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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棘滩

时间:2024-05-04

刘梅花

朱歪嘴

一个衰败的黄土院子,不小。几间歪歪扭扭的土坯房子。黄昏,天色渐渐暗下来。沙漠里天黑得迟,都九点了,天还没有完全黑透。

体格健壮的女人坐在屋檐下,在麻擦擦的光线里半隐半现。她的胖手捏着一只红公鸡的脖子,往地上的酒盏里挤了几滴鸡血,一扬手把鸡扔了。

受惊的红公鸡顾不得伤口,呱呱呱惊恐大叫着,连滚带爬跑到柴垛下,扑腾几下,卧倒在地——吓死老子,差点被宰。

门口一张油腻的破桌子,也不知道在屋檐下放了多少年,快要扑倒的样子。桌子后面,坐着目光阴沉的男人,一语不发地抽烟,尖脸盘,粗硬凌乱的头发,驼背,短腿,看上去很像豪猪。

半隐在暗影中的女人咕嘟咕嘟喝下半盏鸡血酒,抹嘴。她的嘴角斜斜歪上去,快要够上眼角。喝完鸡血酒,女人发飙。她的声音粗哑,嗓门高,比老鸹叫还要难听。

“都半夜了,杂布死哪儿去啦?看老娘不拧断他的狗腿子。”她怒冲冲地吼道。

男人慢吞吞地吃烟,半天蹦出几个字:“吼我干啥?”

朱歪嘴一下子泄气。算了,没教养的狗崽子。当年为了保住这个狗崽子,婆婆走东家串西家,挨家化缘,求得一百家碎布料,给小孩缝补了一件杂布袄子,杂布小褥子。所以小名叫杂布。因得百家保佑,这家伙长得健康无比,肥头大耳。结果二十多岁了,混成个好吃懒做的街溜子,逛鬼。

朱歪嘴起身,硕大的身子横在屋檐的暗影里,一堵墙似的。她很烦心。如果娶个媳妇,杂布就不会这么浪逛。可是嫁女的钱已经被这狗崽子踢光,而恰仓那边,齐家很难搞。虽然老齐被她打了一顿,然而恰仓没能弄到手。

男人的嘴角露出一丝鬼魅的笑。“老婆,齐家那几块麦田还不错,再等个把月,先弄一车小麦。动手早了,一粒麦子不得。”

这些年,恰仓一直是家里的一笔经济来源,细水长流。现在,齐家已经给他养大了女儿,可以抢回家。

他吐了几口烟,嘴里蹦出嘰叽呱呱的笑声。家里不种麦子好多年了,谁有闲心务农那个。年年到齐家里拉来就够吃了。

“想法不错,”朱歪嘴骂骂咧咧,声音粗哑晦涩,透着焦虑,“大不了打一架,多大点事。可是杂布那愣头……”

“有个媳妇就好了,别急。”

“没钱,哪里来媳妇?”朱歪嘴怒气冲冲进屋,一脚踢到沙发上。

“要不,把大丫头接来,养几年,病好一点了重新寻个婆家,咋样?”男人瞪着眼睛,小心翼翼问。

“那也行,你去接。小心被罗锅子敲折腿。”朱歪嘴有点不耐烦了。

“他敢。”豪猪男人哼哼了一声,露出稀疏黑黄的牙齿。他是个屠户,走街串巷给人家宰猪杀羊。这几年有了屠宰场,豪猪的手艺不好使。

天完全黑了。村外的路上,一个粗胖得铁塔一样的男人东摇西晃走过来。他可能喝了不少酒,走路歪歪扭扭,小碎步,用粗哑难听的嗓音吼叫,吼出鬼哭狼嚎的效果。村庄没有狗,不然可以附和几声。

狗都去哪儿了?大概是被贼娃子偷光了。

醉鬼摇来摆去走着,暗暗给自己打气——进门后免不了要大吵一架,爹妈都是爱斗嘴的蠢货,气势上不能输。从小到大,一家人除了吵架几乎没事可做。

一想到吵架总是占上风,他嘿嘿咧嘴笑,几步进了庄门。院子里一盏大灯惨白的亮着。灯光打在他脸上,看起来脸皮非常厚,像蒙了一张猪肚子,露出深窟窟的眼窝。

“大半夜的回来,咋不死外边?”朱歪嘴厉声喝道。

冷不丁蹦出来的声音,杂布吓一跳。他定了定神,没看到母亲,有些茫然无所。他斜眼瞥了一眼屋檐下,朱歪嘴叉腰站在狭窄的破桌子边,黑窟窟的影子,鬼一样,杂布不禁打了个寒战。

“喝酒喝不死,让你失望了。”杂布的声音和朱歪嘴一样粗糙难听,还带着尖酸刻薄。

“生出这么个糊涂鬼,窝囊废,丢人啊。”朱歪嘴气疯了,厉声训斥。

“闭嘴,少说一句也不死。到底谁是母猪生的夯货鬼?”杂布斜吊着眼,倔强地走过屋檐,轻蔑的瞅了一眼立在门口的母亲,一脚踢开自己的偏屋门,进去了。家不是个家,就是个贼窝。

豪猪男人披着外衣,抱着膀子走出门,朝着杂布看了一眼,重新看向朱歪嘴。“大晚上的,吵个锤子。睡。”

“老妖婆。动不动兴风作浪。哪天都不消停。”偏屋里飘出来一句。朱歪嘴气得嘴角歪到眉毛梢子上去。

早年的朱歪嘴是个裁缝,还放点高利贷,敲诈一下穷苦人,手头宽裕。后来,老本都被杂布霍霍掉,裁缝店早都关门歇业,日子穷得快要吃草根。一想到这些,朱歪嘴的脸在灯光下出现扭曲,格外丑陋。她内心的沮丧,愤怒,堕落,全都跑到脸上,半点不剩。

“真想捏死这个杂种。”她恨恨骂了一句,进屋去了。顺便又踢了一脚沙发。沙发特别破,多踢几脚也没关系。

老齐一家

黄土夯筑的古城堡,外城种满蔬菜畦,内城住了七八户人家。土城角落里一些破缸烂瓦,全是种菜时挖出来的古董。就那么随便丢弃在城墙角。老鼠在瓦砾间逃窜。

据说很久之前古城堡是匈奴人的一座城,后来土城倾塌,只剩下黄土破城墙,于是有了土墙城这个名称。

城堡外有一片荒滩,叫沙棘滩。荒滩里沙丘连绵起伏,生长着杂乱的沙生植物,沙棘,苦豆子,骆驼蓬草,野苜蓿,沙枣树,胡杨。

这是个干燥的夏天,女孩恰仓走到沙棘滩,掐沙葱。一个干瘪的老阿奶坐在城墙根晒太阳,把一些骆驼毛捻线,绕在线轴上。另一个粗壮的女人端来一盆切好的萝卜条,俯身在硕大的蔀篮里晾晒。

“英子,依恰仓的岁数来说,独自出门是不是有点小?才十六岁。”干瘪的老阿奶问。她的声音又细又软,比蚊子哼哼清晰不了多少。她的气管里呼噜呼噜发出风吹样杂音。

恰仓的母亲一边划拉蔀篮里的萝卜条,一边低声回答:“朱歪嘴隔三岔五跑到学校里闹,当着人面给恰仓下跪,要认亲生女儿。你让恰仓怎么办?”

“我听说,朱歪嘴的儿子娶不上媳妇,一家子穷通了,”老阿奶把一坨骆驼毛线绕好,喘着气继续说,“坏了良心的,看我们拉扯大了,来抢娃。”

“那可不。朱歪嘴的大女儿,给了罗家,得了一大笔彩礼,”恰仓母亲也坐下来,靠着土墙根,眼睛眯起来看太阳,接着说,“罗家男人是个老光棍,把大丫头折磨得半傻半癫。现在,朱歪嘴把主意打到恰仓身上。”

恰仓掐沙葱,心事重重。早些年,那个叫朱歪嘴的女人年年来借粮食,说家里吃粮不够。邻居们背后嘀嘀咕咕,说恰仓是拾来的,朱歪嘴跑来拉粮食,讨要生养钱——不给钱直接抢走恰仓。

恰仓不觉得朱歪嘴就是亲生母亲——亲人之间应该有一种心灵密码,一见面是欢喜的。然而她见到朱歪嘴,恨不能踹心窝子一脚踢死她。

恰仓实在不甘心远离家乡。然而最近发生的各种混乱中,父亲被朱歪嘴打伤。哥哥在县城里打工,豪猪男人见天去纠缠胡闹,哥哥丢了工作,只好上新疆投奔姑姑。如果她再去学校,大概率会被朱歪嘴一家掳走。她害怕。

“当初不要捡来就好了,”老阿奶缠线,喘息,蚊子哼哼似的继续说,“不然哪来这么多麻烦。你想想看,这些年我们搭出去多少钱?粮食都不算数。”

英子把后背靠在土墙上,抱着双膝。半晌,说:“寒冬腊月的,一个小孩仍在沙棘滩里哭嚎,不捡,半天就冻死了。你良心能过得去?”

“那倒是。不过英子,等着瞧吧,往后有得苦头吃。”

“恰仓必须走远一点,朱歪嘴找不到的地方。”

“新疆就够远了,到天边边上了。朱歪嘴找不到,我也见不到。”

英子扭头看着母亲,心一酸,眼泪渐渐把眼睛糊住。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眼眸月亮一般明亮,憨憨的,却要独自去面对陌生的世界,多么凄凉。

“英子……”老阿奶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大了一点,“你去把压箱底的那对银镯子找出来,让恰仓带走。等她出嫁时,谁知道奶奶还在不在人世了。”

恰仓的父亲在沙漠里栽草方格,左胳膊负伤,稍微出力气就疼得抽搐。膝盖的伤口比胳膊还疼,火烧一样的疼。腿子上挨了一棍子,胳膊差点被打骨折。

每栽下一个草方格,就得躺到沙滩上,休息一会儿。他躺着,沙粒灼热,能把一阵一阵的痛楚缓解一下。太阳特别热,他黑黄的额头一颗一颗冒出汗珠子。

包工头山子走过来,远远看着躺倒在沙滩上喘着粗气的恰仓爹,猛地一怔。恰仓爹黑瘦的脖子里青筋暴涨,嘴唇苍白,糊了一层白皮。幸好眼睛睁着,不是晕过去的。

“齐哥,听我劝,回家养伤,人不能这么拼,命要紧。”山子感觉自己也隐隐作痛,疼痛会传染似的。

“唔唔,的确有些吃不消,疼得厉害。朱歪嘴那祸害下手重,差点把老子打残。可明儿恰仓走新疆,总得给丫头一点钱,路上吃喝。”恰仓爹蜷缩着,忍受一波一波的疼痛,盯着山子看几眼,眼神幽暗焦虑。

山子坐到恰仓爹身边说:“齐哥,钱我有,先拿去用。”

恰仓爹忍住疼,坐起来,胳膊是麻木的。他舔舔干燥的嘴唇,脸上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容。

“老三,你过来,”山子扭头,大声朝着沙丘下喊:“你去把老哥送回家。”

恰仓爹跌跌撞撞,被一个结实的小伙子搀扶到摩托车上,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叔,抓紧我。”小伙子一脚踩着摩托车,扬长而去。

奇 袭

齐家的麦子长势非常好,齐腰高,麦穗一拃长。这些年吃惯了齐家的麦子,别人家的都不咋好吃。朱歪嘴围着麦田溜达一圈,顺便踩个点。

朱歪嘴家就在学校边,几步路。从学校到古城堡,骑自行车半小时左右。全是大路,路边有胡杨林,梭梭田,还有庄稼地。埋伏容易,但是大路上人多,直接掳走不行,多管闲事的人可不少。

最好的地点就在古城堡门前的沙棘滩——当年七个月的恰仓就是扔在那儿的。沙棘滩里全是连绵起伏的沙丘,而且杂草杂木茂盛,人藏进去根本看不出来。最大的好处就是古城堡前安静,没有人,好动手。

只要把恰仓抢回家,齐家有通天的本事也要不走。自家的亲生女儿,齐家不过养了十来年,有啥理由来要回去?真是的。

不过,杂布的意思是提前動手,等麦子黄了,收割,碾打,学校已经放假了。总不能直接跳墙进去抢吧?半路拦走是恰仓离家出走,进了齐家的门就是抢劫,两回事。

“一车麦子和恰仓之间,鬼都知道哪个重要,你俩还磨叽个毛线。”杂布穿好衣裳,戴上草帽甩下一句话喝酒去了。

朱歪嘴看看自己亲生的儿子,也觉得丑陋粗俗。肥胖,罗圈腿,驼背。走在路上,像一条蛆虫在蠕动。

她沉下脸,厉声骂道:“杂种东西,就算你的心是石头,老娘也该焐热了。良心被狗吃了吗?”

“良心?先摸一摸自己有没有。”杂布已经走出庄门,猛地扭头看向朱歪嘴,目光狠毒。朱歪嘴心里一个激灵。八十五岁的婆婆被她赶出家门,住在村外的一间草房子里拾荒度日。

“混账东西,信不信我扇你耳刮子?”豪猪男人还在屋檐下抽烟,虚张声势。

杂布已经走远了,挑衅地回了一句:“信你个鬼。死了自己滚到土坑里去,别指望我。”

实际上一家子天天过这样的日子,气也气不过来。很快,朱歪嘴就不气了。婆婆也不是善茬,一年四季和邻居吵架打架,没一天消停过。撵出去倒是清静一些。有低保,好歹饿不死。

朱歪嘴煮了半锅面条,就几包榨菜,两口子一边吃一边策划,决定好动手的时间。杂种说得对,宜早不宜迟。像老齐家那种榆木疙瘩,求也没用,不如直接抢。有个丫头捏在手里,换也能换来媳妇。

天黑不久,两口子开一辆农用车,慢慢摸到古城堡。路上遇见了古城堡的一个熟人,打了个招呼。朱歪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冒险。车子停在路边,丢了些树枝子掩饰。

两口子贼头鼠脑摸到沙棘滩里,慢慢靠近古堡。学校里下晚自习是十点,那么恰仓骑自行车回家应该是十点半。男人看看时间还早,才九点,就趴在沙丘上打个盹。谁知竟然呼呼大睡,发出巨大的呼噜声,呼噜噜,呼噜噜。

朱歪嘴的身躯过于庞大,隐蔽起来有点困难。她蜷缩在草窠里,骆驼蓬草的臭味一波一波扑来,实在令她崩溃。这种草夜里释放出强大的臭味,熏走专咬植物根的甲壳虫。而男人的打鼾简直就是昭告天下:我们是贼,是贼。她气急了,朝着男人心窝子踹一脚,没用的夯货,让你睡觉来了?

豪豬男人梦中挨了一脚,差点被踢死。他大口吸气,胸口的锐疼才慢慢缓解。尽管是特殊时刻,男人也相当恼火,老子打个呼噜怎么啦?不打要憋死吗?你以为踢麻袋啊,下手这么狠?

两口子在沙棘滩里扭打,男人薅头发,女人抓脸,沉默地厮打。从这个沙丘打到那个沙丘,脸上扎了棘刺,后背粘上骆驼粪,鞋子打飞,裤子撕裂。最后,朱歪嘴打胜。胜也是险胜,她的鼻血糊了一脸。

豪猪男人不干了,提着裤子跑到农用车跟前,气急败坏开车走了。他的裤子撕得不成样子,裤带也被打飞,只好提溜着裤子开车,路上避开人,免得让人多想。这个样子别说掳人,连鸟儿都掳不上。丢人败兴。

既然朱歪嘴天天过这种鸡飞狗跳的日子,肯定没有必要生气。她拔掉脸上的刺,抓起细沙一顿猛搓,一脸鼻血揩干净。整理一下凌乱的衣裳,摸到男人的裤带,一把扔一边。又摸到一只鞋子,也扔了。没用的废物,塌头,窝里横,自己光脚走了,也不管老娘。

朱歪嘴走出沙棘滩的时候,也没看到时间。反正今晚是泡汤了,过两天再来。不过她低估了男人的攻击力,她的右腿几乎被踢瘸,走不动,一走就入骨地疼。她坐在大路边,左看右看,深更半夜,一辆车都不路过,不然可以捎带一截。

没办法,只好一跳一跳往家里跳。可是跳了不远,鼻血又跳下来,真是倒霉透顶。找个土坷垃,打磨几下,塞住鼻子止血。没几步,一脚跳歪,噗通跳进路边的水坑。咔嚓一声,朱歪嘴听到了骨头发出微弱而清晰的声音。要么脚崴了,要么踝骨骨折。一点问题都没有。她从水坑里爬起来,疼得叫唤。没办法,只能爬到干燥处,干躺着。幸好夏天冻不死。

杂布喝酒喝到半夜,看到母亲打了无数次电话,没理睬,继续唱着歌歪歪扭扭回家。院子里一片寂静,黑乎乎的,也没开院灯。劈头挨骂习惯了,今晚没有呵斥责骂,没有暴风骤雨,拳打脚踢,杂布还有些不适应。他蹑手蹑脚穿过屋檐,出溜一下钻进屋子,蒙头就睡。

新 疆

此时的恰仓已经安然抵达新疆姑姑家。对她而言,这次远行是终身难忘的奔逃之旅。她在火车上睡着,醒来,火车如梦幻般虚幻地穿行在大地上。火车宛如精灵,轻柔地滑过苍茫大地,蜿蜒着穿过隧道,飞驰过戈壁沙滩。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化,突然窜出来的城市,消失的绿洲,又冒出来树林,村庄一晃而过。这一切童话一样,简直让她惊讶。

对桌的阿姨给她一个金黄的芒果,她高兴地接受了。她的包里塞满奶奶做的吃食,油粿子、包子、卤肉、凉面、炸土豆。火车上饭菜贵,没有吃饭的钱。

火车似乎走到了大地的尽头,山峦,城市,村庄,都被甩啊甩啊,甩不完。大地原来这么宽阔,令人望而生畏。她睁大眼睛,不停地看,世界大得吓人。得有多少个古城堡才能塞满大地呢?算不清。

旅途非常愉快,下车时的恰仓简直有些留恋火车。姑姑就在车站外早早等候,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姑姑是父亲的堂妹,不是亲姑姑。然而遇见重大事情,老齐家的血缘意识就格外强烈,养了这么大的女儿不能被抢走,赶紧上新疆。恰仓要是落在朱歪嘴手里,下场可以预料到。

姑姑家的葡萄园,蔬菜园,村庄里的水渠,新鲜感代替了恰仓的想家念头。哥哥在葡萄园帮忙,见到恰仓喜得嘴咧到耳朵根。

这天晚上,她睡得踏实安稳,做梦都不知道,古城堡前面的沙棘滩里,两个企图掳走她的人,沉默地厮打过一架。一个还打伤,躺在路边呻吟。

恰仓提前两天走了,不然难说。世间的事情千奇百怪,一个小丫头怎么能想得到。无论如何,齐家老阿奶接到恰仓报平安的电话,终于松了口气,全是菩萨保佑的。

豪猪男人

躺在大路边上,朱歪嘴疼痛难忍。呻吟了半天,一个人都没有路过。好在她身板壮如牛,抵抗力还行。迷迷瞪瞪的,竟然打个盹睡着了。

朱歪嘴醒来的时候,大概是半夜。蒙眬中,有什么东西蹭她的脖子,毛乎乎的。她惊叫一声伸手去抓,啥也没抓住。此时,一种细碎的、尖利的声音往她耳朵里钻,似乎是流水声,似乎又是老鼠在锯末里咬东西,窸窸窣窣。

天黑得掉渣,啥也看不清。连一点星光都没有,可怜。她努力睁大眼睛,朝着四周窥望。她躺着的位置低,不远处的林子里似乎有响动。朱歪嘴有生以来感到恐惧。如果不是骨折,她压根不会害怕,连鬼都能劈脖子捏死。

现在,她躺在野外,荒野里鬼倒不怕,怕的是野狼,或者人。她慢慢坐起来,双手撑着身子,突然破口大骂。她的声音极其粗糙难听,又那么响亮,连鬼都害怕。

“谁在那儿藏着?给老娘滚出来,看不扁死你……”

粗哑难听的声音飘荡在空荡荡的大路上。朱歪嘴一边骂,一边瞪着眼睛往黑漆漆的林子里看,竭力辨别出隐藏在林子里的怪物。树林子那边的声音渐渐消失。

不敢睡,朱歪嘴坐了一夜。第二天被早读的学生发现,送到医院。果然是踝骨骨折。朱歪嘴一口咬定是学生们撞到她的,要求家长出医药费。最后,三个小孩家长赔了她三千块才罢休。

见到豪猪,她痛骂男人踢折她的脚腕,隐瞒了林子边跳水坑的细节。又说讹诈学生,是因为心里憋了一口气,没处使。

朱歪嘴住院,豪猪男人跑来跑去,要背着拍片子,这个那个的,忙死了。而杂布还在睡觉,迟迟不见人影,豪猪恨不能跑到家里去捏死他。但是刚踢瘸女人,又去捏死儿子,似乎也有点那个,他只好忍声吞气乱窜。

等晚间杂布慢吞吞溜达到医院,两口子暴风骤雨般劈头一顿骂。杂布习惯了,吃这么胖,不挨骂干啥。再说挨骂又不少一块,骂人又不能长寿,无所谓。

夜间有杂布照料,豪猪可以回家睡觉。不过,朱歪嘴不许他睡,命令他去沙棘滩再探。朱歪嘴隐隐有些不安——昨晚去沙棘滩的路上,遇见了一个熟人,简单寒暄两句,会不会给齐家通风报信?毕竟黑麻咕咚在古城堡附近转悠,能有啥好事?如果齐家转移了恰仓,那才是麻烦。

豪猪回家,九点多,赶到沙棘滩正好是恰仓晚自习回家的时分。他一个人抓走恰仓有难度,先看看在不在,不然要被朱歪嘴骂死。

沙漠里的夜晚,大地特别静。沙棘滩在月色里荒芜迷离,像在月球上。豪猪男人爬上一棵沙枣树,骑在树杈上,能看见大路上模糊的人影。沙兔子從草窠里跑出来,沙滩上乱窜。

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吐出几个烟圈。扔掉烟蒂,一摸口袋,糟糕,手机丢了。豪猪男人跳下树,树下疯狂摸索一阵,一圈沙棘里搜索一阵,都没有。他趴在沙滩上仔细听,如果有人打电话进来,可以听见铃声。但是,沙滩里一片寂静。

手机旧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机里有聊天记录,对付齐家的各种计划。现在多么糟糕,他竟然把手机丢在齐家门前。齐家老婆子不可能不到沙棘滩来,她的鸡儿大清早全都撵到沙滩里吃沙蜥蜴。沙棘滩就是齐家的后花园,不然也捡不到恰仓。

豪猪一路寻找,摸到大路上。他的三蹦子停在路边,搜寻一圈,也没落在车边。已经顾不上盯梢恰仓,眼下必须找到手机。然而,找到半夜,手机毛都没见一根。

必须得有人拨号,这样才行。豪猪慌慌张张开着三蹦子跑到医院,医院的大门已经锁了。不过可以翻墙进去,乡里的医院,熟门熟路。豪猪摸到住院部,悄悄潜入病房,摇醒杂布。

杂布睡前又喝了一斤酒,睡得迷迷瞪瞪,突然被拎起来,气得要死。他骂骂咧咧跟着父亲到了沙棘滩。停车,拨号,拧亮手电开始搜寻。一路寻到沙枣树下,毫无动静。豪猪能确定手机就丢在这一带,可能没电了。

两人弓腰缩背,在沙滩上摸索,像两头熊瞎子。杂布酒醉得厉害,腿不听使唤,走路软软晃晃。

“那是啥?黑乎乎一团。”突然杂布惊慌失措地问。

豪猪顺着杂布的手电光柱看过去,沙拐枣丛里黑乎乎一团东西,看不清是啥,毛擦擦的。他脱下鞋子砸过去,黑影子一动不动。两人屏住呼吸等了好一阵,黑影子没有反应。豪猪心里毛起来,杂布腿子有点哆嗦。

“我们回,明儿早些来。现在没法找了。”杂布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吓得头发梢子立起来。豪猪也害怕呀,尽管他是个屠户,然而这荒滩里,野鬼出没,沙漠野兽也多。他颤颤抖抖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抓住杂布的衣袖,一起往后退。他的光脚不小心踩到白刺叶子上,疼得一声嚎叫。

不一会儿,有个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呼哧——呼哧——呱嗒——呱嗒——

爷俩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往大路上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担心被黑影追过来摁住。豪猪剩下的一只鞋子也跑飞了。杂布一脚踩着三蹦子,豪猪拼命爬进车厢——如果慢几秒,杂布就把车开走了。三蹦子疯狂奔逃,豪猪紧紧抓住车栏杆,不然迟早要晃出去。

“杂布,慢些,贼撵了一般。”他喘着气吼。

“闭嘴,我们就是贼。”杂布回了一句,三蹦子开得像飞机一样,轰隆隆响着逃窜而去。

然而车速过快,失控的三蹦子冲进路边一个水坑,一个忽闪,栽倒在路边树林子里。

姑 姑

“这件事我一直没搞清楚,”姑姑咬了一口西瓜,慢悠悠地说,“朱歪嘴是怎么找到恰仓的?”

哥哥抬头,拍打掉落在肩上的小虫子。葡萄架下飞虫特别多。院子里有五架葡萄老藤,能罩住半个院子。在葡萄藤下喝茶吃饭,相当惬意。

“姑姑,我一直觉得不是朱歪嘴的娃,我和她一点也不像呀。你看看,那婆娘多凶。”恰仓把手机伸过去,给姑姑看照片。确实不像,仿佛来自两个星球。

哥哥在记忆里寻找朱歪嘴第一次到家里的情况。“好像一开始,他们找到了奶奶,说九年前在沙棘滩里扔掉一个小孩,就是奶奶拾到的恰仓。”

姑姑有些不满意:“当年拾到恰仓的时候,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这又不是秘密。奶奶老糊涂,仅凭几句话就承认啦?”

“那天就奶奶和恰仓两个在家。朱歪嘴拿出来一件杂布袄子,说是小孩当年穿过的。奶奶认得这个杂布袄子。恰仓就是包裹在一个杂布小褥子里,杂布的花色和针脚,一模一样。”

“那也不能认定就是她家的孩子。那年月,百家布褥子袄子多得是。”姑姑有些生气。堂哥一家子老实巴交,过于善良。

哥哥有些把握不定:“豪猪找来一个证人,是风沙村陈铁匠。当年豪猪扔小孩子时,路上遇见过陈铁匠。豪猪原本打算把小孩扔到大沙丘那儿,小孩是先天性心脏病,比较严重,他们不要了。扔到村庄里,怕人家拾到,仍旧退回去——因为小孩一直看心脏病,医院里的大夫都认识。无论谁家拾到,大夫都会认出来。”

“那陈铁匠是怎么遇见的?”

“当时天刚亮,豪猪骑着破自行车,捎着小孩想扔到大沙丘,那儿有野狼。结果到沙棘滩大路那儿,车链条断了。他如果抱着纸箱子去大沙丘,自行车有可能被人推走。于是,他改变主意,把纸箱子扔到沙棘滩。他刚扔下,陈铁匠赶着两峰骆驼进沙棘滩,遇了个正着。豪猪说小孩夭折了,只好扔掉。但是纸箱子突然传来哭声,婴儿拼命哭。豪猪只好改口,说是心脏病没钱做手术,所以扔掉算了。”

“陈铁匠有些不忍心,毕竟活活一个婴儿。走了一阵,恰好遇见奶奶拾干柴。他说沙滩里扔着个小孩,好可怜。这样,奶奶就把小孩抱来,取名恰仓,意思是丰收年。”

几个人沉默了一阵。悲凉的命运给恰仓的冲击只持续了几秒,她更担心的是眼下父母亲所承受的苦难。朱歪嘴不会放过齐家,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姑姑觉得她能听到恰仓剧烈的心跳,那种吹风样的,有节奏的搏动。心脏?姑姑突然一个激灵,“等等,侄子,你刚才说他们扔掉小孩,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

“对呀,我打小就听见朱歪嘴和奶奶争吵时这么说。”恰仓怯生生抢了一句。

姑姑突然站起来:“恰仓,你不是朱歪嘴的小孩。学校年年体检,你哪里有心脏病?是没有吧,侄子?”

一语点醒梦中人。两家人闹腾了好多年,谁都忽略了先天性心脏病这个关键点。恰仓绝不是心脏病,谁都能看出来,白胖,红润,体力好。一家人突然激动起来,糟糕的生活有了转机。

姑姑立刻带着恰仓去医院做彩超,果然,恰仓的心脏好得不得了,半点毛病没有。哥哥给家里打电话,告诉这个天大的发现。

那么,姑姑可以确定,这里面肯定有鬼。要么是陈铁匠说谎,要么豪猪扔掉的不是恰仓。

姑姑做事缜密。她想拿到豪猪两口子的血型,先大致判断一下。她是个有本事的人,古城司法所回馈的消息,豪猪两口子都是o型血。而恰仓是a型。也就是说,恰仓绝对不可能是朱歪嘴家的小孩。

恰仓父亲一刻都没有迟疑,报了案。他被朱歪嘴欺负了好多年,快要被折磨疯。这下该是水落石出的时候了。

杂布奶奶

朱歪嘴一家都在医院里,已经顾不上手机。豪猪摔伤手腕,杂布几乎揭了面目,一张脸破碎了。三蹦子基本报废。

一家人占据了病房,疯狂对骂,嘴皮子一个比一个溜。中午时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出现在走廊里,她捣着拐杖,笃笃,笃笃,走廊里持续着清晰的捣地声。老婆子默默寻找儿子一家的病房,佝偻着腰,脑袋快要撞到膝盖上。

老婆子推开病房门,折尺一样杵到门口。三个人停住嘴,彼此瞪眼望着,心里直犯嘀咕,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消息的。谁也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想法——他们都忘了这个老婆子还活着。

“奶奶你来干啥?谁告诉的?”杂布的脸全蒙着纱布,露出眼睛鼻子嘴,像个木乃伊。老婆子吓得一个趔趄,浑身抖了一下。

没人让她坐下。老婆子站在门口,许久,声音低沉问:“杂布,你不危险吧?”

杂布心里突然有些复杂。他是奶奶拉扯大的,但他从未感受到温暖。这个家不是打架就是跳着脚骂,彼此恶毒攻击——根源全在奶奶身上,她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一辈子都在演戏。

“哼哼,轮到你来看笑话,对吧?你认为杂布会撞死吗?你可是想错啦,杂布就是些皮外伤。老祖宗,你可高兴早了。”朱歪嘴阴阳怪气怼过去。

“回去吧。杂布就是死了,也不麻烦你发丧。”豪猪没有开口叫妈妈,不过口气没那么硬气。毕竟,她是唯一来看望的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

老婆子转过身,走了。走到门口,盯着豪猪看,目光瘆人。豪猪揣摩出老婆子的意思,跟了出来。他的腿脚还能走,手腕动不得。走到拐角处,老婆子低声问:“杂布会有危险吧?”

“脑部片子结果还没出来,难说。”豪猪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以为老婆子手里还有点钱,所以想挤出来。

谁知,老婆子却说:“如果杂布不行了,那个丫头还在世上,倒是能指望。”

豪猪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走。没钱,瞎叨叨个啥。可不就是为了恰仓,一家人才弄成这个样子,还神神叨叨的,以为天大的秘密。

没人理睬,老婆子叹了口气,拐杖笃笃响着,慢吞吞走了。

老婆子走后不久,另一个身影出现在走廊里。是个年轻女人,走路一起一伏,脚步声一轻一重。她怯怯推开病房的门,脸有点歪,眼珠子斜着,眼神呆滞,佝偻腰,端着个瓷盆子。

她是线穗儿,朱歪嘴的大女儿。当初豪猪要的彩礼太多,线穗儿嫁过去之后,被罗锅子折磨得半残了。罗锅子打一顿线穗儿,朱歪嘴撵过去闹一回,拿到一笔钱补偿。罗锅子损失钱,再打一回线穗儿。后来,打怕的线穗儿不敢跟娘家人说,死挨着。

前两天,豪猪说罗锅子虐待女儿,上门去把罗锅子呵斥一顿,把女儿领回家。

线穗儿送来的晚饭,是半盆子煮熟的土豆,还知道拿一瓶辣酱下饭。朱歪嘴数落几句,全家人吃晚饭。要不是恰仓那死丫头,一家人何止这么可怜。

恰仓到底是谁?

老齐说了半天,并没有把事情讲清楚。乡司法所的小徐看出来了,这是个老实人,胆怯,懦弱。小徐从头仔细问,老齐的叙述渐渐清晰起来——这件事简直难以置信。

现在可以确定恰仓不是豪猪家的女儿,两个o型血生不出来a型的小孩。但是必须要做基因对比。小徐找到医院里,把恰仓的化验单拿给朱歪嘴两口子看。

一开始豪猪非常张狂,说话粗野生硬,拽得很。但是老齐硬气了,嚷嚷着要告豪猪敲诈勒索,拐卖小孩,坐等亲子鉴定的结果。豪猪渐渐有些把握不住,说话也斟词酌句,说这事他先捋一下,然后答复。

朱歪嘴有些心虚。孩子肯定是她生的,但是如果豪猪怀疑,那就比较麻烦。女人一时有些慌,毕竟有些事情不能翻腾出来。谁知道那个基因对比到底能挖腾多深。

支走小徐和老齐,两口子开始拼缀十六年前的事情:

生小孩是端午节那天。朱歪嘴天不亮住院,婴儿早晨出生。然后下午六点多出院回家。婴儿在医院里不可能被调换,因为豪猪一直守着,而且压根就没有别的产妇。

婴儿一直哭闹,嘴唇紫,四个月时确诊先天性心脏病,房室间隔都缺损,属于重度。医生建议一岁后到省城做手术,费用不低,手术有危险。

后来他们反复算计,最后决定抱给有钱人家去养。最先抱给街上开饭馆的王家,一个月后被退回来,王家大骂他们缺德,把病孩子送人。后来又抱给牛皮贩子,一月多又被送回来,谁愿意拿一大笔钱去给别人家的孩子看病。

实在送不出去,婴儿日夜啼哭,哭得寸断肝肠,豪猪烦得要死。不如扔掉算了,留着白搭钱。朱歪嘴不同意,但是拗不过豪猪。

豪猪记得很清楚,是腊月天,天还不亮,他從奶奶炕上抱起小孩,裹上小褥子。小褥子是杂布用过的,留给小的用。纸箱子有点小,他斜着把婴儿塞进去,然后骑车到大沙丘去。结果半途链子断了,只好扔掉。沙棘滩那儿刚放下纸箱子,转头就遇见陈铁匠。

后来十里八乡都知道,齐家大清早捡了个女儿。豪猪一直惊恐不安,怕齐家仍旧退回来。然而一年过去了,安然无恙。大概齐家在县城里给婴儿看病,所以没找上门。但凡乡医院看一次病,医生都能认出来。

两口子反复研究整个过程,不可能有差错。从扔掉到抱走,顶多一小时,这期间不会再有人家扔小孩。那么,问题出在哪儿?明明扔掉的就是亲生女儿,现在却血型对不上。

豪猪慢慢抬起头,把怀疑的目光看向朱歪嘴,眼神里带着无数棘刺。朱歪嘴脸色蜡黄,手不停地抖,额头冒汗珠子。

此时呼呼大睡的杂布醒了。他虽然栽下车揭了面目,却无大碍,一身肥肉到底是用上了排场。杂布看到母亲的心虚样子,有些不忍。立即插嘴说:“我提醒你们,亲子鉴定结果出来的日子,就是家里吃官司的日子。敲诈勒索也能算得上,吃进去的粮食拿到手的钱,肯定都得吐出来。想想看,不是一年两年,那得吐多少?还有打伤老齐的医药费,老齐难道不趁机敲一笔?别忘了手机,在他家门前,瞎子都能摸到。”

豪猪打个冷战。如果让他往外吐一个子儿,就等于割他的肉。就算让他死,他都不可能退一分钱。

“杂布,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说怎么办?”朱歪嘴给儿子投去感激的目光。

“跑路。只要没有亲子鉴定报告,齐家告不倒我们。如果基因对比出来,和你俩都没血缘关系,那么赔钱是小事,拐卖儿童跑不掉,你俩都得进去。说句丑话,恰仓不是老爸的,但千真万确是妈妈生的,这样就不存在拐卖儿童。顶多家丑。”

“就听你的,杂布,”朱歪嘴急切地说,“说实在的,我不是那号人。这娃送来送去,可能中途被谁换掉了。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今晚就走,你守家。”

豪猪拿不定主意,但是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留在家可能难以抵挡。跑路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至少钱能保住。

“杂布,我们走后,你把奶奶接回家。如果齐家告得厲害,让奶奶顶上去。她八十多岁了,谁敢抓她。反正啥事都是老奶奶指使,钱她花了,粮食她吃了。就算小孩是拐来的,也是奶奶干的,和别人无关。奶奶一辈子和人死缠烂打,把好好一个家整成个烂摊子,现在是她出力的时候了。”事已至此,豪猪下了决心。

朱歪嘴立刻起身收拾东西,又叮咛杂布:“最好让奶奶自个儿去司法所,早些压个底子。人老了,万一哪天走了,底子留着,有个退路。我们说不中用,你劝能行。”

杂布摆摆手,这事他有把握。

豪猪两口子连夜走了,翻过医院的墙头,雇了辆车到市区,坐火车去了千里外的一个牧区。那儿人少,给人家放牛放羊,工钱还不低。

朱歪嘴脚踝打着石膏,架着拐杖。豪猪手臂缠绷带,挂在脖子里。难夫难妻恓惶奔逃而去,怪可怜的。

杂布奶奶

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睡到大炕上。她当然知道儿子媳妇利用她来达到目的。然而她活到八十多,活够了,顶个锅也没事,儿子亲生的。

然而,她睡不着,披衣坐着,坐了一夜。出于某种原因,她背负的其实是一个秘密,只要自己闭嘴,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泄露。她对自己的嘴封堵得特别好。现在,她要让朱歪嘴背个锅,一辈子踩在儿子脚底下,不得翻身。她恨这个眼斜嘴歪的夯货。

老婆子慢慢一丝一丝剥开陈年往事。

那个小婴儿出生后,她还在老院子,没有被撵到村口的草房子。唉,草房子多冷啊,四堵墙全是裂缝,冬天夜夜是冻僵的。

婴儿得了病,时不时被送人。她喜欢那个婴儿,眼睛和自己一模一样,怪心疼的。她早已做不得主,只能装聋作哑。

冬天的一个清晨,十岁的杂布跑来告诉她,爸爸要把小婴儿扔到大沙丘去,喂狼算了,免得再被退回来。杂布求奶奶留下妹妹。

她天天去街上拾荒。出了村子几步路,是学校。再走几步,是乡政府大院。再走几步,就是全乡唯一的一条街,人来人往,相当繁华。

街上有一家外地裁缝,每年十月来,腊月三十日走,单做羽绒服生意。其余季节没生意,不来。只要一开门,裁缝店里挤满了人,衣服好,又便宜,乡里人穿得起。

裁缝家有个小婴儿,小女娃。裁缝两口子忙疯了,婴儿送到村子里她邻居家抚养,每月一千五百块。邻居家媳妇奶多,自家小孩吃不完,正好匀出来给裁缝家的婴儿吃。

杂布奶奶心里琢磨琢磨,盯上裁缝家的小婴儿。她去邻居家串门,顺手拿走晾衣绳上的小衣裳。腊月里宰猪的人家多,儿子媳妇忙得要死,孙女就丢给她照顾。

有天傍晚,儿子说明早儿去扔掉小丫头,动不动买奶粉,费钱得很。不做手术根本养不大,半途也是个夭折。老婆子动手实现她的计划。她一辈子无惧风浪,胆子大。

吃过晚饭,她给孙女换上邻居家拿来的小衣裳,喂饱了,揣在怀里,去村子里溜达。冬天特别冷,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邻居媳妇养了几头牛,每天黄昏婆媳两个挤牛奶。杂布奶奶一推庄门,悄声无息挤进去,慢慢走到屋檐下。她听见牛圈里有人说话,机会很好。

溜到西厢房,炕上睡着裁缝家的婴儿,小手儿搭在额头,汗津津的。老婆子轻手轻脚摘下小婴儿帽子,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小孙女,放在炕上,戴好帽子,又换了小鞋子。然后,她把裁缝家的婴儿揣进怀里,悄声无息离开。

她出庄门的时候,牛圈里的婆媳还在挤奶聊天。整个过程丝滑顺溜,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即便现在想起来,老婆子也很佩服自己。

清晨,天还没亮,儿子就抱着个纸箱子进屋,把裁缝家的小孩裹上杂布小被子,塞进纸箱子拿走了。她闭着眼,一句话没说,听到儿子出庄门时,门槛上咣当响了一声。

她的孙女还在这个世上,将来跟着裁缝去享福。就算邻居家媳妇发现孩子被换了,也不敢吱声,谁会给自己找麻烦呢。再说小婴儿变化快,一天一个样子。

第二天,村庄里平静,和昨天一样。豪猪家从来没有邻居来串门,啥也不用担心。他家少一个孩子,谁也不在意。后来,她隐约听说那孩子扔在沙棘滩,被齐家抱走了。

老婆子仍旧出门拾荒,悄悄观察裁缝家。裁缝忙得压根就没有时间去看婴儿。沙漠里冬天太冷了,孩子抱来抱去也不行。

腊月三十,老婆子在杂货店门口捡一堆纸壳子,斜眼一瞥,裁缝家店门口停着一辆客货两用车正在装东西。邻居家媳妇抱着小孩走过来,把孩子还给裁缝。婴儿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小脸儿。

中午时分,那辆车轰隆一声开走了。老婆子的心啪嗒一声掉进胸腔里。再也不用担心。

也怪,打那以后,裁缝一家再也没有来过。街上店铺里全是卖羽绒服的,估计生意难做。

家里人对她好不好的,也无所谓。反正哪天死了,她就把这个秘密带走,打死也不说。

眼下,杂布让她去顶锅,这个倒是可以。至少全家都认为朱歪嘴生的小孩不是豪猪的,这个把柄让她扬眉吐气。至于别的,她不管,死猪不怕开水烫。

无言的结局

老齐和司法所的小徐走进豪猪家的院子。

破败的屋子,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炕上躺着刚出院的杂布,脸上的纱布才拆下,整个脸像个猪头,肿胀,布满疤痕。线穗儿斜着眼睛煨炕,哆哆嗦嗦把一些劈柴塞进炕洞。杂布奶奶乱糟糟的白发,高颧骨,眼窝深窟窟的,射出来的光有些瘆人,像个老巫婆。

老齐心里嘀咕:这人家,全是七拧八翘的,没个正常人,像从地狱里钻出来的。而且屋子里的味道令人作呕,是古墓里捂坏的那种霉味。

“老阿奶,”小徐开口道:“恰仓的事情他们可能没告诉你,现在找不到你儿子儿媳——要是你知道的话,打电话喊回来,这件事必须解決,躲起来不是办法。”

“儿子的手机丢了,没钱买新的。”老婆子嘴唇蠕动,眼神怪怪的,盯着老齐看。

豪猪的手机确实丢了,因为老齐赶羊时捡到。一个摔坏屏的破机子,没密码,打开有豪猪丑陋的自拍。看了聊天记录,两口子心理变态扭曲到难以想象。

“奶奶,他们难逃一劫,跑了不顶事。该赔钱就得赔,该做亲子鉴定就得做。”杂布坐起来,几乎在恳求。

老婆子嘴巴又蠕动几下,说:“家丑,家丑啊。歪嘴生的不是我家的孩子,我当然知道。于是,我教唆儿子扔掉小孩。后来打听到在齐家,我逼着儿子去弄钱,他不去我就撕他的嘴,抓他的脸。后来,我想把恰仓弄回来,就打骂儿子,让他去闹腾。我一辈子就爱个钱,别的啥也不管。要脸这种事,不可能有。你说良心?良心才值几个钱?你们抓我走,与儿子无关。”

小徐愣了一下,这番话在预料之中。在小徐看来,老婆子比豪猪还要难缠。他说:“老阿奶,我们不希望你说谎话,你必须得知道,这事你顶不下来,牵扯的东西多。恰仓是不是你儿媳妇生的,现在很难说。”

老婆子垂下头不说话。屋子里冲撞的气味一波一波袭来,老齐觉得自家的牛圈都比这屋子干净。

“老阿奶,亲子鉴定必须要做。你几句话不顶事。”小徐继续劝。

“事情都是我干的,至于那俩货跑哪儿了,”老婆子伸开手臂,做出一个愤怒的姿势,“他们能给我说?你们想想,能把我撵到草棚子里七八年,会说给我去向?”

老齐忍不住插嘴:“你都草棚子里爬出爬进多少年了,到了讨饭的地步,还替他们揽事?”

老婆子把拐杖朝着地上捣了几下,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老齐:“我对不起你。老婆子毁了你的日子,爬草棚子是报应。豪猪一家子雷劈死也活该。”

小徐沉默了一会儿,对杂布说:“希望你能联系到他们,尽快告诉我。”

杂布脑袋点得鸡吃米:“我理解齐叔的心情。一旦能打通我妈手机,绝不隐瞒。”

老齐和小徐走出院子。巷子里别人家都整齐干净,庄门口开满花朵。只有豪猪家破败得废墟似的,墙缝里冒出杂草。老齐感到有些悲凉,人能把日子过成这个鬼样子。

“齐叔,”小徐转头看了一眼豪猪家的院子说道,“事情怕是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你的钱很难追回。”

老齐觉得身体里有两个心在搏斗,一个心要求他告到底,水落石出,讨个说法,拿回他过去受到的屈辱。而另一个心,可能是内心深处的,真正的心,要求自己放过豪猪一家——不过是个可怜人家,像猪狗一样生活,不原谅,也不追究了。

“看见杂布的奶奶我觉得难受,”老齐答道,“活得半人半鬼,草棚里爬出爬进,怪恓惶的。这样吧,我也就是虚张声势告他们,钱就算扔进水里了。一家子活成这个鬼样子,告赢了又能怎么样?”

“齐叔,人人都说你老实,”小徐说,“其实你善良。看见杂布奶奶,你已经不怨恨了,对吗?”

“是的。你看线穗儿,一脸傻笑,哆哆嗦嗦,可真够悲惨的,”老齐说,“杂布也猪头样子,人不人兽不兽的。唉,就这样吧。”

老齐心里两股力量拧巴好久,内心深处的心占了上风。只要得到安宁的生活,他愿意放下所有的怨恨。人在做,天在看。他深信这一点。

他们在乡政府大门前道别。小徐走了几步,回头看,老齐大步流星走了,家里麦田黄了,得赶紧回去收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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