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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梦

时间:2024-05-04

燕燕燕

为了求长生,古人曾想出种种法门,当他们终于明白长生是求不得的,转而又想求一个死后不朽,为此又想出种种法门。比如汉代的帝王诸侯们笃信,若是穿上以金丝编缀玉片的殓服,再以玉九窍器塞入九窍,肉身便能永存。晋人葛洪在道教典籍《抱朴子》中记载了这种观念:“金玉在九窍,则死人为之不朽。”然而,心思用尽,金玉用尽,到底还是白费了。

每到一处博物馆参观时,我不免都要感叹。叹的是,在时间的侵蚀中,人的肉身,既比不过一个泥塑的陶罐,也比不过一幅细薄的绢画,更遑论致密坚实的玉器和屡经锤炼的青铜。遥想当年,这些物件陪伴主人一起沉埋地下,而今它们被安放在展柜里,熠熠如初,主人却不见了。有的尚能留一具完整的骷髅,更多墓主的地下生活不甚如意,或被盗墓贼扰乱,或赶上自然界的破坏,最终尸骨无存,化为齑粉。

著名的海昏侯刘贺,享有一座极其奢华的墓葬。出土时,墓里几百枚黄澄澄的“金饼”还在,堆积如山的钱币还在,铺在身下的包金丝缕琉璃席还在,覆在面上的白玉璧也在,雕琢着刘贺名号的印章也在,各类奇珍异宝都在,唯独他不在。他遭遇了一场地震加洪水的劫难,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考古人员在棺内淤泥中提取出的几颗牙齿,是他来过世间的微弱证明。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古人类遗骸保存下来的事件在考古史上也是有的。如古埃及的木乃伊,把人用香料、麻布、树脂加工成人工干尸,还有新疆地区因气候炎热干燥形成的自然干尸。但干尸总是灰暗的,干枯的,皮肤塌陷,没有美感,严格意义上讲,不能称之为肉身。而我要说的两位汉代女子,当她们的棺盖开启时,身子还是柔软的,皮肤也是润泽有弹性的。都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知为何,两千多年间,大批时间经过她们的墓茔,均不得其门而入。曾经也有些很顽强的时间,寻到了一点空隙,才要对她们施展功夫,迅即被神秘的力量阻挡。此后,时间死去,肉身静止。

辛 追

八月,顾不得天气溽热,我坐上了去往长沙的高铁。此行已谋划许久,此行只为一人去。在心里,我彩排了与她相见时的一幕。相见时,我要怀着虔敬之心,缓缓走近,深深凝望,良久,开口,对她轻声说:你好,辛追。

到了现场,才发觉并不适宜上演浪漫的剧情。湖南省博物馆原本就是热闹之地,又正值暑假,众多家长带着孩子前来,比平日更加拥挤嘈杂。我一进馆便打听她在哪里,后来才知,按照馆方的设计理念,这应是参观的最后一个环节,但我当时立刻就飞奔过去了。

在那个下沉式的展览区内,观众围了里外几圈,我从人缝里用力挤了进去。最里面有一个保安,目光巡视四周,不停呵斥偷偷拍照的人。这显然不是可供抒情的场合,我放弃了矫揉造作的剧本,只管伸头看去。辛追正躺在下面的透明棺中,胸前到膝盖处裹着白布,肩膀和小腿裸露着,像电视剧里刚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的女人。可能因为长期浸泡在防腐剂里,她的皮肤白得耀眼。颧骨很高,身材宽大,是个富态的老太太。但她同时又有短短的黑头发,面容稍有变形,眼球向外突出,舌头膨出口外,配上她方形的脸,看上去又像个正在做调皮鬼脸的老头儿。我想起许多人称她为“东方睡美人”,她墓里有一个无臂的木头女俑,凤眼高鼻,很漂亮,于是又有人称此俑为“东方维纳斯”。这些人对自己家的东西好像很没有底气,非要在西方文化里找个对照,冠上“东方某某某”的名号,如此才能理直气壮,我很不理解。何况,将眼前的辛追比成睡美人实在是勉强,又有谁敢来把这位美人吻醒呢?

身后不断有人在向前挤,我霸占着位置不肯离开,还想在此多做些遐想。之前虽多次看过她的照片和影像,毕竟有阻隔,这回总算是亲临其境,亲眼见着了。要知道,我面前的这个女子,她出生时,秦始皇正在北筑长城,她死时,汉文帝正在励精图治。她的丈夫是长沙国丞相,曾随高祖打拼天下,后被封为轪侯,她是风光无限的轪侯夫人。她与刘邦、吕后那等人物是一代人,曾见证古代中国最伟大朝代的建立,亲历众多对现代人来说遥远如梦的历史大事。而现在,她却还能躺在现代化的博物馆里,与现代的我互相照面,这是何等惊人的奇迹。想到这里,我心中有一种情绪涌动,这情绪与历史和人类的进程相关,还与生死和宇宙的神秘相关,它太浩大,太沧桑,令我不知如何是好,唯一的途径是将它化为感动的眼泪流出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长沙东郊浏阳河边的马王堆,当地驻军正准备建造一座地下医院,谁料,下面早就藏了一座地下宝库。施工不久,就发现了不寻常的端倪,考古人员赶来,挖出二十米深的厚厚填土,又挖出四米深的厚厚白膏泥,再挖出五千公斤的木炭后,一座漂亮的漏斗型大墓呈现于世。墓坑底部是一具由数十块木板做成的巨大井形椁室,揭开沉重的椁板,中间放的是一具黑木棺,四周边箱内则填满了五光十色的珍宝。在东面边箱里有一件云纹漆鼎,打开盖后,里面还存有汤和一层薄藕片,可惜转瞬之间,藕片全部消失在空气中。人们为之惊叹,却不知这魔术般的情景只是一场大戏的小小前奏。

那具黑木棺里面还套着三重木棺。在描写它们之前,我想起波兰作家赫伯特在他的游记中写道,他在希腊的博物馆里,看到来自圣地特里亚达的石棺,认为它是个伟大的作品。他想,假如博物馆发生火灾,他一定要救出这个石棺。但要详细介绍它时,作家有点烦躁:“描写是一件恼人的事,因为我需要对这个石棺进行描写,而描写就是描写,必然冗长乏味,就像记流水账一般”。对此,我深有同感并且同样烦躁,因此接下来,无论是对四重棺还是墓中其他文物的描述,我都会尽量简洁。

最外面的黑木棺,通体黑漆,庄重朴实,未加任何装饰。第二重黑地彩绘棺,绘有纷繁的金黄云纹,其间穿插众多怪兽。有些兽的脸像羊又像虎,头顶飘着两根长角,身后有尾,或在马上疾驰或骑在大鸟背上。一只长着龙头的兽,双手以矫健的姿势拉满了一张弓。一只兔脸的兽,正在往嘴边放一株带叶的植物。它们形象奇异,气质神秘,宛若来自远古世界。第三重是鲜艳的朱地彩绘棺,朱色棺身上用了青绿、赤褐、粉褐、黄白等亮色,绘出了仙山、龙、虎、鹿、凤,还有一个发如雪身如熊的仙人。第四重锦饰内棺,黑漆棺身以帛束缠绕,再配上绣锦和翠鸟羽毛的装饰。四重棺全以卯榫方式拼接,精工巧制,严丝合缝,没人见过这样的棺材,它们如同四个庞大华丽的礼盒。

在第四个礼盒的盖子上,铺着一幅瑰丽奇幻的T型帛画。它是招魂所用的幡,上宽下窄,顶部横裹着竹竿。两米多长的棕色细绢上,描绘出了宇宙中的三界场景。最下方是地狱,赤身含笑的力士,双脚踩在两条大鱼背上,头和双手顶着白色地面,周身有红蛇大龟围绕。地狱之上是人间,又以一块玉璧分为两个空间,下面是六人祭祀,上面侧身站着的锦袍老妇,正是墓主人辛追,三位侍女立在身后,面前两男仆跪拜。辛追头上戴了一支白珠簪,手中拄杖,微微驼背。她出土后,体检时查出第四、五腰椎间盘突出,墓中亦有一根拐杖随葬,印证了画面上的仪态是真实的。帛画的最上方为天界,右边一轮红日,日中有金乌鸟,左边弯月高悬,月上是玉兔和蟾蜍。日月之间端坐着人身蛇尾的神人,其下有一道天门,两位长袍门吏拱手对坐,恭候墓主人的升天之旅。

揭开这幅帛画,打开最后一个盖子,已是重门深掩的主人,身上竟还紧裹着两层丝锦袍和二十多件四季衣物。她把自己藏得太好了,因此再回到人间时,肌肤不坏,睫毛分明,手足纹路清晰,关节还可以弯曲。她头上挽了一个盘髻,插着玳瑁、角和竹质的三支簪子,前额和两鬓间有二十多个木花发饰,手上握着绢面的绣花囊。她哪里像黄泉客,分明是新嫁娘。死亡如同远行,陪葬堪比陪嫁。

三千多件陪葬品里,幸好有那枚放置于漆奁内的印章,告知了女主人的芳名。印章上刻的是阴文篆书“妾辛追”。妾,是谦卑又娇媚的自称,辛追,带着典雅和古意,这三个字放在一起,着实惊艳。不像另外一位济南腊山汉墓的主人,她也是有身份的女士,印章上刻的却是“妾恶女”。恶女二字在当时的意思难以知晓,依着现在的审美来看,总是不太雅致。

前些年曾有学者质疑辛追的印章,说那不是“辛追”两个字,而是一个“避”字。天啊,这是个多么黯然失色的字啊。好在对此类学术贡献,官方并不承认,我也不会承认。哪怕真的是误认了,习惯早已生成,在大家心中,她只能叫辛追,而不是避或别的什么。

许多长沙人提起她时,会叫她“辛追娭毑”。娭毑在方言里指奶奶,“辛追娭毑”里含着乡人对她的尊重和亲昵。湖南省博物馆更是将她视为馆内德高望重的老太太,特意请法医用科技手段复原了她的面容图像,又在展厅里给她立了蜡像。图像与蜡像展现出的都是一位美人儿,但与那个生活在西汉时期的轪侯夫人的距离,似乎甚为遥远。

史料中查不到关于辛追的只言片语,只得依据她丈夫利苍的一些记载,以及她拥有的丰厚陪葬,来推想她的风华岁月。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嫁给年长二十多岁的利苍,想来应备受宠爱。利苍爵高禄厚,一年的官俸加封地租税,我稀里糊涂地换算了一下,大约相当于现在的百万。这只是工资单上的收入,他还有另外多项经济来源。辛追过着阔气的日子,家中奴仆成群,又蓄养了一批歌舞姬和乐师。她死后,以这些人为原型雕刻的侍从俑、歌舞俑、乐俑等一百多个木俑在墓中继续陪伴侍奉。

辛追喜爱打扮,虽说世间女子大都如此,但她拥有的锦衣华服,却是一般的世间女子难以企及的。她给木俑穿的皆是绣花绢衣和云纹长袍,自己更是带了一百多件心爱的衣物下葬。锦袍、绢裙、双尖翘头方履、绣花手套、丝夹袜,一应俱全,宛如一场地下汉代时装秀。有一件朱红丝锦袍我非常喜欢,颜色活泼明媚,衣身是朱砂染成的红色菱纹罗,衣领衣袖衣裾用的是素绢镶接,宽松飘逸,穿起来美艳又自在。还有一件素纱禅衣,仅49克重,是世界上现存年代最早最轻薄的衣服。大概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语句描述它到底如何轻如何薄,众多文章提到它时都不得不重复使用“折叠起来可以放进一只火柴盒里”来形容。这件衣服体现了古代中国养蚕和缫丝的智慧,证明了汉代的织女有着一双如梭巧手。遥想彼时的辛追,穿上朱红丝锦袍,外罩素纱禅衣,锦袍的纹饰在纱衣里若隐若现,行走之间,衣影人影,闪闪盈盈,无比曼妙。

除了衣物,辛追还用了数百件漆器陪葬,它们至今光泽如新。漆器在当时是奢侈品,比青铜的价值还要高数倍。其中有一个双层九子漆妆奁,器身黑褐色,绘着彩色云纹。上层放的是手套、絮巾、组带、镜衣,下层槽内放置九个不同形状的小奁,分别装着假发、梳子、篦、粉刷、丝锦粉扑、胭脂等各类化妆品。古朴端丽,构造奇巧,应是她日常所用之物。

盛放食物的器具里有许多狸猫纹漆盘。黑漆的盘身,内绘红色和灰绿色的云纹,再用朱红色线条勾出狸猫的样子,大都是圆滚滚的身子,圆眼尖耳,尾巴高竖,绘在食盘上据说是为了吓退老鼠。极有意趣的是,在盘内云纹间隙处,用朱笔写着“君幸食”三个字。与这漆盘配套的酒杯,是椭圆形的红漆耳杯,绘黑色云纹,杯内写着“君幸酒”三个黑漆字。书体温柔婉转,凝神细观时,似能听到某位汉代女子温柔婉转的声音:请君好好吃饭,请君多饮几杯。

至于这等美器,装的是何等美食,由墓里的遣册可以得知。遣册是专门记录随葬品名称的竹简,从中能够看出,古人的语言系统与今人完全不同。辛追墓中有一把梯形扇面的小竹扇,如今见到它的人,都只会说它是一把小竹扇,博物馆的说明牌上写的也是“小竹扇”,而遣册上给的名字则是“小扇一锦缘”。显然,古人定的名更为风雅。

遣册的三百多枚竹简中,有一部分专门写下了辛追的食谱。她爱吃糕点,有枣米糕、黄粟糕、蜜糖稻米糕、蜜糖荸荠米糕……都是些清甜可口的名字。她更爱肉食,品类有烤串、火锅、蹄膀、肉羹、肉脯、肉酱等,不过这里面有些菜名令人错愕:煎焖大雁、鹤肉芹菜羹、鹿肉羹、天鹅肉、鹧鸪肉、烤麻雀、烤狗肝……

辛追死于汉文帝十二年,即公元前168年左右,享年约五十岁。她面世时,身高一米五四,体重三十公斤,生前应该要更高更胖一些。医生给她做了病理解剖检查,发现她曾患有冠心病、多发性胆石症、全身性动脉粥样硬化症,右上肺有结核病灶,右前臂曾经骨折,直肠和肝脏内有鞭虫卵、蛲虫卵和血吸虫卵,胆囊先天畸形。

有几样病与饮食习惯脱不了干系,她的死因,经分析,也与吃有关。食道、胃及肠内存有一百三十八粒半甜瓜子,医生推断,她应是在瓜熟的夏日,吃了生冷的甜瓜后引发胆绞痛,继而诱发冠状动脉痉挛,导致严重心律紊乱而猝死。巧合的是,在海昏侯刘贺的棺中也发现了甜瓜子,说明他死前也食用过甜瓜。甜瓜真是杀人不眨眼。

罗绮丽裳,甘旨肥浓,辛追往昔生活尽皆呈露。然而,是否凭此就能认定,她就是一个成日只知吃穿享乐的快活贵妇呢,那倒也未必。在她的墓近旁,还有两座墓,一座葬着她的丈夫利苍,另一座基本确定是她的儿子利豨之墓。三人虽处于同等的环境中,辛追身体不腐,利苍尸骨无存,利豨只剩下散乱的骨架。利豨的内棺上也盖着一幅帛画,画中的他,是一位头戴鹊尾冠,身穿紫长袍,腰间佩宝剑的年轻男子。他的上方,是即将到达的天国胜景,金乌载日,玉兔蟾蜍居于月中,仙兽护佑,神人俨然。利豨袖手而立,面含微笑,仿佛脱离人世,去往另一空间,原本就是一场轻松愉悦的旅行。他生前应是博学多才,墓中陪葬了大量的帛书和竹简,十二万字的帛书,内容包括哲学、天文、医学、历史、军事各种门类,有许多是已经失传的珍贵典籍,其价值远非丝绸漆器之物能比。

利苍死时,辛追三十岁左右。利豨在三十岁左右死于征战,辛追死于利豨死后的五年。以常理猜测,她人生中的最后五年,承受着失子之伤,又患有多种慢性疾病,纵然锦衣玉食,身心难以自在。她已安葬了丈夫和儿子,余生唯一要紧的,就是为自己安排身后事了。

汉代人秉持独特的生死观,他们的墓葬艺术中,既再现了生前图景,亦表达了死后希冀。他们活着时,便热烈丰盛地活着,饮美酒穿丝绸,博戏乐舞,驾车出游。大限来时,也不会慌张无措,只以既定的礼制和早已预备好的厚葬来迎接。所谓事死如事生,死后的生活应与生前一致,于是俑人、车马器、兵器、生活用具、乐器、衣食,能带的都要带到地下居所。可是,并不意味着这里就是最后的永恒家园。他们又在墓壁和棺椁上描绘出神人异兽,描绘出对于仙境的想象。原来,黄泉只是一个中转站,羽化成仙,升入天国,才是汉代人的终极理想。就连没有财力的贫民,也会在薄棺上画两只玉璧,他们相信,以玉璧为媒介,就能进入天国的大门。

汉代人对死亡的浪漫解读,消解了恐惧,抚慰着心灵。唯其如此,才能生之热爱,死之从容。

所以,辛追精心营造墓室,又请画工绘制了导航的帛画。帛画责任极其重大,要引领她去向升天之路,这条路是万万不能走错的啊。但万万没有想到,到底还是走错了,她又走回了人间。

她像一个演员,携带着服装道具,郑重其事地赶往一个剧组,却不小心进了另外的片场,成为穿越剧女主角。那设计精密的符咒般的导航图,是哪一笔有了偏差,怎么会忽然失控?当西汉的轪侯夫人现身在二十世纪的人群中,有没有一点尴尬不知所措?有没有一些牢骚想要发一发?汉代流行占星术,利豨陪葬的帛书中就有一部《五星占》,写的是通过五大行星的变化来占卜吉凶。只是那时,为何没有占卜者对辛追说:“夫人,你死后两千年肉身仍在,你将重见天日,坐上救护车,被带到医院,照X光片,CT扫描,做病理解剖。之后,你将会躺在一座房子里,每天被无数人观瞻。”若是她能听到这些话,肯定会赶快将帛画好好地校正一下。

生于公元前217年左右的辛追,于公元1972年横空出世,轰动中外。随之,各种传言沸沸扬扬。据说郭沫若去看她,她坐起来和他握了手,说了一些话,旁边的人都听不懂,只有郭沫若能懂。

天国的路找不到了,她在人间的日子会很长久,将与一代代人的生活工作产生联结,甚至改变他们的命运,于某些人来说,她是余生重要的研究课题。我曾结识湖南省博物馆的一位女老师,听说,辛追刚到博物馆时,暂且被安放在一个没有棺盖的木棺里,有一天,一只脚不知怎么翘起来了,女老师当时还是个小姑娘,在馆里当讲解员,领导安排她去把老太太的脚按下去,她到了那里,心里很害怕,硬着头皮,闭着眼睛,把那只脚使劲往下一按,赶紧就跑了。小姑娘后来成为学者,写了诸多关于辛追的论文。我羡慕她的学术成就,更羡慕在她职业生涯中,曾经有那么一天,奉命去把辛追的脚按下去。那是可以对人一讲再讲的一天,可以讲一辈子的一天。

凌惠平

至今留存在世间的西汉人共有三位。继辛追之后,1975年,湖北荆州出土了一具保存完好的西汉男尸,他的名字叫遂。2002年,连云港市又出土了西汉女尸凌惠平。遂和凌惠平也是世界考古史上的重大发现,只不过古尸这一领域的风头,早已被为首的辛追占尽,因此,无论在考古界还是大众中,他们的声名都远不及辛追。我还没有机缘去看遂先生,对他也缺少一点兴致。看过辛追后,一心想着一定要再去看凌惠平,因她们是女子,凡考古史上的女子,我都想探究其身世故事。那些大墓里的男子们,无非是活着时做了些顺应时代的事情,得官得禄,风光厚葬,陪葬的器物也都是呆板正经的,没什么趣味。而古代女子格局虽小,命运只于方寸之间曲折延展,但人间冷暖,世事悲喜,一样也不少地藏在她们的生平里,正如那随身的一钗一佩,尽管纤细轻飘,也闪着微淡的光芒,用心端详,有无穷的意味。

我到连云港市博物馆那天,展厅里很冷清,凌惠平独自躺在下沉的透明棺内,部分躯体裹着白布,这陈列方式显然是从辛追那里借鉴来的。她的身子呈现出泥塑般的棕褐色,高高的个子,光着脑袋,张着嘴巴,牙齿齐全,双手向外翻,双脚向内勾,姿势非常奇怪。研究者先怀疑她是被人害死,又说不是被害,是脑血栓的症状,又说不是脑血栓,是入殓时用绳布捆扎身体所致。对她进行研究的确很艰难,总是一个论点出来,被否认,再出来一个,再被否认。毕竟她带来的谜面太多,线索太少,研究者为难之际,不免就要借助想象力去研究。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展厅内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的心情不似在长沙初见辛追时那般激荡,静观她片刻,默祷了一回,便走开了。记得之前观看辛追时,视线感觉较远,细节是看不真切的,现在这个展厅面积小,凌惠平就躺在我面前,我能清晰地看见她修长的手指。我热爱考古,迷恋文物,一向痛恨和轻蔑对考古发掘怀有偏见的言论,此时却也不得不承认,古尸虽好,不宜细看。不是害怕,也并没有什么忌讳,主要还是一种生理上的不适。曾在网上看过荆州博物馆的遂先生,身子躺在透明大棺里,旁边配了一个透明小棺,专门摆放他解剖出来的肠子等腹内器官。我理解这种陈列方式,是以科学的考古态度,完全把古尸当成文物和标本来展示,但对小棺里那一堆弯弯曲曲的东西,我只能粗疏地扫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

凌惠平生活在西汉中晚期,比辛追小一百多岁,该叫辛追一声老姐姐。辛姐姐无论生前还是现在,都比她过得富裕。展柜里摆着她的几样物件,比起轪侯夫人的家当,只能以简陋寒酸形容。她的棺中总共十余件陪葬品,有一面四乳四虺铜镜、一枚细小的银指环、牛角的角笄和发钗、一个刻着两只熊的漆奁,里面装着印章和木梳篦,以及木线绕、漆绘木尺、漆木针筒等几件女红用品。此外还有一件木牍,内容为衣物疏,是记录陪葬衣物的清单,上面用黑墨隶书写了几十种衣物名称,我留意到有霜丸衣、缥绮复襦、练单襦、绿薄袴、画钩衣,缣单被、青丝履之类很好听的名字,但事实上棺中并没发现这些衣物,也许是早已腐朽了,也许根本就没有陪葬。这也不奇怪,不少墓里都有类似的事情,清单上罗列的金银珠宝往往是虚构的,不过是为了要个虚名儿好听,顺便哄一哄死者开心罢了。

在她平凡无奇的陪葬品中,也有两件很值得注意的东西。一件是一枚系着黄色牛皮绳的龟钮铜印,印文“凌氏惠平”。惠平是寻常的名字,胜在姓凌,便脱掉了俗气。通常一个墓里只要有印章,犹如有了定海神珠,知道名字,以后就方便行事了。可凌惠平的身份却因此更扑朔迷离了,汉代等级制度森严,龟钮铜印只有一千石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使用,区区一个史书无名的女子,从陪葬看起来也非大富大贵之家,不知为何能有这样的殊荣。

另一件是彩绘漆木尺,作为一把量衣用的木尺来说,它的制作显得过于华美了。边沿有刻度,色彩以黑红为主,点缀蓝白青三色。正反两面绘着基本对称的图案,有凭几端坐的男女神仙,有日月并出在一座仙山之上,有轺车出行,有在马上飞驰的骑者。反面的中间部分尤为精彩,一只低首卷鼻的大象,身后拉着一辆平板戏车,车上竖一面建鼓,两个宽袍广袖的男子手持鼓槌边擂边舞。画面线条流畅,空白处皆以飘逸的云纹填充。画师在22.4厘米长、1.8厘米宽的窄小尺面上,绘出了一幅恢宏饱满的人间天上图。

木尺应当是凌惠平的心爱之物,再加上她的木线绕和木针筒,看得出这位拥有龟钮铜印的女子,生前最大的爱好就是做点针线活。博物馆为她制作的蜡像,也特意选取了相关场景:庭院中,柳眉杏眼的少妇坐在绣棚前,神情专注地盯着绣布,手中拈起了针线……

当初,凌惠平是在搞道路基建时被挖出来的。她那座墓的构造不同寻常,里面有两个椁室,北椁室大一些,放了三具棺,发掘报告中按方向顺序编为一二三号棺,南椁室略小,放了一具棺,编为四号棺。凌惠平在北边的三号棺里,二号棺内是一名男子,这两具棺的形制规格相同,确定为男女主人。一号棺和四号棺陪葬的多是女性物品,棺的尺寸都较小,推断是男主人的两个妾。当看到这座墓室的剖面图时,我忍不住想笑,图上四棺并排,隔壁二号男主人是一具骷髅,一号妾和四号妾的骸骨都已朽烂,唯独凌惠平还是好端端的,她个子又大,生得长手长脚,在那里乖乖躺了两千年,着实可爱。两位小妾若是有知,也会不服气吧,大家都是同时代的人啊,她凭什么就能“独善其身”呢。

想到此处,我又好奇,这个三女共侍一夫的西汉家庭,当时会是怎样的一幅日常生活图景。依据三个棺中所出的物件,我想象了一番她们的脾气性情。凌惠平自然是温柔敦厚的夫人,擅长女红,平日里勤俭持家,为人有正室风范。一号妾的棺中陪葬物最少,仅有一面连弧纹铜镜、一把可能是化妆工具的铜刷和一个木篦,我猜她是家中的二夫人,姿色平平,性子木讷,上面有正室,下面有四号小妾,她夹在中间,不太讨喜。四号妾棺中享有两面铜镜,其中一面是精白镜,镜背刻一圈铭文“洁精白而事君,怨欢之弇名,彶去锡之流,恐疏日忘,怀美之穷,承愿可,莫之景,毋绝”。由于铸镜师的文化水平不高,铭文中有错字和减字的现象。内容大意是:我以一片清白之心待君,怨恨污秽掩盖光明,唯恐日渐疏远遗忘,我心怀美好,愿与君永不相忘。精白镜常用来隐喻忠君与坚贞之志,四号妾或许正是以此镜来表达对夫君的情意。她还有一个漂亮的漆盒,是一大七小的母子奁盒,每个盒的纹饰形状都不相同。另外,别人都没有俑,唯有她多了一个捧物女木俑。四号妾年纪最轻,是极活泼娇媚的一个人,出身低微,心气极高,素爱争宠。她棺中也发现了木线绕,但她哪里会喜欢做女红啊,还不是因为夫人要调教她,只好耐着性子装装样子。她应该是四人中最后一个离世的,前面椁室人员已满,才又为她单辟了一个小椁室。

以上是我胡乱编造的人物形象,似乎未能摆脱三流古装剧的窠臼。而那位被三个女子簇拥的男主人,出土时以骷髅之身亮相,很难从中看出生前是否英俊。他的棺盖上刻了“东公”二字,简简单单,没头没尾,害得后人费疑猜。东公是什么意思?汉代人崇拜的女神是西王母,男神是东王公,东公是不是指东王公?抑或就是男主人本人?因他名字里有个“东”,才被人尊称为东公?棺中倒是出了两枚印章,可是锈蚀严重,印文已经模糊到怎么也无法辨认了,真还不如没有呢,反而让人心里更着急。唯一能提供思路的东西,是几件东海太守、河南太守、弘农太守等人的名谒。名谒等同现在的名片,这些人或许以往拜访过男主人,也可能是他去世时,众人来吊唁和赙赠时使用的。由此也说明,他的官职应在他们之上,至少与之比肩。

太守的名谒和凌惠平的龟钮铜印,都是身份的凭证,可惜墓里却找不到能真正彰显富贵的宝贝。西汉中晚期,厚葬之风正在盛行,王侯贵族们无不陪葬大量的珍宝玉器,即便是一般的中产之家,也少不了会有几件玉璧青铜。假如男主人真是一位高级地方官员,纵观他和妻妾们的陪葬,与其身份完全不相符,整座墓中最贵重的也不过是铁剑上两块玛瑙和黄玉做成的剑璏。

或者他曾经显赫过,后来遭遇了变故。若是如此,一个衰落的男人,拥有三个妻妾,以及由此衍生出的一众人等,正室大概就是家中最不快乐的了。凌惠平的那把彩绘木尺上有多处漫漶,它曾经被频繁使用过,丈量布料的同时,也丈量着女主人每日的枯燥和琐碎。我揣测着,无论她多么热爱做针钱活,总会有十分腻烦的时候吧;与另外两个妾共享丈夫的日子,努力支撑久了,也总会有某些很泄气的瞬间,很想要砸烂身边的小世界吧。累时,厌时,也许她仍会拿起这把尺,不再丈量任何东西,只摩挲着,凝视着,上面的图画飘渺出尘,令人平静,亦令人生出向往和野心。今后的死亡如果意味着灵和肉永远消失,那么眼前这般人生便不值一过,所幸,看似不起眼的木尺早已悄悄为她摊开了仙境的地图。正如帛画之于辛追的意义,木尺于凌惠平,其实是隐秘的坐标尺,是潜伏在庸常生活中的天门符信。

辛追的一生有丈夫儿子为证,便可理出一条大致正确的脉络来,凌惠平的丈夫来路不明,她的命运图谱一直难以拼贴。她死时大约五十五岁,在汉代,这已是一位老年人了。出土时,脑组织构造完整,只有一半萎缩,设若没萎缩的那一半里,仍然储存着两千年前的残存记忆,我想,那记忆里一定有一把光滑美丽的木尺,有两个始终和她的生活纠缠不清的女子。除此之外,应当还会有我和很多人都想知道的信息,一个存世的西汉女子的前世信息,她从何处来?她的父母是谁?她的童年是否快乐?几时出嫁?配的是何人?生育了几个子女?最重要的,她死后的两千年中,地下都发生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发生?凌惠平那一直张开的嘴巴,似乎很想说点什么,却始终一言不发。

为了破译她和其他古尸的不朽之谜,研究者检测环境,提取棺液,一再探索,最终归结于八个字:深埋、密封、饱水、缺氧。然则,并不是只要符合这几个条件的尸体都能不朽,还需要其他多种偶然和幸运的因素。每一具古尸都是因缘和合之物,可遇不可求。

连云港是一座有山有海的城市,告别凌惠平后,我去看了大海,海是黄海。我又去登了大山,山是孙悟空的老家花果山,山上有众多野猴,我拿香蕉喂它们吃。看着这些孙悟空的后代们,不由联想到,凌惠平极有可能还有后代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只是积年的尘烟难以拂去,山风和海水渐渐湮迷了祖谱上的字迹。他们中或许有人也去博物馆参观过,与她打过照面,怎奈人间早就经过多世多劫,后人无法认出这神奇的女子是自己的祖先。他们今日看到的山和海,是她也看过的,她曾在这山海之间的城池里,度过了宿命的一生。

当晚,我站在海边酒店的阳台上远望,天空中无月无星,海岸处浩瀚苍茫。一首古诗里的句子慢慢浮上心头: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这朴素又感伤的诗句,与辛追和凌惠平同属一个朝代。我仿若看到,自那时到如今,无数人由生入死,身归大化,荣枯盛衰,皆成虚妄。而在四时流转和王朝更替间,两位女子,寄身于幽暗寂寂的古墓中,轻闭睡睫,两千年只如一场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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