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雪樵
农历三月末,地处秦巴山腹地的溪城县娑椤村还是早春景色:远处青山横黛、白云缈缈,近处溪水绕村、鸡犬相闻。宛延的山脚下,一排排白墙灰檐的徽式建筑掩映在娑椤丛中、花海深处,让我恍然进入梦里桃源。
这次我随《江城日报》记者老黄专程来溪城采访农村精准扶贫的典型——村党支部书记高克城。27年未回这座山村,山乡巨变让我忽生恍若隔世之感。
采访结束,我便与高书记父亲——娑椤村老支书高青山拉起了家常:“老书记,您还记得我吗?”老支书叼着旱烟袋,瞅了我好一会儿,笑道:“咋不认得,你不是那年来我们村收贷款的农行小伙子吗?你还不见老呢!”
我和老人家聊了很久。那个让我牵肠挂肚的名字,最终,我还是假装轻描淡写的问了出来:“翠翠,她现在日子过得好吗?”老支书磕了磕烟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问的是柳翠翠呀?她去世十多年了,得了坏毛病。不走就享福喽!她儿子冬冬现在是村里的文书,孙子都两岁了。”老高站起来指着村西头那幢三层的小楼告诉我:“喏,就是翠翠她儿子家!”
我望著那幢新建的徽式小楼,陷入长长的冥思。思绪如一条小鱼,溯回27年漫长的岁月之河,回到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山村……
那年七月,大学刚毕业的我,被安排到溪城农行“农贷清收小分队”,前往农户贷款逾期最严重的乌溪镇清收不良贷款。在溪镇营业所住了一宿,次日蒙蒙亮,我就背着沉重的行李,随队长孟子、队员马飙、钟辉,一行四人顶着七月的烈日,开赴白云深处的娑椤村。
趟过马鞭河,跃过虎跳涧,翻过黑熊岭,艰难跋涉60里羊肠小道,黄昏时分,我们才到达娑椤村。只见云树飘渺的小盆地中,清溪如玉带般绕村而过,三十多幢低矮的茅屋零星的分布在娑椤林中,小村宁静安详,袅袅的炊烟融化在暮霭中,如梦境一般。
晚饭是在高青山支书家吃的,他媳妇四十岁出头,茶饭(厨艺)很好,待客热情。虽然山里条件苦,但主人家还是倾尽全力给我们弄了不少农家菜:土豆烧腊肉、炒南瓜片、竹笋干炒腊肉、炸辣椒、煎鸡蛋、萝卜干炖腊骨等。高支书家九口人:五个女儿,老幺牛娃是儿子,才四岁。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娘随他过活。
晚饭时,除高支书陪我们外,其他家人都没上桌。瘦弱的牛娃坐在屋角的木凳上馋馋地望着我们,我不忍心,夹起一块腊骨头放在他手里,他拿起骨头跑到门外,卧在门后的小花狗也随他去了。
“唉,我们这里穷啊。”老高放下筷子,向我们讲起村里的情况,“我们村36户人家,250多口人,只有370多亩土地,能种上小麦的坪地不到百亩,其它全是瘠薄的挂坡地,除了种点苞谷(玉米)和洋芋(土豆),啥也不长。山里水性硬(含碱重),一天不吃肉就干不了农活。”
“大前年我们农行给你们村贷款20万元,扶持每家每户种黄连,今年黄莲可以见收。条件该好转了吧?”孟子咽下一大块肥肉,忙把话题引到我们这次来的目的上。
“嗨,别提它了!”老高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贷款放到户后,每家垦了两亩二荒地,把黄连种到地里,可这东西认土质、认阳光、认湿度,我们又没有药材技术员,种下去望天收,到现在只有三成人家种成了。大部分农户都搞砸了,连本钱都赔进去了!就是这成功的十几家,黄连收了,销社药材公司今年收购价太低,卖了也亏本。拿啥子还农行贷款喽!”
支书的话让我们的心情沉重起来,看来,这次逾期贷款清收任务怕是难得完成了。
吃过晚饭,时候不早了,清收小组开了个短会。孟子从老高那里要来农户花名册,把清收贷款的对象分到4名队员:他们三人一人负责十户。我负责六户:柳翠翠、马国成、刘新东、吴三狗、金喜娃、刘新军。
大山里的夜来得更早,该到休息的时候了。
晚上我们该到哪里歇息呢?
“孟队长,山里人家条件差,你们就将就着住几天吧。我替你安排一下:孟队长就住我家;马同志住前村老黄家;钟同志住后院老张那儿;眼镜儿(指我)就住村西头翠翠家去吧!二妞你送眼镜儿到翠翠家,给她交代一下。”老高给我们安顿住宿后,让他的二女儿带我去翠翠家。
二妞打着火把在前面带路。这个十七八岁的农家少女身材小巧玲珑,走路跳脱如活泼的小鹿,说话欢快如林间的喜鹊。
“哎,乔大哥(我叫乔松),我告诉你,翠翠姐可漂亮嘞!她长得好,人更好!可就是脾气拐(厉害),你可别惹她生气啊!”
“那么拐,她男人不怕她?”我笑问。
“……”
“怎么了?”见她不吭气,我问。
“你这人真是冒失鬼!我告诉你,一会儿见了翠翠姐,你千万别再问她男人的事儿!”二妞生气地盯着我。
“为啥?”我无辜地望着她。
“翠翠姐真是命薄啊。三岁那年,她娘嫌这里日子穷,丢下她,跟一个河南来的小木匠偷偷地跑了。十一岁,她爸又在黑熊岭小煤窑里被塌死了。她奶奶哭瞎了双眼。18岁就跟本村的萧东结婚,儿子冬冬还没满岁,萧东去年就在广石岩煤矿因为瓦斯爆炸死了!现在她一个人带着两岁的冬冬跟瞎子奶奶一起过。”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村西头。古娑椤树下的茅屋里透出温柔的灯光。
“汪汪”的狗叫声惊动屋里人。柴门“吱呀”一声开了,翠翠抱着还没入睡的冬冬走出门外。
“翠翠姐,是我。给你带贵客来了!”二妞迎上去,接过翠翠怀里的孩子,逗弄起来。我背着行李包,盯着门口的大黄狗,怯怯地不敢进屋。
“哟,大男人家,还怕狗呢!四眼儿(狗的名字),外面去!”翠翠一边喝住四眼儿,一边接过我的背包,引我进屋。
借着屋里幽暗的灯光我打量起翠翠:二十出头,高挑身材,丰满结实,蓬松乌黑的大辫子盘在头上,白净的瓜子脸,高高的鼻子下弯弯的嘴角略上翘,似嗔似笑的大眼睛很明亮。
“翠翠姐,我回去了。”二妞打着火把出门,翠翠送到门外,不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只听二妞说“你别吃了他啊”,咯咯地笑着走了。endprint
翠翠进来,见我安安静静坐在火塘边的木椅上,好像不自在的样子,笑道:“眼镜哥,困了吧?待我把小东西哄睡了,就给你烧洗澡水。这里不比城里,你就将就将就吧。”
冬冬哭了,翠翠坐到灯下,掀起上衣给小家伙喂奶。我心砰砰的跳起来,目光躲了开去,装着环顾屋内的环境。
“哎,眼镜哥,你多大了?”翠翠抬头问我。
“二十二。”
“啊,大我一岁,跟我那死鬼男人同年。说媳妇没?”
“连朋友都没找,跟谁结?再说,我才这么大年纪,不急!”
“哟,你还小?萧东十九岁都跟我结婚了。”翠翠抱起吃饱入睡的孩子,笑道:“你还是没开叫的童子鸡吧?”
洗罷澡,已经夜深了。翠翠把我和冬冬安排在她的床上,有蚊帐,被子还是半新的。她跟奶奶睡在对面厢屋里。
半夜里,冬冬尿了床。我把他挪到干燥的一边,自己睡到尿湿的地方替他暖着。床上有跳蚤不停地骚扰,直到快天亮我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第三天我出去催收贷款。刘新东、刘新军两家是亲兄弟,现在都在黑熊岭煤矿打工,有点工资收入,每家还了两千元。金喜娃今年春上媳妇生第二胎时难产死了。马国成答应等黄莲卖后先把本金的一半还了。
就剩下翠翠家了。
晚饭后,翠翠正剁猪草。我和冬冬在堂屋里玩捉迷藏,马飙匆匆进来了。
“乔松,孟股长叫我过来问你,这几户贷款收得咋样了?”
我把情况详细告诉了他。老马脸色不太好:“小乔,孟股长让我告诉你,行动要放快些,后天要转移到天池垭村。我们三人都收得差不多了。”
我把翠翠家的困难情况告诉他,想请示孟子,能不能宽延到明年再收?
“小乔,我给你说,象你这样婆婆妈妈的心肠是收不到贷款的!我收了这些年不良贷款,最拿仗(有效)的办法就是要下得了狠心,能卖钱的东西一定要让他们卖了还贷款!你赶紧收,我们三人到天池垭村等你!”老马给我上完课,背着手走了。
我们的话,翠翠和奶奶都听到了,她们祖孙俩开始商量还贷款的事。
“翠儿,你明天去给黄家表伯说,把我那口寿枋(棺材)卖给他。他去年来我家,就看中了我那口油漆的柏树寿枋,想八百块钱买去呢!”奶奶一边摸索着刮洋芋,一边给翠翠商量。
“那咋行啊,奶奶!你都这大把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万一哪一天走了,我拿啥安顿您呀!”翠翠急忙拦住奶奶,“再说,那寿枋还是爹爹在世的时候给你准备的,这也是他留给你的念想啊!奶奶,别操心,我会想办法的。”
翠翠告诉我:家里去年杀了一头猪,还剩一些腊肉,赶明天她背到乌溪镇卖了,能先还一部分贷款!
一场意外打断了翠翠的计划,是因我而起。
那天半夜里,我内急,提着裤子摸黑往屋外的茅坑跑。那时的娑椤村,连个象样的茅厕都很少,大多数就是一个简陋的茅坑,并且男女不分。等我奔到茅坑正准备方便,发现翠翠打着小马灯正蹲在那里,昏暗的灯光下,她那雪白浑圆的屁股格外晃眼!
来不及了。我慌不择路,一头钻进旁边的玉米地里。
“眼镜哥,小心马蛇子咬你屁股!”翠翠咯咯地笑起来。
玉米丛里杂草丛生,我提心吊胆地蹲在那里,不停地用手拍打叮在臀部的虫子,不一会儿,手心粘乎乎的沾满虫子的血。
翠翠解手罢了,提着马灯站在地边等我。
“哈了(糟糕),你让毒虻子叮了!”翠翠看见我手上的血,叫道。“我们这里的虻子毒性可大呢!走,我给你搽点儿清凉油。”
清凉油根本不顶用。
后半夜,我发起了高烧,疼得直哼。屁股肿得象发面馍,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村里连个赤脚医生也没有。翠翠急得都快哭了,她只好喊醒奶奶,向老人求教。
“翠儿莫慌。”瞎子奶奶边咳喘边告诉翠翠土单方,“罐子里还有一点蜂蜜,你挤一酒盅奶水,用蜂蜜调一调,先抹在小伙子身上被虫咬的地方。等天亮了,你到地里摘一把紫苏、薄荷叶,再放一个大蒜,捣成糊糊,涂在虫咬的地方,过两天就好了。”
翠翠按照奶奶教的秘方,用自己的奶水和着蜂蜜制成的“妙药”涂抹我的患处。顿时,一股凉凉的、甜甜的感觉滋润了全身,奇痒、烧灼感减轻了许多。
天蒙蒙亮,我就听见翠翠在堂屋里“咄咄”的捣苏叶。
不一会儿,她走近床边,用手背轻轻地试了试我的额头,“还发烧呢。”我听见了她轻轻的自语。我已经隐隐约约的嗅到翠翠身上自然散发出的带着乳香的少妇气息,知道她此刻正拿着药站在床边注视着我。
我眯眼装酣睡。翠翠轻轻地揭开被子。犹豫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紫苏薄荷叶捣成的药泥涂在我的患处。
“哎,城里的男人,真骄气,连我们这女人都不如。”翠翠抹罢药,轻轻地拢上内裤、盖上被子,出去了。
我在翠翠家躺了三天。
这期间,孟子和小钟过来了一次,见我伤了,就先到天池垭村去了。孟子告诉我,让我伤好了直接把清收的贷款或抵贷的物资交到乌溪镇营业所,然后赶到云岭村跟他们会合。
第四天一大早,吃过早饭,我收拾好行李包准备赶回乌溪镇。
“你全好了吗,眼镜哥?不行再歇一天吧。”翠翠关心地问。
“不好意思,这几天给你们添麻烦了。翠翠,再这样把我伺候下去,我怕舍不得走了。”我笑道。
“舍不得走,你就留下来!”翠翠脸红着说。
“翠儿,莫再叨唠了!你赶紧送小伙子走。路远,天又热,你明儿早点回来!”奶奶催促翠翠。
原来,昨天晚上,翠翠和奶奶就已经商量好了。她们把房梁上挂的腊肉全部取下来,装了满满一大背篓,计划今天由翠翠送我回乌溪镇,顺便把腊肉卖了,还一部分黄连贷款。
“娘,娘,我饿。”冬冬醒了,赤着脚丫、光着屁股站在堂屋地上,边揉眼睛边哭。看着这孤苦伶仃的一家人,我眼圈红了。乘进卧室拿背包的机会,我将三百元钱悄悄压在枕头下面。endprint
翠翠赶紧给孩子穿上衣褂,擦把脸,把锅里留的玉米饼子拿一块塞在冬冬手里。然后背起沉重背篓,跟我上路了。
经过高支书家门口时,看见二妞正在洗衣服。
“二妞妹,我要到镇上去呢。请你晚上到我家去,帮我照看一下奶奶和冬冬,奶奶看不见,我放不下心!我趕明上午就回来了。”翠翠歇下脚,跟二妞招呼。
“姐,你放心吧。”二妞冲我笑道,“眼镜哥,你把背篓背上嘛!那么重一背篓,让女人家背上走那么远的山路,你就不会心疼女人呀?”
“翠翠,要不我俩换着背?”我脸上挂不住,放下背包想去替换翠翠。我从小没有背过重物,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你别听那丫头的,她捉弄你呢!就你那斯文劲儿,能不能背起来还是个问题呢!走吧。”
我们踏上艰难的行程。
翻过黑熊岭,跃过虎跳涧,趟过马鞭河,到达乌溪镇时,已近黄昏。翠翠赶到供销社,把腊肉以15元一斤卖了,85斤,卖了1275元。
翠翠随我到农行营业所。我找到张会计,为翠翠办好了1200元的黄连贷款还贷手续。
办完还贷手续,天已经黑了。负重走了一天的山路,翠翠身上的红衬衫被汗水浸透,早已又累又饿。我们一起到镇西头小吃馆,要了两大碗辣子肉丝面。
饭后,我们走在乌溪镇的小街上。翠翠住在深山,难得到镇里赶集。看见一家服装店开着,放下背篓走进去。她看中了一套儿童服装,用手摸了又摸,爱不释手。
“老板娘,这衣服啥价?”翠翠问卖衣服的胖女人。
“八十块,不还价!”胖女人嗓门很大,“你买不买?”
“我随便看看。”翠翠怯怯地说。
我走过去,见那童装很适合冬冬穿,想起早晨孩子光身子的情景,我把衣服取下来交给翠翠。又让她试穿一件水绿色裙子,非常漂亮。一起两百元,我付了款。
“怎么好让你花钱?”翠翠推拒。
“我住你家个把星期,伙食费就不提了。这点钱还不够你给我治病的医药费呢!”我笑道。翠翠的脸红了。
晚上,我在镇旅社给她安排了住宿,自己回农行营业所去了。
次日清早,翠翠过来跟我道别。我送她到乌溪桥头。
“眼镜哥,你是个好男人。等你接媳妇的时候,别忘了给个信儿,我赶来喝你喜酒呀!”翠翠背着空背篓,笑着向我道别。
起雾了。翠翠远去的背影渐渐模糊于淡淡的晨雾中。
没想到,这一去,二十七年,生死茫茫中竟成永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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