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杜光辉
民国十九年开春,老天爷还是觉得陕西的人口太密,必须除掉一些。所以不肯下一滴雨,不肯降一片雪。算下来,已经二十六个月没有下过雨雪了。一直到开春,还是看不到绿色。头一年的秋庄稼没有种上,地里肯定没有庄稼苗;连续两年多没有下雨,地里的野草都旱死了,露出地面的全是枯黄的叶子;树被剥皮了,剥了皮的树活不下去,死树不会有绿叶。于是,眼前呈现的全是土黄色,地是土黄色、草是土黄色、树是土黄色、路是土黄色。
杜家堡子里,光秃秃的树枝上,落满土黄色的灰尘;青黑色的房顶上,落满土黄色的灰尘;黄土打的墙上,落满土黄色的灰尘;坐在墙根下晒暖的人们,脸上也是土黄的颜色。村街上,几乎没人走动,人们饿得没有力气走动了。杜生运的媳妇韭菜早在两年前,就给杜石头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娃刚生下时,儿媳妇的屋子里,突然嘹起一阵婴儿的啼哭,如箭矢破空,犀利无比,激开了杜石头一家的喜门。杜石头心里的欢喜如潮涌,对着苍天狂呼:“我当爷咧,我要当爷啦!”
这时候,接生婆从屋里跑出来,冲着他喊:“是个带把的!”
他问:“多重?”
接生婆说:“七斤六两。”
他又是一阵惊喜,七斤六两,一般女人很难生下这么壮实的娃娃,长大了肯定是个好小伙子!他惊喜得都有了眩昏,半天才稳住神。
杜生运见媳妇给自己生了个儿子,心里身外都是惊喜,眉里眼里都是欢愉,屁颠屁颠地走到他爸杜石头跟前,说:“大哦,是个带把的!”
他咧嘴笑,笑中有话,说:“是个带把的!”
杜生运说:“你给你孙子起个名字?”
他没有琢磨就说:“就叫带把,顺嘴。”
儿子说:“人家给娃起名字,都是狗毬、毛屌、骡子、猪娃,要不就是柱子、愣子、木子、轳碡,咱咋能起个带把?”
他说:“带把叫起来顺溜,等长到两岁了,再请施先生起个官名。人就是这,把事情干大了,就没人敢叫你的小名。干不成事情,官名起得再威武都不顶毬用。”
这娃生的真不是时候,刚生下来就碰上年馑。他爷、他爸都不是富足人,五六亩薄地,种一季庄稼,吃到下一季,刚好接上。种些大烟,割了烟卖钱,过日子花。一季收不到庄稼,下一季就没啥吃的。这两年多,尽管他爷他奶、他爸他妈都勒着自己的脖子,把吃食喂到他嘴里。但杜带把还是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也没有吃饱过一顿正经粮食。甚至一年多,家里几乎见不到粮食颗颗,吃的全是细糠、红薯叶子、榆树皮,再就是从老鼠洞里挖出的陈年老粮,极少,磨成面,金颗颗样放在面柜里,谁都不能吃,只有杜带把能吃。还有两年前晒的红薯干,谁都舍不得吃,磨成面,煮成糊糊,杜带把吃饱以后,剩多剩少才是大人的。杜帶把天天饿肚子,像荒地里的枯草,蔫不邋遢,萎靡不振,不朝高处长,也不朝胖处扩,全是骨头。骨头也没长瓷实,细得像掏牙缝的扫帚篾子。
这阵,杜石头坐在南墙跟前,低着脑袋晒太阳,脑袋没有养分支撑,昏沉。怀里抱着孙子,孙子也耷拉着脑袋,脑袋也没有养分支撑,也昏沉。杜带把他奶干脆在地上铺了层麦笕,窝着身子睡在麦笕上。身子没有养分支撑,软得像受凉的鼻涕,翻身都艰难。杜生运坐在厦房的台阶上,觉得脑袋沉重,不想抬一下。两年了,他们已经不知道吃饱肚子是啥滋味了。
日头升到头顶,冬天的寒冷已经过去,地里的阳气回升。这是个阴阳交替的死人的季节,衰老和身子虚弱的人,往往活不出这个季节。到了这时候,这家人还没有吃赶早饭。面柜里没了红薯面,连挖老鼠洞弄来的粮食,只剩下不到两碗,那是保杜带把命的粮食。
韭菜从屋里走出来,一步三挪,一挪三喘气,声音很低地问婆婆:“娘,做啥饭哩?”
婆婆没有说话,这时候让媳妇做饭,是难为媳妇。没有粮食,让媳妇咋做饭?
杜石头说:“先给带把弄点吃的,他吃过了,再做大人的。”
韭菜说:“我给带把熬碗红薯面糊糊,家里除了红薯面还能算上粮食,再没有别的吃食了。”
杜石头说:“红薯面糊糊就红薯面糊糊,那些红薯面专门留给带把吃,大人谁都不能吃!”
杜生运说话了:“大哦,你跟俺娘都那么大岁数了,不能没有一点粮食吃。让韭菜做上三碗,你跟俺娘一人一碗。”
杜石头看他的眼神里有了不满,狠着声音说:“就那点红薯面,大人吃了,带把咋办?”
杜生运说:“你跟俺娘都不吃粮食,能扛几天?”
杜石头说:“扛几天是几天,就是家里的人死完,也得保住带把,总不能让咱家断了香火?”
突然,杜生运看到院墙上搭的红薯藤,上边的叶子被摘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藤条。他心里一喜,挣扎着站起来,身子晃了几下,走到院墙跟前,伸手就拉红薯藤。
杜石头吼,声音弱得可怜:“干啥?”
杜生运说:“墙上的红薯藤是咱家搭上的!”
杜石头说:“我知道是咱家搭上的!”
杜生运说:“把墙上的红薯藤磨了,也能抵挡些日子。”
杜石头说:“红薯藤的那一半,搭在施先生家。咱把红薯藤拉过来,施先生家吃啥?”
杜生运说:“咱家的红薯藤,咱拉过来,管旁人家的啥事情?”
杜石头说:“你家的红薯藤,咋搭到人家的院子里?这阵是饿死人的年头,有点红苕叶子、红苕藤,还能抵挡几天!”
杜生运不说话了。这红薯藤是两年前,收红薯的时候,搭在院墙上,风干后喂猪的。到了收红苕的季节,满村的院墙上都搭着厚厚的红苕藤,下雨下雪都不会发霉烂掉。谁知收了这季红薯之后,年馑就来了。杜石头家的人,好几次都想把红薯藤拉过来,晒干,磨面,充饥。又想,要是把红薯藤拉过来,对不起住在隔壁的教书先生施满道。红薯藤搭在两家的院墙上,一半在自己家,一半在人家院子。正常年月,谁会在乎这喂猪的东西。到了这阵,就成了救命的菩萨。又不好跟施满道商量咋分这些红薯藤,就一直搭在墙上。心想,施家要是饿极了,揪把红苕叶子也能垫垫肚子。
隔壁院子里,施满道坐在椅子上,椅子跟前放了张桌子,桌子上放了本《菜根谭》。他家虽说没有达到杜石头家的饥饿程度,但没有多少粮食了。早上的时候,他把板柜里的粮食看了,最多有二十来斤苞谷糁。他不像杜石头家,预备有细糠、红薯片、红薯叶子。他家只贮存正经粮食,就是吃菜,也是正经菜,红白萝卜、白菜、菠菜、芹菜、南瓜、冬瓜、莲花白。他只教书,不种庄稼,收学费买粮,平常年月的日子还算富足。不种庄稼就没有庄稼的下脚料,比如细糠、麸皮、红苕藤类。到了年馑,正经粮食没有了,下脚料也可以充饥,起码可以保住人不被饿死。为了节省粮食,他家也是早上不吃饭,半晌午熬一点苞谷糁,一家五口人只下二两苞谷糁。熬好后,苞谷糁是苞谷糁,水是水,最多是苞谷糁把水的味道遮住。他跟杜家堡的人一样,习惯肚子没食吃的滋味了,也习惯饥饿的滋味了。这阵,觉得浑身无力,脑袋发胀,骨头发软,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身子一阵一阵发软,就用看书抵挡肚子和身体的难受。但书上的字乱晃,眼前冒金星,看不进去,就放下书,闭上眼睛养神。再睁开眼睛,看到八九岁的孙子书棋蹲在院墙跟前,地上有个红薯藤上掉下的碎红薯,拇指大小,干得坚硬,急忙喊:“书棋,你在干啥?”
书棋站起,手里拿着小红薯,说:“爷——地上掉了个红薯!”
施满道说:“放下,那不是咱的东西,不能吃!”
孙子哭丧着脸,弱弱地说:“我饿!”
施满道说:“饿也不能吃,我咋给你教的,孔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
孫子就背:“孔子过于盗泉,渴矣而不饮,恶其名也。”
施满道又背诵:“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孙子跟着背诵:“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施满道说:“去屋里拿个筛子,把掉在地上的红薯叶子、碎红薯,捡起来,给隔壁你石头爷家送去。”
书棋跑回屋子,拿出筛子,跑到院墙跟前,捡地上的小红薯。总共只有三四个小红薯,他捡起一个,看着眼馋,朝肚子咽口唾沫,又捡下一个。把三四个碎红薯捡完,总共不到三四两。又捡红薯叶子,有二十几片,虚蓬蓬地堆在筛子里。
施满道看着孙子把墙根下边的碎红薯、红薯叶子捡净了,指着隔壁院墙说:“去,给你石头爷家送过去!”
孙子端着筛子,走出自家大门,走进隔壁大门,进门就对杜石头喊,声音还是很弱:“石头爷,俺爷叫我把你家的碎红薯和红薯叶子送过来。”
杜石头挣扎着爬起来,把筛子里盛的东西看了,隔着院墙,对施满道喊:“施先生,你这是弄啥哩,这点碎红薯、红薯叶子,还叫娃送过来?”
施满道也隔着院墙喊:“你家搭在院墙上的红薯藤,上边有不少叶子和碎红薯。你弄回去,还能抵挡一阵子。不管咋说,红薯叶子也是正经东西!”
杜石头走到书棋跟前,接过筛子,拉着他的手,说:“跟爷过去,咱就是饿死,也不能在这上头计较!”
杜石头拉着书棋,端着筛子,走进施满道家。朝院墙上看了看,红薯藤上的叶子、碎红薯,都挂得满满的,没有摘去一点。心里就有了感慨,对施满道的人品更有了敬重,说:“你当我是傻子,不知道红薯叶子能吃?这一年多,没啥吃的,我把墙那边的红薯叶子、碎红薯都吃光了,就没动你这边的。为啥,就是给你留着,让你家人吃,你连一片叶子都没动?”
施满道说:“我动了你家的红薯叶子,以后再给娃们教书,咋有脸给他们讲道德?”
杜石头没有说啥,走到院墙跟前,抓起红薯藤,把上边的叶子、碎红薯,朝下揪。红薯藤在墙上搭了一年半,早就风干了,手朝上一搭,哗哗地朝下落。
施满道问:“石头,你这是弄啥哩?”
杜石头说:“啥也不弄,叫你屋里的人出来捡红薯叶子,拿回去吃。你要是连这都给我送回去,咱俩家就显得生分了!”
他揪了一阵,觉得力气不行了,身子更软,眼前更花,骨头更酥,对着隔壁自家院子喊:“生运——”
杜生运在隔壁回答:“大哦,啥事?”
杜石头喊:“你驴日的过来。”
不大工夫,杜生运走进施满道家的大门,先走到施满道跟前,问候:“满道大!”
施满道想站起来表示礼节,但身子没有力气,没有站起来,只是上身动了一下。
杜生运又转过身子,看着杜石头,问:“大,你叫我干啥?”
杜石头说:“你眼窝里塞驴毛啦,没看我在干啥。你年轻,手脚麻利,把红薯藤上的叶子、碎红薯,全揪下来,给你满道大留下!”
杜生运再没说啥,手忙脚忙地揪红薯叶子。一片一片的红薯叶子从藤上落下来,铺在地上。
杜石头又给书棋说:“瓜娃,快捡,筛子盛满了端回屋里!”
施满道看他忙完了,就给正在捡红薯叶子的孙子说:“书棋,你先不要捡红薯叶子,去给你石头爷搬个椅子。”
书棋放下筛子,跑回屋子,端出个椅子,放到杜石头尻子后头,说:“石头爷,你坐!”
杜石头摸了下书棋的头,对施满道说:“施先生家教好,把孙子调教得这么懂礼貌。”
施满道看着孙子,眼里满是疼爱,说:“调教娃们就像修树,树长岔了,趁早砍掉,不会对树有啥不好。要是等树杈长粗了再砍,对树就不好,也不好砍!”
杜石头说:“我孙子带把,再过几年也送到施先生的学堂,你给咱好好调教调教。俺祖祖辈辈没有出一个读书做学问的,指望他以后做学问当官,光耀俺杜家的门楼子。”
施满道说:“这有啥说的,等年馑过去了,咱的学堂还要开学。到时候你把娃送过来,我对咱堡子的娃不精心,对谁精心!”
杜石头说:“施先生,我还有件事情求你。”
施满道说:“咋能说求哩,咱俩是邻居,有啥事情相互帮着办。”
杜石头说:“我那个孙子,生下来的时候,我顺口说了个名字,带把。再过上几年,这名字就不能叫了。我想让你给起个官名,万一以后有出息了,咱有个官名也好叫!”
施满道闭着眼睛琢磨,闭了不大工夫,睁开,说:“《孟子》上有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咱孙子就叫济善咋样?”
杜石头念叨:“济善,杜济善,好记,还有学问。这么好的名字,打死我都起不了。俺这些人给娃起名字,除了狗毬、猫屌,再想不起旁的名字!”
施满道说:“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行道。你给娃起名字不如我,我种庄稼不如你,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他们谝闲的时候,杜生运把墙上的红薯叶子揪完了,又帮着书棋把地上的红薯叶子捡完了,走到杜石头跟前,说:“大,红薯叶子揪完了。”
杜石頭看墙上的红薯藤,上边没了叶子,光秃秃的,露出更多墙皮。墙是土槌起来的,年代久了,坑凹不平,有虫在坑凹上爬,爬得很欢势。
施满道也看墙,琢磨了一会儿给书棋说:“去板柜里舀碗苞谷糁,给你石头爷带回去。你济善兄弟多日子都没吃正经粮食了,让娃好好吃几顿。”
杜石头急忙站起,红脖子胀脸地说:“施先生,你这是弄啥哩。你这个时候给我粮食,比平常年月给金子给地都贵重!”
施满道说:“我这是给济善孙子的,咱娃以后当了县长,当了师长,我要他拿十亩地还哩!”
说话的工夫,书棋端着苞谷糁出来了。
施满道给杜生运说:“你把苞谷糁端上,不要让你大端。他老胳膊老腿的,洒了就不得了。”
杜生运推辞,施满道坚持给。他们推来推去的时候,隔壁突然传来韭菜的声音:“生运,带把咋不会说话啦,连动都不动了!”
施满道忽地站起,对杜生运吼:“快把苞谷糁端回去,熬上,娃是饿昏过去了,喝点苞谷糁就能活过来!”
杜生运二话没说,端起苞谷糁就朝回跑。
杜石头也急忙转身,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回走,边走边说:“带把,我的宝贝孙子,你千万不能丢下爷走呀!你要是走了,爷也跟着你走!”
韭菜抱着儿子杜带把跪在地上,只是哭,没一点办法。杜石头两口子跪在孙子跟前,不知道该咋办好。杜生运端着苞谷糁,站在跟前,也不知道该咋办好。
施满道走到韭菜跟前,蹲下身子,抓起带把的手腕,指头搭上去。把完这个手腕,又把那个手腕,两个手腕把完,才对人们说:“娃是饿昏过去的。你把娃交给你妈,快去熬苞谷糁。熬好了,给娃灌下去,看能不能救过来!”
韭菜赶忙把带把交给婆婆,接过男人手里的苞谷糁,就朝灶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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