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洗象池

吴 然

洗象池最初只是个小亭子,叫“初喜亭”。后来扩建为寺,又几经焚毁。庙前有一小池,传说普贤菩萨登山至此,曾在池中洗他的坐骑白象。清朝康熙年间重建时,寺庙因此得名“洗象池”。从报国寺一路上来,寺庙接寺庙,烧香的烧香,磕头的磕头,看风景的看风景,走了许多路,爬了许多坡,流了许多汗,兴奋了,也累了,很多人在遇仙寺、九老洞住下了,也有很多人赶到洗象池来。为什么?因为洗象池离峨眉之巅金顶更近了,让你高兴,让你欢喜呢!当然,只能是“初喜”,登上金顶,还有三五一十五公里!除了这“初喜”,还有一喜,那就是洗象池乃峨眉山最佳赏月处。峨眉山月早在一千多年前就融化在李白的诗篇里,就聆听过李白对她的歌吟了。人们不顾山高路险,远从千里万里之外而来,不就是为着一睹她的光彩,接受她的抚照吗?那还说什么累,还犹豫什么呢?走哇,沿着崎岖的山路攀登呀,去洗象池看峨眉山月呀!

我的运气真好,遇到了一个晴好的天气。来到洗象池,已是暮色苍茫时分。匆匆吃过一碗素面,在寺院旅店登记了住宿,便走出来观看山中景色。夕辉渐渐消失,远天明澄亮紫。可是,此刻峨眉山中却长出蓬蓬松松的云来,一堆一堆,一群一群,在峨眉山中飘浮游荡,不一会千山万壑就淹没在一片云海之中了,只有最高的山峰才如玉笋耸峙其上。随着一群归鸟入林,夜幕降临了。山林青而黑,云雾也朦朦胧胧的。没有鸟声,甚至也没有风声。从寺院里隐隐传来人声和钟罄之声。风铃不响,树叶不摇,时断时续的流水声不知来自何方。峨眉山的夜晚是多么宁静多么清寂呵!就在这时我看到东方有一片微红,非常安静的像一块轻纱罩着摇篮里恬睡的孩子。慢慢的,微红中露出浅黄,并闪着白亮的光,似乎是睡醒的孩子在眨眼睛。接着,微红浅黄的轻纱被孩子的小手掀开了,一个月亮从云海里升起来了!这又圆又大的月亮,稚嫩温和的月亮,绝对是一个刚从摇篮里醒来的孩子,白白胖胖的,笑容可爱得可以捧在手上。它的微笑在天空荡漾,照亮了云海,照亮了峨眉山。月亮渐渐升高,升高,越来越小,却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明亮,把一切都照得银光闪闪。峨眉山的山岭山脊山箐都沉浸在明亮清幽的光海里,树叶在闪光,寺院的瓦顶屋脊在闪光,飞檐在闪光,飞檐下的风铃在闪光,连我挥动的双手也在闪光!不知是云雾的堆积,还是浓密的树林、竹丛的呼吸,空气里浮悬着温暖的柔润的水气,水气里饱含了草木散发的清香味儿。我站在一棵树影团团的香樟树下,月光从交叠的树叶间落下来,在树枝的轻轻摇动中月光竟像树叶似的,一片一朵地飘落,悠悠地,轻轻地落在我的脸上,凉阴阴的,似乎在对我絮说什么。我静静地倾听,倾听,哦,一朵一朵飘落的月光,分明是在吟唱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呢!

峨眉山月半轮秋,

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我和月光们一齐念着这些如同月亮一样皎洁美丽的诗句,走进月光铺就的峨眉山,走进一种我无法描述也无法表达的无比温柔的境界。我想起爸爸妈妈来。爸爸从书桌上抬起头来,正好从窗口看到峨眉山的月亮了吗?妈妈,你给爸爸倒了一杯茶水,那茶杯里摇晃着一个月亮吗?你知道这月亮就是峨眉山月吗?爸爸妈妈,我多想你们啊,让我请峨眉山的月亮问候你们吧!我不知道李白看到的是不是今夜这个月亮,千百年来,月亮是不是变老了?年轻的李白,是不是也是站在一棵香樟下对着月亮想念家乡的亲人?唐朝的、李白的月光是不是融化在江水里流走了?今夜的月光,又将流向何方?我驰骋着想象,不觉在月光下伫立良久,直到月亮升得很高的时候,才回到寺院。

寺院里依然缭绕着青烟,闪烁着烛光。松树、柏树在月光下投下团团黑影,落在青砖青石镶铺的幽径和场院。飞檐、廊柱、香炉、佛塔也以憧憧黑影互相揖拜。它们原是孤立地站着,影子把它们连成一片。影子们似乎在窃窃私语,用它们的梵语禅机说悄悄话。和尚们的晚祷已经结束,信男善女们也完成了一天的朝拜,洗脚的洗脚,洗脸的洗脸,准备在佛的庇佑下就寝安眠。只有一班不知疲倦的游客还在吵闹,玩牌的玩牌,搓麻将的声音哗啦哗啦响。佛堂大殿里不时传来“当,当,当”的钟罄声,那是有人又在佛面前叩头祷告,捐功德钱了。后院禅房里,有不紧不慢的敲木鱼的声音,“铎铎铎”连续不断,是小和尚在念经做功课么?一种莫名的神秘笼罩着这深山古寺。我不敢一个人走进烛光摇曳的大殿,我不知道善慈的观音、佛祖旁边,为什么还有凶神恶煞的四大金刚、十八罗汉?神秘中有一种震心摄魄的恐怖。高远的月亮没有驱散这种神秘和恐怖,反而使这种神秘和恐怖更加深浓和广漠。我在青烟袅袅的巨大的铜香炉前站了一会,回到客房的时候,见一位瘦瘦的老人坐在床边,轻轻地给一个熟睡的少年赶着蚊虫。老人疲乏地迷惑地看着我,打量着我。我朝他笑笑,他嘴角抖颤颤的,似乎也笑了笑。终于,他忍不住问:“孩子,你怎么也一个人跑出来?家里人该多着急,多担心呀!”老人这么一问,我知道他老人家一定是误会了,而且也猜到那熟睡的少年一定是偷偷“跑出来”的了,忙向他解释一番。老人听后仍不太相信,说:“你爹妈就那么放心你出来到处游逛?”我说:“爸爸妈妈很放心,我每到一处,都尽量和他们联系。”又问老人熟睡的少年是不是自己跑出来的?老人一听,说了一句“别提了”,竟难过得说不下去。原来,这少年是老人的孙子,刚上初中一年级。爸爸妈妈离婚后,都不想管他,老人只好担起抚养的责任。可是这少年不听爷爷奶奶管教,跟社会上的一些小流氓混在一起,搞什么“桃园结义”,要当大侠走江湖,不想读书,跑到少林寺拜师学武艺,人家不收,又跑到峨眉山来,身无分文像小叫花子一样到处乞讨,寺庙里不收留,反倒被公安派出所收留了。“我今天刚把他从金顶领下来,真是又可怜又作孳啊!”老人说着,转过脸去,给那少年拽了拽被子。那少年脸歪朝一边,睡得正香,他大概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舒服服地睡过了。突然,我见他嘴角抽动一下,一股泪水从眼角里流出来。就在老人用手给他揩泪的时候,少年一下子哭喊着扑到老人怀里,“爷爷,我再,再也不跑了,爷爷,我对不起你老人家,对不起你老人家呀!”少年哭得很伤心,也不看我,偎在老人怀里一抖一抖地哭。老人拉着袖口揩眼睛,说:“睡吧,睡吧,明天我们一早就下山回家。”

少年睡了。我不愿以我的幸福刺痛他的心,没有用无力的空洞的话语安慰他或鼓励他,也悄悄地,轻轻地睡下了。可是,我怎么睡得着啊!老实说,我心里并不比那少年好受多少。我恨那少年的父母的同时,更爱我的父母。我为我的父母祝福,愿天下的孩子都有可爱可亲的父母!我睡不着。窗外的月亮正抚照着我。峨眉山的月亮啊,你是不是也刚刚哭过,为那少年,为天下不负责的父母而哭过?你看你泪光莹莹的,一朵云飘过来,是为你揩泪吧!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模糊了,月光像一袭柔纱向我飘来,飘来,朦胧中仿佛听到有人说“下雨了”,是月光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