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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热

时间:2024-05-04

李国彬

说着讲着就是一年了。一年来,我老了不少,感到剩下的人生意义也不大了,上个月,我猛然间想到一个人,于是,我慢慢地坐了起来,心里忽然暖暖的,那里有了新的希望,这希望像一盏灯,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一路跳跃着向前行……

我决定去找她。

是8月12号,我乘上了D245动车,去徐州。

我家住在镇江下面一个叫奇阳的小城里。那些年,我认了死理,坚持认为,一个家庭,如果没有男孩就等于没有了后,看上去虚虚晃晃的,在人面前很丢人,为此,看到人家男孩在跑,在嬉戏,就浑身难受,想抓想挠的,像是少了一件什么东西,又像是多了一件什么东西,整个人坐立不安,于是,我找到妻子马西玲,那时,她已经“肚大腰圆”,即将临盆,我对她说,孩子出生后,如果是男孩则皆大欢喜,我们可以把这几年来积攒的钱都拿出来,好好地办一场。把街道口的小店铺里的鞭炮都买来,然后沿着街口放,好好地热闹热闹。如果是女孩……

马西玲立刻笑着说,送人。

听妻子这么说,我沉默了,因为送人的事虽然之前是我说的,但是真要这么做,我反而觉得很离谱。我先是笑了笑,然后反问她,你舍得?

妻子脸色立刻变了,黄干干的,她叹了口气,把头低了下去,两只手不停地搓动着。

那是晚上11点多钟的样子,马西玲突然喊肚子痛,痛得厉害,手护着腹部,腰蜷缩着,整个脸都变形了,牙龈和脸色一样苍白,我立刻找人用车把她拉到了医院。

两个小时后,孩子出生了,哎呀,很丑,一身的毛,脸上皱巴巴的,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来到人间,跟闹着玩似的。孩子的这个形象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但是,我还是探出头去,带着希望,小声地问,男孩……还是女孩……

接生的医师是个男的,秃头,戴着一条大得出奇的口罩,他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一边本着脸说,喝喜酒吧。

我咽了口唾沫,带着侥幸的心理再问,男的还是女的?此时,我心里“怦怦”直跳。

嗯,將来是要给你送酒的。这个医生说,准备喜糖吧。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我听懂了医生的话。

第四天,已经弄清了孩子性别、闷闷不乐的我找到马西玲,跟她说,孩子浑身是毛……很丑呀……

听我这么说,马西玲没理我,相反把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而我说这句话时,感到心里空空的,好像被什么掏凿了似的。马西玲擦去眼泪,一声不吭。她太苦了,连这个,她已经为这个家庭生了三个女孩。

我想过了。我直了直腰,振作起来说,给人吧。

马西玲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然后看了我一眼。她瘦得怕人,鼻子忽然尖尖的。

又过了一会,我说,给老莫吧,他们没有孩子,离我们也近,最主要是熟悉……

老莫夫妻是北方人,徐州乡下的,前两年从那边过来,到这个小城里讨生计,就住在我们前面,租的房子。人厚道,平时不温不火的。

听我这么说,马西玲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抽泣了一下,用手抹了下鼻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说,算了。又说,不管怎么样,养着。就当是狗是猫吧……

我坐在那没有吭声,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

到了晚上,我正准备出去买电线——家里的电饭锅出了问题,接线板坏了,龇牙咧嘴地裸露在那,很危险。马西玲在屋里喊我,我忙走进屋。她好像刚哭过,肿胀着眼睛,眼睑下的一根青筋暴露着,上面留着一道阴影,像是爬着一条虫子。我轻轻地坐在她的身边。马西玲紧紧抱着孩子,半天也没吭声,我问,什么事……

其实,我心里有数。我看着马西玲,咽了口唾沫。果然,马西玲说,你把老莫他们喊来吧……

我知道是这件事,但是,真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是睁大眼睛看着马西玲,半天没有动弹,只是浑身打了个冷噤。这时,马西玲叹了口气说,给他们吧……

好像怕怀里的孩子会听到似的,马西玲说话的声音很小。

我心里一悬,如同踏进了一口深井。我慢慢坐下来,在那默默地想着。

屋里好空,一阵风从窗口刮进来,被我细腻地感受着,冷飕飕的。这时,我站了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在院心,我足足站了二十几分钟,抽了三根烟,然后,又回到了屋里,我说,好吧。我的声音不高,当中还嘶哑了一下。我感觉自己嘴里干干的。

听我这么说,马西玲突然紧紧搂着孩子,小声地哭了。见马西玲哭了,我又不忍心了。我看了眼她怀中的孩子。这孩子脸上皱巴巴的,很丑,不像我,也不像马西玲。我犹豫着说,或者……

马西玲忽然擦去眼泪,把孩子摁在自己的乳头上,喂了一会,然后把孩子递给了我。

就这样,我们把孩子给了老莫。

老莫夫妇一直没有孩子,得了这个娃,喜欢得不得了,在给孩子办“过户”手续期间,老莫嘴都笑歪了,兴奋得直搓手。他女人拉着马西玲的手,把好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老莫家和我家仅隔一条街。那条街很瘦,别别扭扭的。地下铺的是石头,加上多年的“车马劳顿”,人走在上面,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老莫家的房子是租的,平时,老莫的妻子掏垃圾桶,捡破烂,以此补贴生活。老莫修锅、补伞,两口子的日子过得紧紧凑凑,叮叮当当的,很难。自从抱养了我们的孩子,那个家也收拾得干净利落了,老莫的妻子也不捡破烂了,专门带孩子。

孩子刚过去时,我和马西玲经常去看,还给老莫夫妇一些零钱。老莫的妻子比老莫开朗多了,她一见我们来,就说孩子越来越能吃,说自己的手里的钱都被吃光了。这话说得有点让人不舒服,这期间,尽管老莫常向她使眼色,让她别说,可是,她总是说个不停,两嘴叭叭的,泛着白沫,对此,我有点不高兴,明明是把孩子给了他们,他们却觉得是在喂养我们的孩子,此时,马西玲掏出钱来,老莫的妻子一个劲地说,不要不要,但是,还是把钱收了起来。

回到家,妻子满脸通红,坐在那生闷气,我说,算了,都是一家人,把钱贴在脸上,比贴在墙上好多了。

此后,这种情况很多,每次和老莫夫妇见面,马西玲都慷慨解囊,来家后,又闷闷不乐,脸红红的。

三年很快过去了,孩子也长大了不少,此时,孩子叫毛丫(这是我起的名字),能走了,磕磕巴巴地也能说许多话了。端午节后,我发现老莫一个劲地咳嗽,老莫的妻子也显得身体很不好,手指黄黄的,像是一张纸,眼睛陷在眼窝里,一上一下地漂着。那天,在街头,我碰到老莫,他咳嗽了一番说,他们想回老家了。

听说老莫要走,我的心好像被谁向右面一拨,隐隐地很难受,我想到了毛丫……

唉,既然孩子给了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了。回到家,我把这个事跟马西玲说了。马西玲正在收拾刚晒干的衣服,她缓缓地坐下来,半天没有吭声,接下来,马西玲给毛丫准备了一大堆东西。

又过几日,我和马西玲去老莫家,想把准备好的东西给他们。到了老莫家,发现老莫家已锁了门,那锁生着铁锈,那么大,直直地挂在门上。我正在发愣,这时,邻居老华走了过来,他一扬手说,走了,去老家了。我愣了一下,遞了一根烟给他。他点上烟,斜眼看了我一下说,呵呵,我觉得呀,呵呵……你们经常过来,他们有点怕……

我好像一下懂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我们和老莫再也没有联系,记得老莫说他们的老家在徐州乡下,叫董庙,遗憾的是,我们在一条街上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问问他的老家是徐州下面哪个县的。

去徐州找女儿之前,我和全家都做了交谈。我跟马西玲说,你也别急,这次去徐州,我争取为你找到女儿,把她带回来。同时,我也跟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说了,希望毛丫能看在你们是姐妹兄弟的份上,回到这个家,回到我们的身边。那时,我都想过了,毛丫作为女孩,只要我把当时的情况和2月11号上午发生的那件倒霉事跟她说清楚,她肯定会原谅我们的,或许这丫头早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正在等着我呐,再说,即使她不回来,一旦知道了她的血统,知道了我的心意,那也很好。我又想到了那副项链,项链是我在毛丫出生前找人精心打制的,当时,已经怀孕的马西玲,其肚子又小,又秀气,这是男孩的主要症状……唉,结果没想到还是个女孩。记得毛丫出生的那天晚上,我恼怒地把项链摔了出去,然后,那项链直接落到床头上的那个洞口里。转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今天,我把它从洞里拿了出来。项链上除了蒙了厚厚的一层灰,还有点发黑,其它都好。我把项链擦拭了一遍后,然后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此时,我感到那项链就如同毛丫的两只小手,在搂着我的脖子,很温暖,很温馨。

火车是从镇江东站发车的。

一进车厢,我立刻被一种馨香所吸引。是的,我的嗅觉比一般人要灵敏。这馨香有一种青涩的味道,不淡,也不浓,对,是薄荷味,是的,一定是的。这味道显然是从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飘飘荡荡的,令人着迷。这时,我向前一看,前面果然走着两个女孩,一高一矮,那香味就是从她们那儿散发出来的。同时,我还听到了一阵争吵声,好像是一个男的,正在骂一个女人。又向前走了十几步,我便停了下来。我眼睛有点昏花,此时,看着手里的票,发起了呆。那票上印着D238,座位号却看不清楚。这时,走在我前面的那对女孩也停下了脚步,我便走上前去,问那高个子女孩,喂,姑娘,请帮我看看这是哪里?我把票推到高个子女孩面前。

听我这么说,高个子女孩转过脸来看了看我,竟然没有理我。这时,矮个子女孩见我发愣怔,正想跟我说什么,高个子女孩却扯了扯她的胳膊。那矮个子女孩看了看高个子女孩,便不再理我,然后对高个子女孩说,小菲,我先把东西放到10号车厢去。叫小菲的女孩点了点头,然后,又提醒道,季娅娅,注意点,别睡觉。那个叫季娅娅的女孩笑着应答,放心吧。然后拉着自己的箱子走开了。这时,我旁边一个小伙子低头看了看我手里的票,说,来,大叔,请跟我走。

不一会,我们就来到了一张靠车窗的位子上,男孩说,就这里。我忙向他表示了感谢,然后转身把包放在了行李架上。

这时,我左面的座位上的吵骂声越来越大。吵架的还是那对夫妻,那男人不停地唠叨,不停地骂,那女人想必是失礼的,也不说话,只是缩着头,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这时,这个叫小菲的女孩一边看着手里的票,一边向那男人走过来。走到男人身边,她看看了座位号,又看了看手里的票,说,对不起,这是我的位子。男人睁着眼说,一边去。小菲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说,你在9号车厢啊,这是6号车厢。讲理不讲理呀?这男的“呼啦”起身,冲着小菲说,你他妈教育谁呢?你看看你是几号车厢。小菲果真看了看手里的票,然后红着脸说,请你离开。先前和男人吵架的女人也掏出了手里的票,看了看,然后站起来小声地对男人说,走吧,我们在9号车厢,错了。那男的先是愣了愣,然后睁着眼睛说,走什么走,我他妈就坐在这里了,怎么的。小菲说,我马上让警察把你请走。

这时季娅娅过来了,看到这个情况连声问怎么回事。

小菲姑娘说,你问她。

这时,那男的看着季娅娅说,怎么还抱团来的,我……

说着挥手就一下子。小菲的脑袋一偏,躲开了。

我觉得这男人太霸道了,便上前一步,挡在小菲和季娅娅前面,对那男的说,人要讲理,没有王法了?那男人转头一看是我,二话没说,冲我就是一拳,说,还他妈王法,这就是。

这一拳打过来时,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结果拳头落在我鼻子上,我内心的火一下就起来了。我指着那男人,义正辞严地说,你把座位让给人家,快点。

我的声音很大,眼睛也睁得很大。听人说,我发火时,脸是红的,紫红的那一种,显得很凶。这时,周围的旅客也开始纷纷指责那男的。男人旁边的女人忙站了起来,他一边推搡着男人,一边向我道歉,然后拿起座位上的行李,拉着男人就走。那男人走时,脸上出了汗。

这时,一名列车员和一名乘警向这边快步走来,怎么回事?走近后,乘警问,并扶了扶腰上的枪套。

季娅娅刚想说什么,小菲却制止了她,没事。她对乘警说,然后低头弄着自己的行李。

我很吃惊地看了看小菲。我没想到她能这么回答。那乘警带着多疑的眼神向我认真地看了看,又向四处看了看,然后转身走开了。见乘警走了,季娅娅说,为什么?

小菲说,算了。然后让季娅娅坐了下来。

车子启动了,窗外的景物在移动,一点声响也没有。

此时,我感到鼻子火辣辣的,用手一抹,看到了血。这时,小菲姑娘拿出一张纸给我,我表示了感谢,接着,小菲又递过来几张纸,我忙接过来,用纸把鼻子堵上,不一会,鼻子就不流血了。

我和小菲做了交谈。交谈中,我知道小菲也是徐州人,不过在徐州下面的乡下,一个叫东贸的村庄。在大学,她学的是经济管理。她旁边的季娅娅在城里住,跟小菲学的是一个专业。

这时,我向小菲要了手机号码,同时,出于礼貌,也向季娅娅要了手机号码。季娅娅把手机号给我后,跟小菲说了几句话,然后走了。

季娅娅走后,我忽然想到老莫曾经跟我说过,他们准备回到董庙村。“东贸”和“董庙”,听起來,这两个地方差不多,难道是他说错了,我问小菲,你们那个东贸怎么写呀?小菲比划着说,就是东西的东,贸易的贸。

你们那有董庙村吗?我又问。

小菲想了想,摇了摇头。

接着,她问我到徐州做什么。我想了想,便把找女儿的事说了。我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是瞎子摸鱼,最后得看是鱼碰上了瞎子,还是瞎子碰上了鱼。

听说我找女儿,而且寻找丢弃了很久的女儿,小菲想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时,她问,叔叔,你找的那个女孩多大了?

我看了看小菲说,跟你差不多。叫毛丫。

小菲陷入了沉思,过会她又问,毛丫是谁带走的?

于是,我就提到了我的邻居老莫夫妇。莫老大,我说,那一带人都这么喊他,人很忠厚,他老婆也是。

听完我的话,小菲愣愣地看着我。我感到有点奇怪,这时,小菲忽然说,嗯,我认识老莫。

你认识他们?我很兴奋,急急地问。

小菲叹了口气,想了想说,我和莫老大的女儿从……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

我一听小菲这么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问,他们现在在哪?身体还好吧?那女孩呢?

小菲想了想,说,老莫夫妇已经去世了,那女孩不知去哪了,好像也出去了……

出去打工?去什么地方打工了?我急不可待地问。我感到我的脑门有了一层汗意。

小菲叹了口气说,我们已经好久不在一起了。我也不知道。

我很难受,感到整个身体往下一层一层地滑落。

过了一会,我从脖子上取下那项链。我看着手里的项链说,这项链就是给她买的……

这时,小菲看了看项链,然后,伸手把项链拿了过去。她反复看了看那条项链,过了一会,又把它慢慢递给我。当初,为什么没有给她呐?这时,小菲问。我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接着,我发现小菲好像被毛丫的故事牵挂住了,呆呆地看着窗外。

车在前面拐弯了,很快,转眼就过去了。

这时,我问小菲,你对毛丫到北方以后的生活清楚不清楚?小菲沉吟了一下,说,他们刚到徐州时,没有房子住,先住在叔爷家,后来才盖了两间房子。十三岁时,那个女孩的养父母接连去世了,此后,这个女孩就跟叔叔一起生活,叔叔和爱人因为这个事经常打架,不久,这个女孩上了高中,离家三十多里路,就住在了学校,叔叔经常过去看她,并给她钱。再后来,女孩就出去了,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我的心一沉,问,他叔叔叫什么?还在家吗?

小菲摇摇头,说,我离开家以后,听说……出去打工了。

我发起了呆。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乱哄哄的。这时,车厢的另一头,传来那个叫季娅娅的女孩的声音:小菲,你到我这坐吧,我这没人……

小菲站了起来,她从车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箱,和我打了声招呼便向车箱另一头走过去。

这个叫小菲的姑娘走后,我顿时觉得心里空空的。这时,列车报出前方停靠的站名——滁州。我叹了口气,心里冰凉的。我突然间感到徐州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那么空洞。

唉,我做出决定,不去徐州了。

三十二年前,因为在凤阳开会,我去过滁州,那时,滁州很小,赶上下雨,到处泥泞。街道也很窄,许多路还是青石铺就的,除了山上的醉翁亭和城市中心的南湖以外,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地方不多。今天,我下车后,眼前忽然一亮,滁州好像是块大烙饼,热腾腾的,软乎乎的,一下子就向四面摊开了,尤其是烟厂以北的许多空地,原来是放羊和养牛的地方,如今全部被居民楼占上了。那居民楼一栋接着一栋,撵着向前排,有高有低,起起伏伏,很好看,我的心情随之也舒展开来。

通过南湖办事处,我找到了老朋友家。老朋友叫常有河,比我小,明年三月份才退休,见到我,又惊,又喜,先是愣看了我一会,然后大叫着我的名字扑向了我,两只手在我后背上拼命地拍着,如同一条在水里“扑啦啦”甩着尾巴的大鱼,嘴里一个劲地喊,哎呀哎呀……

常有河已经有了孙子,儿子媳妇另起了炉灶,都在外面住,老伴跟着儿子,给他们带孩子,很少回来,家里就老头一人。今天是星期五,常有河正准备去儿子家看看,见我来了,就高兴地留了下来。

晚上,常有河买来了一大堆卤菜,有猪头脸、香干、鹅头等,然后陪我喝酒、聊天。我说我已经退休一年多,常有河显然是认为我退休了没事,过来消遣,连连说,好呀好呀。刚好我……我……我们在一起玩……玩玩……

哦,没想到常有河的口吃还这么严重。

第二天,常有河带我去了琅琊山。我们先去了醉翁亭,又爬了山。在山上,我们登高望远,心境也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常有河不断地给我介绍这些年来琅琊山的变化,我心里有事,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然后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我感到很累。

过了一会,常有河问,兄弟,我……我……我看你心里有……有事?

我忙笑着摇了摇手。

常有河摇了摇头说,老兄这次来,不会专……专为看我吧。

没事没事。我笑着连连摆手。见我这样,常有河也不再纠缠,和我在山上坐了一会,然后往山下走了。

下山比上山还累,等到了山下,我感到一槌一槌的,浑身的骨头都错位了。这时,常有河找了一家饭店,叫七月红,很干净,我们坐下后,他又点菜又点酒,嗷嗷叫。我说,酒就不要喝了,我是知道你的,喝一点脸就红。

我说的是实话,那时,我和常有河在一起,一般不喝酒,平时,他喝了酒脸就红,而且三杯酒下肚,废话就多了起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满嘴打浪起漩涡,“乒乒乓乓”闲不下来,所以,喝酒对于他来说就是活受罪,今天,肯定是见我来了才这样的。

怎么?你……你……你戒了?他问我。他是知道我酒量的,年轻时一斤酒洒在肚里,就如同一碗水泼在地上。

我笑了笑说,也很少喝了。

哦。今天呢,今……今天喝不喝?常有河斜着眼问我,脸上的神情充满了戏谑。意思是说,见到老朋友了,还不喝?

我为难地笑着说,那少来点吧。

常有河哈哈地笑了,他让服务员拿酒来,是当地酒,叫“老明光”,估计要一百多块钱一瓶。等菜上了两道,他便给我加上了一大杯,又给自己加了一大杯,并向我举了举杯子。我笑了,爽快地说,喝。

一个小时下去了,酒瓶里的酒少了一半。我们谈的都是一些瓜头梨枣的事,这时,我也感到微醉了,叹了口气,忽然说,有河呀,我这次来,是带着心事来的。

常有河笑了,他用筷子指了指我,表明他早就看了出来。

我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把家里的事和这次找孩子的事都说了。

听了我的讲述,常有河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凝重了,他先是向我表示问候,然后说,这件事要是我……我……我不会放下。

我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筷子,点上了烟。

常有河接着说,现……现在,既然知道了孩子的下落,为……为什么不去找呢?

我想“狡辩”,嘴张了一下,但没有说出来。

常有河说,不管如何,应该去。找到找……找不到,也……也把心事完成了。对吧?

我叹了口气,端起了酒杯。当我把酒一口喝下去时,常有河还在嘀咕着,应该……应该去的。这时,他抬起头说,要不,我陪你过……过去看看吧。

听老朋友要陪我过去,我心里一阵兴奋,但是,想到他还在上班,得请假,便马上摇了摇手。常有河看了看我,问,怎……怎么了?不行?

我再次摇了摇手,叹了口气,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常有河用筷子指了指我,又摇了摇头。

第二天,我要走了,常有河先是挽留我,要我再住几天,兄弟之间有许多话还没说完,但是,见我坚持要走,他也不便挽留了。那天,他来送我,他说,兄弟,孩子的事不……不是小事,你要想好了。

我笑了笑说,算了,随他吧。

常有河看了看我说,不管怎样,你都……都不该半路缩头,要继……继续找啊。

我叹了口气。常有河就不说了。

不一會,我进站了。在过安检时,常有河无法进来,他和我招招手,往后退了退,等我上了二楼,隔着几根立柱看不见人了,他便走开了。

现在,各地的交通真是太发达了,一个地级市,既有一般车站,也有高铁站。我看了看发车时间,还有30分钟,便在靠近服务台旁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此时,我心里跑马的一样,来来回回,烟雾腾腾的,很乱,整个人坐在那不断地变换着坐姿。老朋友的话在我心里,也跟过节串门似的,一时也不闲着,最后,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的,我觉得老朋友的提醒是对的,为我好。

我决定再去徐州。

不到两个小时,我就在徐州下车了,然后来到了一个出租车站台。不知为什么,病毒已经三年了,这里的生意仍然不是太好,几十辆出租车排在那里,如同嗷嗷待哺的蝗虫,还有几位出租车司机从车里走出来,把胳膊抱在怀中,东张西望的,在等着他们心目中的客人。当我向他们走过去时,几个男女司机一下子将我围住,叫嚷着要我坐他(她)的车,有的还抢着来拿我的包。见一个又矮又胖的女司机被挤在后面,我点了她。女司机高兴地笑着,兴奋得脸都红了,她头缩着,晃动着身子,一歪一歪地跑上了自己的车。

路上,女司机听说我到东贸村,介绍说,哦,那是我们市有名的薄荷生产基地,每年夏天,离村子十里八里就能闻到香味。那里的人长得都跟别的村上人不一样。

我问,怎么不一样?

她说,反正很怪的。

我嗅了嗅,感到一阵淡淡的薄荷的馨香味在我身边环绕。

过了一会,女司机又说,这个地方有意思,一年四季不见蚊虫,女孩身上带着天然的香味。说着,她还吸了吸自己的鼻子。

我想起了在车上遇到的小菲,我笑了,觉得她说的还真是的。接着,我们就薄荷的药性谈了很多。

车到了东贸村,天都快黑了。东贸村很大,很干净,没有过去农村的样子,从东向西,蜿蜒着形成了一个长方形。

车子在村东头停了下来。我把钱给了女司机,女司机便开车回了。

村里很漂亮,估计是新农村的示范村,村口竖着“新时代·新征程”等红色的牌子。在一块大牌子后面,是一块人工铺就的草地,上面坐着几个人,其中有三个女的,四个男的,年龄都比较大,他们在说着什么,声音有高有低的,显然是在拉闲呱。这时,一个光头老者忽然发现我向他们走过去,警觉地盯着我看。

请问,这是东贸村吗?我走近了他们,问“光头”。

“光头”龇着牙,挠着头说,你找谁?

我心里一喜,知道这肯定就是东贸村了,于是,我就把要找老莫的事说了出来。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站了起来,她直直地看着我,那“光头”说,柳安安,有人找哩。

这个叫柳安安的女人,中等个头,不胖不瘦,扎着独辫子,眼睛不大,穿着还很讲究,也很干净,一看就是很少接触农活的那种人,她向我笑了笑,说,你找老莫做什么?她说着,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土(其实也没有什么灰土,只是习惯而已)。

我说,我是他朋友。

柳安安眼前一亮,她看了看我,问,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我说,他回来得早。

柳安安又疑惑地看了看我。这时,那几个人先后站了起来,然后拍拍屁股都走开了。走吧,去家坐坐吧。这时,柳安安对我说,并接过我手里的包裹,带头向前走了。哦,这个女人走起路来倒是很好看,不像个乡下女子。

柳安安家住在村南,乱树蜂涌之中,两层新楼,三间旧瓦房。柳安安跟我说,新楼是我们三年前才盖的。又指了指旁边的两间旧瓦房说,这是他大哥的。人都不在了。

这个“他”显然是指她的丈夫,“都不在了”好像是说老莫夫妇都去世了。我很吃惊,疑惑地问,他们……

柳安安说,都去世了。又指了下自己的脖子说,他哥很惨,那么白的米饭,咽不下去。

我心底一沉,知道老莫得的是食道癌,便伸头向屋里看了看。屋里只放了一些稻苫子和旧农具,床上什么都没有;好久没人住了,上面都是灰,还有新的旧的蜘蛛网,高高低低结了好几层。忽然,我看见了一只茶杯,在床头摆放着。这只茶杯是当年我送给老莫的。我走过去,拿起茶杯看了看,叹了口气,忽然间感到四周空空的。就在这时,柳安安脸红着问,他怎么没回来?

我一愣,然后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她的丈夫,也断定他的丈夫也不在家,忙解释说,哦,我找的是莫老大。

柳安安忙说,哦。又问,你和他大哥是朋友?

是的,我说,很熟悉。

哦。柳安安感叹了一下,又见我站在那愣怔,便说,走吧,到我们家吃饭去。

我迟疑了一下,就跟着她走了。

到了柳安安家,我吃了一惊。屋里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只是家具有些老了,高高低低的,也不是太整齐。我的情绪很低落,在一张桌子旁默默地坐了下来。

柳安安说,天也快黑了,你先坐着,我去厨房看看。我点了点头。

看来,柳安安是个理家好手,在厨房斩斩剁剁的,不一会,饭菜就上来了。一大盆咸鱼,一大盆咸肉,一大盆青菜鸡蛋汤,比赛似的,呼呼向上冒着热气,屋里顿时鲜活了很多。

吃饭的时候,柳安安先给我夹了许多菜,然后跟我谈到了老莫夫妇。

通过柳安安的叙述,我才知道当年老莫夫妻为什么走。当时,他们太穷,老是向我们借钱,又还不上,两口子讨论了半天,在老莫的坚决要求下,就走了,不全是为了毛丫。接着,我又问到了毛丫。安安叹了口气说,你是说晶晶吧?

我一愣,问,叫……叫毛丫吧?

柳安安想了想,说,不是,哦,来时就叫晶晶。

我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是老莫两口子在来的路上就把毛丫的名字改了,我心里一阵疼痛。

这时,柳安安叹了口气说,大哥大嫂去世以后,晶晶先是跟我们在一起过,我们对她真好,后来,这孩子一厘一厘地大了,也变了,乱,跟茅草堆样,以后就上……上南方去了。

说到“乱”字,又说到去了南方,柳安安声音低了下来,很诡谲的样子。但是,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钢刀在上面戳了好几回,血滋滋的痛。

无知无味地吃完饭,看外面车流滚滚的,我就想走了,柳安安却拦住了我,说,走什么走呀,天都黑了,先住下。又说,村西头有户人家,开铺子的,叫弯道沟宾馆,就在那睡吧。另外,你应该呆两天才走,跟我们家老莫聊聊他大哥。

我看了看天。天空已经很迷蒙,雾气腾腾的,一些鸟东一头西一匝地乱飞,在寻找自己的归宿,此时,我即使赶上车去城里,也黑透了,于是我问,你家老莫叫什么?

叫莫可凡。

我点了点头,觉得和这个莫可凡见见面也好,同时,觉得自己一路劳顿,也太累了,马上就回去,有点吃不消。

晚上,我在弯道沟宾馆住下了。

这家宾馆是在十字路口开的,南来北往的车辆一时都不闲,耳朵里全是“嗡嗡”和“轰隆隆”的声音。宾馆门口闪烁着一盏特大的灯,上面全是灰,看上去很脏。四周荒草很深,一条大沟从远处开来,又从宾馆前蜿蜒而过。湾道沟宾馆几个字是手写的,书法太差,歪歪扭扭的,胡乱地堆在一起,很不好看。宾馆里面却很宽敞和干净,既有单人间,也有双人间。花销也不多,一晚上80元,但是,牙膏和毛巾需要旅客自己配。在宾馆前台简单登记了一下,我便把东西放进了012房间,然后走了出去。

沿着一条宽大的巷子,来到村西,我看到,在几棵树下有两个老人在聊天,灯光照耀在她们的身上,暖暖的,我便走了过去。

这是两个老太太,都七十多岁了,腰还不是太躬。看来刚吃完饭,每个人手里都端着空碗,拿着筷子。一个戴着头巾,没几颗牙齿,一个留着两条辫子,辫子都白了,细细的,随着老人家在说话,那两条辫子不停地摇摆,一闪一闪的。

见我走过去,两个老人很热情,好像早就熟悉的样子。那个戴头巾的老人很快就跟我聊上了。

听说我找莫可凡,两个老人便警觉地看了看我,是不是来要账的?戴头巾的问。

我迟疑了一下,绕开她的话题说,找他有点事。

戴头巾确定我是来要账的,说,欠你不少吧。不行了,早就不在家了。你找他老婆没用。

那个留“辫子”的老人向柳安安家的方向看了看,然后撇着嘴巴告诉我,这个柳安安可会闹了,把老公也闹走了。说着,老人撇了撇嘴,用手向前指了指,嘴里發出一连串“啧啧”的声音,手里的碗筷也一阵的响动,如同打快板。

我一听,便想到柳安安跟我说的话,说她老公最近几天就回来了,我问,怎么回事?

“辫子”摇了摇头,撇了撇嘴说,听她的,年都过错了。接着,她告诉我,莫可凡在外打工,已出去四年多了,和自己的老婆关系很不好。平时,柳安安很狡猾,又自私,喜欢嫉妒人,还特别爱美,又爱财如命,在村子里没什么人缘。当初,莫可凡的哥哥回来时,原来住的房子都倒了,想暂住在莫可凡家,柳安安坚决反对,死活不愿意接受,两口子打得跟血人样。从小,莫可凡和他哥哥就好,最后硬当家,才把哥嫂接受下来的。

我问,他们好像还有个小闺女。

嗯嗯嗯,“辫子”说,莫老大来时,有个闺女,叫晶晶,等大了,真漂亮。柳安安发现丈夫对晶晶太好了,好得有些离奇,就妒忌了,平时,老是刁难和折磨晶晶,因为这个,没少挨莫可凡打,夫妻关系跟晒干的菜样,一扳就断。后来,老莫两口子先后死了,晶晶只好跟叔叔过,这期间,这丫头可怜,受不完的罪,哎呀,那个罪都说不上口。也算是被逼促的,到了高中,晶晶的学习成绩一天比一天好,最后自己离开了家,考到外地读书去了。

那个戴着花头巾的女人说,听说考得可好了,全班第一位。

“辫子”点了点头,继续说,晶晶走后,莫可凡花钱供她上学,柳安安知道了,还是吵,莫可凡一气之下,狂揍了老婆一顿,然后出去打工了。

“花头巾”在一旁撇着嘴巴说,不仅仅因为资助晶晶,莫可凡外头还有别的女人。唉,也不是省油的灯!

“辫子”说,那就不管了,见丈夫在外不愿回来,这个柳安安害怕了,她也有种,坐蹦蹦车,又步行走好几十里,去找莫可凡。

找到了吗?我问。

“花头巾”和“辫子”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找到了。

“辫子”说,不过莫可凡再也不愿意回头了。这个时候,柳安安很后悔,磨了几天,见没说动莫可凡,她坐车回来了,然后又请庄子上的人去劝。她那个死相,求鬼鬼都哭,庄子上没有一个人去劝。过一段时间,柳安安只好自己再过去,不过,干瓦匠活的,到处游动,很难在一个地方呆下去,渐渐的,柳安安就失去了和莫可凡的联系,这以后,柳安安在家等着,嘴里也胡噘乱骂起来,骂莫可凡和晶晶鬼混在一起了,骂晶晶不是人了,哎呀,那难听死了。

“花头巾“说,据说,最近晶晶又回来了,在家呆了一天,然后拿着东西又走了,估计又去找莫可凡了。

“辫子”说,她柳安安不是说要把人家怎样的吗,这回人家送上门了,我看她也没敢吭一声……

我听完,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叹了口气,刚想问一句,忽然,我看见“辫子”站了起来,那“花头巾”向远处看了看,也站了起来,两人忙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一前一后,挪动着腿脚,向村子深处走去了,不一会,两个人便消失了,如同被村庄里的那些树木一口一口给吃了。

我感到她们走得很奇怪,很突然,抬头一看,发现柳安安走过来了。也许是“白辫子”和“花头巾”刚才跟我说的原因,此时,我对这个柳安安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

这时,柳安安走到我的面前,笑眯眯地说,来喊你吃饭的,走吧。

我说,哦,我吃过了。

柳安安站在那低头沉思了片刻,说,你到我家坐坐吧,我有事跟你聊聊。

我看了眼这个女人,本想说,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但是我还是说,边走边聊吧。

柳安安站在那不动,眼圈忽然红了,她声音低低地说,去家聊吧。

看柳安安这个样子,我的心一下就软了,好吧,我说,便随她去了。

柳安安的家很漂亮,不知是临时收拾的,还是平时就这样。坐下后,柳安安一边给我倒水,一边流眼泪。我这个人,就怕看到眼泪,尤其是女人的眼泪……

这时,柳安安说,那两个老女人说了我不少好话吧?哼!她说着去擦眼泪。我忙说,也没说什么。柳安安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他们说什么,我知道他们都在说我的不是。

没有。我声音很大地说,真的。

不错,柳安安擦去鼻涕说,当初我对莫可凡有点过分了,不过我真是爱他呀,你看看,谁能在这种情况下,还等着他,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她这么说,摊开自己的双手。

其实,我关心的是我闺女,我叹了口气说,后来,晶晶……怎样了?

柳安安看了看我,然后想了想,撇着嘴巴说,你说那丫头啊。

我看到,这个时候,柳安安的眼泪又出来了。她狠狠地说,他们早就睡到了一起。

我的心口一阵疼痛。

柳安安说,不过,我都能原谅,只要他回来,他们在一起过也行。就是前几天,晶晶又回来了,很奇怪,回来后,在家只过了一夜,什么话也不说,整天坐在那想着什么。那个时候,我想从她嘴里掏点真话,想知道我们家那口子的情况,也不敢得罪她,没想到,就在家过一晚上,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走了。

“他们早就睡到了一起”,我还在想着柳安安说的这句话,心里像被刀子绞杀一般:我把女儿送给了别人就是这种结局,我心里很难受,也很恨。过了几分钟,我又问,我能和莫可凡联系上吗?

我留你下来,就是想让你劝劝他。这时,柳安安叹了口气说,然后擦去眼泪,立刻在床上翻找起来。不一会,她在床边找出一张纸来,还有一张照片,她说,在这。她指着照片上的男人说,又指着站在男人旁边、紧紧挽着男人的胳膊的女孩说,这个就是晶晶。

我两眼盯着晶晶看,头脑一下子炸开了,啊,这个女孩不就是在车上的那个小菲吗……

我问,旁边这丫头大号叫什么?

柳安安看了看我说,叫莫小菲,平时都喊她小菲。

我愣了,站在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柳安安说,唉,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盼着老莫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他回来了,我什么都依着他。他们要在一起过呢,不怕被人笑话,就在一起过,老娶少的,也不是没有。前天,在电視上,我还看到一个八十多岁的人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呢,不奇怪,都听他的,再说,他们也不是真正的叔伯关系,那丫头是他大哥在奇阳打工时抱养的。说着,泪水又出现在她的脸上。

这时,我慢慢放下照片,心里颤抖着问,怎么和他联系?又补充说,和你家莫可凡联系。

柳安安擦了下眼泪,兴奋地说,你打这个电话。又解释说,我打了很多次,他都不接,不知为什么。

我拿起手机按出了号码……

当我第十三遍按出手机号码时,手机通了。接手机的是个男人,这个男人显得很不耐烦,他说,别打了别打了,这手机是我买的哦。

柳安安忙把手机抢过去问,你是谁?对方一下子把电话挂了。柳安安脸色通红,正在发愣,手机又响了,来电话的还是那个人,他显得很不耐烦地说,这手机是老莫卖给我的,你有本事找他去,不要找我的事。我忙从柳安安手里接过手机,然后细言细语地说,师傅你好,我是老莫的好朋友。家里出了点事,我们正想联系他,请你帮个忙,怎么样。

我想我脸上带着笑,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果然,听我这么说,对方想了想,语气也缓和多了,他说,你说什么事。

我说,只能和本人谈。这个……

对方明显为难了,过了一会,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那好,我把他新号码给你吧。说着,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和“噼里啪啦”的声音。不一会儿新号码冒出来了,男人一粒一粒地把它报给了我,然后还没等我说声谢谢,便迅速把电话挂了。

这一夜,我无眠。

是普通的绿皮火车,叮叮当当地开,从紫苑到谷北,折腾了三个多小时。下车后,我按照那个人提供的号码,在谷北的一个小镇找到了莫可凡。

我们是在一个工地上见面的,莫可凡浑身都是泥浆,脸上也是;头发很长,胡子也不短,如果不是有人介绍,根本就看不出是男是女。见到我,他感到很陌生,半天才问,你找我?

我说,是的。我看了看工地,大家都在忙着。我说,等你下班吧。

莫可凡以陌生的、充满敌意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就去继续干活了。

中午12点多,莫可凡下班了。他洗了澡,换了衣服,穿一套口袋悬挂在外的猎装。我这才发现,莫可凡和他哥哥差别太大,不秃顶,头发乌黑,还有点自来卷。眼睛细长,鼻直口方的。身体很挺拔,在城市,应该叫英俊了。他带我走到两棵树下,并不看我,严肃地问,有什么事?……是柳安安叫你来的吧?

我知道他误解了。我坐下来,也请他坐下,然后想了一下说,毛丫……小菲一直跟你在一起吧?

听我这么说,莫可凡一愣,他看了看我,说,嗯……

我说,我是小菲的父亲。说着,我把自己的身份证和一本早期的工作证拿了出来。他看了看我,把我的证件接了过去。

他看证件时显得很仔细,有的地方明显看了两三次,一边看,一边在想着什么,这期间,我提到了莫老大,提到了莫老大和我们在一起时的许多时光,以此说明我和他的哥嫂很熟悉。

他把证件里里外外都看了后,缓缓地交给我,然后苦笑着说,我没办法帮你找到小菲。他说这句话时,嘴唇有点发乌。

我知道这是回避,我叹了口气,笑了笑说,你应该理解一个做父亲的心情。

莫可凡突然变得极为严肃,甚至有点气愤的声音并不高地问,如果是这样,当初你们干什么去了?

我一愣怔,觉得他把问题一下子就捅到了点子上。这时,他又说,孩子吃了这么多年莫家的饭,现在,你们突然来找她,她不会感到很陌生很突然吗?

我一时无话可说,手也尴尬地无处可放。

他站了起来,想了想说,我去吃饭了。说着就走了。他走路时膝盖抬得很高,使人想到步兵在做操。

见他走出了栏杆,我说,她二叔,你听我说。

也许我说话的语气变了,莫可凡站了下来。我向前走了两步说,当初是我们错了,不过,谁家扔孩子没有原因呢?

莫可凡站在那想了一会,然后说,我真不知道她哪去了。说完就走开了。

我坐了下来,默默地抽了支烟。此刻,我能理解莫可凡的心情。我感觉自己寻找孩子的心情也太急了,应该跟他好好聊聊,然后才提自己的身份……

我正坐在那胡思乱想,——有懊悔,也有激动,忽然看见了莫可凡向我走了过来,此时,他脸色很不好看,一点表情也没有,走到我跟前,一摆手说,走,吃饭去。

我很意外,愣愣地看着他,见他转身在前面走了,忙跟了上去。

我们是在一个叫“友朋来”饭店吃的饭,莫可凡要来了几个菜,又要来了一瓶酒,然后拿起茶杯给我斟酒。

莫可凡的这一系列举动让我既感动也很意外,我说,她叔,谢谢。非常感谢。我顿时觉得有一股热气在我脸上荡漾。

给我斟上酒,莫可凡举起手说,我们来说说小菲……

我点了点头,以渴望的眼神看着他。

原来,莫可凡不仅仅是为了小菲才和妻子闹出矛盾的。那天,妻子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見到漂亮的女孩就上,当年是你和你的女同学发生了关系,最后,自己不负责任,把人家扔了。

其实,这是一个大误会,他们是同学,处得非常好,因为女孩家看不上他,嫌他家贫困,硬是把他给踹了。这是一件伤他自尊的事情,几年来,他一直窝在心里,对任何人都没说,感到是自己的屈辱,没想到,自己的妻子竟然知道这件事……

他勃然大怒,加上小菲的事情,就等于揭开了他的伤疤,又加了把盐。他用扫把狠狠地打了妻子,又说了很多狠话,然后愤然离开了家乡。以后,他找到了小菲,两人在一个城市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小菲在学校读书,他就在附近打工,为小菲解决吃喝用问题。他们是规规矩矩的父女关系,并没有像莫可凡妻子所说的,是野夫妻,他这么做,也完全是因为哥哥临死前的几句话:把她照顾好,别让她感到自己是根草,大哥会记着你的。于是,他用心完成哥哥的遗愿,细心照料着这个孩子,但是两年前,小菲突然离开了他,而且没有和他再联系……

说实在的,此时,我不是太相信莫可凡的话,愣愣地看着他。莫可凡说,你知道,我很疼爱这个孩子。这时,莫可凡喝了一口酒,把落在眼前的长发向后一捋说,她离开了我,是不辞而别,让我很有想法……最后一句话,他带着哭腔,眼睛也红了,但很快就控制住了。

我问,以后,你们再也没有联系吗?

莫可凡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转而说,这阶段你也没和家里联系吗?

莫可凡又摇了摇头,然后说,我离开家……说着,他点着手指,也有几年了,估计她也重新找人了,随她,哎呦,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唉……

过了一会,我说,她一直在等你。

莫可凡睁着眼睛看着我。

是的,我说,我就是从她那过来的。

莫可凡叹了口气,或许,他真的没想到妻子能在家等他三年多。

见莫可凡不吭声了,我说,你还是回去吧。我能看出来,她真的很爱你。

莫可凡不吭声了,最后,他叹了口气,低下了头。他的眼角有了皱纹,很重。

我拨通了一个手机。电话那头是莫可凡的妻子柳安安,我说,我找到了他,你自己跟他说吧。

柳安安半天没有吭声。我把手机给了莫可凡。莫可凡拿了过去,然后叹了口气。

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可凡……

我看到莫可凡的手一抖,他没有说话。

我不管你们了,你回来吧,我只要你……

这时,莫可凡说话了,他说,我也累了,真累……

不要说了,你回来吧……女人在那边哭了起来。我做错的事,我都受到惩罚了。这么多年,多少人来勾引我,多少人要来给我找对象,有的,还把男人带到我面前给我看,可是,我一直在等你,就是因为我看到了自己的错,我心里只有你……

莫可凡把手机慢慢放下了,然后坐在一边抽烟。

此时,我能体会到这对夫妻的心情,但是,却不知如何去劝说他们,我在那很难受地站着。

这时,莫可凡突然说,小菲去了日本,这是上个月我的一个工友跟我说的。

我愣愣地看着莫可凡。

莫可凡告诉我,小菲在苏州大学学习结束后,就到常州学习了三个月,然后去了日本,去干什么的,他也不知道。

莫可凡说,上次,她回去了一趟,回到我们那个家,给大哥大嫂上了坟,接着又在家等了一天,好像等什么人,然后拿了点东西,去日本了。这些,我都是后来才听说的,唉。

我知道,那天,在去徐州的车上,小菲一定是认出我了,这次回家或许是等我的……

我说,你有她手机号码吗?

莫可凡点了点头,说,我还是通过别人弄来的,一直没有打过,我心里有……有气。接着,莫可凡拿着手机,想了半天,然后按动了手机按键。他在按动那些号码时,手抖得很厉害。

手机通了,来自日本池田县。

喂,您是谁?随着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手机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莫可凡迟疑了一下,说,……小菲吗?我是你二叔。

对方迟疑了一下,然后声音很小地说,哦,二叔……

莫可凡说,找到你可不容易。过了一会,他又说,这次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我打算回去了。

跟二婶在一起过吗?对方传来这种声音,但声音不高。

嗯,是的。莫可凡说。

对方好像开心了些,她叹了口气说,那就好。又说,叔叔,你知道,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不联络你,就是想让你去找婶娘。现在,我放心了,十月份很快就来了,我到时候再回去看你们。二叔……

这边,莫可凡好像从梦中被人摇醒,忙说,好好。他的眼眶里有泪水,接着,他又说,我跟你说件事,上个月,你在回家的车上遇到了一个人吧?他为了你被一个人打了。

小菲沉默了一下,说,是的……

现在,这个人就在我跟前。莫可凡说,来,你接下电话吧。说着,莫可凡把电话给了我。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下来。此时,我感到我的内心在狂跳,冷静了一会,我才说,你好……

哦,小菲说。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鼻子很酸,我克制了一下自己,我说,上次在动车上,我总有一种感觉,可是……这次,我是来找你的……

对方马上说,我已经来日本了。谢谢你。说着就想挂电话,我忙说,小菲,其实,你叫毛丫,你是被人抱养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小菲就说,哦,是吗?

我说,我……我们很想你,二十四年下去了,我……

好的。我还有事,小菲说,我挂了。

我忙说,你等一下,等一下。

那边不吭声了,我说,小菲,我……我们真的很想你……

别说了。

我想……

沉默了一下,小菲说,其实,我对自己的身世早就了解了,并且在网上做了查找。你们现在为什么来找我,过去怎么啦?

小菲的这句话让我无言以对,我说,这个……

小菲说,当初把我扔了,不就是因为我是女孩吗,现在我长大了,呵呵……怎么可能,你们认为可能吗?

你看,我们还有什么方法来弥补这件事。我低三下四地说,我想……

有些事不是你想彌补就弥补的。

是的是的,我忙说,我得跟你说件事。

小菲不吭声了,我说,去年二月份,有件事你知道不知道?当时电视台都播了,一家五口人坐车去山西,回来的路上……

我的话刚说到这里,小菲在电话的那头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还有事。再见吧。说着,就把手机挂了。

我的脸顿时红成了一片,整个人木讷地站在那,手里的话筒在微微发颤。这时,莫可凡走近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说,去年2月11号,一家五口人坐车去山西,在回来的路上,翻车了。车上除了我都死了。我的妻子就坐在我的左边,两个女儿和大儿子坐在前面。现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我不能不来找她……

几天以来,我一直疲惫不堪,感到自己特别孤单。疲惫加上心情不好,整个人很空,有一种散架的感觉。回去后,坐在宾馆的床上,我抽了一阵烟,认真地想了一会,忽然觉得自己太过了,甚至有点可耻,毕竟二十几年了,虽然说小菲(毛丫)是我的女儿,身上流淌着我的血脉,但是,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那点血脉也早已淡了,甚至没有了,我还在纠缠什么呢?我这才感到自己像个无赖,像一个硬让石头开花的人儿。才感到亲情的重要性和它的最终含义。它是血脉代替不了的,是需要长期的呵护和暖底的,需要一种持续不断的爱。我说丫头抛弃了我,何来之辞呢?是我们抛弃了她,尤其是我先抛弃了她。是我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让她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没有亲生父母的人。现在,等我什么都没有了,都归零了,才来找她,她怎么能接受呢。唉,我后悔这些年没有认真想这个问题。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浑身忽然打了一个冷噤。我掏出手机,迟疑了一下,便把小菲的手机号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清除了。

第三天,我告别了莫可凡,就返程了。回到家,我去了云头山,在山里,我找到了爱人、儿子和两个女儿的坟墓。他们的坟并列在一起,妻子的坟上长着一棵大柳树,很高大,我走到树下,把寻找毛丫的经过跟她都说了。我告诉马西玲,女儿找到了,在日本读书,现在叫小菲,很漂亮,个子高高的,你和孩子们安息吧。

一晃两年就这样过去了,我记得门前的那棵柳树,明暗了两次,从枯枝发芽,到绿意盎然,再到一片一片的落叶……

這两年里,莫可凡和他的爱人生了孩子,是男孩,两口子的感情越来越好了。他们家的后面又盖上了一幢大楼,接着又出现了几排新的楼群……

我真的老了,眉毛里出现几根弯弯曲曲的白发。眼角经常发疼,发痒。双鬓已经花白。整天感到浑身没劲,每到晚上,我就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心想,人死了就算了,死了真好。可是,身体内部还在坚挺着,像竹笋尖子,愣头愣脑地向上生长着,这一点让我很无奈。这期间,单位举办了多次活动,要我们这些退休老工人去游玩,不是上海,就是北京,或者杭州,可是,我一点兴趣都没有,都一一推辞了。到了这年秋天,又一次对外旅游活动的公告下来了,这次去的是日本东京。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振,心头起了一层涟漪,是的,我忽然想到女儿,想到了小菲,—— 真的没有办法,我太想她了。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找到工会,报了名,去日本,尽管小菲不再承认我这个父亲,我也不好再打搅她,但是,到了日本,我觉得心里会好受些,安稳些,因为,这毕竟离女儿近了。

我们这个团27人,先到了山东烟台,然后坐大轮去日本,大概经过三十小时的海上航行,最后在日本神户港停了下来。哦!这里真漂亮。什么叫灯红酒绿,什么叫火树银花都体会到了。

玩了一天后,回到房间,一旦静了下来,我又想到了女儿。此时,我非常想和她联系,又怎么和她联系呢?即使有她手机号,她会不会接呢?这时候,导游告诉我们,下一站是横滨,这样离我女儿更近了。到了横滨,天上下了雨,很大,风也渐渐大起来,我们接到通知,说有风暴,旅游团只好在横滨住了下来。

住下后,我走到阳台,看着异国他乡的风景,心里乱糟糟的。

我实在忍受不住了,于是,我想到了季娅娅,想到了那个下巴很尖的女孩,想到了那双大眼睛。也不知这丫头还在不在日本,她还认不认识我,我在犹豫着。

很快,风暴就过去了,我们接到团里的通知,准备继续出发,此时,我决定给季娅娅打个电话(我也知道可能联系不上她)。

电话竟然打通了。听说我来到了横滨,这丫头根本不敢相信,她不断地问我什么时候到的,住在哪,要来看我,我说我就要走了,同时,对季娅娅的这种亲热感到很意外。她嘴里一个劲地说,哦,没想到,真没想到,太好了,太好了,嘻嘻……

我提到了小菲。

季娅娅说,哦,我们也有好久没联系了。

你们不在一起吗?我问。

季娅娅说,我们到日本就分手了。她又笑着说,对了,你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件事吗?

我有点模糊。

季娅娅说,那次我们一起在镇江上车,你问小菲,你应该坐在哪,小菲没有理你,嘻嘻……

我想起来了,那天,我第一次去徐州,在上车时,因为眼睛花,看不清座位,向小菲请教,但是,她仅仅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向前走了。

为什么?我问,感到很奇怪。

季娅娅说,因为你戴了一条项链。她认为,你这么大年纪,脖子上还挂着一条女人项链,太……太那个了,嘻嘻嘻……

哦。我恍然大悟,我说,其实,那项链是她的。

什么?季娅娅大吃一惊。

于是,我把项链的来历说了一遍。

听说我就是小菲的父亲,季娅娅非常吃惊,她说,你找过她吗?

找过。我说,可是,她已经不愿意接受我了。

季娅娅沉默了。

我叹了口气,转而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思想,虽然我生了她,却没有养过她,她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接着,我又把自己删除女儿电话记录的事情说了。季娅娅说,可以理解,以后见到她,我要跟她说,劝劝她。

不,我说,算了,谢谢你了。其实,我想说,这件事,我们都说过了,她都不愿回头,你一个人说她又有什么用呢。

不,我一定要说说她。季娅娅仍然这么说。

我表示感谢,又表示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我手机上出现了一串电话号码,季娅娅说,这是小菲的手机号。

谢谢,谢谢。我感激地说,忙把电话号码存了下来,此时,心里顿时觉得被充满了。

哦!过了一会,季娅娅说,听她同学说,上次她回去了。

回去了?我急切地问,去哪了。

回国了,回家了。季娅娅说,她身体不是太好。是的,不是太好,好像去了医院。

我心里像刀割的一样。是吗,是吗……我不断地说。

和季娅娅挂了电话,我便和莫可凡打了电话。接到我的电话,莫可凡很高兴,当我问及小菲时,他说,嗯,她回来过。过了一会,他又说,唉,你什么时候回国,回国后,到我这来一下。

听莫可凡这么说,我十分兴奋,连说,好好好。

火烧火燎地度过了一个礼拜,当飞机在大连一落地,我就订下了去徐州的车票。

到了徐州,我又打的去了东贸。我很快就见到了莫可凡,如今,他家也变了,有了前后院,后面是三层楼,老婆和孩子都在楼上。只是,她老婆,那个叫柳安安的姑娘没有以前利索了,穿着很邋遢的衣服,在里里外外地忙着,见到我,咧着嘴巴笑着。是的,她比以前快乐多了。

在前屋,莫可凡接待了我。他好像也比以前胖多了,他说,上次小菲来过,我把你们全家出车祸的事情跟她说了,我说,你现在就一个人,你也别倔强,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就原谅他吧。

她怎么说?我低着头,问。

唉,过了一会,莫可凡叹了口气说,我跟小菲说,因为你的努力,我和柳安安重归于好了,你用自己小小的身躯,维护了一个家庭,我们多么感谢你呀,如今,你又为什么不能为你的家,做出一点牺牲呢?小菲没有回答,也没有表态,态度还和以前一样,只说累了。然后,第二天就走了,说是回日本了。这丫头太倔强了,我感觉……唉……

我的心空空的。其间,我感觉莫可凡的手在我的肩上摩挲了一下。

唉!我暗暗叹了口气,这下,我心里总算找到答案了,我也彻底死了心——丫头很看重二十几年前的那次抛弃,很记恨我们。这个答案也让我的心彻底平息了。

十一

第三天,我离开了莫可凡家,然后乘车南下,向回家的方向。

我很累,浑身疲乏,脸色灰暗,白头发好像又长出一层,整个人活脱脱的像个败兵。车到滁州时,我下了车。我心情十分不好,此时,我很想哭,特别想见见我的老朋友常有河。

在常有河家,我把这段寻亲经历跟他说了。我显得很沮丧,很无奈,人也消瘦多了。我感到我的下巴一直在下坠,缩小成一团。常有河则不停地给我递烟,不停地为我点火,不停地叹息,嘴上说,说得也……也是,从小带过去的,什……什么都不懂,现在,想让她接受你很……很难,啧……不过,你毕竟找……找到你女儿了,这就很好。

我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不顾自己痛风忌酒,喝了八两多老明光,一瓶酒大都被我喝了,我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我要走了。常有河不允许我走,硬留我,说,一定要在滁州玩几天才回。又说,这两天,滁州大剧院来了新电影,叫《星海》,可以去看看,我也有好多年没进过电影院了。此时,我内心空空如也,我笑了笑,向老朋友摇了摇手。常有河见留不住我,只好放手了。走时,常有河要送我,我坚决不要他送,我说,你就让我一个人走走吧,这样比较好。我推开他那紧扯我胳膊的手,表達着我的心意。

看我决定如是,常有河也没有办法了,只好叫来的士,送我上了车,向火车站开去。其实,我让出租车司机一路向南开,然后去了汽车站。这次,我想到润州走走,那里是我的老家。然后再到儿时常去的西凉山转转。在那里,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快乐、孤独、沉闷,感受到自己本来的样子,感受到一个完全赤裸的我……

我坐在汽车站等着车,呆呆的如同木偶。我面前人来人往的,他们说的话,拿着什么东西,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大概四十分钟后,有个人走进了候车室,见到我,他拍了拍我的肩头,然后坐在我旁边。我抬头一看,是常有河,我很吃惊。他说,我……我去了火车站,没见到人。我就知道你不会……会回家。现在有两条路,要么在我这住……住几天,要么我送你回去。

我叹了口气。

这时,常有河晃了晃自己的手腕。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两张去镇江的动车票。

就这样,我们向镇江出发了。不到两个小时,车子到了镇江,我和常有河下了车,然后坐上出租车向我的家乡开去。

又是一个8月,四处热烘烘的,空寥廖的,骄阳之下,街道上几乎无人,紧靠城边的那个苇丛因为没有人砍伐,倒是很茂盛,风一吹,一会向南边倒,一会儿向北边跑。

出租车很快就到了我们家附近,我付了车费,带着常有河向家里走去。先前我说过,到我家要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走进巷子时,渐渐地就走进了一条上顶封闭的通道,走到这里,离我家就很近了,这时,我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啦?常有河问。

我吸了吸鼻子,又看了看去我家的那个方向,我说,是不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

常有河看着我,显得很迷惑。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我问常有河。

常有河站住,仔细闻了闻,然后不自信地说,是……是有一股清香,但是不……不明显……

我闭着眼,陶醉地呼吸了一下说,好浓,像薄荷味,青涩涩的。好强烈……

嗯。常有河则四处嗅着,鼻子里发出嗤嗤的声音。

我又向前走了两步,不断地吸着鼻子,我说,是的,是一股清香,是薄荷味,是薄荷味……

常有河看着我,不知我说的是什么。

我则快步向家里走去,而且越走越快,心脏也跳动得越来越快,那香水味,不,那薄荷味则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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