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武
1
路小图听到了说话声。
本来,路小图听到的是风吹树林的“呼呼”声,忽大忽小、时断时续的“呼呼”声,说明风力并不稳定,或者风从不同树的枝头吹过,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路小图正琢磨着风声时,这突然而至的说话声,把他吓到了。
帐篷外,他知道是一堆建筑垃圾改造的土山,实际上就是一座大土丘,土丘上遍植绿化树。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吧,这些树和郊野公园其他高大、茂盛的树木相比,有点干巴,委实不值一提,但对于他帐篷的隐蔽,却起到了很好的屏障作用——这个地方可是他费心寻找到的,郊游或远足者不会到这里,隔壁的叠泉乡村俱乐部早已关门停业,无人出入,所以不容易被发现。但是这说话声是从哪里来的呢?路小图睡意全消。不需要仔细地听,说话声和风声一起,在他帐篷外越发的清晰、响亮。路小图听出来了,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在争执。开始两个人的声音都不高,和风声处在同一个声频里。渐渐的,风声被人声所覆盖,女孩的声音尖锐起来,像金属划在玻璃上。路小图心里一惊:这要受多大的委屈?会不会发生谋杀事件?他翻身坐起,悄悄拉开帐篷的门链,爬出去。他确实是爬出去的,比钻出去目标更小。他没有立即站起来,而是继续以爬行的状态静止不动——这样方便辨别声音。没错,不是幻觉,确实是一个女孩在不停地叙述,她的话像洪水决堤一样滔滔不绝。路小图能听懂一句半句,但无法连贯她的意思,不能判断她要讲什么。声音传来的方位是在土丘的后侧。他知道,那里是一道一人半高的网格栅栏,栅栏的另一侧,就是那家废弃的乡村俱乐部了。这家乡村俱乐部,像是一块巨型补丁,嵌在郊野公园的绿化树丛里,和郊野公园完美地融为一体。正在路小图确认争执声是在网格栅栏哪一侧时,声音突然消失了。女声、男声都听不见了,而风声也似乎小了很多。这不但不能让路小图消除警惕,反而让他更紧张起来——发生了什么意外?连风声都跟着消停了。
路小图迅速做出决定,过去看看。
路小图悄悄从土丘的一侧绕到后边,在淡淡的月光下,路小图没有看到人,他只看到一个广告牌。他躲在一丛矮树的后边,窥探着夜色中的广告牌。广告牌没什么异样,还像白天那样站立着。不远处是一个废弃的露天游泳池,那儿有一盏太阳能灯,灯光并不太明亮,可能是灯光要照管的区域太大,照到广告牌这儿已经十分微弱了,灯光和月光几乎分不出强弱来。但是,那盏孤零零的灯,还是给了路小图一点胆量。他决定继续向广告牌靠近。在树木的掩护下,几乎要触摸到网格栅栏时,说话声又响起来了,是一个女声,她一反刚才的暴怒和咆哮,平静地说:“你要干什么,说吧。”
路小图还是没看到人,但是他发现撑起广告牌的立柱胖了一下,他这才看到,原来人就靠在立柱上,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两个人背靠背,中间是一根粗粗的立柱。这根立柱,无论是什么材质,都完美地把他们隔开来了。这应该是一对情侣。路小图想,这对情侣无论是什么性质,他们的情感一定出问题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一个清汤寡水的男声,声音毫无质感,也毫无情感。
“我不知道,我笨,没你姓金的那么精明。”女孩的话像是讽刺,却冷静得让人惊悚。
男的没有再接话。
女孩显然还在等对方回复。
风住了。风住时,夜仿佛也在沉默。路小图感觉到,刚才还声嘶力竭、针锋相对的两個人此时却都无力再说话,话较少的男方不再说,不断陈述和暴怒的女方也不再说。而女方的强势在此时的沉默中,看起来更加软弱;男方则在沉默中聚焦了足够的力量,隐形的巨大的力量,像气场一样笼罩在女孩的头顶。
“那我就说了,”过了许久,男的声音非常的遥远,“你从我房间搬走吧,明天是最后期限。今晚我不回去了。你也不要到天街找我,宏轩不欢迎你。再见。”
一个黑影离开了。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包,一身黑衣黑裤,脚步很快,月色像被划开了一道黑色的口子,或他自己就是刀锋。他从远处那盏灯下路过时,突然跑了起来。没错,他就是疯跑着,拐上了一条路,又迅速淹没在路边的绿植里。
路小图收回目光,观察贴在立柱上的女孩。女孩的轮廓比刚才清晰了很多——可能是路小图适应了暗夜的光线,也可能和黑衣男孩的离开有关。女孩漂亮,高鼻梁,尖下巴,身材高挑而凹凸有致,能看清她穿一条深色的牛仔裤,一件银灰色帽衫,一双白鞋是夜色中最亮的部分。女孩突然仰脸看天,身体却同时下滑,然后,顺着立柱,缓慢地滑到了地下,她像液体一样缩成一团,背靠立柱,蹲着,双手掩面,把脑袋埋在膝盖里,随即,抽泣声便断断续续响起。路小图能感受到她的悲伤、孤独和无助,甚至能感受到她的绝望。他不知道要不要和她打声招呼,打招呼了不知会不会吓到她。不打招呼又怕她想不开而做出极端的举动。就在路小图纠结的时候,女孩突然站起来,像打了个寒战一样地抖动几下身体,离开了,是沿着男孩走过的路走去的。路小图以为她就这么离开了,没想到的是,她突然对着天空,大声啸叫起来。那啸叫声悲切、嘹亮而悠远,像是从远方飘来,又向远方飘去。她的长长的啸叫声还感动了风神——风又起时,她的啸叫声随风荡漾,经久不息。
2
重新回到帐篷里的路小图睡不着了。他大致知道这两个青年人的遭遇。简单说,他们闹矛盾了,而且已经不可调和,或再直接一点,女孩被男孩赶走了,赶出了家门。现在她可能回到她原来的住处,到了明天,她就得搬走了。她能搬到哪里呢?她有地方搬吗?如果男孩只是一时冲动,他们还会和好吗?男孩够狠,只给她一天的时间。如果没有现成的地方可以搬去,那她只能住宾馆了。
想到住,路小图有太多的体会。三个月前,就是春节刚过不久,他从他租住五年多的出租屋搬出来了。疫情三年,他没有工作,靠前几年积攒下来的钱生活。他生活简单,也越来越佛系,不再和外界有所交往。三年里,他没有添置一件衣服,除了最基本的开销,也没有购买任何一件商品。春节过后,疫情防控趋于正常,而他依然保持疫情期间的生活节奏,每天早上蒸一锅米饭,够吃一天,小菜只是一瓶咸菜,吃饱就行,烧一碗菜汤已是奢侈。他算了一下,还有四万多块钱,如果一直这样生活,他还能维持十年左右。但是,他知道是没法这样生活的,因为,他的房租马上就到期了,如果再续租一年,这四万多块钱刚刚好。他既然决定躺平,既然决定不再工作,怎么可能把仅有的钱全部花在房租上呢,那岂不又要去找工作?工作有那么好找的吗?春节前的那段时间,他尝试着去“非中心”原来的公司看看,那幢楼还空关着,除了两个留守人员,还没有复工。他想着要不要在网上投档,想了想,兴味索然,毫无激情,于是,最后那点想工作的小小火花便彻底熄灭。春节后,当房东催他交房租时,他果断地搬了出来——之前所做的准备,即家里的家当,能卖的全卖了,不能卖的送给了楼底捡破烂的老人,包括那两百多本书籍,而他带着在网上掏来的一顶二手帐篷,一套大小共三个的铝质饭盒,和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行囊,离开了出租屋,开始了他的帐篷生涯。他先到物色好的一处地方,扎下帐篷,住了下来。这个地方在北京东五环外一条河的河滩上,有一片高大的白杨,当时的树还没有鼓芽,花也未开,天气还寒冷,但是这道河滩却有些小气候般的存在。路小图喜欢这里,他安放帐篷的地方得风得水。此后,他有三个星期平静的生活——躺在帐篷里发呆、河边看水、林下散步和晒太阳,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当然,手机是他最好的陪伴。打破他这种平静的,是妹妹。妹妹通过了研究生考试,需要一笔费用。他本来可以把钱分期给妹妹的。但是他觉得,要让妹妹心里安稳,不能为钱而影响学业,便一次性给了妹妹四万,基本上够她研究生期间的所有花销了。然后,他只有两千多块钱了,他生活开始更加的节俭,河边、林下刚出土的野菜,就是他的全部副食品,一天由三顿饭,改成两顿饭,野菜煮挂面成了主打,实在想吃肉了,就到附近那家菜市场跟摊主要点猪皮和买最便宜的肉。有一天,他在河里看到一根漂浮来的鱼竿,捞上来,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钓鱼。每天能钓到不少鱼,吃不完,还晒了鱼干,串在树枝上晒干的鱼干纯粹是绿色环保产品。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未曾想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他正准备去钓鱼时,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员,向他交待了三句话,一,这是泄洪河道,禁止在这里投宿;二,河里禁止钓鱼;三,立即搬走。立即就是立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路小图很乐意就接受了(早在他的预想之内)。为了体现他乐意且积极配合的态度,他连帐篷都没有拆除打包,而是背上双肩包,拉着行李箱,整体地扛着帐篷走了,行前,还请执法人员给他拍了张照片,以示纪念。他先在某公园住一晚之后,搬到了一处桥洞,被赶走后,又在一片腾退区被城管人员发现而被劝离,这才来到郊野公园,经过一天的寻寻觅觅,找到了现在的住所。
郊野公园真是太大了。住在郊野公园一个多月的路小图,有一次试图穿过公园,一探郊野公园神秘的内部结构,他在密林里走了几个小时,居然没有走出边界,返回营地时,差一点没有找回来,要不是手机上的多种功能(通过卫星地图找到了边上的乡村俱乐部),他真的就找不回来了。于是他放弃了这样的冒险,只熟悉了周边的环境。他知道隔着一片密林之外,是一处供市民锻炼的朱红色跑道,像肠子一样在林下盘旋、回环。在那块区域里,有长长的条椅,有公共卫生间,有垃圾箱。公共卫间里可以打水,还可以充电。他的两块充电宝就是在这里充电的。充电时,他就在卫生间附近的条椅上刷手机,或睡觉。他背着两桶水和充好的电池回去时,在某个角度,会看到那块广告牌,仿佛就是他的灯塔一样,指引着他。他知道面积巨大的郊野公园适合他的躺平生活,便时时、处处地小心躲避着管理人员,能多呆一天就多呆一天,甚至梦想着进化成鸟或虫子,成为郊野公园的一部分。如果不是那对情侣的出现,他的生活,原本还是这么单调和美好。但是,那个女孩最后反常的啸叫,还是让他多了一层心思。她怎么样了呢?她能挺住吗?还会好好生活吗?
几乎一夜未眠的路小图,早早就爬了起来。
五月里,天亮得早啊,才五点钟,太阳就出来了。树梢和树梢的上空,有七彩霞光忽闪忽现。风彻底息了,此时是树欲静而风也止,周围的鸟叫声十分好听。路小图由于每天都是迟睡迟起,基本行状是,早上从中午才开始,所以他很少感受到这样美丽的早晨。但他无心欣赏周围的霞光、岚气和鸟鸣,他两手扶在油漆剥落的墨绿色网格栅栏上,看三四米之外的广告牌的立柱,在脑子里复原着昨天夜晚的场景,不知为什么,他脑子混沌了,模糊了,除了女孩最后的啸叫仿佛还萦绕、回响不绝之外,其他场景都毫无质感。确实,除了女孩的相貌他看到轮廓之外,男孩只是一个黑影而已。轮廓和黑影,怎么能让他心里清晰起来呢?这个广告牌的周围没有其他建筑,从游泳池那儿延伸过来的路也是到广告牌这儿为止。在广告牌立柱的周围,杂草一片,白、蓝、紫色的小花儿在杂草里招摇。路小图很难想象,几个小时前,这里曾上演过一场撕心裂肺的分手戏。
3
整整一天,路小图都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如果不是怕被公园管理者发现,他会更久地呆在广告牌下,似乎他呆在这里,女孩接下来的行动就顺利了。没错,路小图所担心的正是她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她要从男朋友那儿搬走了,这突然而至的动迁,肯定让她措手不及,甚至比情感上的波折更让她措手不及和无所适从。她能搬到哪里?她没有事先的预案,也没有像他这样的帐篷。就算有帐篷,一个年轻女人,也不能住在帐篷里啊。从昨天晚上的表现看,她是不愿意搬走的,或者说不愿意结束这段情感的。路小图想知道她的现状,而他又什么都不知道。有些事就是奇怪,看起来和自己毫不相干,却能真切地让人牵挂。
天又黑了。
今天的月亮比昨天又瘦一些,但那盏灯却比昨天有了略强的亮度。
路小图坐在土丘上的灌木林下,目光穿透网格栅栏,像一枚静静的物体,看乡村俱乐部里的灯色、月色和夜色。那些林子里、大树下、建筑中,那些明明暗暗之处,还会有事件发生吗?那对青年男女还能来再表演一次吗?路小图哑然失笑于自己古怪的想法,又不是舞台剧,不是真正的演戏。要真是一场戏,反而好了,可以随时上演,他也能像追剧一样追下去。
且慢,好戏真的上演了——游泳池那儿的路灯下,突然出现一个身影,飘飘忽忽,浮浮沉沉,不是走在路上,而是像从游泳池里爬上来。黑影弓身屈背、左右躲闪,向广告牌方向走来。是人是鬼?是妖是狐?路小图不是怕,而是迷茫了,好奇心驱使他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来者。来者以不规则的走位,像灵猫一样蹿到了广告牌下。路小图看到,这是一个女孩,长头发散开来,遮住大半个脸。衣服简练,在睡裙的外面,罩一件深色衬衫,扣子都没有扣上,加上跳跃和躲闪,整个身形,就散发出一种仙气。是昨天那个女孩吗?路小图不能判断,因为衣着完全改变,又是在昏暗的灯色和月色中,加上她夸张而变形的走路姿态,迷惑了路小图的双眼。她来广告牌下干什么?这是路小图瞬间涌出的另一个问题,莫非她也对昨天深夜那对青年男女的争吵感兴趣?即便感兴趣,也不能情景再现啊,为她再上演一出啊?路小图看到,她到了广告牌下,毫不犹豫就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草地上寻找着什么。她在寻找什么?为什么白天不来而选择在晚上?她够仔细了,不仅用灯光照,还用手在草里扒拉着。广告牌下的杂草虽然茂盛,却并不茂密,强烈的手机手电筒的光,把地上照得比白天还亮,用不着下手,都能看清草的纹理和地上的碎石、瓦片。但是,她把广告牌一圈都找遍了,显然没有找到什么。她失望地站起身,犹疑着,掠一下长发,加上关手电前的手臂上扬,一闪而过的灯光中,路小图看清了她的真实面目,呀,她就是昨天他看到的啸叫的女孩。路小图的心陡然一提,像遭受电擊一样战栗一下,她怎么来啦?时间倒是不晚,天刚黑,许多下班的人可能还在路上,可这毕竟是一处废弃的单位啊,一处大门紧闭、只在门厅里留一个看守的无人处所啊。
一无所获的女孩再次背靠到广告牌的立柱上,她的面部剪影依然好看,依然和昨天夜晚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心情了。路小图想着,突然想咳嗽。但他忍住了,把咳嗽咽了回去。他怕惊扰到她,吓到她。让他没想到的是,还是咳嗽了,一咳就不可遏制。当然,咳嗽的不是他,而是她。她突然咳嗽起来,干咳,发出金属般的咔咔声。虽然不是路小图在咳,他也能感觉到她很难受,他甚至看到她打了个寒战。接连的几个寒战之后,她起步离开了,又突然停住,再次打开手机手电,在地上又扫一圈。这一次显然有点草草了事,不像第一次那么认真仔细,或许是因为咳嗽的伴随吧,灯光不停地抖动。她没有再在草地上扒拉,而是用脚在草地上踢踏。她是一边踢踏一边离开了。
她不像来时那么飘忽不定,而是急速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那并不是路,有杂草,有灌木,还穿过了沿着游泳池一周的砖铺小路,到了游泳池边,她一跃就跳进了游泳池里——她是在抄近道吗?或者要在那里再寻找什么?她在跳下游泳池之后,消失了几秒或十几秒,才站起来。游泳池不深,能看到她上半身的身体,这时候她明显改变走路的姿态了,身体一歪一歪起来,像是瘸了腿。怎么啦?崴了脚?她怎么不沿着路走?为了选择捷径而扭伤了脚腕,也太不合算了吧?路小图看到,她一瘸一瘸地沿着游泳池的对角线,从另一边爬了上去。游泳池的另一边,就是一片密林,灯光照不到那里,但依然能看到她扶着树休息了片刻,然后,消失在林子里。
路小图蒙了,凭他的经验,那个方向并没有通向乡村俱乐部的门。乡村俱乐部只在常营北路上有一个大门,也就是昨天晚上男孩奔跑的方向,其他地方都是结实的网格式栅栏。如果她进入密林,只有一种可能,密林中的某一处网格栅栏,有一个缺口,可以让她顺利通过的缺口。
4
路小图也走在乡村俱乐部的便道上了。
以前他只是从不同的方向朝这里望过,特别是从常营北路的步行道上,大致知道乡村俱乐部有哪些设施,也曾想过要进来,又觉得看到的也无非是废弃的建筑和设施,既然不过如此,弄不好还给自己带来麻烦,也就停留在想象上了。现在,他居然和那个女孩一样,出现在乡村俱乐部的林子和草地上。他并不要各处走走,而是径直来到广告牌下——他也是来寻找的。和女孩目标明确不一样,他不知道要寻找什么。他只是想着要寻找。昨天,女孩的寻找是在夜晚,虽然有月光,有灯光,还有手机上的手电筒,但这些光集中在一起,也不如白天的光亮。他选择在白天,光线好,说不定能帮女孩找到。找到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找到什么。
广告牌下的杂草和别处的杂草并没有什么两样,路小图放眼一看,除了几块麻雀蛋大小的石子躲在杂草下,没有其他东西,更不要说贵重物品了。路小图有些失望,他感觉自己的失望甚至比昨天晚上那个空手而归的女孩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看到几棵植株相对奇怪的灰条菜下,有一个东西一闪,像是金属,又像是玻璃,再看,又看不见了。但他没有放弃,立即低下头,睁大眼,居然发现一条项链。路小图紧张而小心地把项链捡起来。这是一根精致的金项链,很细,他把它窝在手里,能感觉到项链的质地和重量。他确定找到女孩想找到的东西了。难怪她连夜找来了,丢了金项链,叫谁都着急的。
路小图手里攥着项链,在原地站了站,还警惕地四处张望几眼。他没有看到一个人,连流浪猫、流浪狗都没有看见,甚至,天上的飞鸟此时也都躲进了林子里。路小图下意识地在寻找那个女孩。他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如何把项链还给她。丢了项链真是太粗心了,可她为什么不在光天化日的大白天寻找?如果她在白天寻找,找到这根项链并不难。路小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原地等候,显然不现实,把项链挂在广告牌的立柱上,那也不安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项连带回自己的帐篷里,等待机会再还给她。
他的帐篷就在网格栅栏的另一边,在土丘的另一侧,直线距离只有四十米左右。但他无法抄近过去。这里的栅栏都很完好,他不能因为这次抄近而毁坏栅栏,那样的话,会惹出麻烦的,连带着,他的帐篷也有可能不安全。他不想做任何有风险的事。当然,如果有现成的人为毁坏过的缺口,那另当别论。
顺着原路回去并不难。从广告牌下走向游泳池,穿过游泳池,再走进那片林子,是那个女孩曾经走过的“路”,也是他正在走的“路”。但林子里并不像他原来看到或想到的那么大那么密——有时候眼睛见到的、想到的和现实都会有差距。因为这片林子不过是一道厚厚的“墙”,穿过去,是个射箭场。射箭场的草地已经被杂草侵占了。穿过射箭场,就是乡村俱乐部另一边的网格栅栏。路小图就是从这儿钻进来的——在两片栅栏的交接处,几颗螺母已经锈断了,裂开的缝隙显然有人钻进钻出过。刚才,他就是从这里进来的。现在,他又从这儿钻出去。这儿离他的帐篷不远,沿着东西走向的栅栏向东走,三百米左右拐弯向南,再走二百多米,就是他的营地了。
他把栅栏伪装好,回到了帐篷里。
躺在帐篷里的路小图把项链挂在手指上,挑在眼前看。从帐篷门里闪进的光,照在项链上,发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泽,不太明亮,却又似有若无地闪着。他这么看着,已经好久了,他想象着项链挂在女孩颈上的样子,他居然想不出来。他只想着天快点黑下来。天黑下来,女孩就会过来寻找——毕竟这是一根金项链,也可能还有特别的意义。可她为什么不在白天来寻找呢?她之所以要选在夜晚,是怕白天有人发现她吗?但是天黑得挺慢,现在还没过中午,过了中午,还有漫长的下午。路小图第一次觉得时间是如此的漫长,如此的熬人。但是,万一女孩白天也来寻呢?她昨天摔了一跤,那一跤摔得不轻,以至于走路都一瘸一瘸的。如果因为摔伤而不能寻找她的金项链是有可能的,同理,带着伤来寻找也有可能。为了确保能见到女孩,他不再躺在帐篷里,而是来到土丘上,坐在灌木下,一边玩手机,一边关注着网格栅栏隔壁的动静。
路小图就是在灌木下纠结着,幻想着,和时间一点点地来到下午,来到晚上。当夜色骤然来临时,路小图才觉得,在栅栏外不合适,如果女孩出现在广告牌下时和她打招呼,会惊到她的。就算惊不到她,隔着栅栏说话、交接项链,似乎也不太自然,同时还有可能暴露他的帐篷。不如再次进入乡村俱乐部,就在广告牌下等着她。于是,路小图轻车熟路地从射箭场那儿钻进了乡村俱乐部。
一直到夜里十点多,路小图都没有等来女孩。路小图设想了各种可能,一是她可能摔得較重,无法行走了;二是她有可能搬得太远,不方便来了;三是她找过一次而没有找到,以为是在别处丢失进而放弃寻找了。当然,他还善意地想,也许他们又和好了。在和好的快乐情绪中,丢了一根项链就不算什么了。
在返回的途中,在经过射箭场的草地时,路小图看到草地上一条黑影飞速划过——原来是一只猫,它跑到一排小屋时,停下来,朝路小图曼妙地叫一声,有些嗲,然后从小屋的窗户里跳了进去。怎么会有猫?看个头,不像是一只成年猫,个头不大,白色。它就住在小屋里?或者,刚流浪不久?那排小屋共有三间,是塑料板材搭建的,早上进来时,路小图还审视了两眼,知道那是当年射箭场营业时的配套设施,也没有多留意,没想到会住有一只流浪猫,它在这里吃什么?抓老鼠和小鸟吗?路小图突发好奇,决定过去看看。没有等来项链女孩,能救助一只流浪猫,也不失为做了一件好事。如果可能,还能把它带回去做个伴。
窗是推拉窗,留一道只能容猫咪通过的缝。路小图喵喵地叫几声,一边安抚它,一边打开手机手电向里照。这一照吓他一跳,居然有人居住——地板上铺着一个垫子,像是一个三人沙发的垫子,垫子上是一床被子,还有枕头,几件女式的小衣服,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放在床边,一只折叠椅子上,还放着一个充电宝一个粉色水杯,地上,靠近电源的地方,是一只插电的小型电饭锅,可以烧水,也可以蒸饭。无须多想,这里住着一个女人。而且,看情形,也是未经房主或乡村俱乐部方面同意而偷宿在这里的。联想到自己的经历,路小图迅速产生了深深的歉意,觉得他不该闯入别人的领地,不应该撞破别人的隐私和秘密。他迅速灭了手电,离开了。
5
隔壁栅栏里,住着一个和他情形类似的人,而且还是女人,不能不叫路小图多了一分心思。首先,他不能去打扰人家,虽然是邻居,也不能打扰,就像他不喜欢任何人打扰一样;其次,自己还要做好保护,不能被她发现。后一点难度极大,因为他有可能也被别人所偷窥,所侦察,就像他无意中发现她一样。路小图还想当然地认为,这个女人看起来刚刚搬来,有可能就是那个项链遗失者,她被男友勒令搬走了,能搬到哪里?他们有可能经常偷偷来乡村俱乐部约会、游玩,了解乡村俱乐部的内部设施和结构,情急之下,无处可去的女孩搬到这里,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真的是她,她当然不敢白天来寻找项链了,因为白天人多眼杂,怕被人发现她偷宿在废弃的乡村俱乐部射箭场的小房子里,被发现就有可能被赶走。所以只好选择在晚上来寻找。那么,屋里只有一只猫,是她没有回来呢?还是在下班的路上?她昨天摔了一跤,腿瘸了,就是去治疗也有可能啊。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即,她发现了他,发现他天刚黑就从网格栅栏钻进来,向广告牌方向走去,在广告牌那儿一呆就是几个小时(甚至早上钻进来时也同样被她发现),她就警惕地暂时离开了,躲着他了。路小图想到这里,不是不安,而是深感不安了,觉得他破坏了别人的生活。不管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他都无权去破坏。
放心不下的路小图还是于午夜时分,再次潜进了乡村俱乐部。这一次,他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像是一个真正的潜伏者,采用迂回战术,在郊野公园的密林里绕了一大圈,才接近射箭场附近的栅栏,他没有直接去那个可以进出的缝隙处,也没有从别处进去,而是从另一个角度观察,稀薄的月色中,那三间坐落在空旷的射箭场一侧的简易小屋,显得孤独、冷寂而鬼魅,没有一点人的气息,就连那只猫也可能进入梦乡了。路小图想好要潜进去、从窗户里偷窥她的想法开始动摇,万一被发现,就尴尬了,就是被误解也有可能,小偷啊,图谋不轨者啊,都是他承受不起的。就算不被她发现,那只聪明的小白猫也有可能发现他,发出警报,向他攻击。但是,不就近观察,又无法确定是不是她,那个项链丢失者。虽然他见她的两次都是在夜里,他自信能认出她来,如果是她,就把项链还给她,然后决不和她拖泥带水,立即消失——他可没有儿女情长的资本,养活自己都困难,哪有本事谈情说爱?那可是要一大笔开销的,就算他之前的积蓄没有给妹妹,也不能动用那个钱去冒险,投入在没有把握的感情上。
是继续观察,还是即时离开,就在路小图左右为难的时候,草地上突然走来一个人。隔着栅栏的路小图心头一惊,幸亏采取现在的策略,否则,自己的鬼鬼祟祟就都在她眼皮底下暴露了。从行走的姿态上看,她果然就是项链遗失者——她的脚腕伤看起来很厉害,手里拄着一根棍棒,行走还很艰难。而她艰难的行走并非没有目的,而是提着一个中型桶装水的水瓶。她从游泳池方向走来。路小图凭着野外生活的经验,判断那里应该有一个正常使用的水龙头。路小图真想帮帮她啊。但是路小图知道是不可能的。他这时候不能出现。尽管她看起来非常不易,没走几步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两分钟。在她快到门口时,那个精灵般的小猫跑出来了,在她面前打个滚,在她前边跑几步,再打个滚。
6
路小图记得那天晚上一男一女的对话,男的最后的话里出现了“天街”和“宏轩”的关键词,大意是,你也不要到天街去找我,宏轩不欢迎你。他也记得女的那句“没你姓金的那么精明”的双关语,知道男孩姓金。路小图知道天街,那是附近有名的商业街,卖什么的都有,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想到和想不到的,都有售卖。宏轩,应该是男孩所在公司或店鋪的名称了。路小图突发奇想,他要去找到那个男孩,告诉男孩,女孩目前的行状,并劝男孩去看看女孩。如果男孩同意去看她了,同意去照顾她的腿伤,说明他们有可能和好,他就把项链交给他,委托他把项链重新戴在女孩的颈上。路小图觉得他这个办法好,可以起到一石三鸟的作用,一是项链还给了女孩;二是他们有可能和好如初;三是他也无须暴露了。
北京常营天街在疫情之后,重新焕发了往日的繁华。地上五层、地下两层都布满了各种商铺。路小图好久没来天街了。看到这么大的一个阵势,如果一层一层寻找,那要找到什么时候?他便在手机上查询,居然查到了。这个宏轩,并不是什么商铺,而是一家文化公司,在天街星座三幢十九层1903室。路小图心中大喜,觉得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是天街三幢在哪里呢?问一下天街的安保人员,原来天街还有十幢附属写字楼,写字楼里各种公司应有尽有。路小图便找到了星座三幢十九层,一出电梯门,就看到了1902室,那么它的隔壁就是1903了。可1903正在装修。路小图脑子蒙了一下:怎么装修啦?又一想,装修怎么啦?公司装修是正常的嘛。路小图正想打听一个姓金的员工时,一个穿一身休闲装的人发现了他。休闲装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大喜道:“终于到了,你这个小狗吃的,可把我急死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干活,呶,那边有手推车,去,地下二层,把三袋黄沙运上来。”
路小图赶紧说:“我是来寻金……”
“一天一结,都是现金。”休闲装立即打断他,“放心干吧,下班时跟我结账。快点,来了就少啰嗦,一天四百块,直接数钞票,中午我提供午餐……快快快,三袋黄沙,地下二层电梯口一出去就看见了。”
路小图看这个休闲装的人不像是装修工人,又不像是老板,看他急咻咻的样子,猜测可能是宏轩文化公司的员工。路小图知道对方搞错了,把他当成新来的工人了,就决定帮对方一把,把三袋黄沙运上来再说。
路小图麻利地拖走了身边的小拖车。
路小图刚把三袋黄沙运上来,那个休闲装就换了一副笑脸,跟路小图道歉道:“哎呀哎呀哎呀,实在对不起,弄混了,我在中介找的工人刚打来电话,这家伙才到楼下。对不起啦朋友……”
“没事。”路小图大度地说,“这活我也干过,帮你拉一趟也累不着……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咱们宏轩有一个姓金的老师吗?”
“宏轩?哦,哈哈,你也搞错了,宏轩在1903,我们这是1904,姓金的老师?我也不知道这个人,你去1903问问哈。”
一个误会接着一个误会,路小图哭笑不得,不过也不算白白帮人家拉了一趟黄沙,毕竟他知道走错了门。路小图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休闲装的像是客气又像是调侃的话:“看你干活好利索啊,想干来找我。”
找你个鬼!路小图在心里含怨带恨地想,绕着写字楼十九层的走廊走转了一圈,才找到1903室。这种写字楼真是奇怪,门牌号毫无规则。好在,1903就在眼前了,让他稍感欣慰的是,从门口一看,这里的卡座里都坐满了员工。
让路小图泄气的是,这个叫“宏轩文化”的公司里,没有一个姓金的员工。路小图还固执地观察了几个男职员,他们不是胖,就是瘦,没有一个类似于那天夜里在广告牌下和女孩闹分手的男孩。一定是听岔了,路小图想。
失望之中的路小图没有立即回到他所在的郊野公园的帐篷里,而是沿着常营北路慢慢地踱着步,他一边走,一边隔着栅栏朝郊野公园里探望。沿着常营北路这一边的郊野公园,没有一处缺口可以进出,出入口都在另几个边上。但是,叠泉乡村俱乐部的正门却在这一边。此时,这里显得冷落而荒僻,铁艺大门紧紧关闭,门厅里只有一个保安在驻守。路小图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门边的指示牌。这块指示牌他并不陌生,在寻找新的帐篷落脚点时,他也曾打过这里的主意,知道乡村俱乐部各个娱乐场的位置。经过这一次观察,他更加确认离大门较远的射箭场边简易小屋里居住的女孩是偷偷进去的,而且进出口就在郊野公园里的网格栅栏的缝隙处。
路小图继续向前走,在常营北路和草房路交汇的地方,是一处愿景农场——郊野公园的另一个项目,即租给市民种菜,成了一大片菜园。路小图就是穿过愿景农场,进入郊野公园,找到他现在这处隐蔽区域并安下帐篷的。他每次路过愿景农场这片菜园时,都会禁不住看看那一格格葱葱绿绿的蔬菜,看看菜园边上的绿色小屋,觉得有这样一间绿色小屋住住也不错。同时他也会看看那些在自家菜园里忙碌的男男女女,偶尔也会冒出一些念头,比如城里人真会玩,或有钱人真会玩,不在家好好呆着,偏偏把种菜当乐趣,那些上年纪的人也就罢了,还有年轻姑娘和小伙子在种菜。而他每次经过时,除了他看别人,别人也在看他。不过他不怕这些种菜人会跟踪他,举报他,因为穿越菜园去郊野公园的人也有,即便发现他,也以为他不过是探险者临时驻扎。那么,那个寻找项链并扭伤脚腕的女孩也是从愿景农场方向进入郊野公园的吗?完全有可能。想到她,路小图决定,要尽快把项链还给女孩。路小图分析,女孩决不会在简易小屋里久住,她之所以会出现在简易小屋里,是被突然赶走而无处可搬、紧接着又扭伤脚腕才出此下策的。等她的脚腕伤情好转之后,会另找到住房而搬走的,毕竟她要上班。一个正常上班的人,怎么会长期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呢?所以,事不宜迟,路小图决定要和女孩正面接触,把项链还给她——既然想让他们破镜重圆的好事做不成,只能做做这点好事了。
女孩不在——路小图是大大方方从郊野公园里侧的网格栅栏钻过的,大大方方走到那间简易小屋的窗前的。他的大大方方,就是要明明白白地送还项链。路小图看到,推拉窗还是留了个缝,那应该是便于小白猫进出而刻意留下的。路小图从窗户里没有看到女孩,这不免让他非常失望,她是出门了吗?还是上班去啦?她不是腿脚不便吗?路小图看到那只睡觉的小白猫了。路小图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拧一下门把手。门开了。小白猫这才被惊动,抬头看他,露出惊恐的眼神。路小图怕惊吓到它,没有向屋里走去,而是把金项链放在了那张折叠椅子上,还小声地对小白猫说:“你姐姐的,帮她看好了。”
7
路小图完成了这桩心事后,原本以为一切又恢复如初,恢复到他此前的躺平生涯中。但是,一连几天,那个女孩都以不同的形态呈现在他的记忆里。有那么两三次,他的睡眠出现了障碍,在深夜出来,躲在不同的地方朝小屋眺望,至少有两次,他看到了那间小屋里有灯光泄出。在一次和妹妹视频聊天中,妹妹问他工作和恋爱情况时,他说他现在不工作了,以后要不要工作还没有想好,先歇一阵再说。他知道后一句只是对妹妹的安抚,他知道不是歇一阵,而是要彻底过一种自己的生活。至于恋爱,没有工作就谈不上恋爱。妹妹不知道哥哥所说的自己的生活是个什么样的生活,但从小就崇拜哥哥的妹妹无限迷恋和信任哥哥,也没有就这个话题和哥哥深入讨论。路小图本来并不在意别人对他所选择的生活的看法,可这几天,他会时不时想起妹妹的话。
有一天,清晨,他的帐篷突然被人敲响。路小图知道出事了,管理人员(或郊野公园方面或城管方面)来驱赶他了。他一直就有随时搬走的准备,所以在最初的紧张之后,立即又恢复了从容和自信,打开了帐篷门帘。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正朝他灿烂地笑着。她穿浅绛色低胸V领的连衣裙,身材高挑,腰姿婀娜,醒目的是她颈上的那根金项链,和路小图捡到并送还回去的项链如出一辙。从她身型和面部上观察,路小图一眼判断出,她正是丢失项链的女孩。她怎么来啦?怎么没有一点惊奇感?她像极了邻家女孩那样亲切和随意。路小图一时有点蒙,随即又想,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也早就被别人所跟踪,所偷窥。女孩就这么微笑着。女孩的笑和表情像是在说,不用自我介绍,你知道我是谁吧。
路小图钻出帐篷,他不准备提以前的事,不提送还项链。他要给足她的面子。他朝女孩看,等着她开口说话。
女孩说,“你能帮我搬搬东西吗?”
路小图听明白了,她要搬家,从射箭场边的简易小屋搬走。她会搬到哪里呢?虽然他早就知道她会搬走,但没想到她会找他帮忙。他当然乐意帮忙,乐意帮一个漂亮女孩搬家,便随口问道:“搬到哪里?”
“搬回家。”她说。
搬回家?那就是说,他们和好啦?完全有可能的,小情侣之间闹别扭,就像夏天的雷阵雨,时阴时晴,这不正是路小图希望看到的样子吗?可为什么他心里有点戚戚的?有种异样感?
“你不上班?”她看他猶豫着,又问。
“我……啊……这个……上班的,我在天街那边的写字楼搞装修。”路小图觉得,他这样说也不算撒谎,那个穿休闲装的人,不是欢迎他去上班嘛。如果她希望他是在上班,或者要证明他是在上班,是可以去干活的,四百块钱一天是不少的工钱了。
“那辛苦你啦。”她说罢,带头走了,虽然林间的道路不平,依然走出婀娜状。
路小图跟在她身后。没走几步,路小图觉得不对,她不是往密林深处走的,而是往愿景农场方向走去。难道她不是住在简易小屋里的女孩?果然,他认错人了。她把他领到愿景农场,进入到一处菜园里,把她存放在菜园绿色小木屋里的两个行李箱和一些杂物搬到停车场,搬到了她的车子上。交流中,她说她有几次看过他穿过愿景农场,还无意中发现了他的帐篷,知道了他的生活行状。她还说她很理解他这样生活方式的人,就像她喜欢租一块地,利用双休日来种菜玩一样。从口气中,路小图听出来,她不仅理解他,还愿意跟他交个朋友。但路小图没有明确答复,当然也没有否定。就是她要加他微信时,他也以流量要花钱、平时不怎么上网而婉拒了。他也看出来,他的态度让她深感失望和遗憾。
这个意外的小插曲,让路小图觉得人间温暖,觉得陌生人之间也可以亲近、信任和互有好感。另外,这个小插曲,更测试出他内心的感受了:他拒绝和她交往(包括加微信),心里是惦念另一个女孩的,即住在射箭场简易小屋里的女孩,一直是他放心不下的。这种惦念和放心不下,是不是爱的前兆?但他还无法决定是不是要冒险去探望她。她一定收到那根项链了,她也一定好奇是谁把项链找到并送到她住处的。
路小图对她的好奇也好奇了起来。
路小图从愿景农场回来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不由得绕进林子里,近距离观察了射箭场边上的简易小屋,想着,她还住在那里吗?他不能确定,四周看不出一点有人的迹象。他期望那只小白猫能出现在草坪上。最终也令他失望了。
8
说来真是巧,当天晚上,心事重重的路小图,再次听到外面的争执声了。上次争执是女声响亮,这次相反,是男声响亮,且焦急。可能距离较远,也可能声线被土丘所阻挡,更可能是男声语速太快,他真的听不真切。但凭直觉,路小图感觉还是那对情侣,或称为前情侣更准确。
路小图悄悄钻出帐篷,悄悄爬上土丘,来到另一侧的土坡上,借着灌木的掩护,路小图看到广告牌的立柱上,背靠背地站着两个人。男的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求你还不行吗?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经常犯错……回去吧。我打你一百次电话你才接这一次,我以为你会原谅我的,没想到你同意在老地方见面,竟会这样绝情,连给我改错的机会都不给……你就这样一直不说话吗?你住在哪里就不能告诉我吗?我去帮你搬回去,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路小图终于听明白了,这个男的就是一周前提出让女孩搬走的家伙。不知为什么,路小图完全改变了此前的想法,觉得这个男人不可靠,他的语调、口气,他的态度,还有他曾经的绝情,都让路小图觉得他们不可能走回从前了。果然,女孩说话了,声音异常平静:“你不会变的。你还是从前的你。你放了我吧。希望以后再也不见。再见。”
有时候说再见,那是还有见的。有时候说再见,恐怕再也见不着了。女孩此时所说的再见,是再也不想见。
男孩听懂了,他急速离开,走几步,又回头说:“要不,我送你回去?这个总可以吧?”
这像是最后的求情。
“不。我要等个人。”女孩的“不”说得很坚决,后边的话更是肯定。
“等谁?鬼话,鬼话!”男孩说罢,又恶毒地骂一句脏话,快速跑走了,还是一周前跑动的姿势。
路小图听她说要等个人,心动一下,她在这儿能等谁?一定是等帮她找到项链的人,等那个把项连悄悄送给她的人。路小图真想走近网格栅栏,叫她一声,亮明自己。但是理性还是让他作罢了。他只是看着她稍显模糊的剪影,心中渐渐生出些柔情。而她,朝网格栅栏这边望过来了。路小图紧张地大气不敢出,莫非她知道他在栅栏的这一边?他相信自己被这丛低矮而密集的灌木挡住了,她根本看不见。但是她朝他(树丛)笑了一下,才离开。
半个小时后,路小图出现在射箭场的草地上,他静静地站立着,四周空旷,远处游泳池那里的灯光照到这儿已经非常微弱,就算有月光加持也是朦胧的。又过一会儿,他看到简易小屋里的灯亮了,她從屋里走出来,慢慢向路小图走来。路小图也慢慢迎上去,他像是划开面前的月光,或者说,月光给他闪开了一条缝,引着他必须向前。那个精明的小白猫突然蹿出来,跑到她的面前,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又打了个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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