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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儿子谈谈

时间:2024-05-04

李敏

李世林一夜没睡好。

今天七月初六,是他七十三岁生日。按理说,生日也没啥特殊,谁不过生日呢。但儿子女儿要回来,正好星期天,上二年级的孙子不用上学,也能回来。他得打起精神,准备一下,家里没吃的没喝的还又脏又乱,那可不像话。还有,儿子难得有空,他必须和儿子好好谈一谈。

昨晚像是睡了会儿,也像一点儿没睡着。失眠的人,睡觉成了一种折磨,翻来覆去,如架在火上烤烧饼。每次翻身,李世林能听见骨头咔咔作响,他真怕一不小心自己散成粉末。漫漫长夜让人看不到头,好不容易等窗逐渐透亮,传来鸟叫。他动动腿,再动动胳膊,试着动一动腰,像个冬眠醒来的蛇,艰难爬起身。

他慢慢进了厨房。他想喝点小米粥,像老伴熬的那样,稀,却黏黏的那种。昨晚加吃了一次止疼药,胃发出了严重抗议。

七年前老伴儿撒手走了。也真是奇怪,他紧接着生了场和老伴儿一样的病,幸好发现早,胃被切除了大部分。卧床近两个月,人瘦得似乎缩小了一半,心肺紧跟着也出了毛病,下地走路时,没一点力气,后脑勺疼。医生查来查去,说心脏血管动脉硬化,建议放入支架。但李世林说住够了医院,坚决不做。儿子李盛知道他疼钱。一个支架好多钱呢。他们确实不富裕,前不久,李盛争取到政府经济适用房,除了房贷,还有两张透支的信用卡,只能先这样。

李世林真心怕自己一头栽倒。手脚麻木得厉害,头里像装一台粉碎机,轰轰响,他真怕自己头脑突然被搅烂,一头倒下去。这几日更骇人了,感觉像把头伸进了空缸里,耳朵里安装了个放大器似的。他得告诉儿子李盛,不能老胡乱找点药吃。虽然他怕再住院。住院不是好滋味,还要耽误李盛上班。李盛工作的玻璃纤维厂,制度苛刻得很。儿媳妇在春来饭店端盘子,挣钱不多,一家人还得指望他那点工资。更重要的是,去年,孙子小乐姥姥生了大病,花了钱也没救过来。他上次住院期间,也花钱不少。

他扶着橱柜,慢慢弯下腰,拽出小米袋子,直起身,倒进锅里一点米。小米看上去结了块,有些黑点。他捏起点闻了闻,没闻出什么味道。自从开始熬中药治前列腺,鼻子似乎是失去功能似的,闻什么都是中药味,要么像隔了层玻璃,啥味道闻不到。他扶着墙出去,找来老花镜,又扶着墙回来,盯着小米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小米上有些黑的小虫子,他连同米袋子扔进垃圾桶,气愤地盖上了锅盖。也是,他已经很久不做小米粥了。一个人似乎不配熬小米粥,要熬那么久,米少了不值当,米多了又喝不掉,剩下不好喝,倒掉又舍不得,每次让人纠结。但总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李世林找到了一罐很久的八宝粥,看不清保质期也懒得去看,弄了点热水泡了,不温不凉地喝了下去。

儿子李盛打来电话,说,爸爸生日快乐。我有点事去趟厂里,忙完我们就赶过去。您不能多吃甜,小乐妈给你买了无糖蛋糕,中午咱一起吃午饭。

李世林说,知道了,别乱花钱,我准备饭菜,你别着急,路上慢着点。

怎么也得和儿子好好谈一谈。他挂了电话,对自己说。

打开冰箱,他却非常清楚闻到了发霉的味道。一侧是半玻璃瓶豆瓣酱,上面生了一层白毛,几棵发黄油菜,最上层放了两个馒头,他拿出馒头闻了闻。他突然发现两个馒头方方正正的,这让他很吃惊,扶正眼镜仔细看,馒头有了裂口,是方方正正的。李世林从来没记得买过这样的馒头,馒头不都是圆顶的吗,不管是买的,还是以前老伴儿做的,都是圆顶的,可今天,为啥是方方正正的?李世林想不清楚。脑子里似乎有迷雾,怎么也拨不开。他把两个奇怪馒头扔进垃圾桶,坐沙发上想了一会儿。为什么会出现两个方形馒头?他很生气也很难过,心脏突突跳,他不知道是生馒头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最近老爱生气。他想出去一趟,省得一个人在家生气。也该去趟超市了,冰箱里食物没了。他得去买水果,蔬菜,点心,要不孩子们回来吃什么呢?

出门后,他又想起两个方形馒头,重新从腰里拽出拴着长绳的钥匙,打开门,去垃圾桶拎起那两个馒头,他要把这两个该死的方形馒头扔掉。

太阳很大,白花花地刺眼,散发着灼热。小区草地上的草都被晒蔫了,花圃里的向日葵,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子。木槿花散发着热烘烘的味道。路边两棵白杨树的叶子有些被晒焦了,落在地上。橡膠垃圾桶被太阳炙烤出难闻的塑料味,混合着腐烂恶臭,成群的苍蝇围着垃圾桶飞。

富源超市老板娘是个体形高大的大胸女人,笑起来嘎嘎响,李世林原来觉得她很漂亮,今天却发现,她竟然纹有两道蓝色粗眉毛,像两条大青虫趴在额头,上唇很短,嘴唇外翻,露着青紫色的牙龈,看起来有点凶。

李世林挑了松软面包,又放下,挑了孙子爱吃的脆雪饼,挑了莲藕、芹菜、青椒、西红柿。莲藕他不吃,牙齿嚼不碎,但女儿爱吃的。他挑了一包香肠,王香堂家的,他家香肠茴香多,李盛从小喜欢吃,小时候给他一截,稀罕得很,总是不舍得吃快,用门牙咬下一点点,吧唧吧唧嚼半天,头左右一晃一晃,小馋猫的样子。他总觉得还有样东西没买,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可真让人难受。他又挑了香菇、葱、姜,还有鼓鼓一包干木耳,还是没想起来。

他在超市转到第三圈,终于看见了食品区的馒头。他攥着购物车把,向老板娘走过去。他小心翼翼问:“咱,有没有方形的馒头?”

老板娘疑惑看了他一眼,手一指:“馒头,在那,过去拿就是。”

李世林过去又看了一遍,没有方形馒头,只有圆顶的,像一个个小光头。

他又过去问老板娘:“我说,方形馒头,有没有方方正正的馒头?”

老板娘正在为一秃顶男顾客结账,她停下来,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顾客也张着嘴巴看他。老板娘剜了他一眼,重新给秃顶男算钱结账。结完账,她对李世林喊:“老头子,闹事吧,方形馒头,蹊跷啊,你咋不要方形鸡蛋,方形皮球,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呀。”

李世林吓了一跳,他后退了一步,拿手背擦了一下额头。老板娘嗓门很大,周围人都看他。瞬间,他恨不得缩进鞋子里去。他不闹事,只是想确认一下,有没有那种方方正正的馒头。他记得上次是在这超市买的,但他不敢问了,逃也似的离开了。

李世林从没吃过水泥,却突然感觉到嗓子里水泥的味道,简直要把人噎死。

他急急往回走。他要去垃圾桶里找回那两个馒头,让她看一看是不是方形的,让她知道自己不是无理取闹,也不是老糊涂了。

垃圾桶已被清理干净了,黑洞洞像张开的大嘴巴。收垃圾的人簡直是和他对着干,这么一会儿就收走了。他唉唉叹着气回家,拽着栏杆爬上二楼,却发现自家的门洞开着,这么说,他根本没关门。他狠狠关上门。今天是怎么了,难道真是老糊涂了,还是最近吃药太多,脑子出现了问题,把方形面包看成了馒头?但明明记的是馒头的。他气呼呼地躺在沙发上。

金龙落地扇头摇来摇去,呼呼地搅动着空气,空气也是热的。风扇有些年岁了,每摇一次都要咔咔响两下。李世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儿子回来,一定要和他好好谈一谈。天和堂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中医,一再嘱咐他,要和儿子说一下病情,一个人硬撑可不行。他还要与儿子说一下方形馒头的事。还有,蝉在夜晚是不叫的,为啥他晚上躺在床上,会还听见蝉吱哇吱哇地叫,为啥厨房那个多年红褐色老橱柜,突然变了颜色?这些,迷雾一样一直堵在他心里。

躺在沙发上的李世林抬头看见了窗帘,黄色小碎花窗帘灰突突的,玻璃灰突突的。自从老伴走后,窗户就没好好擦洗过,真像主人死了很久,没有人居住的房子一样。这种想法让李世林自己吓了一跳。他爬起来开始收拾东西。他把沙发散乱的衣服收到了衣橱里,把墙角纸盒子踩扁,码在门口,把八宝粥空罐子,啤酒瓶子,空茶盒,破旧相框,掉抓手的锅盖,塑料桶,沾满污垢的塑料筐,通通归拢进一个废弃的红色塑料大澡盆里,还满满装了一大塑料袋。家里怎么堆了那么多无用的东西。他用一个旧毛巾蘸了水,擦了电视柜,擦了茶几,厚厚尘土抹掉,家具发出光亮,屋里亮堂起来。李世林有点兴奋,他强烈希望改变些什么,具体什么他说不上来,但他觉得就是要改变一些什么才好。

李世林搬了一把椅子到窗边,又搬了一个方凳摞上,他想把窗帘摘下来洗洗,上面灰尘实在太多了。老伴在的时候,每年都会洗一下。那时,他还健康,不用小凳子,一步就能踩到椅子上,再一步踩到窗台,解下,递给老伴,老伴接过放进洗衣机,洗干净后,喊自己再挂回去。窗帘是不用晾晒的,洗完直接挂上去,开着窗,风一吹,洗衣粉的香味还没有散尽,半晌工夫,窗帘就干了。想起老伴儿,李世林心里有个地方就软了一下。

李世林刚刚蹬上椅子,脚一滑,一下坐到了地上,屁股着了地,疼痛从腰传上来那一霎间,他以为自己的腰杆断了。他默默躺在地上,地面冰凉。他绝望极了,不知怎么和李盛交代,恨不得就这样死去算了。

过了一会儿,他试着动了一下,再动一下,竟然慢慢地站了起来,虽然腰椎还很疼,这已经让他很满意了,这样就不用麻烦去医院了。他心疼孩子,工作都那么忙,只要能自理,慢慢地会好起来,顶重要是能安安稳稳过个生日。

窗帘不洗了,脏就脏,先那么挂着吧。阳光不知疲倦地破窗而入,有点霸道,有点不管不顾,他的狼狈和衰老,被它秋毫明察。他突然就对刺眼阳光充满了厌倦。他要遁逃,躲到阴影里去。他最近格外想念老伴。老是梦见她。

九点,他在厨房把菜该洗的洗了,洗了三个苹果,擦了手。女儿小霞爱吃苹果。用毛巾擦了一把脸,站在风扇前吹,一阵风吹过,脸上紧一阵清爽。腰椎有点疼,他找了两粒布洛芬胶囊吞了。

儿子李盛还没回来。李世林觉得他要回来了,大玻璃杯给李盛泡了杯老干烘茶,李盛总是进门就找水喝,像个小牛犊,咕咚咕咚一口气喝饱。他一会过去摸了一下玻璃杯。一会再摸一下,觉得有点凉,后悔冲泡早了。李盛肠胃不好,不能喝凉茶,再说,老干烘茶叶要有温度才香,他倒掉了一半自己喝了,又添了些热水,去窗前看了看。一会又看看。

女儿李小霞回来了,手里提着几个塑料袋,给他买的凉鞋、衬衣、水果。凉鞋是软底的,不大也不小,衬衣比量了一下,也合适。女儿的确是小棉袄。李世林心里热乎乎的,嘴里还是埋怨女儿乱花钱。看都合适,女儿很满意了,卷好袖子去了厨房忙活,洗锅盖,刷水池,擦灶台,把洗好的水果放在竹篮子里沥水。她把一棵葱扒了皮,揪掉黄叶子,掰掉了葱根,转身去了厨房。他知道。女儿是准备给他做长寿面了。从前他生日,老伴儿总是给他做长寿面。把面里打上几个鸡蛋,使劲地揉。俗说,软包子硬面汤。她把面和得硬硬的,擀成薄饼,再用刀切成丝,硬硬的面条带着香味儿捞出锅。带葱香的卤子浇上去,他能吃三碗。多少年了,他真怀念那碗硬硬的鸡黄面。老伴儿走后,女儿记得爸爸过生日的时候会吃碗面,但是懒得去手擀,总是做碗挂面条。挂面有一股机器的味道,吃不出面的香味儿。女儿嫁人后,学会了做饭,这两年过生日,都会给他做一碗手擀长寿面,虽然不如老伴儿做得筋道,李世林也知足了。女儿随老伴儿,长得娇小,找个女婿却是个光头大高个,做事不太靠谱,给人家做担保贷款,人家还不上银行的钱,跑路了,他两口只好负担了贷款人的九万多块钱。两个人都在五金厂上班,工资加起来不到六千块,吃喝拉撒都紧巴巴的,还要给人家还贷款。闺女气得和女婿扯了离婚证,但却还在一个屋檐底下过。两人一会儿分,一会儿合,三十四了,还没要个孩子。如果老伴还活着,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

他心疼她,想问问她和女婿的日子,但话到嘴边,倒说不出口了。这种事,女儿也不主动跟他说,也许是不好意思。老伴儿在该多好,帮她拿个主意。谁家把花床单洗了,晒在窗下两棵银杏树之间的尼龙绳上,风偶尔一吹,荡一下,再荡一下。

女儿在擀面的时候,儿子李盛带着媳妇和小乐回来了。小乐九岁,脸蛋红红的,进门就扑到爷爷身上,小手胖乎乎的,手背几个小窝窝,李世林握住,凑上胡茬扎一扎,小乐咯咯咯咯地笑。

儿子李盛似乎黄瘦了些。他把两瓶金六福酒放下,又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包菜小心放在餐桌上。他出了不少汗,蓝色的衬衣背上颜色深了一些。他站到风扇前,把衬衣脱下来抖风,嘴里嚷热,真热。儿子长得像他,个子高高的,方头大脸的,体形不错的,可这两年不知怎么就瘦成那样,腮帮子陷下去,眼窝也深了,有了些驼背,看上去少了点活力,大概是上夜班熬的吧。他人实诚,在厂里是个班长,钱不多发,活儿倒是比别人干得多。三班倒,下班却不舍得睡,还要用那辆比亚迪兼职滴滴司机赚些补贴。儿子举着胳膊站在那儿吹风扇,像是投降。儿媳妇瞪儿子一眼。让他把褂子穿上。儿子讨好地说:“扇一会,一小会儿就行。”李盛有鼻炎,说话声音囔囔的,像得了感冒。

小霞招呼了一声哥嫂,冲小乐喊:“嗨,小乐警长,沙发上那盒子里,给你买的枪。”她继续在那儿擀面条,鼻头上蹭了点面粉,额头上有了汗珠。

小乐最大梦想是长大当警长。看到玩具枪,哇哇叫着,向爷爷显摆。

李盛說妹妹,又乱花钱。回头对媳妇说,你找出小乐写的字让爸爸看看,我去和小霞做饭。李世林听了,心里骂了句“个臭小子”。儿媳妇的厨艺其实也不差。这儿子真的是越来越没出息了,疼媳妇谁不疼,但疼在家疼,哪能拿到面上来,哪有男人去下厨房,让媳妇一边看的。

儿媳妇一对虎牙,性子安静,李世林倒是喜欢这个儿媳。她翻手机,找出孙子写的字让李世林看。说:“你儿子不禁人家忽悠,这暑假,花了八百块钱,给小乐报学习班学书法,爸你看看,花八百块钱买的字值不值。”

李盛在厨房喊:“不报个班,咱俩都上班去了,谁看着他,再说,写好了字,是脸面,是吧,爸。”

李世林想说,学不学无所谓,自己写了半辈子也没写出什么名堂,但终究没说出口。他夸了孙子,给小孙子说了些写字要领,小孙子听得很认真,说:“爷爷,我老师这么教我的话,我早就是我们班最厉害的啦。”

李世林说:“得空回来,我教你呀,你肯定能成你班最厉害的。”

“噢力给,拉钩钩。”小孙子伸出肉乎乎小手指。

李盛又从厨房伸出头,对媳妇说:“对啊,家里有个书法爱好者啊,还花那份钱,以后咱不花了,送小乐到这里让爸教算了。”

李世林说:“别寻思教不了,咱也是好好临过几年帖的。”

媳妇说:“小乐皮,狗都嫌,怕爸爸受不了他吵吵。”

李盛说:“开学了,让爸给小乐布置书法作业,过段时间检查嘛,小乐,你老师是不是表扬你写字好来着。”

菜上齐后,大家围桌坐下。一碟猪耳朵拌黄瓜,一碟韭菜鸡蛋,一碗排骨莲藕,一盘花生米,一盘切片香肠,还有李盛带来的五香鹌鹑蛋,泡椒鸡爪,小霞扳着指头数了七个菜,说,凑八个吧,回头去厨房,端出一盘切段黄瓜和水萝卜。女儿做菜还凑合,怎么也没法跟老伴儿比,老伴儿做菜,真是又麻利又灵巧,色香味俱全,干什么像什么,炒个西红柿炒蛋,黄是黄,红是红,再撒上点香菜。那就有了绿色,看上去就非常有食欲。土豆丝切出来,又细又匀和,麻辣,醋熘,爽爽脆脆,没人比得了。

李盛拆开一瓶金六福,倒了杯酒,给李世林也倒了半杯,端起来看了看,喝了一口,又看了看,留下三分之一,放到父亲面前。又给妹妹小霞倒了半杯,非让她尝尝,小霞抿一口,两颊立马生出两朵红晕。李世林说,给小乐他妈倒上点啊。李盛笑着看了眼媳妇,递给她一段黄瓜,说:“爸,她不能喝,怀上了。”

小霞惊喜地叫了一声:“哇,怪不得今天哥做饭呢。”小霞高兴得露出一对虎牙,牙齿上沾了一点韭菜屑。

李世林觉得自己头顶有股热流。刚刚和小孙子拉钩钩,那肉乎乎温软软的感觉还停留在小手指上。他拾起筷子蘸了酒,让孙子小乐舔一下,孙子探过头舔了,伸着小舌头,跳着脚呀呀叫,大家都笑了起来。

小乐妈妈吃得很少,不动荤腥,只用筷子挑了一点蔬菜吃。小霞端了碗长寿面,倒上醋,端给嫂子,她喝了一大碗,直夸好吃。李盛吃得很香,呼噜呼噜喝汤,咀嚼声音很大,像饿了三天,李世林想起曾经喂养的小猪崽,心里再骂句“个臭小子”。三个孩子不停给李世林夹菜,他面前的碗里堆得满满的。李世林既高兴又悲伤。

饭该吃的已经吃完,喝完了酒,小霞把剩菜往厨房里端。儿媳妇起身收拾碗筷,拈起饭桌上掉落的馒头屑和骨头,归到一个硬纸盒里,说回头端给那个流浪猫吃。她嘱咐小霞把剩菜倒回锅里,让爸爸下午热了吃。李世林让他们把剩下的鸡爪啥的带了回家吃,他一个人吃不动。

小乐还在玩他的玩具枪,一会儿别在腰上敬礼,一会儿瞄准窗外哒哒哒。小霞在水池洗碗,小乐妈站在一边,两人低声说着话,小霞不知说了啥,小乐妈用食指点了小霞额头,骂“个死妮子”。

李盛摸出香烟,小乐妈咳嗽了一声,李盛吐了下舌头,及时把烟卷塞回烟盒,放到一边去了。他给李世林倒了杯茶,双手端给他说:“爸,最近怎么像瘦了点,身体没觉得不舒服吧?”

李世林鼻子一酸说:“没有,头发长了显得吧,爸爸好着呢,放心吧。”

过了一会,李盛又说,爸爸,要觉得哪里不舒服,要及时给我打电话和我说,不能挨活哈。

嗯呐。我知道。李世林说。

这时候,他应该和儿子谈谈的,他其实很想和儿子谈谈,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好像那些话黏在了喉咙里,怎么也不肯出来。他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辈子做父亲端着惯了,就像一个人一直待在高处,突然有些下不来,还在处处端着。

正是晌午,外面日头很毒辣。小区里都非常安静。这样的午后,吃完饭,整个人就懒洋洋的。李世林喝了一点酒的缘故,脑袋发沉,身子发虚,他按了一下突突跳的太阳穴。

李盛说:“爸爸你睡一会儿,我们回家,我三点半去上班,小乐妈也该累了,她这几天孕吐厉害,老是吐,吃不下东西。”

儿媳妇听着说要回家,拿着自己的小包背在肩上。小乐也拿了玩具枪斜挂在身上,抱了抱李世林的腰。小霞也拿起了自己的电动车钥匙。

他想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他看着儿子发动了摩托车,突突突轰鸣中带着妻儿离开了。小霞叉腿坐在电动车上,一边戴口罩,一边嘱咐他:“爸,快回屋,怪热,电视柜边茶盒里,我放了六百块钱,你想吃啥就买啥,别不舍得,好好做饭吃,别老凑合啊。”他听了,摆摆手让她走。小霞走了。他鼻腔里就慢慢涌上来一股酸。

屋里恢复了安静。酒的香味还在,韭菜鸡蛋的香味还在,落地扇呼呼吹着,左右摇头。咔咔。咔咔。

儿子的火机落在沙发上,李世林拿起来,贴在心口,然后又紧紧握在手里。太阳慢慢下沉,李世林看见窗前地板上的太阳影子,一点点移动,直至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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