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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致天堂的哀思

时间:2024-05-04

老领导!2009年的7月31日,于我,是一个黑色的日子。这一天你驾鹤仙逝,我没有能够与你见上最后一面,这将是我终生的遗憾!都怨我,那天我接到电话就该立刻往省立医院的太平间赶,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的葬礼竟是那么简单,10分钟的告别仪式,短得与你的身份不相称,短得让人不可思议!老领导,我知道,你生前律己很严,这许是你的遗嘱吧——丧事简办,不给组织上添麻烦。接到电话的那会儿,王秋莲出外买菜去了,我匆忙打了她的手机,让她抓紧回来,然而,然而当我们大汗淋漓地赶到医院时,已经晚了!灵车刚刚开走,太平间里空荡荡的,静得可怕……

怏然回家,路显得格外漫长。我的腿有点儿不听使唤,王秋莲的脸也搭拉老长,一路默默,我们没有说一句话。然而……然而刘鲁民这个名字却是顽强而执拗地在我脑际回旋缭绕,在我心中轰然响亮。

回到家我颓然蜷卧在沙发上,一时孤苦无依,心有一种针刺的感觉。我走到阳台上去。外面阳光灿白,生命旺盛而热烈,院子里一株老银杏树长得枝繁叶茂蓬蓬勃勃,楼墙边的大叶女贞已结出了绿绿的一嘟噜一嘟噜的小小的果实,楼下葡萄架的藤蔓,慢慢的,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如今已经爬到了我的窗户上,我的水族箱中的热带鱼,每一条都在悠闲地游着,追逐着嬉戏着……可是,可是我的老领导已经不在了,我再也不能和他坐在一起谈话了。

老领导,当时我就想写写你,然我仅只是在雪白的荧屏上写下了“刘鲁民”这三个字,就已泪水模糊,泣不成声了……那时我心乱如麻,一颗刚刚受伤的心难以连贯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你知道,老领导,我们是淡如水的交情,我没有送给你什么,你也没有送给我什么。不过,好在我这里珍藏着一册你赠送我的《未名集》。那会儿我想:读读老领导的书吧,寄托我的哀思。

于是,我读下去……

我喜欢你的《牵牛花》,她是诗意的。同时,我也第一次知道了牵牛花的须线是右旋的。牵牛花的须线右旋,是一位从唐山来济南投亲的姑娘告诉你的。姑娘美丽且学识渊博,与你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她有那么多的书,鲁迅的《呐喊》、巴金的《家》《春》《秋》……你甚至从她那里发现了一本《共产党宣言》!这是要杀头的!她问你怕不怕?你说不怕,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于是她便从牵牛花须线的右旋,讲到社会发展的规律,讲到明天,讲到未来,讲到未来的美好……

此后不久,远方的表叔来了,住了一个星期又走了。一个偏僻的巷子,一个寂寞的小屋,静静的夏夜里,伴着一豆灯光,忍着蚊叮虫咬,你如饥似渴地读着《共产党宣言》——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

那是1942年,16岁,你还是个孩子!

文革狂飙乍起,上海“一月风暴”,否定一切,打倒一切……

其时你在《解放日报》,有一段时间让你接访。一日来了一个疯狂的人,他问了你几个问题,你都一一回答了。后来,他提出了一个观点,说是夺了权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往后就不要党委了,也再不要党的领导了!你一听怒了,拍案而起,声色俱厉地指斥他的观点错误。持这种观点的人百分之百是个造反派,造反派有造反派的脾气,都头脑热得发昏。于是,你就耐心地给他讲党的历史、党的伟大、党的光荣与正确等等等等,可是这家伙硬是拿出许多歪理与你辩论,还振振有词,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为了说服他,你打开了《毛主席语录》,你把毛主席的话念给他听——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然而,然而这家伙硬是胡搅蛮缠汤水不进。最后,该到下班的时间了,你指指自己的鼻头对他说:我叫刘鲁民,你记住,也请你记住我这一句话——党的领导是永远也否定不了的!

事实不容置疑。几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得到了证明,同时,也证明了你在那个动乱年月里对党的忠诚与坚贞。

老领导!作为一个晚辈,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现在社会的一切,很难想象你在那抗日烽火中舍生忘死的作为。

尽管我看过那么多的战争年代的电影与电视连续剧……

我知道,你是一个谦虚的人,从没听你拉过你的光荣历史!这次读你的《未名集》,才知道1945年的麦熟时节,在沂蒙山区的小柳村,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黑夜,你在帮助老百姓“坚壁清野”之后,不幸落入敌手。乌黑的枪口对着你,引诱、威胁加之毒打,逼你说出八路军的去向,逼你说出民兵的地址,逼你说出藏粮食的山洞……然你沉默如铁坚不吐实,敌人打折了你的胳膊,末了让两名伪军把你拉到村头的一条沟里,要把你枪杀在这沟底下。面对死亡,19岁的年龄,花一样的年华,并且很快就要胜利了,你会看不到……老领导,我猜不出你当时想的是啥!

枪声响了,然而倒下的是另一个敌人!

是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同志救了你……

人是会变化的,战争年代经受住生死考验的人,未必能在和平年代站稳脚跟。你不然,与你共过事的人都说你有水平。同在省委大院工作的舅舅就多次说过:人家刘鲁民那人有水平!说完这一句还怕别人不信,又特别强调一句:真是有水平——真的!

是的,老领导,我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不敢说阅人多矣,但是在我经过的领导中,你是我最崇敬的一位。32年前,也就是1977年,我记得那年你52,当时你任山东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的宣教处处长并兼任我们《广阔天地》编辑部的主编。

在生活上你关心我们,同时对我们要求也很严格。那时候,我们那一帮嘻嘻哈哈的少男少女,对你或多或少的都有那么点儿敬畏……

刚粉碎“四人帮”不久,上头叫每个人都“说清楚”。

有一天,在省委大院南楼三层咱们《广阔天地》编辑部的那个大办公室里,你把我们集合在一起,开了一个“说清楚”会。你是领导,当然是你先说。于是,你开宗明义一句话就是:我跟张春桥、姚文元都很熟。我一听吓得心里紧紧一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你又说:当时张春桥是《解放日报》的社长,姚文元是文艺部主任。但是……你把大手一扬,十分坦荡地说道:我跟他们在政治上没有任何关系!这时我心里“扑通”一声落实了。你说完这句话后停了一下,讥讽地一笑———人家是大官!

战争年代,老领导,你在抗日的烽火前线作过战,当过党的秘密交通员,你是勇敢的,也是机智的,你在特务的眼皮子底下,略施小计,就避开了特务,把一封党的密信,交给了被捕同志的家属,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后来,党调你去办《鲁中南日报》,你成了一名年轻的记者。你说,有一次跟着部队行军,跑了一天,晚上住到一位老乡家的磨坊里。大家都没吃晚饭,稀里糊涂地就睡下了。睡到半夜你醒了,肚子里饿得老磨一样山响,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你发现磨坊里有老乡家刚晒的地瓜干,你就偷偷地吃了几片压了压饥。可是,这事儿被首长知道了,第二天对你好一顿批,还责令你写出深刻检查!

我清楚地记得,你给我讲这件事时,已经过去30多年了。

30多年你没忘,记得清清楚楚,记了一辈子……

1984年我调《山东青年报》,那时你还在任上,在省委对台办当领导。我崇敬你,愿意亲近你,遇事爱听听你的意见,以免办错事。

记不准那是一九八几年了,也记不准我是因为什么去到你办公室见你去了。你挺热情,一点儿也没有那些官架子,去了,你就把我让到那个大沙发上,我们就开始谈话。我记得那天坐了不长时间,电话铃就响了,原来是在《农村大众》当编辑的亓阿姨打来的,亓阿姨说儿媳妇从上海回来了,现在在火车站上……尽管亓阿姨没明说,连我在旁边也听出那意思来了,是想让对台办的车去接一下。可是你呀,我的老领导,你硬是装糊涂,笑笑说:让她搭个车回来就是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计程车,只有人工三轮或是那些“地嘣嘣”,老领导呀,你就让她坐这样的车回来?!我敢说,你动动口,让对台办的车接一下,谁也说不出什么,可是,可是你硬不那样去做!我想,在你心里,这就是原则,不可动摇的原则!

老领导呀,你一生清廉两袖清风,我服,你的部下服,老百姓也会服——你是真正的共产党呀!

人生几十年,都有不如意的时候,要过好多坎。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候,多么需要援手,特别是那些成长中的年青人……

1976年,毛主席逝世的那段时间,我真是喝凉水也硌牙,倒霉透了!已经跟我订了婚的对象一脚把我踹了,往前看一丁点儿希望也没有,我苦闷得恨不得一头撞到南墙上撞死!那时我写诗,我写了一首长诗叫《火红的十月》,投给了省出版社的诗歌编辑牛明通老师,牛老师人极好,爱护作者扶植作者不遗余力。再说诗也写得极好,我对他挺佩服,挺崇拜的。一个人苦闷极了就想找个人说说话,找谁呢?谁又能帮我排解了这苦闷呢?我想到了牛明通老师,想问问他那首诗的事,若投中了呢,也给我这灰暗的心里添点儿亮色,说白了也就是想从那要死的苦闷中挣扎出来。于是,我给他打了个长途,电话一接通,他就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说是我那首《火红的十月》作为头题,发表在将要出版的诗集《鲁西春歌》上了。我高兴,我激动,我几乎要跳起来了!接着他又说:《广阔天地》编辑部要你来做编辑你怎么没有来呢?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不敢相信,那时,农业人口与非农业人口有一道天然的鸿沟!我很自卑地说:我是农业人口……不是,他说,是做值班编辑,你不是回乡知识青年吗?!说完这句话,他又叮嘱我一句:你来一趟,到他们编辑部问一问吧……

一夜失眠,浮想联翩,第二天一早就搭车去了济南。到了《广阔天地》编辑部,见到了一位姓傅的女同志,她大概是到你办公室向你请示了一下,回来就说这事儿准了,让我回去做做准备,听县知青办的通知。

回到县水利局等通知,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开始我还沉得住气,半月之后,我就到县知青办问去了。县知青办的人说:有这个事……但查遍全县知青的户口册子,没有你的名字。经调查,你是在乡知识青年……我们请示了省知青办,他们说你不是知青就不用来了!这像是劈头盖脸地泼了我一盆冷水,心一下子比冰棍还凉,像是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我不甘心,又去了济南,又找到了《广阔天地》编辑部,又见到了那位傅老师,她问我怎么还没来?我就把情况说了,她什么话也没说,就出去了,一问,原来县知青办打电话请示时,打到秘书处去了,因秘书处不了解情况,才那样回答的。傅老师问明了情况,起身就出去请示你去了,那时我也不懂事,就跟着也出去了。在楼道里见到了一个高大而且挺胖的人,戴一副玳瑁形的近视眼镜,手很大,很宽,指头挺粗,指着傅老师说:要常跃强同志来这里工作,是办公会上定的,是孙主任点了头的……老傅,你打电话,就说我们这儿就要这个人,他能胜任工作。说完你伸出一只大手,握住了我的手,紧紧一握,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回你的办公室了……

老领导,你的一句话,是我命运的转折点呀!

从此我来到了《广阔天地》编辑部,二年后又免试上了大学,之后娶妻生子,再之后就是又回到了济南,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有人高称我作家了!

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人懂得感恩。后来,每当我坐在你家那宽大舒适的沙发上拉起这件事时,你总是笑着说:小常不忘。

是的,我忘不了!恐怕这辈子活多久就要记多久了。老领导,你是我生命中最关键的相遇!

在你去世的最初的几天里,我读着你的书就觉着你还活着,在跟我娓娓交谈,可是一放下书本就不行了,泪水就常不知不觉地涌上来。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尽管我老是用臧克家的诗来安慰自己,但我心里总是过不来。一天又一天,最怕夜幕降临,最怕晚钟响起,这时候我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忧伤,我想:老领导,你为什么不能多活几年呢,哪怕再多活一年,即便是再多活两个月也好啊,60年大庆,十月一日绽放的礼花将要把泉城的夜空打扮得美丽多彩……

这个问题我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在你去世第7天的忌日的夜晚,我独自爬到了英雄山上,在一级石阶上坐下,看山下泉城明亮,万家灯火,看黑暗中的那棵大松树,看高高的纪念塔,而后是长久地望着满天星辰思念你:老领导,你一生对党忠诚,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同情弱者,热心帮助年轻人,有水平,有一颗大爱之心,我想,若真的有天堂,你一定到那里去了,化做了一颗璀灿的金星……

老领导,当我悟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眼前有一道亮光一闪,我看见你在天堂里向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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