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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与人学的二重奏

时间:2024-05-04

唐艳萍

当代女作家肖勤的长篇小说新作《血液科医生》一经问世,便显现出独特的姿态。其独特不单在于它涉足的是现当代文学史上并不常见的“医疗现实题材”,更因为它本着医学科普的初心,力图呈现一曲科学与人学的二重奏。小说以山城医院血液科为主要故事空间,采用单元叙事方式,讲述了血液病人与医生携手“战”病、守护爱与希望的故事。其实,与其像封面所注明的、将它定位为“医疗现实题材长篇小说”,倒不如说它是“科学小说”。前者只是标明了它的题材类别,而后者却概括了作品性质与价值取向。所谓科学小说,不等于也不包括“科幻小说”,它是对现实科学的文学反映,“就是根据主题的需要,将有关的科学知识也恰如其份地描述出来,既深化了主题,又传播了科学文化知识”(汪志:《论科学小说》)。

科学小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是一个“被消失者”。我们知道,中国新文学是相伴着“科学”与“民主”两面大旗而诞生的,新文学与科学有着天然的荣亲关系。二者的确曾度过一段“蜜月期”,即清末民初热极一时的科学小说(science fiction),只是后来随着“科幻小说”之名的兴盛,科学小说日渐身份模糊。尤其是现代学科分化和分工日渐精细,科普的功能更多由专门化的科普文章及读物所承担,于是文学与科学、尤其是小说与科学日益分道而行。固然,科学小说无论从命名或实质上都从未真正退出过文学舞台,它只是辗转到幕后,不常为人们所关注。例如,当代文坛不乏汪志这样的科学小说倡导者和创作人,但即使是汪志一系列颇具规模的科学小说及相关论著,也从未真正进入主流文学界的视野,甚至于更显眼一些的科幻文学,也难免如此遭遇。因此可以笼统地说,我国当代纯文学是缺乏科学“因子”的。而《血液科医生》的出版,正是促使这一局面走向改观的一个契机。它将科学小说身前的帷幕揭开一角,叫人们有了窥探科学与文学之关系的愿望和途径。

《血液科医生》无疑是以科学的态度进行文学想象与描绘,它忠实地进行医学知识科普,但又不限于单纯的科普,而是将笔触伸向世道人心,诠释了“科学即人学”。也可以说,小说秉持的是“大科普”的理念,构筑了一个复调的叙事表意模式,即“医病”——“医心”——“医世”。它们是层级递进的关系,最浅显面写血液疾病本身和诊疗过程,更深层次观照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爱和守护、强调希望之于生命的意义,最终指向的是医患关系,亦即家国大义。

一、“医病”与小说的科普担当

肖勤是带着明确的科普自觉来创作《血液科医生》的,这点在小说自序中便有阐释。她说:“初写这部小说时,我和很多人一样,对血液病的常识仅仅停留在电视剧《血疑》和《蓝色生死恋》的浅显认知上,死亡如同悬崖下的深渊,我凝视着它,它也凝视着我。”把“常识”普及给大众,让人们直观了解何为血液病及其医患之间的关系,消除因“未知”而产生的误解和恐惧,这便是肖勤的创作初心,也是科学小说最本真的意义。因为有科普的责任在身,小说绝不仅仅如现当代文学史中大部分医疗题材作品一样,只把医院当故事背景,而是将医疗本身就当作写作的主体对象。小说对医疗过程进行了如实描写,就何为“白血病”“骨髓移植”“排异”等问题,作出了直白晓畅又颇为专业的解答。小说中随处可见血液科医疗术语,甚至还在小节末尾采用注释的方式对“仓”“MDS”“炎症风暴”等专业词汇进行了注解。其实,对一个文学创作者来说,要了解并准确表达出高度专业化的医学知识,这并不容易。即使只是常识化的科普,作家都花费了近两年时间,陆续在重庆新桥医院、遵义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等一线采风学习、跟班查房等,以大量扎实的第一手资料,最终凝聚成相对科学合理的小说表达。

从这里也不难见出,为何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科学小说奇缺,《血液科医生》又缘何弥足珍贵。科学小说的价值是始终为文学界和科学界所共睹的,而难处不在于“看见”,而是“做到”。早在1903年,鲁迅先生在翻译法国科幻作家儒勒·凡爾纳的《月界旅行》一书时,便在序言中写道:“盖胪陈科学,常人厌之,阅不终篇,辄然睡去,强人所难,势必然矣。堆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则虽析理谭玄,亦能浸淫脑筋、不生厌倦……”科学家钱学森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便极力呼吁“科学的艺术”与“艺术的科学”相结合。并于1996年6月17日在家中会见科普作家汪志时强调道:“科学小说是科普的一个好形式,因为它把一个科学问题通过人物和故事,变得使人们容易懂、喜欢看。”科学小说得到科、教、文等各相关方面的倡导和支持,但多年来却仍无实际性进展,这大概缘于文学与科学“交叉”本身的难度。

科学小说要求文学与科学携手同行,它必须以科学为基石,并将科学内容和文艺形式完美糅合,其创作本就不易,出精品无疑更难。但当下文学与科学的确愈发显现出双向的吁求。从文学来说,题材局限、立意固化,它已经走入一个无形的胡同,若有科学的新鲜血液汇入,其表现主题定能在深度和广度得以拓展。从科学来说,科普浮于浅表,惠及面较窄,唯有借助科学小说的形式,才能实现科学与人文的深度融合,打开智趣相结合的科普新局面。此二者正是相互吸引和成就的关系。《血液科医生》正是这样一次成功的尝试,它让主流文学界看到科普的价值和力量。

另外,从作家自身的写作版图来看,《血液科医生》的科普主题也是意义深远的。可以说,这是肖勤第一次真正从贵州作家一脉相承的乡土书写中、从“我要写熟悉的乡村,写熟悉的生活,写多彩的贵州”的自发写作状态中跳脱出来,以自为的写作思路,来构画一个她相对陌生的职业领域。这是作家走出舒适圈,特意给自己找“不痛快”。而这种“不痛快”正是一个作家将目光投向更广、更远领域的开端,是题材自觉的起步。肖勤是贵州作家中跳出来较早的那一个。当然,这里没有任何指摘地域题材写作的意思,只是,任谁也无法否定,贵州作家有偶尔“跳”出来的必要和必然。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血液科医生》显示了边省文学的活力和担当。

二、“医心”与小说的人道关怀

《血液科医生》关注的不止医学知识本身,在强调严谨、理性的医疗各环节以外,它更注重描摹人的心理和情感状态,推崇“医心”对人的疗愈作用。小说直截宣称道:“病人进到这种九死一生的科室,医心已经远比医病重要了……”小说中,医疗的对象不单纯是“病人”,更是一个个社会人,他们带着全部社会关系的总和,走进血液科“生死场”。因此,医生的工作也不仅仅是生理层面的“医病”,同等重要的还有“医心”,他们真正实践了“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的医者使命。

而且,小说中的“医心”还有隐藏寓意,明面上是指医生对病人的心理疗愈,更深层面也指医生自我心理抚慰和信念重建,泛而论之,还可以说是指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守望。就小说功能来讲,如果说科普层面的“医病”是教人们认识疾病本身,那么“医心”便是让人们能正确看待疾病,有殊死一搏的决心勇气,当然也包括坦然面对死亡的威胁,这应当是更深层次的科普。这是小说在立意上的升华,也是它的高明之处。小说恰如其分体现了鲁迅先生所谓的——“经以科学,纬以人情”。

血液科这个极端特殊的空间成为作家剖析人生世相的展演场。小说中病人的人物设定非常有意味,从中可以见出作家的匠心及其对爱与希望的颂扬。姑且梳理成这么一张简表(按人物出场顺序排列):

从上面这张表可以直观看出,小说中的病人年龄涵盖人之一生各主要阶段、身份各异且典型,连人物关系和情感状态都分层分类明显。可见,作家选取人物样本是带有实验性的,这“实验”便演绎了爱与希望在拯救病人生命中所起的作用。“实验”结果表明,凡有爱守护,有希望相伴的,均获得了重生,如小松子和黄栀子;凡情感受阻、意志消沉的无一不是直接走向死亡,如祝鼎、老黄、悠悠;还有介于中间比较特殊的一类,如涂金钱、赵倩,虽然他们遭遇了夫妻离心,但彼此尚有顾惜,因此这二位的结局只是“生死未卜”。这一“实验”正是印证了小说封面题语——“唯爱与希望能润泽生命之树”。

当然,小说远不是“坚定歌颂爱与希望”这般简单明快,相反的,它其实始终带着一股向死而生的悲凉。这是由血液科的特殊性所决定的。作者毫不讳言,这是个“九死一生”的地方,所以无论是对病人,还是对医生来说,这都是一场持续的拉锯式考验。真正将血液科的真相,尤其是恶性血液病人所面临的残酷现实揭示给人看,这是小说最有价值之处。也正因如此,“医心”就不单单只是对病人而言,医生也需要获得情感的历练、补给和慰藉。

小说将血液科医生塑造为“天天跟死神打仗的人”,同时也反复直陈医生的无助和困境——“和死神打仗很累、很紧张、很孤独、很恐惧”“医生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牵着病人走啊走啊走……就像摆渡人,可是,谁来渡医生?”医生经常面临是“冲一冲”还是“稳一稳”的抉择,这不单涉及医疗方案和医生判断的问题,而且直接关系患者性命。“生与死,成功与失败,往往就在一念之间。”试错的代价异常惨重,这种“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疲惫与煎熬”非其他职业所能比拟,亦非寻常人所能承受。在肖勤的笔下,医生不是万能的,也从不以救世主自居,“他们没有神赐的魔杖,他们唯有爱和信心”,抱着对生命无比珍视和虔诚的态度,以专精的医技和“总是安慰”的初心为病人进行殊死抗争。

尽管连身为血液科专家的黄栀子在面对末路的病人时,都难免灰心,叹一句“反正都是死,长痛不如短痛”,甚至硬心肠地分辩道:“生命一旦到了无谓挣扎的时候,就应该理智面对。与其把钱花在一个毫无希望的生命身上,不如让生者活得更好。”但事实上,包括黄栀子在内的血液科医护团队从不真正轻言放弃。即使最后真的直面从生命之崖坠落的病人,医生作为“悬崖边那根救人的藤蔓”,他们的疼痛和惋惜并不亚于病人及其家属。我们通常以为,医生见惯了生死,他们不会为某个病人的病情甚或死亡而动情伤神。而小说告诉我们,事实上,医生也依然惧怕病房的苍白,也煎熬于生与死的较量,只不过,他们有着更多的职业理性,拥有“竭尽全力救助,又毫不犹豫首先离开”的果决。

小说中有一个颇有深意的细节描写,那就是血液科医护人员谨守的“方便面魔咒”。他们相信,若医护人员值班吃了方便面,那么必定会有病人面临生命危险,甚至医院其他各科室也有自己坚守的、超出科学范畴的各种奇怪“魔咒”。所谓“科学的尽头是玄学”,在人的认知有限、医学作用亦有限的前提下,医护人员的无力感和敬畏心竟至如此!雖然这些禁忌不一定符合科学,但没有人故意去挑战,因为这是对未知领域的敬畏,也是对生命的敬畏。

其实无论是对爱情,还是对疾病,作家多少是有些悲观的。小说中涉及到的情侣,多数难以坚定相守,至于病人,那真的是“九死一生”。例如,当黄栀子得知自己患上恶性血液病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放弃治疗,因为她深知“有几个能治好的”?但后来在老搭档、科室主任夏曦的鼓励及亲友的守护下,她重新燃起生的斗志,并且最终战胜疾病。“悲观的乐观主义者”黄栀子一定程度上是作家肖勤的心理投射对象。有如于“彷徨”间“呐喊”的鲁迅一样,他们都是在正视残酷的同时,敢于去斗争的人。即便现实残忍,作家依然执着于歌颂爱和希望,这是真正的难能可贵之处,正如罗曼·罗兰的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颂扬爱与希望是文学始终不变的主题,也是肖勤文学作品中一以贯之的洪音,而在血液科这个特殊空间中和生死大义的题旨下,小说更多了一份“对人生的惜别和悲悯”。

三、“医世”与小说的载道精神

若小说仅仅停留在展示爱与希望对人的身心疗愈上,那么它至多只能算作是一部细腻的作品,而谈不上深刻。肖勤的视野和雄心绝不止于此。不负所望,一如其以往的“乡土问题叙事”,肖勤将个人生死和血液科这方小天地的悲喜上升到了医患关系、家国命运、民族大义等更为宏大的层面。这主要是通过两个人物(夏曦、陈韵竹)和一个事件(抗疫)来实现的。

夏曦自年轻进入血液科起,身上便有一个显著的标签,那就是“医患关系顶呱呱”——“这家伙天生是个当医生的料,不容易吃亏。在医院,当个好医生不难,能不被揍才是真本事。”无论是开朗亲和的科主任夏曦,还是面冷心热的元老陈韵竹,他们都谨守着与病人之间的界限,与病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因为他们深知:“医生和病人,关系再好都必须有个界线,之所以不让你过界,是因为我们医生没办法解决所有的问题——病人的所有问题,和所有病人的问题。”小说尤其细致地刻画了医生与病人之间这种既亲密又陌生的奇特关系。医患之间是“过命之交”,相互信任但又不能交融,医生必须有界限感,掌握好交往的分寸,否则便有可能犯下无心之过。像青年医生苏州一样,因单纯和心善,私自介入病人及家属的看似很小的事件中,酿成无可挽回的悲剧。另外,跟患者交往太深,往往容易掺杂太多感情,面对诊疗过程中各种判断和选择时,就再难从容和理智,甚至最后,面对病人的生死,医生自己也难以走出和释怀。

医患关系当然不仅仅关涉医生与病人的相处之道,医患信任危机已然成为一个社会性问题。小说借小儿骨科医生唐明明的遇刺来表达了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唐明明被刺殉职的情节固然显得有些生硬和刻意。患儿家属就因为孩子在事故中被轧断的双腿无法被接回,便不问青红皂白,当即愤然捅杀一个医术和态度俱佳的医生,这多少有些随意和不可信。不过,也许正因如此,倒暗合了医闹和袭医恶性事件的非理性。袭医确非正常人思维所能想象的,它完全超出情理之外。

医生与病人本应是相互信任和依赖的关系,曾几何时竟到了刀刃相加的地步。医院竟需要邀请警民共建单位的退伍警官来科室教医护人员防身术和格斗术,以为防身和逃命之用,亦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些触目惊心的事件既是对医患关系危机的反思,也是对理性与包容的呼吁。

即使医生的处境如此“高危”,而他们依然坚信:“人心有善恶,但大道如一。”所以无论是日常工作、与病人相处中,还是在家国危急时刻,他们都能谨守初心,勇担责任。作家非常巧妙地借陈韵竹的身世经历,将小说的主题升华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宏阔境界。当“新冠”疫情发生后,年近花甲的陈韵竹主动请命,带队出征湖北,却最终倒在抗疫前线。她曾自白道,抗疫逆行不是勇者无惧,而是肩负使命,责无旁贷。这种以身殉道的精神承自其祖父——山城著名爱国儒商。名媛出身的陈韵竹及其祖父、家人虽然在动荡时期承受了不公待遇,但始终初心不改,执着于做守“道”之士。这寓意着任何年代都有一群勇担道义者,他们为了“万家灯火生生不息”而坚毅前行,从陈韵竹之祖父,到陈韵竹,再到夏曦、陈笑笑等人,一脉相承。尤其是青年陈笑笑,她与陈韵竹形成照应,也代表着陈韵竹守“道”之路的延续。陈笑笑与陈韵竹一样出身优渥,性格同样大胆犀利,对医疗事业都充满热情。并且,最终陈笑笑与陈韵竹一道,牺牲在“战疫”中,完成了对“道”的坚守和自我生命的升华。这条生息不绝的守“道”脉络,是对某些偏至世相的“拨乱”,也寄寓着作家“文以载道”的理想。

结 语

《血液科医生》以科学为“经”、以人学为“纬”,构筑了血液科这个独特的科学试验场和人性演练台。它搭建的“医病”“医心”“医世”三个表意层面,正好对应了自然人——社会人——国家民族三层递进关系。小说以科学理性的态度,为读者普及医学常识,也呼吁以爱与希望疗愈世道人心。小说立意高远,显示了作家干预现实、臧否时弊的文学担当。《血液科医生》的文学史价值还主要在于它接续了文学与科学同向同行的文脉,并且在新时代、新格局下为小说与科学的交叉融合探索了新道路。肖勤以其文学实践再一次证明,科学本就是文学题中应有之义——科学即人学,文学亦即人学,二者殊途同归,均指向人的发展。肖勤无疑已经做了翻耕、開拓的工作,接下来我们愿期待科学的种子在当代小说园地里生根发芽,重新茁壮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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