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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你回家

时间:2024-05-04

陈炜

刚把行李包放到架子上,列车就开动了。我坐下打开背包,细细检查了一遍,该带的东西都带了。短短的时间里,我做决定、请假、收拾东西、赶车,幸好没落下什么。

我是五十分钟前接到李坡景区派出所民警的电话的。警官说,我的父亲在一次岩洞探险中失踪了,我可以在原地等消息,也可以去当地。

细细一想,我将近两年没见到父亲了。这两年来,他都在外地,从这里到那里,很少在一个地方待很久。有时隔段时间和他通一次话,他已经走过许多个省市,就像一个职业旅行者。如果不是为了挣些钱养活自己并能够四处走动,我想他可能连在一个地方待两天都不愿意,除非这个地方比家乡更吸引他。有几次我手头宽裕,想转账给他,都被他拒绝了。他说随处给人打点短工、帮帮忙,总会有些收入,一个人用度足够了,而我需要积攒些钱,考虑些该考虑的事,比如买房,比如成家。

上次通话时,他在海滨城市N市。那是三个月前。这次他的失踪地点在Q市,与N市同一个省,只是山海相望,在这个省的最西部。我有些意外他会去尝试岩洞探险,因为在好几次通话中,他说很多时候都是在城市、乡镇走走看看,甚至只是在广场上发发呆,很少会做和年龄不相称的事情。之前那么多年,我也没见他做过登险峰探幽洞之类的事。不过,我想他做什么都不足为奇,毕竟距退休还有三年的人,却从一个上班三十多年的事业单位辞职出来行走四方,很少有谁比他更出格了。

刚刚还烈日当空,转眼乌云蔽日,马上下起雨来。车窗外干燥蒙尘的一切,迅即被暴雨荡涤。车窗上雨水纵横,和那一天是那么相似。

Q市飘着细雨,从地面看,没有积水,不像下过暴雨的样子。这让我稍有安慰,毕竟暴雨对救援太不利。

我租了辆车,开往李坡风景区。从高铁站到那里,还有四十多公里。尽管我路上已经查过李坡一带的情况,但眼前的景象仍然让我意外。出Q市市区没多远,车子就在山间穿行,越前行两旁的山峰越陡峭,转弯的角度有时让我匪夷所思,在感觉无路的时候,一段短短的隧道又将车子引向前方。

司机很寡言,又觉得不开口讲几句说不过去似的。他说,这一带岩洞非常多,这几年每年都有人探洞遇险,死伤了好几个。最后他说,李坡到了。

李坡派出所门前停着一大片车,警车、消防车、救护车、新闻采访车……凡是事故救援现场该出现的车这里都有。派出所值班民警郑警官看了我的身份证,说,你就是罗海的儿子啊,是我给你打的电话。救援还在进行,目前还没有搜寻到失踪人员。我建议你在镇上找个地方先住下,经常到我们这里来了解情况就可以了。

我说,这么大老远赶来,为什么还要待在旅馆房间里?我也得去找,多个人多双手多双眼睛也好。

郑警官说,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停着这么多车,省里市里区里的救援力量都来了,乡里村里也动员起来了,官方民间都参与了,前方的人员车辆还更多呢。你一个外地人,对环境完全陌生,老实说,你帮不上什么忙的。甚至你都可以不来派出所了解情况,在旅馆里看救援直播就可以。你来的目的,最主要就是有情况了能及时照料你的父亲,懂吗?

虽然不甘心,但我认同郑警官的话,尤其是在看了他推给我的救援直播之后。走出派出所,雨大了起来,李坡集镇上的街道边慢慢出现一束束的水流。

问了一大圈,我找不到一间房。李坡集镇上的小旅店、民宿不算少,可这些天蜂拥而来的失踪者家属、媒体人、救援力量,将所有房间都订空了。我想了想,这不算太大的事,没有房间,我在派出所大厅椅子上待一晚上也可以。眼下要解决的是肚子问题,下午四点了,我还没吃午饭。

饿归饿,我还是没什么胃口。在小饭店点了两菜一汤,我的目光在饭桌上的时间远比看雨水少。雨忽大忽小,没有停止的迹象。直播中,救援人员冒着雨在搜寻。两天多了,还没人弄清十来名失踪者是在哪个岩洞不见的,成百上千人在忙碌着焦灼着。可这边的街上,几乎没有人来往,冷冷清清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女人走进小饭店,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一看到他,我就认定他是罗海的儿子。倒也说不出哪儿十分相像,就是觉得二三十年前,罗海应该就是这副模样。他抬头看到我,马上站起来,好像知道我是认出他似的。

你好,你是罗一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告诉他,我是九山民宿的老板,姓朱。

朱阿姨好。他招呼着,盯着我,期待我说下去。这是个聪明的小伙子。

我说,你爸爸罗海这一个多月都住在九山民宿,我带你去。这镇上你找不到别的住处,去我那儿,住你爸爸的房间。

他说了声谢谢,提上包就跟我走了。一路上,他看着周边的一切,像是要把它们牢牢记在心里。

罗海的房间不大,原先是个储藏间,是他来后不久重新布置的,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柜子,除此以外没有多大的空间。罗一反反复复看了好久,我都不忍心打断他。终于,他收回目光,朝我点点头。我给他拉了张凳子。

他坐下后,阻止了我要去给他拿条擦脸的毛巾。说说我父亲吧,朱阿姨。

我還是抽了几张纸,让他擦了擦脸。我说,你爸爸来的时候,这里正举办第四届草龙节。插满香火的草龙有好几条,最长的接近一百米,在街上、场地上、田野间游动,晚上亮光闪闪,很壮观。那几天和这几天一样,外来的人爆满,找个住处不容易。那天晚上我也出去看舞草龙了,回来的时候你爸爸跟在我后面到了这里,说无论如何给他安排个房间,最好不要太贵的。房间一个都没了,我想了想,把放烟酒的储藏室腾了一下,放进一张行军床,跟他说算是提供帮助,不算客人入住。他看了看,说声谢谢,就住了一晚。

第二天,他说不付房费很过意不去,问有什么帮得上的事可以让他做。我看他像个有文化的人,就说整个民宿十来个房间,还有餐厅、会议室、大门这些地方,需要写二十几副对联。他一口就答应了。

罗一点点头,对,我爸字写得很好,以前经常看他练字。

我说,你爸爸特别认真,正式写之前,练了好几张纸,说是在外久了,拿起毛笔很生疏。写完对联,已经是傍晚,他还是住到了储藏室。我有些过意不去,说有房间空出来了,他执意不去。第三天,他仔仔细细把对联全部张贴好。这一来,我就觉得整个民宿的气息都不一样了。他跟我说,愿意在民宿当个低薪员工,把整个民宿的文化设施和氛围重新清理布置一遍。我求之不得,我没上过大学,在乡镇读的高中,水平怎么样自己心里有数。民宿的两个员工,一个是厨师,一个是服务员,比我还不如。

储藏室重新布置了一遍,虽然地方很小,你爸爸看上去很满意。我给的工资不高,他也很满意。他把民宿的角角落落都翻过,字画、图书、音乐,添的添、换的换,民宿完全大变样了。他费了好大劲,去城里来回好几趟,在网上不知道到几家店挑过东西。

差不多一个月,你爸爸终于完成了他的所有改进。这时候,他才有空去周围走走。我担心他会离开这里,但他没说起。最近半来个月,他在民宿里做些杂事,我呢,有事都向他请教,好像他才是民宿的主心骨。哎,你爸爸真是退休了出来四处走的吗?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我看他其实年纪不算大,除非是提前退休的。

罗一说,朱阿姨,我爸爸没跟你说实话,他是从单位辞职的。如果他还在单位的话,再过六个月,他就满六十岁退休了。

我很惊讶,这我可不理解了,你爸爸这么斯文,做事情冷静有条理的人,怎么会快到站了还辞职呢?唉,我还是没看懂他啊。

罗一说,阿姨,我也不是很懂,他单位的老同事也不理解,我爸他自己能理解就好了。

我说,也对,往往就是你爸爸这样话不多的人,心里才拿得定狠主意。哦,我说说这次的事吧。在我们这一带,岩洞是很出名的,熔岩地形嘛。你爸爸去走过一两个岩洞后,就对这很有兴趣。他听了一些人的鼓动,想去找人结伴去探七星洞。七星洞是七个大岩洞和无数个小岩洞组成的,其中大部分岩洞还没有完全探明,并不在旅游推荐线路上,但是经常有人组团来探险,以前也出过事。大前天晚上,他跟我说,已经和省城来的一队人说好了,第二天去探七星洞。我劝他不要冒险,毕竟他经验不够,年纪也大,另外装备也比不上人家。他笑笑说没事的,我也只好由他。没想到,前天晚上,就联系不上去探洞的人,接着就出了这天大的事。

罗一看看手机,说,唉,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

只能求老天保佑了。那些洞很深,分支很多,救援的人也摸不着头脑,风险很大。我站起身,厨房催我了,我去帮忙,等会儿给你送晚饭过来。

朱阿姨离开后,我再一次仔细打量这个房间。房间里实在太简洁了,简直比中学生的宿舍东西还少。床头有几本书,柜子里的衣服只有寥寥几件。这确实是我父亲的房间,没有明显的气息才是他的风格。

我走到门口,看他写的对联。走进九山民宿的时候我看到这些对联了,但没想到是他写的。他字以前不是这样的。多年前他教我习字,是从柳公权的楷书和王羲之的行书入手的。他的字完全是这两家的底子,用清俊刚健可以形容。而这些对联上的字,颇有些散逸之气。

回到房间,我把桌子的抽屉打开。这是我父亲的房间,我是来找他的,就算翻箱倒柜也说得过去。一个抽屉里装的是音乐CD和几本字帖,另一个抽屉放着几支毛笔和手机充电器、电动剃须刀,此外别无他物。我想,恐怕再也无法找到他的日记本之类的东西了,到了现在,他已不会在纸上留下他的想法,就算有,只会在他的手机里找到,估计也不会很多。

门窗紧闭,风雨声还是传入耳中。窗外一株一人来高的新生构树,频频被风吹得拍打着窗玻璃。从救援直播上看,现场的风雨更大,一个主播说,有两个岩洞已有多处有雨水灌入,如果雨势持续甚至加大,如果失踪者就在这两个洞中,可能会遭遇极艰难的处境。我知道,这个主播想说的是可能是遭遇灭顶之灾,但不能说得这么直白。

我躺在父亲的床上。床上没有他的气息。这一点我从小就很奇怪,他身上没有气味,就算大夏天带我外出,身上的汗干了一层又一层,我还是在他身上闻不到什么味儿。我更确定这是他的床,这是他的房间。

雨越来越大,窗玻璃上雨水纵横,已看不清窗外,小构树成了模糊的一团。那天晚上,我盯着窗上的雨水,心里盼着父亲永远不要找到我才好。

小非一声欢呼,从角落里找到一份小包装火腿肠,飞快地撕开,递给我一条。行了行了,咱俩又可以续半天命了。这世上多亏有我吧,收留你一天了,还拆天拆地给你找东西吃。

我推开键盘托盘,从电脑前站起来。来到小非这个狗窝二十几个小时,我几乎都坐着打游戏,这会儿,我十五岁的肩膀第一次明显酸胀。

我看了看窗外,一片模糊,雨幕隔离了一切,我和小非似乎在荒岛上。咱们得去买点东西吃,要不真得饿死。我对小非说。

到哪儿买?哪里有钱买?小非甩来两个问号,还是等等吧,等雨小一些,我去找小区门口的小超市老板赊点吃的,我和他熟,他会答应的。

得了吧,要是雨不停呢?我敲敲玻璃窗,你要不愿意去,我去好了,报上你的名字就是。

小非说,你去?超市老板不鸟你的。再说,你还敢出去?万一碰上你老爸呢?

我打消了出去买东西吃的念头。说真的,不值得冒这個险。我一直这么藏下去,藏到我爸没有一丝要找我的念头,我就成功了。就和小非一样。比我大一岁的小非去年这时候从家里出来,到了现在,就算他愿意回去,他家里也不见得太乐意收留他。

小一,你来投奔我,我是高兴的。小非说,不过,咱们先得搞点钱,不然过不下去。我下个月去酒吧上班,就有工资了。这个月得先对付过去。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把我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一共不超过二十块钱。你知道的,我已经两年没联系上我妈了。我大伯炒股亏得一塌糊涂,他想给我钱也拿不出来。至于我爸,我根本不会再去找他。

小非拿起钱,说,好吧,好歹能买几袋泡面了不是。这样吧,今天我先把这些钱用了,过几天没钱再去老板那里赊。你这几天,怎么着也弄点钱吧,要不咱俩去捡废品。

行,我会想办法。不管过几天能不能从谁那里要到钱,先把小非稳住再说。我在他这里一天,他倒没有嫌弃什么,就是一直担心我俩的生存。比我大一岁的他过这样的日子一年了,考虑事情肯定会比我更现实。我现在只想离开那个家,只有两个人的家,离开老爸。

能不能先充个值,让我玩一把网游?我问正在拿雨伞的小非。

小非摆摆手,拉倒吧,肚子重要,还是游戏瘾重要?先玩单机游戏吧,别想太多。

小非走了。我站在窗口,过了一分多钟,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撑着伞,费力地向小区门口走去。我回过身,坐在小非那台拼拼凑凑装起来的电脑前,打开一个已经玩腻的单机游戏。尽管这样,也比在家里好。

我打了三关游戏,小非还没回来。我站起身,肩膀又开始发酸了。我走到门口,拿起空空的热水瓶灌满水,把热得快插进去。等小非回来,就可以泡面吃了,最好他能带回几个卤蛋。

门锁响了好一阵,门还没有打开,我猜小非手上拿着太多东西开门不方便。正当我上前准备开门时,门终于开了。小非手上并没有多少东西,一个塑料袋干瘪瘪的。他身后有两个男人。

紧挨着小非的男人是我爸。老爸头上湿漉漉的,衣裤也在滴水。他盯着我,没有说话。我明白小非为什么这么磨磨唧唧地开门,他是在向我示警,但我没能领會他的意图。谁会想到,二十几个小时之后,我爸就找到了我,在这个城乡接合部的新建小区。

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参照模型书,在客厅里做了一个战场沙盘。把我的兵人模型放进去之后,逼真得就像一幅战场立体画。在这上面,我看到了我的才华,就算以后不能当一个指挥官,也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模型师。可老爸这时从书房中出来,完全没看脚下,一脚两脚,我的战场沙盘顿时残破不堪,兵人四分五裂。此后,我再也没碰过任何模型。

他出现在这里,就像那次一样,毫不留情地把我的设想和我的努力踏得粉碎。二十几个小时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想着今后不再受任何束缚,离开让我呼吸困难的气氛,浪迹都市或者乡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捡废品为生。他这一来,我连把我的设想细化一番的时间都没了。

小一,回家吧。老爸先开了口。

我摇摇头。目光转动的时候,看清了第二个男人,他把雨衣脱了,是个民警,黝黑壮实的老民警。我冲上去,要把门关上。我会管自己,我不是你的犯人,让我自由。我吼着。

门怎么也关不上,我爸和那老民警一人一只手在门上,门开得更大了。

小一,回去吧。下月就中考了,时间浪费不起。老爸说。

不回去,我不考了,我留字条跟你说过,我不考,我这就打工去。我想掰开老爸的手。他的手瘦得不像话,被雨水泡得又白又皱。我的手下不去了。

老民警说,孩子,你上过法制课的,我不用跟你多说什么了。你在房间里看不见,现在楼道里很多人在看热闹,我们体面一点吧,别让人看笑话,是不是?让你爸带你去吃点,他一整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老爸握着门的手,惨白的指缝间渗出殷红的血。大概门上有钉子。

我回去了。

这件事,我和老爸从来没有提过。可我记得那一切,包括门上手掌形的血印。我偶尔想过,如果那天我不回去,情形会变得怎样。反正小非挺好的,现在是一家连锁发业的老板。我跌跌撞撞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找到工作,和他过得完全不同。

一碗鸡丝葱油面,两碟卤菜,一盘沙拉,罗一剩了一半。我确信这些都是美味,因为是我做的。罗海特别爱吃我做的饭菜。也许是罗一心思重吧,毕竟到了现在,救援现场还没有传回任何与失踪者有直接关系的信息。

朱阿姨,我爸有没有和你聊他以前的事情?罗一问我。

我摇摇头,你爸很少说自己,有时候我问起,他才说一点,往往说不上几句就把话题岔开。他喜欢听别人说,听我的,听厨师的,听服务员的。他挺有办法的,我们本来有些不想说的话,他三问两问就问出来了。我跟他开玩笑,我问他是不是在公安局里做过预审。

罗一说,这样啊?我爸这是有些变了呢,他以前不大跟人说话的,在单位那么多年,也没交下什么朋友。这些年来,就跟一个初中老同学范叔叔有联系,一年有一两次出去喝场酒。范叔叔是做物流生意的,他们俩其实也不大聊得到一块去,就是一起坐坐,说说从前。范叔叔病死了,我爸连一年出去喝一两场酒的机会都没有了。

能跟我说说你爸在什么单位吗?我问罗一。

他在一家事业单位做文字工作,我记事的时候他做这个,辞职前还是做这个。

那么,他工作应该压力也不大吧,眼看就退休了,为什么还要辞职?

他辞职之前两个月,我刚刚找到工作,工资还算可以。他应该是觉得可以卸下担子,不用再供我上学了,就辞职了。我刚刚也说过,他在单位没交下什么朋友,这些年跟单位也没什么牵绊,走了就走了。

我叹道,这个老罗啊,这么一走,退休金可差好多,怎么也不考虑一下经济问题。

我爸一直很节俭,他很少给自己花钱,他的收入,很多都花在我身上。罗一说,他辞职后,从单位拿了一笔钱,主要是公积金,然后把自己住的小房子卖了,卖了七十多万。他把卖房子的钱分了我一半,说我不会再回老家了,留着房子也没用。

啊,老罗的决心怎么这么大。我很惊叹。

罗一说,是啊,一开始我也难以接受。我爸以前出门都很少,也就是我高考后陪我去了一趟川藏。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宅男,谁料到会这样呢。他除了练练字,最大爱好就是读书,家里少说有两千册书。那次,他选了十几册书寄给我,其他的都捐了。这两年多,我琢磨着他一定有个落脚地,放放东西,一些不能丢的东西,还有冬装什么的。可到前段时间,我终于相信,他就是随身一个箱子一个包,没有别的东西,没有一个固定的落脚点。当然,他在您这里……

听到这一句,我忍了很久的话终于问了出来,罗一,我可不可以问下,你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没和你们在一起?

我妈妈是在我读初二的时候离开的。罗一说,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周末放假后,她带我去西餐厅吃饭,点了很多好吃的。第二天,她跟我说要好好听爸爸的话,有些事情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第二个星期我回家后,我妈已经离开家里了。我爸说,她就带走了几个包,给我留下一个信封。我拆开信封一看,里面没有信,只有两千块钱。两个月后,我生日那天,老师让我去门卫室拿东西。我一看,是妈妈送来的生日蛋糕。我就想,妈妈一定会回来的。可从那以后,她就没有再联系过我。她为什么要离家,我说不清,只知道她后来有了新家,又有了孩子。

我这些年四处打工、经商,这两年开了民宿,接触了很多人,学会了说各种话应对各种人,可罗一说了这些,我连怎么安慰都不知道。我也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没有孩子,我想不出罗一的妈妈、罗海的妻子离开家是怎样的心情。如果我结婚后就生下孩子,应该跟罗一差不多大。我见过一些可怜的孩子,罗一现在是其中一个。我后悔问了罗一这个问题,虽然他完全长大了,但还是显得残忍。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罗海,一直没问出口。

罗一,其实……我顿了顿,其实你是好样的,很不容易。

嗨,别说了,我可没少让我爸操心。

现在轮到你来操心他了,你是个好孩子。

罗一埋下头去,我妈以前在睡前跟我说话,常常要说一句好孩子快长大。可她真是没耐心。

我叹了口气,罗一,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不知道合不合适。

您说,我的事都跟您说了那么多,该听听您说了。

好,我就厚着脸皮说了。你应该能看出我是个单身,比你爸小上七八岁。一开始我就对他挺有好感的,后来好感越来越深。其实我也知道,你爸对我也有好感,不然不会留在这里。我们俩这一个多月一直挺尴尬的,说到底两个人都没什么顾虑,可是谁也没有挑明。我本想就这几天跟他表明的,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罗一,阿姨问你,我和你爸合不合适?

我,我觉得挺合适的。罗一说,如果我爸能在这儿留下来,我就放心了,我就知道他在哪儿,而且还有您照顾他。可是……

可是什么?你说就是。我说,阿姨这么大年纪了,没什么承受不了的。

罗一说,有一点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您,虽然这段时间我爸没跟您说。不过,您先得做好心理准备。

看着罗一谨慎又犹豫的样子,我只好说,你说吧,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没什么好顾虑的。

罗一打开手机,翻找了一会儿,把手机放在我面前。屏幕上是一张照片,三人合照,一对男女夹着一个小孩。男的应该是罗海,孩子应该是罗一。这女的看上去眼熟,我拿起手机把图片放大看,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了,这女的跟我太像了。要不是我确定我从来不曾有过一件图片中的格子裙,我可能还会在图片中女子的眉眼中寻找更多跟我的相似之处。

我抬头望向罗一。

朱阿姨,您跟我妈长得有些像。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有这感觉。我觉得有必要告诉您。

谢谢你,罗一。早点休息吧。我收了碗筷离开,没忘了把门带上。

在长长的廊道里,我放下碗筷,扶着栏杆,雨丝随风飘到我脸上。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我已经很久没想起的夜晚。那个夜晚,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掩盖了许久的背叛。然后又发现,他已经把共有的财产侵蚀得七零八落。我用离婚来回击。可今晚是那么不同,我已五十出头,白发悄悄滋生,我根本没有回击的办法。罗海,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难道只是你寻找已久的替代品吗。

关灯躺下好久,我还是觉得自己有些鲁莽,甚至无礼。为什么我要向朱阿姨点明呢。可我没有别的選择,这事只能早点告诉她,晚了反而更糟。

第一眼看到朱阿姨,我觉得差不多明白老爸为什么会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从见到她以后,我频频盯着她看,都有些害怕被她注意到,那就失礼了。眉眼之间,朱阿姨和我妈有几分相似,在神态上,重合之处似乎更多。当然,这种相似还达不到足以错认的程度。

妈妈离家以后,老爸一直没有在我面前主动提起她,一次都没有。我一直认为,他恨她,起码是讨厌她,应该不会再与她有任何瓜葛。但是,在这个偏僻的小镇遇到朱阿姨,竟让他停留了近两个月之久。我肯定这是一次偶遇,不是刻意寻找。另一点让我不理解的是,面对唾手可得的姻缘,他却一直若即若离。

在我面前他都不提我妈,我想他更不会跟朱阿姨提起。如果我不跟朱阿姨提起这一点,那么我和我爸都有点对不起她。我只能这么想,否则我会纠缠在此,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已经过了午夜,救援的直播基本停止了。综合几家直播的消息,为安全起见,非专业的救援人员已全部撤离了救援现场,避免可能出现的伤亡事故。专业救援人员中,除少数人员继续搜救外,大部分人就近休整,等天明再战。

雨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我不知道老爸现在在哪个岩洞,不知道他是否受着雨水的威胁,不知道他尽力用什么方法自救,不知道他是否清醒着。

我醒了。睡前我没有拉上窗帘,睁眼就看到了小构树拍打着窗玻璃,发出噗噗声。让我醒来的,绝不是这轻微的声响。天已微亮,雨已停歇。我滑开手机,救援直播蹦出了许多条消息。我一骨碌坐起身,一条条翻看着。就在凌晨,夜班的救援人员有了进展,搜索到一名失联者,根据他提供的线索,陆续有了更多发现。众多救援人员提前被唤醒,投入搜救。

飞快套上衣裤,我打算给朱阿姨打电话。赶到救援现场,只能靠她了。没等我拨出号码,门已被敲响。朱阿姨来了,带着早餐,两个饭团和一盒牛奶。

驶出镇子后,公路七弯八拐的,有时两旁竹木遮天,有时一侧是悬崖,令人心惊。朱阿姨车技不错,对路又很熟,所以还能跟我说话。她说,发现失联者的岩洞是七星洞最靠里也是最深的一个,探明的部分非常少,希望其他人都能平安。

听她的口气,心里似乎没什么底,她说着的同时,仿佛是给自己打气。我侧脸又看了她一眼,眼皮浮肿,完全没睡好的样子。我没有勇气再看她。

朱阿姨的车速不算慢,但后方还是有车子靠近鸣笛。是救援的车辆,从李坡或更远的地方赶来。朱阿姨减速靠边,让救援车先通过。我翻看手机上的救援直播,已经有第二名失联者被救出,躺在担架车上,蒙着眼罩,盖着厚被子,看起来状况不是太好。这个失联者看上去很年轻,和我差不多年纪。老爸快六十了,和他相比,状况应该更不堪吧。

等朱阿姨重新上路,我问,快到现场了吗?

快了,大概还有一公里。

又开了不到半公里,已经开不动了,路两旁都是车,交警不让非救援车辆继续前行。下了车,朱阿姨带我走下公路,进入一片竹林。她说,走过这片竹林,就能到达救援现场。

竹林真大,好像没有尽头。微风一来,竹子枝叶间的积水纷纷而下,让我头发尽湿。不知道是尖锐的竹根还是荆棘,戳破了我脚踝的皮肤,我顾不上查看。竹林里手机信号极差,救援直播对我而言暂时停顿了。

终于,密密麻麻的竹子渐显稀疏,隐隐望见前方有片爬满藤萝矮树的赭色岩壁。朱阿姨说,那里就是救援现场了。岩壁下方,就是七星洞最靠里那个洞的入口。

出了竹林,但我们到不了洞口。一个民警拦住我们,说除了救援人员,任何人不得靠前,失联者家属也不行。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现场,消防员、警察、民兵、医护、民间救援力量,人乌泱泱的,还有许多轻便的交通工具和救援通讯设备,难有立足之处,连许多媒体人也被请到附近的山坡和路边。和我一样的失联者家属,应该都散落在周边。

朱阿姨靠着一根竹子,望着远处。地形起伏加上人头攒动,让人看不清是否有人被抬出洞口。我翻看着救援直播,并没有太多新的消息。媒体人大部分与一线隔开了,指挥部人员忙于协调指挥,顾不上发布新的救援进展。一架无人机嗡嗡嗡地在上空掠动,现在看得最清楚的就是它了。

在前方人群中的正中处,出现了一线波动,我想那是又有人从洞中被营救出来。我从旁边一个姑娘那里借了个望远镜,远处一个医护帐篷,有人被抬进去、扶进去、背进去,大多人蒙着眼。随后,他们又被背着、扶着、抬着出来,送上电动三轮车运往附近的公路。

一阵巨大的嘈杂传来。没用多久,我明白了嘈杂中蕴含的信息,救援指挥部马上要在现场发布一个通报。

无人机撤走了,救援人员也少了,现场略显得疏朗了一些,但我们还是不被允许靠前。警察说,再等等,马上就有消息了。

两旁的人们都低下头,专心看着手机,等着消息的出现。

八点十分,各救援直播同步出了消息:指挥部宣布,现场救援已经结束,共救出洞穴探险失联人员十八人,比原统计失联人数多一人,系临时加入者。一名失联者被发现时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确认死亡,其余失联者生命体征平稳,经现场医护人员检查后,十四人需送往医院治疗,三人无需入院治疗。上午十点,将在李坡派出所公布入院人员的联系方式。将成立工作专班处理遇难者善后事宜,稍后与其家属联系。

人群里一片沉寂。谁都不希望那个遇难的失联者是自己的亲友,生怕有人即刻来联系。

我把望远镜还给身旁那位姑娘。她刚接过,就一把扔了,跳了起来。她刚收到一条信息,她的朋友身体无大碍,从洞中出来休息了一會儿补充了一点食物饮料,已经行走自如了。

她冲我们点点头,努力收起脸上的笑意,向公路的方向走去。我机械地说了声恭喜。

随着人群,朱阿姨和我向公路走去。经过医护帐篷,我很想进去看看。我猜,遇难者的遗体现在还在那里面。如果不在,也可以问问医护人员遇难者的体貌特征。但是我没向那儿走。帐篷外立着好几个警察和保安,我应该是进不去的。迟疑了一会儿,我又跟上了朱阿姨。

路上很堵,将近一个小时,朱阿姨才把车子开回李坡镇上。她说,先回山庄歇一会儿,随后再去派出所。这也合我意,我的鞋在竹林中弄得一塌糊涂,伤处的血迹已经渗到鞋面上,该洗一洗了。

到现在为止,我没接到好消息,也没接到坏消息。

回到房间,我脱了鞋,情况有点小糟糕。脚上被戳了不小的口子,血流了不少。看来在那种地形穿这双轻薄的慢跑鞋,非常不合适。我打算从柜子里拿一双爸爸的鞋,我们俩脚一样大,去洗手间洗净脚换上。

打开柜子,里面空空如也。昨晚我仔细看过这里,有他的一个大旅行包,还有一双假冒的品牌鞋。现在这些都不见了。我又打开抽屉,他的手机充电器和电动剃须刀也不见了。

我拨打他的手机号码,传出的声音不再是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但是无人接听。我就继续拨打,被拒接了。

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我打算去找朱阿姨,请她开车带我去Q市城区。刚打开门,手机里传来了微信新消息提示音。

是老爸给我发来消息。

小一,你发给我的消息都看到了,谢谢你来找我,抱歉让你担心了。现在志愿者开车送我去Q市高铁站,我要出发去下一个地点了,我想去东北走走。这次洞穴探险我本想寻求一些未知的东西,可能对我这个年纪来说太冒险了。我身体还可以,过几天就可以恢复。如果你觉得李坡不错,在这里待几天再走。别担心我,照顾好你自己。

我看了几遍,坐在床沿,晕乎乎的。他没事,但他就这么走了。

朱阿姨快步走进来,罗一,你爸给你发信息了吗?

我点点头,把手机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下,也把手机递给我。

老爸给朱阿姨的消息也不长。

小朱,你好,我一切平安,只是有点虚弱,几天后可恢复。我走了,没能当面道别,很抱歉。谢谢你这一个多月对我的关照,无以为报,只能牢记在心。祝你快乐。

我和朱阿姨四目相对,都忘了把手机交换回来。外边风骤起,枝叶把窗户拍打得噼啪响,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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