症亦不是。
她的白癫风看上去也不是很严重,脸上擦了厚厚的粉以后看不出来异常,脖子上无论冬夏都围着一条围巾。她每年要去山西一个小山沟里治疗一次,据说是一种偏方——十几个病友脱光了躺在房顶上曝晒……还说要攒钱和别人合伙买一台治疗机。据说很有效果,可是一台治疗机要三千多块钱,她说这些的时候,表情依然是轻松自在的,似乎也并不发愁钱从哪里来。
她并没有什么正经的工作,或者说,她从来没有长久地去做一件可以挣钱养活自己的工作。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很是为她的生存担忧,曾经用“要先学会生存,然后才能求取发展……”这样的人生道理劝谏过她。那段时间我们来往频繁,她租住的地方离我很近,经常跑来找我,一来便盘桓大半天,留下来吃午饭的时候也很多。她对我的劝谏也不反驳,只是嗯嗯地点头称是,却从来不会付诸行动。
她虽然生活落魄,骨子里却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找工作的艰难或许是一个原因,但是她大约也是不屑于去做那些低等工作的。她喜欢过一种文艺范儿的、充满着小资情调的生活,虽然这种生活的前提是“衣食无忧”,她却竭尽所能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这种人生状态,在我们关系最亲密的时候,她每天向我汇报昨天和某某去参加读书会了,今天和某某去一家私人影院了,明天她要去北京参加刘慈欣在北大的一场演讲课……她报了英语专业的专科自学考试,还计划考研,最大的梦想是出国留学……
有一段时间她住在大学宿舍里参加辅导班学习,告诉我几千块钱的住宿费辅导费还是向别人借的。我心里还曾替她发愁这些钱她怎么偿还,后来交恶之后才想明白,这个女孩的生存之道大约就是如此吧,所谓的“借”只是一个托词。那些把钱借给她的人或许也和我一样,从来不曾收到过她的清还。怪不得她对我主动找她确认借款明细以及隐约的讨债语气而恼怒万分,并从此心生芥蒂,对我的亲密关系逐渐淡化,后来终于成了陌路人。
她好像也挣过一些钱,只是她说被后母当作伙食费盘剥走了。然后把她赶了出去。有段时间她无处可去,借住在父亲那里。房子是后母的,父亲在家里没地位。后来她告诉我,父亲偷偷拿她的信用卡刷出去三万块钱。
世界上的父亲也是多种多样的,让人增长见识……我问她这么多钱你怎么还?她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再说吧。人生中的难题在她那里估计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无计可施了埋下头去说一句“再说吧”就不了了之了吧。可是“不了了之”之后呢?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她被后母赶出去的那一夜是在肯德基度过的。这样的经历对她来说大概也是常态。肯德基是24小时营业的,她在那里比任何地方都安全。即使服务员再怎么讨厌她,也不会把她赶走。
这大约是在她“妄想症”发作之后的事了。她打给我诡谲电话的那天晚上,是住在五星级的皇冠假日酒店。后来又在医院抢救。这一来一去的,估计是花出去不少钱。据说她母亲离异时是给她留了一笔财产的,大概是被她抱着必死的心挥霍掉了。
知道她出事是因为第二天有陌生电话找我,一个男人在电话里自称是她的表哥,问及与她有关的一些情况。后来和一个同样熟识她的朋友谈起她(他曾经资助过她去上海参加新作文大赛),说她得病那天好多人都知道,因为她发了疯地四处找人宣告她要去拯救地球的伟大壮举。
半年之后,她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比以往沉寂了一些。没提发生的事,我也不问。
有没有人爱过她?或者她爱上过别人?她不曾给过我明确的答案,只是常常会告诉我和一些男士的交往。譬如某某对她有好感,譬如某某经常约她见面。有一次很夸张地告诉我:“我被人qiɑngbɑo啦!”吓了我一跳,后来才明白她说的是“强抱”——被人强行拥抱了。拥抱她的是一个从事国外留学项目的男人,不知道她通过什么途径认识的。
有一段时间她和一个男孩来往密切,每天晚上都会去男孩那里一起做饭吃。还说那男孩说不在乎她的病,还要带她回家见父母。那男孩会一点平面设计,有一次她拿了他以她为主角做的海报给我看,眼睛里闪着甜蜜的光。
男孩半年后娶了别的女孩为妻。这是我和她断绝来往之后的事了。
她后来对我很冷淡,说话也不再像以前关系好时那般做作地嗲声嗲气,这倒让我觉得舒服多了。因为借给别人钱而闹出矛盾来在我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因为早年间一起打工的一个女孩被骗到外地做传销,打电话来向我借钱买衣服穿,而且让我至少给她多少多少钱才可以。我那时候刚到济南,穷困潦倒的,被她逼得又生气又好笑。
那个做传销的女孩,骗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的亲弟弟过去。后来终于迷途知返回到家里,可是她的父亲已经因她而病逝。她后来写一封信向我表达忏悔之情。可是她的亲人再也无法生还了。
所以有时候我也觉得来世上一遭,无论怎样,能见识到如此形形色色的多面人性,也是值得的。
这女孩和那女孩其实都是可怜之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果心态再宽广一些,可以把它颠倒过来对待。我当时或许就是心胸不够宽广,而且钱包也不够宽广,不足以让我有足够的物质魄力去支撑自己的道德高度。
最后一次见她是因为向她索要她借去长期使用的图书馆的借书证,约在某日下午小学生放学的时间段,王小哈的学校附近,我实在不愿意再和她单独相处太久了。见到她之后明白了她大约也是这种想法——她对待我的态度比我还要冷淡,完全没有了从前那种亲昵无间的姿态。彼此冷若冷霜地交谈几句之后便分手了。
当又一年的春天来临,我突然想起她,想打探一下她的消息时才发现我们之间已经完全失联了。她的手机号和QQ号都成了空号。托了人打听,也没有结果。
她是一个可怜人,孤苦伶仃地在这个人世间流浪。没有人亲爱她、疼惜她,无论她用怎样的方式去解决生存之道,去选择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人生模式。我想我是没有权利去干涉和指责的,即使我曾经帮助过她,甚至一度被她视为“稻草”之一。
或者,在她骄傲的藐视众生的眼里,可怜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我等。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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