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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时间:2024-05-04

征鸿

年过半百,父母仙去,连老宅都已归属弟弟,我的回家就是去看看那老屋,去缅怀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吧?

大门口一蓬乱草,几茎蒌蒿,长得那么高了;锁头也已锈迹斑斑,开了好久,我才把门打开。用力推开铁门,好在天井里水泥抹地,杂草无处扎根,只在墙脚生了几棵小榆树,枝杈横生;水泥缝处生了几株曲曲菜,开着几朵黄黄的花,举在空空的院子里。

我照例看看空调外机后面:父亲原来养过一大群鸽子,那外机后面就曾有个鸽子窝。现在,窝还在,所有的鸽子早已不见了,一只鹁鸪静静地孵在窝里。

不去惊扰她,就让她安安静静地守护自己的孩子吧。

我轻轻地打开屋门,一只小壁虎啪嗒掉在地上,慌慌地逃去,留一只断尾在地上跳来跳去。

迎门的圈椅和八仙桌,早抬到弟弟那边去了,偌大的两开间房里,只北墙那儿一个大瓮,靠西墙一张沙发,整个屋子空荡荡的。

推开灶间的门,一愣神,那不是父亲吗?正蹲在灶边烧火。花白的头发,还是那件泛黄的白衬衣,抬头冲我一笑。

“爹”,我冲口而出,可一眨眼,灶间里空空如也,哪儿有父亲啊?

哦,父亲是“回来”看看我呢。

2010年母亲去后,那老土屋的精气神也随着母亲去了——北墙上裂了那么宽的纹,向外倾斜,砖基础也开始脱落——老屋显出了惨淡的颓象。

那几日,老是梦见母亲,跟我说:照看好你爹啊。

母亲,是放心不下父亲的房子啊。

于是,我和弟弟商量后,给父亲买下了后邻的四间砖瓦房,了却母亲一桩心事。

父亲搬进了新居,原来的老土屋似乎更是气数已尽,屋顶塌陷,后墙要不是柱子撑着,就倒了。

万一倒了伤着人……

我赶紧找来挖掘机,推平了老土屋,埋葬了一段无法释怀的岁月……

我推开东里间卧房的门,一切宛然如昨:炕上一床被卧,用床单蒙了;过冬的煤炉和烟囱还没拆,立在炕边;东墙角一口衣箱——那是当年母亲的嫁妆——上边是液晶电视;沙发和茶几上,一层灰尘,父亲干环卫工人时捡来的那只玩具狼狗蹲在茶几上。衣箱的角上,一只麻雀,早已死去多时,风干成了一具小小的骨架。进来了,却找不到归路,定是挣扎了许久,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倒毙在那里。

我掸净灰尘,在沙发上坐下来,再仔细看一眼屋里的一切吧。

咦?衣箱上不是父親存放照片的那个纸盒吗?我赶紧拿过来,打开盒子,真的,是那些照片……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是四十多年前在外参军的叔伯哥回家探亲时照的,一张四口之家的半身照。正值冬天,父亲戴一顶帽子,一身中山装,两眼目视前方,样子有些拘谨;母亲面相清俊,穿一件老式的大襟袄。他们都袖了手,坐在凳子上。我和弟弟站在他们身后。弟弟绷着脸,忍住笑;我抿着嘴,似笑非笑。

那时候,一家人日子虽然有点紧巴,却也其乐融融。父亲在生产队上工挣工分,日日早出晚归;母亲在家里料理家务,照管我们哥俩,常年还喂着一口猪。每每父亲收工回家,我们哥俩放学归来,迎到村东的小桥那儿,爬上父亲的小推车,一边一个,父亲边走边唱起“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志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老来的父亲常跟我们哥俩念叨,那是他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刻,看着西边天上的晚霞,再看看车上的孩子,一天的劳累就都化了……

这是一张彩色照片。那是我用自己的相机照的,大概是2009年,在弟弟的冬枣园里,一片绿意盎然。弟弟骑了电动车,旁边站着他的儿子——晓迪,怀里搂着侄女,他那张被太阳晒得红红的、饱经风霜、满是褶子的脸,灿烂地笑着。我的宁宁三岁,穿一件红色小背心裙,站在前踏板上,嘟出了舌头,萌萌的,着实可爱。侄子晓迪正上高中,黄色的篮球背心,书生意气,风华正茂,也开心地笑着。

时光荏苒,一晃十四年过去,东南大学研究生毕业的侄子已入职华为,远涉重洋,去了尼日利亚,我们偶尔通过电话或者视频,看看非洲景色,了解一下异域风情。女儿也已考取了师专,正在淄博读书。

这一张是在千佛山上。

从2007年到2010年,母亲一直和医院打交道。2009年,母亲已病体支离,在市医院里,又是彩超又是CT,确诊尿潴留,给母亲戴上了导尿袋,一辈子爱干净的母亲让病折磨得顾不了那么多了,先保命吧。

时过半年,母亲的病愈发厉害,经常忘事:锅里没添水,就点火烧开了,锅烧红了,高粱秆扎制的锅盖烧着了;时不时地摔跟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不能这样耗着,我和弟弟赶紧陪母亲去了省立医院,三番五次的检查过后,确诊为脑血栓,中西药足足开了一蛇皮袋。

那照片上母亲形容枯槁,紧锁双眉,坐在椅子上,我和弟弟站在身后。那是趁检查间隙,看母亲气色好点,我们想陪母亲到千佛山看看。一听说千佛山有庙,母亲同意了。我琢磨,一则母亲不愿拂了我们一番心意,再则她也许想到菩萨庙里烧烧香许许愿吧。到观音像前,母亲让我们捐了点香火钱,她焚香下拜,虔诚无比。我也跪下来,为母亲深深祈福。

回家后,中药西药一起服用。又过了半年,病情仍然未见好转。于是我和弟弟又踏上了赴北京求医的路途。清楚地记得,途中,长途客车CD机上播放了一曲满文军的《懂你》,画面上那母亲慈祥如我的母亲,喂饱了孩子们自己舔干净饭碗亦如我的母亲,一灯如豆连夜赶制棉衣亦如我的母亲,目送孩子远去、翘望孩子归来亦如我的母亲……

我面朝窗外,泪落如雨,弟弟眼里也泪水盈盈……

在301医院排号,一等等了四天,还没排上。我问好了专家,挤进诊室,扑通跪在那位老专家面前:

“大夫,我们打山东来,都四天了,还没排上号,我母亲一个劲的摔跟头,都鼻青脸肿的……”

见此情景,老大夫对旁边的实习生说:“加个号条吧。”就这样,经过检查,最后确诊——帕金森!

我顿时呆若木鸡,茫然无措。

大夫告诉我,就目前的水平,只能服药延缓病情,没有任何根治方法。

此前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且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

那天,看着母亲气色好点,我想带她去天安门。母亲笑笑:大老远来北京趟,去看看吧。

我们来到天安门前,用相机留下了那宝贵的瞬间,只是母亲病体欠安,面色惨然。

熬过了几个月之后,2010年的中秋节,母亲撒手西去,彻底解脱了病痛的折磨,一下子把我的心扯了个粉碎……

最后一张照片也是在天安门前,时间是2017年4月20日。我们哥俩一左一右,父亲站在中间,面色凄然。

2017年3月底,父亲突然病倒,高烧不退,在镇医院输液三四天,一点起色没有。转到区人民医院,一连七八天,用上退烧药,不烧了;泄了药劲,又烧起来。最后大夫让我们哥俩用物理方法为父亲降温:又是敷冰袋,又是擦酒精。一切手段用尽,烧,还是没退!大夫们也一筹莫展。只好又转到市里的医院。和县医院一样,四五天依然没有退烧。4月8日是星期六,我正在医院守护父亲,一大早突然接到妻子电话:家里的文具百货店突然失火,二十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弟弟赶了来接替我守护父亲,我回家料理一下,临行我再三嘱咐弟弟:无论如何,瞒过父亲!

回家一看,店里一片狼藉:四间房里成了黑洞,吊顶塌落,玩具、文具都成了一团黑塑料疙瘩,图书都烧成了纸灰……

好在房子没有大碍。

此時此刻,我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在他们面前,你得挺住!你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白天我忙着清理烧毁的货物,晚上我跑到母亲坟前失声痛哭。忙活几天后,我又赶回医院。毕竟,弟弟还得管护他的二十多亩冬枣树。

那几天,我出了病房热泪盈盈,进了病房强颜欢笑。拙于心计的父亲从未看出苗头,邻床的病友、来自博兴的王春亭老爷子看出了端倪,追出病房悄悄问我:“孩子,这几天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吧?”

我对老爷子和盘托出。王老爷子回到病房,用反字写下“好样的”三个字送给我,然后对父亲说:

“老李哥,养了俩好孩子啊。”

“凑合着吧”,父亲一脸憨厚的笑。

高烧依然不退,我们只得考虑转院。由于无法确诊,我清楚地记得,诊断书上竟然打了两个“?”。

再次来到北京,去了协和医院就诊。最后的诊断结果是:社区获得性肺炎。用药两天后,病情基本稳定,不烧了。诊治间隙,我们带父亲去了天安门广场,拍下了这张照片。

在回程的路上,我驱车飞驰在荣乌高速上。弟弟这才将失火的真相告诉父亲,父亲老泪横流,隔着座位捶我:

“鳖羔子,咋不早跟我说呀,咋不早说呀?”

我一边开车,一边擦去腮边的泪水。

到家了。

父亲非要去店里看看。店里那狼藉的样子,他受得了吗?!我直接开车回了村里。

父亲慢慢康复了。

两个月之后,我的门店整饬一新,在冲天的鞭炮声里重新开张!

可就在2019年的春节,父亲和从东营专程回家过年的他的83岁的老哥哥团聚后,激动不已,三杯酒后,不幸溘然辞世……

那一刻,我的心如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哪里……

不论哭着还是笑着,日子都一天天过去了。

我从思绪里回转来,抬头看看窗外,前院那株老白蜡葱茏了一片绿意,可就在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它的叶子落得一片不剩……

我站起身,准备走了,一回头,茶几上的狼狗正朝着窗外侧耳倾听,是目送我远去,还是在等老主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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