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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

时间:2024-05-04

李心丽

高考那一年,母亲被查出肺癌。父亲刚去世一年,母亲又得了这种病,对于梁小鱼的打击可想而知。

尽管考试受到了影响,但梁小鱼还是被省内一家医专录取了。接到通知书的时候,母亲的病情比较平稳,母亲带着她从高阳镇回了老家,要不是母亲病了,她们连回老家的时间都没有。

患病之前,母亲是一名环卫工人,辛苦倒是其次,考勤非常严格,为了领全工资,母亲严格遵守出勤纪律。母亲是一个吃苦耐劳的人,能忍受得了日头晒,风雨吹,自然就能遵守得了环卫处的纪律,她可以忍着不请假,牺牲生活中别的本该有的安排,为的就是多赚点钱,供梁小鱼上学。况且她不这样勤勉着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梁小鱼的父亲是高阳矿的一名退休矿工,工资有限,还要还给儿子娶媳妇欠下的外债,在梁小鱼的记忆中,父母一直在攒钱,攒了钱就是忙着娶媳妇,梁小鱼有五个哥,家里就她一个女儿。

所以她的记忆里,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画面,昏暗的白炽灯下,父母坐在桌子旁,商量该和谁去借下一笔急用的钱。有时候他们还为该和大姨去借还是大伯去借发生短暂的争吵。尽管父亲沉默寡言,但这时候表现出来的暴躁让梁小鱼感到非常震惊,父亲表示他不好再和大伯开口了,伯母已经放出话来了,母亲有她的理由,与大姨五年前借的钱还没有还上,让她再去开口她也开不了。父母争执一番之后,便会发出长久的喟叹,那种境况他们一生里幻想过无数次,如果五个儿子是五个女儿,那么他们的人生要容易得多。

家里的拮据几乎是注定的,古话说,好家产怕三份分,何况是分五份。眼见的分家另过的哥哥们境况要比他们好许多,梁小鱼就对父母表示出了她的不满。与外债一起生活的日子仿佛让人悬在了半空,尽管梁小鱼还小,但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她一直在半空。别人都有连衣裙,别人都有長筒袜,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妈妈给你买,母亲认为她还小,母亲认为娶媳妇远远比过日子事大,致使她穷尽一生的力气在完成她人生中的大事,五个哥都成家了,五哥成家不久,父亲去世了,心肌梗塞。

家里的大事还没有完成,父亲就走了。不是吗,梁小鱼还小,父亲的任务还重呢,要供梁小鱼上大学,上完大学还要找工作,工作了还要成家,对于梁小鱼来说都是大事,上大学是大事,找工作是大事,成家也是大事。父亲太累了,摞挑子不干了。重担都落在母亲一个人肩上,母亲想起父亲来就骂,边骂边哭,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梁小鱼也哭,父亲还没有享她的福,她曾经给他描绘过,等她上了大学,工作了,成家了,她要把父母接到她身边,让他们开心快乐地过日子。

但还有别的糟心的事。母亲是好几个媳妇的婆婆,母亲也是好几个孙子的奶奶,不光是梁小鱼一个人的妈。五个哥成家另过后,梁小鱼曾对母亲说过这样一句话,他们各有他们的媳妇,各有他们的孩子,也各有他们的家,以后他们是他们,你就不用管了,管好我们三个就行了。她说的三个人当然是指她,父亲,母亲,现在她觉得他们三个是一个完整的家,这让她感到轻松,她觉得他们仿佛从一个大的族谱里终于搬迁了出来,从一个冗杂的大杂院里搬到了一个独家小院里,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希望与他们尽量减少联系,她希望他们三个人的生活不被打扰。

他们家确实不大,不足六十平方米,这房子对于她们人口庞大的家庭来说,确实太小了。大哥和二哥都是老家娶过了媳妇,一年里来不了几次,其余三个哥都在矿区做矿工,家都安在了矿区,因为家底薄,几个哥成家的时候没有买到房子,父亲集资的这套单元房成了几个嫂子敌视父母最大的理由,你们有房子住,凭什么我们没有,人家的父母给儿子娶媳妇都有房子,你们没房子娶什么媳妇,有了孙子就该看孩子,你们做得这是什么父母。

不满、愤懑、指责,他们一直生活在由这种舆论造成的环境里,主导他们世界的一直是这样的主旋律,别的指望没有了,唯一的指望就是梁小鱼了。不是吗,遇到这时候,梁小鱼就会陪在父母身边,安慰他们,给他们揩去挂在两腮的泪水,梁小鱼知道他们的委屈,他们穷尽一生,已经奋力为自己的责任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但得来的一直是否定的声音,指责的声音,这些声音通过与母亲做环卫工人的那些阿姨中传递过来,有时候通过与父亲下棋的老矿工那儿传来,更快捷的则是她们直接找上门来,扯开嗓子,把不满直接撒播在房子里,声音跟随着母亲,从客厅到了厨房,再到了卧室,跟随着母亲坐在了凳子上,或者躺在床边。

母亲嘱咐过梁小鱼,如果她这时候正好在家,让她最好出去,如果不出去,也不要出声。不要插嘴,母亲说的是不要插嘴。母亲说你年纪小,不要插手大人的事,以后你们一起相处的时间还长呢,我们都老了,总有离开的时候,等我们都走了,说不定还得由他们照顾你。母亲说的我们是她和父亲。梁小鱼说我才不用他们照顾呢,如果能,我可以不与他们说一句话。如果将来你们不在了,我就与他们断绝往来。母亲说别瞎说,他们是你的娘家人,梁小鱼说可我讨厌他们。因为讨厌几个嫂子,她连几个哥一起讨厌上了。

她不知道嫂子们的不满是从哪里来的,喋喋不休,起初母亲解释,这房子不会分到任何一个儿子的名下,房子只有一套,儿子有五个,不照看孩子有不照看孩子的理由,她还要扫马路赚钱贴补家用,况且几家的孩子她也照看不过来。梁小鱼还在上学,家里用钱的地方也多。说到这儿,嫂子们又有了新的说法,说父母重女轻男,几个儿子早早就让当了矿工,唯有梁小鱼却像富家小姐一样不断读书,特别是五嫂,说母亲让五哥早早辍了学,要不以五哥的智商,上一所好大学是没有问题的。那次梁小鱼火了,梁小鱼说你也不想想,如果五哥上了大学,会看上你吗,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这句话一下把五嫂激怒了,她一下子蹦到梁小鱼跟前,把梁小鱼推了一把,大声嚷嚷,我什么样子,你说清楚了。

你说说,你今天不说清楚我还不信了。梁小鱼被五嫂无理取闹的样子激怒了,梁小鱼说你不去照镜子看一看,那不是明摆着吗。这是五嫂的短处,她满脸的雀斑不说,脸上还有好几个黑痦子,主要是尽管这样,她还美得什么似的,以为自己是天仙女,插在了五哥这堆牛屎上。要不是因为他们家家底薄,堂堂仪表的五哥会看得上她吗?五哥如果再上了大学,五哥的世界里绝不会有这样煞风景的人。

她们俩就这样争吵开了,五嫂恼羞成怒,把矛头的重点指向了梁小鱼,确实是梁小鱼有一张令她嫉妒的脸,还有自她进门以后梁小鱼对她的不屑,冷漠,和疏远,一个穷人家的丫头片子,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有什么资本呢。她从一进门就对梁小鱼看不惯了,她不知道,在梁小鱼的人生底色里,已经对嫂子这种身份的人有了自己的定义,梁小鱼注定是要对这个身份的人潜意识里进行疏远,警惕,戒备。你以为你是谁?你仅仅是一个来到这个家的陌生人,如果我不想与你发生交集,我可以拒绝与你发生,你凭什么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凭什么来扰乱我们的秩序?而且你还一次次找上门来,发难我们,指责我们。梁小鱼突然间觉得自己从一个弱小的身体里抽离了出来,她变得强大了。

五嫂再次推了梁小鱼一把,梁小魚打了一个趔趄,被沙发扶手挡住了,差点摔倒。幸亏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拉开了五嫂,母亲的身子挡住了五嫂,她还奋力地想把手伸过母亲的身体继续推梁小鱼,没有够着。她不仅满脸痦子,而且因愤怒变得有些狰狞,模样难看极了。梁小鱼那时因愤怒完全失去了控制,一句话脱口而出,丑八怪一样。说着,她还狠狠地瞪了五嫂一眼。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五嫂试图冲过母亲,再次奔向梁小鱼,但被母亲挡住了。她试图与母亲理论,母亲只能骂梁小鱼口无遮拦,梁小鱼趁机回了她的卧室,把门死死关上了。

梁小鱼趴在床上,失声痛哭,为自己,为父母,她感到酸楚极了。她唯一的指望是自己尽快考上大学,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和生活。

不止是梁小鱼这样想,父亲这样想,母亲也这样想,只要梁小鱼考上大学,他们家的境况就会发生变化,仿佛梁小鱼考大学就是灰姑娘从命运中捡到的水晶鞋,那双水晶鞋不久就会出现。

梁小鱼不像五个哥,一点都不像。这自然,男女有别,她与他们不像,但他们几个惊人地相像,他们都不喜欢读书,唯独她喜欢。不仅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孩子父母稀罕她,还因为她喜欢读书,她喜欢倚在妈妈身边,讲许多从书本里学来的东西。就凭这一点,母亲觉得梁小鱼是不同的,梁小鱼是闪光的,父亲看到她也是欢喜的,经常会抚着她的头,她知道她是他们的安慰。在他们悲伤的时候,她会说,不要难过,等将来就好了,等我上班了赚了钱,我会带你们去你们想去的地方,买你们想要的东西,我会把你们欠的债还了。

她不知道,即使她做不到,光有她的这些话,父母已经很知足了,因为这个家里,唯独她说过这样的话。这些话是抚慰人心灵的温柔的手。

梁小鱼发现,她们家最大的外界,就是五个哥和五个嫂组成的世界,很多时候,她们受到外界最大的影响便来自他们。五个哥无一例外都善良,活在老婆的权威下。家里风平浪静的时候几乎少有,只要这段时间没有谁来打扰,他们便觉得他们是在偷着过日子。大清早的时候父亲会替母亲去扫马路,母亲则是留在家里给梁小鱼准备早餐,梁小鱼站在阳台上朗读英语,这是最幸福的一种时光,他们都喜欢他们家的这种秩序,母亲说鱼儿,吃饭了,母亲说鱼儿,不早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哦,好,马上,知道了,梁小鱼总是这样说。

这种宁静没有维持多久,家里就出了一件大事,三哥酗酒去世。三嫂找上门来,把这罪责安在了父母头上。说三哥酗酒是因为他们吵架了,吵架的原因是房子的事,矿上给职工集资建房,得先交五万块钱,说好两人各自借一些,她和娘家借了两万,让三哥和这面的父母兄弟借三万,三哥光嘴上答应,但是就是迟迟不肯行动,眼见着交款期限马上就到了,她数说了他一番,他就生闷气走了,谁承想他喝酒躺在了食堂门口,竟然还死了过去。

这好像晴天霹雳,这消息一下子把父母击倒了,母亲刚听到这个消息,就晕在了沙发上。父亲依次给几个哥打电话,父亲拿电话的手在抖,声音在抖,六神无主的父亲待五哥第一个来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快去,快去,先去救你哥,说完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五哥与三嫂走了,梁小鱼在一旁看护着母亲,醒过来的母亲捶胸顿足,梁小鱼感到天塌地陷一般。

三哥不治而亡,很快就办了丧事。生活在矿区,矿难时有发生,从小时候,梁小鱼就见惯了花圈时有摆放,也经常听到人们窃窃私语,谁家的儿子,或者谁家的侄儿,外甥,出事了,因为与矿上商量不通赔偿费,迟迟不肯料理后事。但这次,这窃窃私语的声音梁小鱼又听到了,听说是老梁的三儿子,唉,如果横竖是死,还不如死井下呢,这样家属还能得一笔赔偿金。这样死,人财两空。没想到别人这样说,梁小鱼听到三嫂在三哥灵前哭诉的时候也这样说,三嫂说你还不如去撞车呢,你怎么偏偏去喝酒,呜呜,我每天担惊受怕的怕你出事,我是怕你被埋在井下,我怎么会想到喝酒也会死人呢。

三哥和三嫂是自由恋爱,想当初,两人关系非常好,现在三嫂说出这种话来,让梁小鱼感到背后一阵阵发凉。她遵照家里人的意思,随时跟随在三嫂身边,陪着她哭,劝慰她,安抚她,梁小鱼还能做什么呢,她无能为力又不可或缺。回到家里,她还要陪伴失魂落魄的父母。有时候,会有一个幻想在脑中出现,如果我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该多好,梁小鱼会想到她的同学刘诗桐,刘诗桐家里孩子多,刘诗桐上面有三个姐,刘诗桐的三个姐都非常孝顺父母,暑假的时候还带刘诗桐和父母去西湖玩,去五台山玩,从没有听刘诗桐说过有什么闹心的事。

刘诗桐家与他们家格局完全不同,刘诗桐家没有男孩子,这有什么呢,她看出这样的家庭格局蛮好。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有一次她听隔壁和母亲一起扫马路的张阿姨说,老刘家有什么好呢,光现世轻松省事,祖坟里却断了香火,去了阴曹地府还不被祖先骂死。母亲竟然没有反对张阿姨的话,只是说你看看,老刘与老梁都是属羊的,同年生的,你看看人家老刘,仿佛比我们家老梁年轻了十岁。张阿姨说,年轻十岁有什么用呢,他不照样还是羡慕你们家老梁,母亲说羡慕什么呢,说真的,老梁心里其实是真羡慕他呢,大一个女儿嫁一个,可以收一笔又一笔彩礼,即使不收彩礼,也不用有娶媳妇那么大的压力。张阿姨说,有一次老刘老伴和邻居吵架,邻居骂她断子绝孙,她马上就扔过去了一块砖头,打碎了人家的玻璃,为此还赔了人家一千块钱。母亲说可不是嘛,骂到她的痛处了,她能不生气吗。

尽管只是虚名,但张阿姨的话母亲听来却是舒坦的,老梁家的香火旺着呢。祖坟里青烟缭绕,香火不断。人活着,还不是为了延续香火,人丁兴旺吗。其中的舒坦和其中的苦处不就是人生吗,苦即是乐,乐即是苦。梁小鱼不懂,梁小鱼只知道这些道理听着她不舒服。

父亲没有忍受任何疼痛就走了,走得如此突然,让全家人一下子慌了神,母亲受了打击,梁小鱼受了打击,三个人的家一下子坍塌了下来。后来所有人都说父亲突发重病是三哥去世所受的刺激,这伤痛在父亲的心中无法愈合,长成了看不见的大口吞噬了父亲。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已经没有清晰的思维料理父亲的后事,大哥作出了决定,把父亲安葬在老家的祖坟里,父亲的后事回老家去办,母亲对所有的决定一律点头。突然间,她仿佛变成了他们的孩子,而他们则变成了她的家长。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母亲彻底变了,遇到什么事,梁小鱼问她,她说听你的,有时候她会反过来问梁小鱼,让梁小鱼帮她拿主意,仿佛她是孩子,梁小鱼是母亲。

梁小鱼接到录取通知书对于母亲来说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所以她带她回了老家。然后带着梁小鱼走了一圈亲戚,正是暑假,大哥帮他们收拾了一下老屋,她们就住下来了。可能老之所至,母亲说想与梁小鱼一起在老家呆着,直到她开学。梁小鱼没什么意见,她现在能做的,就是顺着母亲的心意,陪伴着母亲。

生活看上去波澜不惊,他们所遭遇的悲伤、疼痛和曾经天塌地陷般的绝望,如汹涌的波涛,消逝在了远处的地方。

傍晚的时候,母亲说,明天你去县城给我买药,去一趟你大姨家,给他们家送几串葡萄。这葡萄新鲜,味道好。

葡萄是梁小鱼带回来的,整整一篮子。她去大哥家的地里摘豆角,隔壁葡萄园里的阿姨以为是她妈来了,送来了一篮子葡萄。

梁小鱼说好。

大姨很奇怪,对母亲患的病一点也不乐观,对梁小鱼接下来的学费也满怀忧虑,而且对梁小鱼的未来满怀忧虑,仿佛梁小鱼马上就会成为一个孤儿了。梁小鱼本来没有这么悲观,但一下子感到有穷途末路的感觉。

大姨说,哥哥们都是普通人,都有几个孩子要供养,让他们供你上学也不现实。梁小鱼说算我借他们的,等将来我工作了会还给他们。大姨说没那么简单,上学要用钱,找工作要用钱,你一个女孩子家,年纪轻轻的就欠那么多债,可怎么行?本来这事我不该多嘴,但为你妈着想,为你着想,我觉得还是该由我告诉你实情。之后大姨就说到了葡萄,她说给你这篮子葡萄的其实不是陌生人,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妈让你去地里摘豆角,就是借机让她看看你,你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梁小鱼说没有。

你妈生的第六个孩子是男孩,你是那边母亲生的第五个女孩,有人在其中引荐,你们两个就交换了。本来这是一个家里的秘密,我们都该保守这个秘密,而且这些年我们一直在保守这个秘密,为的是你们能健康成长。要不是你们家现在变成这样子,谁愿意揭过去的这些伤疤呢。本來这话应该你母亲对你讲,她现在病了,变得那么脆弱,所以就由大姨把你的身世告诉你,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对这事应该有个正确的理解,你妈太想要一个女孩子了,那边也太想要一个男孩子了,谁也没有错,你也不要怨恨他们。

梁小鱼非常吃惊,但她尽量保持平静,她和大姨一起坐在她们家的三人沙发上,她的一只手被大姨紧紧攥在手里,关于她的身世,在这之前,她多次幻想过,她曾经非常希望她有另外的身世,她还多次把这话讲给母亲听,她原本以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呢?梁小鱼脱口而出。

是啊,这事搁谁身上谁也不会相信,你也看出来了,你父母疼爱你胜过了疼爱几个哥哥,他们喜欢你胜过了一切,但他们所能给予你的也是有限的。那边的家境挺好的,两个姐姐已经在市里参加工作了,还有两个姐姐正在等待分配工作,那边已经答应供你上学,你妈觉得应该让你回去一趟,见见他们,这世界上总得有你亲近的人,这世界上不能没有你热爱的人,如果你母亲将来不在了,她希望你不要孤单,她希望你过得快乐。

梁小鱼听到这话嚎啕大哭。

梁小鱼说我不想回去。

大姨用双手抚着梁小鱼的背,在一旁陪着梁小鱼一起哭,她边哭边说,你妈的命真不济啊,先是你三哥,接着是你爸,他们去了也就去了,如果她好好的,不要患有重病,她也不会想出这辙,她想出这辙也是为你好,她这是在安排后事啊。

大哭一场之后,梁小鱼冷静了下来。大姨说这事你自己做主,我们都觉得这事对你没有任何坏处,将来你的前途说不定会更好,他们愿意接济你也不容易呢,那几个孩子一直上学,他们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供孩子上学上了。

梁小鱼说我去。

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和担心,这些年你妈一直与那边保持着联系,你的情况他们都知道,你能考上大学他们非常高兴。

那他呢?

当梁小鱼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的时候,她想到那个和她交换以后的同龄的人,他们两个竟然有如此相同的命运,她一直在属于他的家庭里生活,而他一直在属于她的家庭里生活。

他学电焊了,不在家。

他没有考上学校吗?

没有。他在市里上完了初中,就不上了,据说他不喜欢上学,自己要求学一门手艺。有什么办法呢,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也没有把他熏陶成一个爱读书的人,也许是基因的问题。因为他的学习,那边已经尽力了,为了给他提供好的学习环境,把他转学到了市里,初中上了三年,没有考上高中,也不愿意复读,他们全家都很失望,后来只能尊重他的决定。

他们对他好吗?梁小鱼问。

不容置疑。大姨说,对他不好会费力把他转去市里读书吗,他们家几个孩子唯一他一个是市里上的初中,据说他大姐费了不少力,托了不少关系,听说起初成绩挺好,但后来倒退了,大概就没有这个遗传。你倒是有她们家的血脉,自己从小喜欢读书,虽然没有在她们身边长大,但她们家好的传统你有,现在我算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天生的,我看环境也没有起多大的作用。

除了学习不好,他一切都好,她们家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后来就不勉强他读书了。

大姨给她讲了好长时间,关于那个家里的一些情况,大姨的语气是赞赏的,是钦佩的,是满含着向往的。那对夫妇了不得啊,生得孩子一个个成才了,不要看他们普通,四周围有许多人羡慕他们,别看他们现在辛苦,将来他们一定会有享不完的福。

梁小鱼突然间对那个家生出了向往,一个个孩子都成才了,这句话深深地印在了她脑子里,那是一个不普通的家庭,一定有她不普通的原因。她与她们之间,一定有某种神秘的她所不了解的关联,看到她们,也许她就能看到她的未来。

按照大姨的安排,两天后,她找到了隔壁的葡萄园,有一位姐迎了出来,问她是谁?我是梁小鱼,她说。她刚说完,这位姐马上奔向她,拉住了她的双手,然后大声地冲里面喊,姐,小鱼来了。

走,我带你进去。咱们去井台边。

她的手被紧紧握着,她看到这位姐黝黑的脸,是被强烈的太阳光照晒的结果,她自我介绍,我是四姐,今天三姐也在,下午大姐和二姐也会回来,明天不是周末吗。

她说哦。

快到晌午的天气,葡萄园里密不透风,一股股热浪直往身上钻。有麻雀在葡萄园上空盘旋,四姐边走还要边吆喝麻雀,三姐听到喊声从葡萄架下穿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串紫红的葡萄,三姐说小鱼,快过来,我洗了葡萄给你吃,这是刚从葡萄架上剪的。

自然而然,谁也没有觉得她是一个陌生人,仿佛她一直在她们身边,仿佛她刚出了一趟远门又回了家。

你怎么这么白啊,四姐说,四姐端详着她的脸,然后又仔细地看了看她的手,她说你的手也这么白,一看你这模样,就是家里的娇小姐,是不是你从来不用干活呢。

要是我是你就好了,我经常有这样的幻想,我不要出生在这个家里,我出生在另外的家里,那么我就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了。

你怎么会这样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梁小鱼问,像我这样有什么好。

她的思想一瞬间开了小差,幸亏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如果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会觉得供她读书是几个哥的责任,现在她不这样想了,她怎么能让他们承担对自己的责任呢。

说实在的,起初她对大姨还有看法,她觉得大姨这时候把她的身世告诉她,是帮着他们在甩一只包袱,她是母亲的一只包袱,这只包袱马上会变成几个哥的,不过现在,这只包袱被轻易地转移了,想到自己作为这样一种存在的时候,梁小鱼感到非常羞耻。

梁小鱼又全身不自在了起来,四姐竟然说羡慕她,怎么会?

全家人宠着你,你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经常能穿新衣服,而且还不用干活,哪像我,经常穿旧衣服,家里有做不完的活,你看看我的脸,都被太阳晒黑了。

三姐也端详她的脸,也拿起她白嫩的手端详了一番,这时候她们坐在井台边的阴影下,她吃着她们递给她的最新鲜的葡萄,就她们三个人,梁小鱼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偌大的葡萄园四周静悄悄的。

爸妈不在,妈去信用社了,爸去市场送葡萄了。

不過一会儿就回来了。

往常去信用社都是她们去,今天母亲自己去了,往常都是去存钱,今天是去取钱,母亲说了,要给梁小鱼准备学费。

你小时候非常能哭,非常恼人,本来咱妈心情不好,你还无休无止的哭。四姐说。梁小鱼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小时候的事,但咱爸抱着你走的时候,我们都舍不得,但又没有办法,不一会儿工夫,父亲回来了,怀里抱着五弟,他就不爱哭,说实在的,我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他可能吃了,吃饱了就睡,醒来了就吃,非常安静,可不像你。

四姐的话说得梁小鱼眼圈泛红,她们抛弃了她的事实分明已经摆在了那里,但她们还能这么轻松地表达对她的偏见,这让她心里非常难过,分明她们自己是女孩子,但她们还就不待见女孩子。

四姐看出了梁小鱼的沉默,也看出了她的难过,说,如果能,咱们俩换一下。

那一整天,梁小鱼体会到四姐说的是真的,葡萄园里的活做也做不完,上午的时候她们在葡萄园的四周逡巡,要驱赶不断奔袭而来的麻雀,要给长出拐心的葡萄打掐,要喷药,下午要穿梭在葡萄架下,把成熟的葡萄一串串剪下来,搬运到井台边。

她非常真切地感受到热浪包围了葡萄园,劳作包围了所有的人。她也只能加入其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傍晚的时候,大姐和二姐回来了,她们在葡萄园里吃了一次团圆饭,这些年,梁小鱼第一次体验这样的生活,本来她该是浸染在这样的生活里,像她们一样,是一个葡萄园主的女儿,皮肤被晒得黝黑,浑身长满力气,像她们一样,齐心协力地为这个家出力。她看得出来,她们虽然辛苦,但一家人相亲相爱,有一种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氛围,她们谁也没有对她说一句抱怨的话,离开的这些年,她在她们的期许中长大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考上了大学,她们都觉得她是好样的,对于这些年她受的苦,她们毫无觉察。

父亲说是我把你抱走的,抱给了你爸,我看得出来,你爸更疼爱你。失去了一个父亲之后,她又有了一个父亲,她听他讲多年前她刚出生的故事,他们谁也没有觉得他们是在抛弃她。

你爸是一名矿工,我只是一个农民,我知道你到了那个家会比咱家幸福,我们是把你送在了一个福洞洞里。我们没有看错人家,你长得这么好。

他们一点也不避讳在她面前谈那个一直替她生活在这个家里的孩子,提到他,他们充满了惋惜和担忧,他这一生注定要受苦了,他没能考上学校让他们感到自责,对于他们的自责她感到有些不忍,她说那边的几个哥都不喜欢读书,几个哥没有一个上完初中,他能够上完初中也已经很不错了。我妈说了,只怪他自己没有这样的细胞,没有这样的基因,怨不得谁。她的劝慰和适时的表达让他们释然了一些。

他们全家坦诚,热情,她感受到了。她们一家人之间的温情让她内心流血,她在这样的时候想到了她的母亲,她就是在这样的时候非常迫切地想到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在这样的夜里孤伶伶一个人,她的母亲终其一生都在向往这样的时刻,这种画面远远超过了刘诗桐家的画面,远远的超过了她能想到的所有的画面。她已经习惯了孤寂冷漠刻薄,她见惯了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关系,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她有一种非常受伤的感觉。

她们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们一直是这样生活着,她觉得四姐说羡慕她,要与她换,她太不了解她的处境了,就因为这个,梁小鱼有些悲伤。

她们带她去了一趟市里,给她买了新的书包,新的文具,给她买了连衣裙,文胸,长筒袜,还有许多她没有想到的东西。

要走的时候,她们给了她一笔钱,远远超过了通知书上所要交的数目。

拿着厚厚的一沓钱,她感到有些不忍,因为他没有考上大学,他们本该减少一份这样的负担,结果她来了,仿佛是为了弥补他们什么似的,这份本来应该花在他身上的钱,现在却给了她,他们已经说了,给他娶媳妇的时候,他们要给他盖几间漂亮的新居,看上去他们总是想为他做些什么,他在他们的心里是珍贵的,她不禁要想,是不是因为他会为他们延续香火,他们便把他看得更加重要呢。

遇到什么困难你就打电话,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要怕。临别的时候这边的父亲说。突然间她觉得这话听上去非常熟悉,这话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她对去世的父亲说,对母亲说,现在听到这话,她感觉到了一种力量。

回了一趟那个家之后,她看到了母亲的变化,母亲在她面前可以毫无保留地谈任何话题了。现在他是可以与她谈的一个话题,这让她感到嫉妒,她说,你是不是想他了,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感到遗憾了。母亲说不后悔,一点都不,只是会惦记他,毕竟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来日无多的母亲瘦削着一张脸,眼窝深陷,疼痛经常让她冷汗直冒,往往这时候,她的心针扎一般疼。她说你惦记他,说不定他还恨你呢。

那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恨那边的父母呢,母亲问她。

她说我不恨,可他是男孩子,他与我不一样。

也不知他现在长什么样了。

我看过他们家的全家福,看到他了,他长得和我大哥一样样的,个子高高的,很瘦。

下次去了,你要一张他的照片回来。

要不让他来一趟,你看看他。

不用了,说不定他不会来。

寒假的时候她回了一趟那个家,见到了他,他对她客气又保持着距离,大概他与她一样感到别扭,他们彼此竟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她看到他,觉得像看到了她的那几个哥,亲近而熟悉,而他看到她,仿佛是看到了几个姐,而分明又与那种感觉不同。

她把他叫到了院子里的枣树下,她始终在那儿讲,一个人在那儿讲,而他只是听着,她提出来让他去看一下她母亲,她母亲来日不多了,她说这不是她母亲的意思,这是她的意思。他没有回答可否,也不看她,他的态度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急切地想听到他的回答,这是她为母亲能做的唯一的事了,看他不说话,她突然间泪流满面。

院子里有点冷,麻雀在树杈间鸣叫着,地上的土是冰冷的,她看着她的脚尖,他不说话,让她觉得伤感,她不知道他是自己做不了主,他总得和谁商量一下,他总不能贸然去那个家里,认一个二十年都没有见面的女人做妈,他要迈出这一步,像她当初一样艰难,她现在想不到他的难处,她只想到母亲的难处。

在你出门之前能去的话最好,梁小鱼说,要不等你年底回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知道了。他说。

他始终没有主动问她什么,父母以及家里的情况,这二十年,她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世的,或者他是如何知道他的身世的。这些年,他的怀疑,她听说他早在七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的身世,是小孩子们一起吵架说出来的,为此他问过母亲,那时他小,母亲矢口否认了这件事。现在她硬生生地出现了,想否认都否认不了了,她突然间为自己出现在这儿感到难堪。

这院子是陌生的,她出生在这儿,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她被裹在小棉被里抱走了,随即,他被抱了回来,他代替她在这个院子里长大,而她代替他,在遥远的矿区的单元房里长大,她看着包围在村子四面的山,看着天空偶尔出现的航线,这寂静,一直贯穿到她遥远的童年。

开学走之前,她一直没有等到他来,她把电话打给了那边的母亲,才听说他已经走了,工隊打电话,问他是不是可以提前去,他征得他们的同意,就提前走了。

如果我们不同意,也许他会迟些天再去,看着他想早点去,我们也没有勉强留他,他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那他有没有与你们商量什么呢?梁小鱼问母亲,别的事情。

商量了,他说你上学需要钱,他赚的钱不是在信用社存着吗,存折在家里放着,他说让我们用那些钱供你上学。

妈,梁小鱼说,还有没有商量其他的事。

他说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他想忘掉关于交换这件事,别的什么都没有说。

梁小鱼问到了工地的电话,她想给他打一个电话,但直到母亲三月去世,她始终没有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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