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少林
鸟类当中,麻雀是最擅长搞哄抢勾当的。其哄抢行动,从策划、实施到善后,自始至终都能体现出一种战略的高远、战术的精当以及细节上的狡黠,且贯穿了奋勇无畏的精神。
午后的三四点钟,大晒场上,匀平摊开的小麦、玉米或者水稻已晒得七八成干了,正散发出一种迷人当然也迷鸟的气息。此前麻雀已通过大小头目在林中的碰头会议,又经过从早晨起就不断派出的三三两两的斥侯和观察哨经过侦测和探察,已确知此时正值看场人进入懈怠的时间段:偌大的晒场上,竟只剩下四五个八九岁的孩童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看着。
是时候了!于是它们――为数约为两百来只吧,便以从天而降的奇兵姿态,几乎同时散落到这片纯粹的粮食层上,并刮来类似于几只大木盆同时戽水时产生的那种“呼”的一声。它们紧张、激动地抢食着无需剔除分拣的粮食,以坚韧之喙啄击粮层及空隙间露出的零星水泥地面,啄击的频率犹如号角和宣言:饕餮大餐哪,时不我待呀,撑死拉倒啊!
那几个孩子没有发现身后突现的异动,因为他们正在晒场一侧聚精会神地玩一种叫“刷刮”的土游戏,直到有好几个老头老太,大呼小叫着从四面八方踉踉跄跄趔趔趄趄地跑来驱赶,他们才知道大事不好,于是气急败坏地跑上去,用随便抓到的什么东西,胡乱击打着正埋头苦干的麻雀们。麻雀们并不离去,采取了移位躲避的方式继续豪啄着粮食。当更多的人特别是闻讯而来的暴怒的青壮年也参与进来时,它们才依依不舍而又果断地撤离,只“嗡”地一声,就踪影全无了。
这便是往昔,最典型、最平常、最司空见惯,也最让我们孩童深受其害的麻雀哄抢晒场的场景。我们的屁股因之不知被父母抽过多少回了。令人感慨的是,如今即便是最偏僻村庄里的孩童们,想要复制这种场景、领受这种遭遇,也几无可得,因为麻雀群已不复见。
这么多年来,生态的一双巨手不知放失了大自然中的多少身影。现在,当我读到“麻雀才是我所知道的鸟中之最”这样的诗句时,我感到是那样的亲切和充实,却又是那样的空空荡荡。
对于麻雀,无论你生在农村还是城市,我们的确都能说上几句,可惜都只能凭记忆想像一番,如同回忆早年夭折的弟妹。
我敢说,即使当年受命于父母看晒场上的稻麦时,我也没有真恨过麻雀。它们有什么过错或不好呢?它们偷嘴,它们吵闹,甚至哄抢,可它们更有功在这之前和之后: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看不见的地方,它们灵巧的嘴不知默默无闻地消灭了多少庄稼的害虫。
一年四季,它们辛勤地飞啊欢畅地叫啊,伴随着我们悲喜循环的村庄 ,勾画了一幅幅多么生动的人间烟火图。
父亲曾颇不耐烦地对我吆喝:“懒鬼伢,你么事不多就拣些土巴坨备着,对麻雀就要往死里砸!”
育秧时节,稻籽撒到远离村庄七八里的秧田里后,是我们这些伢子最倒霉的时候。天未亮,就被父亲撵下床,带上母亲早就挑灯备好的干粮和水摸黑远行。从天麻麻亮,一直到天黑,我们都战斗在大湖田一角的秧田的四条埂上。在那种既广阔又逼窄的地界,四野茫茫,群雀环伺,危机涌动,险情汹汹,一个少年由此所产生的那种孤独无依、无力无助感和寂寥心境,是难以言喻的。晚上疲累地回到家,还要接受父亲的“制雀战术”的总结和部署。真是很讨厌。
然而,我丝毫也不羡慕今天看秧田的轻松少年,只有惋惜。他们难以算是真正的看秧人,因为他们几乎没有麻雀来作对,只有猪鸡鸭之类的和他们捣一捣乱,而猪鸡鸭之类根本算不上合格的敌人。一个没有真正敌手的战士,还算是战士吗?
事物的对立统一关系无处不在,在远村近墟和广田大野也不例外。我们在与麻雀展开频繁、旷日持久、苦不堪言的对垒作战中,也慢慢体会到了劳动、田园诗和风景画的趣味,并由此恍然把麻雀当成了朋友而非仇寇。而麻雀显然仍是把我们视为大敌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秘而不宣的愉悦心情和良好感觉。
麻雀不喜高堂大居,最喜平民人家的土砖茅屋。秋日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凭着一只电筒和一把短梯,在自家的茅屋檐草窠里捕获了一只正酣然入睡的麻雀。我用长线拴住它的一只脚,关上前后门在屋里放飞。我用手掌托着些许米粒,送到它嘴边,它小心翼翼地啄食着,喙触至手掌心时,就有一种麻酥酥的享受。我还捏来一酒盅水,抵到它的嘴上,但是遭到果断的拒绝,它将头坚决地扭向一边。用另一只手将它的头强往酒盅里按,它反抗得更加激烈,双脚快速划着,羽毛膨胀着,于是我放弃了给它饮水。第二天,这只甚感羞耻,极端愤怒的麻雀,在我不备时拖着白线逃跑了。唉,供吃供喝反使其深受屈辱,趁机逃跑自是它的必由之路了。我回想到,自始至终,它竟然一直没有发出过哪怕一声轻微的叫唤,至今才明白,原来沉默是它表达最大愤怒和最强烈反感的方式。龙属大海,虎归深山,无疑它是永弃我家屋檐那个它苦心经营的窝居,归向树林了。那天傍晚,我在村外那片幽深的杂树林里,无比诚恳无比幼稚地找了它好久,等了它好久。啊,这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接触到一只麻雀鲜活的身体,竟黯然收场。
哗啦啦,犹若一阵旋风、一声号令,时空中,几乎所有的麻雀都毅然决然地逃走,归集、隐遁到一个人迹罕至、绝不让我们侦知的地方去了。依稀留存在我们记忆或梦境里的景象,是它们最后的背影:茫然地跳跃、惊惶地升起、忧伤地飞翔、渺远地叫唤,其中还奇怪地穿插着我们的一只只丑陋的弹弓和少许怪样的鸟铳所发射的流丸,在空中划着尽管潇洒却很诡异的弧线。
我不明白,我们有那么多诗人,却鲜有吟咏麻雀的杰出诗章;有那么多著名的画家,画下了许多飞鸟,却几乎没有麻雀的画卷。
为了忘却的纪念,我用我的拙笔来为我们亲爱的麻雀们照张相或录个视频吧:
麻雀学名树麻雀,我们所见皆为此类。身躯玲珑而又丰满,细小而不干瘪,丰腴而不臃肿。头顶栗色羽毛,喉部黑色,脸颊白色,颊有黑色斑块;羽毛算不得艳丽,也称不上新奇,浑身布满黄、褐、灰以及栗、黑、白等普通色彩。铅黑的锥形短嘴和赤褐的圆晶眼睛,以及灵巧的脚、爪,极匀称,极和谐,达到了无可挑剔的完善。还有,它们雌雄形色非常接近,不易分辨。
它们的“嚓嚓嚓”“驾驾驾”或“恰恰恰”的叫声,颇具金属音的质地,短促而连绵,坚脆而清亮,当属鸟类中的不俗之鸣。
它们是不迁徙、不远征的留鸟,似从不与任何候鸟交集而认亲结友。栖息于屋檐和田野附近,活動范围不超过相邻的两三个村庄。在地面活动时双脚跳跃前进,飞翔时,根据情况,单飞、双飞、群飞,不一而足。
此外,它们颇具情感,熟谙亲情和懂得感恩。这一点我曾有些体会和感触,在读过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麻雀》后,感触更为加深。一只母雀为保护不慎坠地的幼雀,以弱小的身躯紧张而又毫无畏惧地与一只大狗不懈搏斗,震住了大狗,从而获得完胜。这样的母性的光辉和奋不顾身的献身精神,不仅把当时的执笔者屠格涅夫,也把之后一百余年间阅读此故事的无数之人包括我在内,感动得一塌糊涂。
它们还曾,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相交的时候,被列为四害之一,后获平反。但是在复兴了十余年后,先是慢慢地,随后是逐渐加速度地,迷失、消遁在鲜花盛开、庄稼茂盛却也是农药气息弥漫的田野上。
好了,这就是我所见所闻过、亲近过和所能够描述的麻雀的音容体貌了。以此立为存照吧。我还要说,并不是现在麻雀极少了便显得物以稀为贵,它们原本就是美丽、珍贵和深具尊严的生灵。
想想门可罗雀这个古老的成语,想想已故去的父亲曾在他花甲之年时,不经意地问过我的那句话:“伢,你晓得麻雀现在都到哪去了?”我就有一种恍若隔世和正陷入时空构筑的曲折胡同之感。
如果要问大群的亲爱的麻雀什么时候回来,就如同问老者他的初恋何时可以再来一次一样,令人尴尬、迷茫又伤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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