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品成
浙大西迁过上饶
在遵义湄潭,你到处能看到浙江大学的痕迹。旧址且不说,似乎空气中的味道也充满了学究的气味。有人问我那是种什么味儿?我说可能是茶香吧?那人点点头,说:文人和学究永远离不开茶呀。我想,他应是误解了我的话。我想说的是,若不是浙江大学那些茶人学究当年的存在,今天湄潭能有“天下第一壶”的美誉?
在湄潭的文庙参观“浙江大学西迁历史陈列馆”,其中有关浙大和江西的部分吸引了我,我来海南前,一直在江西生活和工作。那些地名我很熟悉,其中提到上饶吉安和泰和。
我当年写过长篇小说《可爱的中国》和《少年方志敏》,因此对上饶许多地方较为熟悉。上饶一个叫广丰的小县,曾经也是赣东北根据地的一部分。那儿有个湖丰镇,自古盛产夏布和棕绳。夏布是上饶一带的特产,而棕绳是一种劳动工具,用于箩绳及捆扎货物,其“盛产”可见当年湖丰镇生意的繁华。
我依稀记得我是去过这个叫湖丰的地方的,但没想到当年浙大的西迁,却与这个镇子有着紧密关联。
一九三七年八月,“淞沪战役”失利,民国政府西迁陪都重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战火弥浸中华半壁河山。地处杭州即将面临战火的浙大开始了西迁。
浙大师生的西迁,不仅要保护诸多的“精英”,且携带着国宝《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是中国古代最大的官修丛书,总汇了先秦至清代中期的传世经典文献,堪称“千古巨制”,被国际学术界誉为“中国文化的万里长城”。《四库全书》编成后总共缮发了七部,在历史变迁中屡遭厄运,尤其是藏于南方的三部,扬州文汇阁和镇江文宗阁的两部都焚毁于战火,唯独藏于杭州圣因寺文澜阁的一部得以幸存,成了南方唯一的孤本。
这当然引起了日军的特别关注,上海派遣军司令松井石根下令,阻止浙大师生“西逃”,将其在浙境内消灭。情况就相当严重了。日军战机昼夜不停地从笕桥机场起飞,对上饶、玉山进行轮番轰炸。情况危急,时任浙大教务长的苏步青找到同乡,浙江龙游一乡绅请求支援。该乡绅去信他的朋友湖丰籍的富商林和顺,请他帮助西迁的浙大师生。
近两千人的吃喝住行不是小事,但林和顺没考虑太多,欣然应允并星夜赶回老家,动员亲友,腾出屋宇房舍,筹集粮米……不日,师生陆续抵达,林和顺杀猪招待,让师生们饱餐一顿。次日,又送米油蔬菜上门,并联系私塾房舍供师生们上课,林和顺与苏步青商量安置事宜,并提供学习和生活用品,请郎中为患病师生诊治。
当晚林和顺设宴,准备欢送师生继续前行,但当竺可桢校长拿着当时国民党行政院的手令,找到国民党军第三战区长官,联络火车事宜,没想到却吃了闭门羹。
又是林和顺出面,千方百计地解决西进的车皮,从而使浙大师生在上饶安然度过西迁途中危机四伏的十一天。
其实抗战时期,作为第三战区司令部长期驻扎地的上饶,当地人民付出了许多的牺牲,也有着许多感人的故事。如当年著名的“杜立特行动”,美军十六架B-25轰炸机从中国起飞,轰炸东京。执行任务的八十名机组人员,因油料耗尽,迫降时有六十四人在中国军民的救助下安全脱险。其中在上饶被救的美国飞行员有数十人之多。其后,日军对救助美国飞行员的中国军民展开了疯狂的报复。总共有十万间房屋被焚毁,被屠杀的中国军民总数超过了二十五万,其中,上饶人民就有数万。
关于“杜立特行动”,相邻的浙江衢州把文章做足,建有“杜立特行动纪念馆”,并举办相关活动,有人进行专门研究。大做特做、做好做足了这篇“文章”,对促进其地方旅游的宣传,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在上饶,这些历史却被“尘封”,我知道其皮毛,也是远在湄潭的这座文庙。
想想,也许是上饶这地方珍贵的历史“富矿”太多,如方志敏和由他领导的赣东北根据地,如上饶集中营,所到之处,遍山“红”透,那些碎屑,也就根本不在眼里了。
如果真是这样,很不好,太缺乏远见。
浙大西迁过泰和大多人对泰和的印象,是那里的乌鸡。这是一种骨头乌黑的于妇女食后有益身体的鸡种。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泰和曾经在抗战时期有过几年的辉煌。一九三八年始,国家和省里的一些重要部门陆续迁往泰和。当时的江西省政府各部门,一些重工厂和学校,都往那地方迁。我的母校江西师范大学的前身国立中正大学等,就是在这时期迁往泰和的。
这些学校中最为出名的,当然是浙江大学。
一九三七年年底,已經迁到浙江建德的浙大迫于日军的逼近,不得不再次西迁。他们选择了江西的泰和。
浙江建德距江西泰和仅七百余公里,但浙大的师生们却走了近一个月。二十五天里,每天只能行进不到三十公里,时舟时陆,舟车劳顿,步履艰辛。那是战乱之中,头顶时忽有敌机轰炸,天公并不作美,寒冬腊月,风雪交加。数百教职员工携家带小、背沉负重不说,七百多箱图书和仪器,一直和师生们在一起。当时,一所大学在路上,荒野随处都是教室,他们甚至在颠沛流离中进行考试。我想象不出那种“考场”的样子,也想象不出在警报和隐约枪炮声里,学生是如何答题、教师是如何改卷的。当年,中国很多大学都在路上,而且是战火硝烟的路上,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他们由北往南,经长沙而到昆明,最后合并成西南联大。浙大、同济等大学则西迁到滇黔桂。
但不能将一切耽搁在路上,风餐露宿不说,轰炸和疫病威胁着师生的安全。为尽快结束迁徙,校长竺可桢四处求援,在江西上饶,好不容易找到可以搭乘的火车,让一批师生先行出发。可中途遇敌机轰炸,车厢竟被甩在江西乡间的向塘,一周后,大家才会合到了一起。大部分师生则沿铁路一路向西,饱受风雪泥泞,饥寒交迫。就是这么个境况中,师生们竟然能有教有学,中国的士大夫总有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支撑着他们,让他们坚不可摧。孔子是他们的榜样,当年孔子周游列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蓬头垢面,饥色憔容。然而,圣人照样抚琴而歌,侃侃而言。困厄之地,弦歌不绝。
一九三八年的正月,校长竺可桢率领拖家带小的教师和疲惫不堪的学生,经过近一个月的艰难跋涉,到了吉安境内,但这并不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他们的目的地是离吉安几十公里外的泰和。但那里紧锣密鼓建设中的校舍尚未完工,师生们不愿意坐等,便利用白鹭洲中的那所中学洽逢寒假的机会,浙大的师生取消了这一年的寒假,上了两周的课程并进行了考试。
一切按部就班,泰和办学地址一经修缮完成,师生分水陆两路入驻离县城不远的上田村和黄冈村。这里的大原书院、华阳书院、趣园、遐观楼、肖氏庄园、肖氏祠堂等,便成了浙大的教室和宿舍。不得不赞叹选址者的眼光,这里无论风光、风水还是传统都和这所大学相匹配。
显然竺可桢校长对这里的一切心满意足,那些告别了流离的教授们也兴高采烈。他们洗拂了尘土,理发剃须,面容一新地走进了教室。在他们看来,这处陌生的地方,是他们借以容身栖息之地,他们预料,待在此地的日子不会很短暂。战争处于僵持状态,回杭州的日子遥遥无期。中国士大夫们也具另一种品德,即来之则安之,不计环境,在任何艰苦中皆能静心于事业,他们十分乐观。既然来了,就投身于教书育人的本职工作。
那些日子,乡人总会看到些奇异的情形,穿西装的先生,带学生在上田的野外奔走。田塍,堤岸,树林,草地……傍晚,黄昏,晴天,雨日……,一个教授带一群学生在那些地方跑来跑去,乡童游玩般“疯颠放肆”,捉那些飞虫蝇蝶……乡人当然不知道这些杭州来的老少秀才们在干些什么。白天风里雨里捉虫捕蝶,夜里就拿着一只铁筒一个劲地看。乡人不知道那叫显微镜,也不知道从那铁筒里能看出个什么。乡人更不知道的是,就靠了“疯颠放肆”和晚上铁筒下的观察。这个叫谈家桢的遗传学家,在那样的条件下,不仅自己致力研究学问,成为遗传学泰斗,还为国家培养了一批又一批遗传学的学者专家,成为了国际公认的精英。
乡人也看见,有先生带着一群男女学生走村串户,了解民情,一路引吭高歌。那先生竟然是当时全国有名的国学大师马一浮。西迁时一路的艰难行走,竟然成为这位大师最好的教学“实践”。“多难兴邦”之时,倡导“攘夷明义”之大义,以标榜中华民族的哲学思想和儒家文化,成就其著作《泰和会语》。由其书名可知,此著作是在泰和完成的。也是在泰和,马一浮写下了气势磅礴、意蕴深远的浙大校歌歌词。
这首歌,一直在浙大人口里传唱。
更应该谈到的是时任校长的竺可桢。
可以想象,初到泰和的竺可桢和浙大的师生,都坚信他们会在这个因“地产嘉禾,和气所生”而名的泰和小城待上些日子。然后等待前线将士的捷报,重返杭州。即来之则安之。不仅安之,士大夫心中所系,为国为民。也是在泰和,浙大送走了抗战中的第一批毕业生。毕业典礼上,校长竺可桢勉励学生:“不求地位之高,不谋报酬之厚,不惮地方的遥远和困苦,凡是吾人分内所应该做的事就得去做,现在救国的责任已在诸君身上,希望大家能担当起来。”
这确实是一群有责任、有担当的莘莘学子。竺校长办学的理念,是师生皆要“竭尽智能”,为民生服务。“凡所以为生计,皆吾人之责任”。于是组织浙大师生努力承办大学为社会服务的实事。这在中国的大学史上,是首开先河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危难之中尚不忘造福于民,这是怎样的胸襟和情怀?
在泰和的九个月里,他们为当地百姓做了很多事情,有三件是值得一提的。
浙大所在的上田村,赣江主流流经此地,泥沙淤积,河道不畅。一遇大雨,洪水泛滥,当地村民苦不堪言。
竺可桢校长和师生们为此忧心,决定修筑防洪堤。没钱,就游说地方。当时,江西省临时省会亦设在泰和,很方便就能找着“政府”。竺可桢跟管水利的官员说:你们出钱,民众出力,我们出技术。但官员含糊其辞。竺可桢校长没顾及那么多,自己干自己的!于是。浙大动员了全部技术力量倾心项工作,组成堤工委员会,校长竺可桢亲自担任该委员会主任,工学院院长胡刚复牵头,率土木系师生测量水位和堤基,指导筑堤工程。大堤建成,上田人民免遭洪涝之苦。这道堤初名“刚堤”,但当地民众感恩浙大,感称为“浙大堤”。除了浙大堤,还有浙大码头。为方便水运,浙江大学还在原麂山码头的基础上,修筑了新码头,当时改称“浙大码头”。多年后,赣水冲击,该码头早已淹没在江心,但当地人仍称之为“浙大码头”,可见其深入民心。
上田虽然临近县城,但教育落后,让竺可桢等觉得惊诧。一来觉得乡里孩童无学可上,二来因为浙大教职工中亦有适龄孩童要解决就读的问题。他们决定利用浙大的资源,在这里办一所学校。浙大推选四位教授组成校董会,没有教师,学生们自告奋勇当老师,使当地的农村儿童和搬迁中的浙大教职工的子女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仍然得到良好的教育。赣江流经泰和的这一段又叫澄江,这所学校以此为名,叫澄江学校。
地处赣抚平原中,赣江穿流而过,地产嘉禾的泰和,时逢战乱,不少难民涌入。而且,江西省政府及相关部门也迁到了泰和。陡增的人口,让粮食成为一大难题。浙大的师生,开垦荒地六百余亩,建立了沙村示范垦殖场,安置了一百余名战区难民,这些难民垦荒耕种,不仅自给自足,且有余粮供給他人。我在想,竺可桢为什么将这称作示范,他们是有想法的。前不久,我才去了湄潭,浙大的师生们西迁的最后落脚地的湄潭,他们在那待了七年之久,有足够的时间“竭尽智能”,服务民生。在湄潭,和在泰和一样,浙大人“竭尽智能”建湄江大桥,疏河筑坝。建立实验农场,教会农民精耕细作,培育水稻等农作物的新品种推广,尤其是在湄潭开发和推广茶叶,研发出可以与龙井茶媲美的“湄红茶”等品种,至今对湄潭的经济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要不是一九三八年的六月,日军攻占了九江马当要塞入侵江西,就不会有浙大的继续西迁。如果浙大师生留在泰和继续“竭尽智能”,泰和的发展肯定也不是今天这么个样子。
当然,历史没有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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