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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 年

时间:2024-05-04

李木生

癸卯:枯荷与新月

蓼沟河公园新修了一座桥,通小湖西部,与夫人通过无人的桥见到了半湖枯荷。北风很利,没有人来,枯荷却热,将冰凌薄敷的湖面,酿作一片暖色。不管是冰上的荷叶、荷莛,还是空空如也的莲蓬,竟如燃着的火,精神抖擞。这是深燃的火,没有了烟与开始的蓝,只透着白,白里又浸着点金黄。莲蓬的空洞,似邈杳无底,时间的车轮正辚辚通过。

初六,弯弯的新月,低矮地卧在西天,干干净净,绝美。“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悄悄地凝视一会新月,再仰望星空,就会在胸膛间升起一股力量。这是基于真实与美好的力量,甘为与冷对的力量。谁的倩影,靠在了新月上?

壬寅:河边

河是洸河,东岸,天地犁开我已经俗寂久长的心绪。

春节。干净的天,细的风,静的心有欢喜潜动。2 月1日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湛深的蔚蓝里,仿佛正藏着遥远的童年。经了一冬的苇絮,融入在晴空中,雕刻般的醒目。北风微抚,直立的苇絮如暗吟的弓弦;而向阳的侧面,则似火焰,发着白炽的光华。才知鲁迅写下“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时的心情——《好的故事》写于1925 年的1 月28 日,再过13 天,陪他度过生命最后10年岁月的许广平,就要给他写出第一封信了。而早在收到她的第一封信之前,常常坐在课堂第一排并常常提问的许广平,那热的目光,一定扰乱过鲁迅的心绪,并让其梦见了这样一场好的故事。

苇丛立于河边,风将洸河拭得绉绸一般,而青天又将碧绿的水染上一层浅蓝。河岸边枯黄的草丛下,隐隐的嫩绿,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正如一位诗人的诗句,“被践踏得弯了腰她也优雅”。

春,正从地下冒出。

再来河边,已是10 天后2 月11 日的下午四时五十四分。

黑的灰的白的云彩,波浪般围住了西沉的太阳,周遭便皴擦了些许的朦胧,有莫名的忧伤浸洇于朦胧里。人的心是禁锢不住的,超过时空的壁障,那个善良的日瓦戈医生与恋人拉拉生离死别时的新月,那弯与血腥格格不入的新月,正泛着人性的“黄光”盯着我如西边将落的夕日。

五时许,脱出云围的太阳,立在城市楼林的顶上,玫瑰般嫣红。还竟跳进河中,燃出一条火之路,熔岩般烈又山花般柔,美得醉人心魄。

这是夕阳,在倾尽生命所有,书写一个“爱”字吧?

辛丑:萍儿

萍儿不是个女孩,更不是男孩,而是洸河里生长的一种浮萍,在六月里,圆圆的小模样莹绿地贴紧在水面上,娇嫩得似乎比水还柔顺。

却又柔里藏刚,鱼跃扰不乱她,风起浪伸也不可动摇她。不慕桃、杏缀枝,也不羡苇、蒲弄姿,她只管将一种世上最为干净的新绿、悄然地敷了轻幽的香,现在世上。

萍儿真小,小孩的巴掌般——不,简直就是月娃的脸蛋。雨打萍就雨打萍,多好玩呀,谁的身世能没有浮沉?才不去计较那个文天祥的丹心汗青之类,能够百十天里,将一种美好创造了再创造,也就心满意足了。高兴的时候,就跟太阳没大没小地玩上一阵子,或者将个太阳揉碎了搽在自己的额头,臭美得很。没有丁点儿功利,也不从了什么规矩,只在天地之间,做一个小小的自我,美的萍儿不由人不爱见。

竟在当晚的梦里变了尾䱗条,饮着月光,游近她,咬咬牵住她的那根白生生的根,再顶顶她那圆圆的小脸,而后吐个水泡便没了踪影。

庚子:澡雪精神

10 年前的今天,史铁生去世。那时与当下想起他,都让我想到了一个词:干净。对于一个写作者,文字与内心的干净,是最低标准又是极高的尺度,看似平易却很难。在这新旧递嬗之际,抵达干净的路便是一种久违了的“澡雪精神”。

庄子的《知北游》是说要达到“道”,必须要“澡雪而精神”。他是在说清除与洗涤,“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刘勰语)。谁的心里都会存有暗私、积下垃圾,只是要常起警惕,勤于自省,清洗与打扫,就会干净如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岂止是缨,更是心灵。干净可以是傅雷宁死而不同流合污,也可以是木心处龌龊而自葆高贵。大地最具澡雪精神,才有勃郁冲腾的生长力量;我们更需一场一场的“澡雪”,才能除腐朽萌新生。因常常澡雪而保持干净的写作者,会有清廓的胸襟与明惕的眼睛,认清与抒写大地、社会、人心。干净又是赤子之心,绝不是冷漠。乌台诗案里,苏东坡蹲进监狱仍不改天真,留下千古不灭的文字;那些诬陷他的权贵们呢?只在历史耻辱册里存下一批深文周纳的奏折。干净是一种状态,冰心玉壶、莹雪洁白,落脚处却在于爱,正如刘君所言,“爱着,就可能拥有更多的‘洁白’”(《为文有时》)。

澡雪精神,干净簇新。

己亥:《西游记》中的这处败笔

突然觉得《西游记》里繁荣着童心,好玩得很。去年看王明珂的《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书中举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例子,一下子触发了重读《西游记》的兴味。

想想唐僧这位又主流又正确的化身,却屡屡做着错事憨事糊涂事,空顶着一个权威的名号;而孙悟空徒有一对“火眼金睛”,看得清行得端,却总被攻击为扰乱佛法的“无心向善之辈,有意作恶之人”。最能整治孙大圣的,还是给他戴上了那顶帽子,而且还要时不时念动咒语,让他遭受紧箍咒的束缚、打击、折磨,“可怜把个行者头,勒得似个亚腰儿葫芦”。

好在终究会水落石出,也就从《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一路看下去。

等看到三十一回《猪八戒义激猴王孙行者智降妖怪》,那片鲜鲜亮亮的童心,几乎就被一处败笔破坏殆尽。黄袍怪与抢掠的宝象国三公主夫妻生活了一十三年,生下了两个被爹妈疼爱的孩子。可是孙悟空为钓出黄袍怪,竟然允许猪八戒与沙僧,将一个十来岁、一个八九岁的两个正持“弯头棍打毛球”的孩子,“拿到宝象国中,往那白玉阶前捽下,可怜都掼作个肉饼相似,鲜血迸流,骨骸粉碎”!不知道吴承恩有没有孩子,先不说《西游记》里标榜的儒家的仁义与佛家慈悲,光是一个父亲的心情将心比心也万万不能如此冷酷与残忍,而且冷酷与残忍得毫无道理。何况黄袍怪还是天上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星,而三公主则是披香殿侍香玉女,他们在天上有意,相约到地上恋爱,两个孩子便是他们下凡后恋爱的结晶。

丁酉:一块石头的老去

那年秋日去峄山,年轻,胆大,不走正道,竟从东边无路处的陡坡,拽荆薅棘而上。险中小心,倒还平安,只是攀登最后那段山体时遇到了一点麻烦:一石突出,几无援处。诸法试过,皆不能越过这道坎,差点功亏一篑。

就要途穷而返时,意外瞅见一只苍鹰在虚空里盘旋,平稳如石,又从容如云。心便安定,腿亦韧坚,覷准了右上侧一株歪斜着身子的野枣树,伸手够了够,差距也就三两公分,便喘平了气,脚蹬实了一跃,抓住了枣树悬身上提踏上了凸石。长吁一口气,才知汗就湿了胸背。

低头看脚下的这块石头,真是出乎意料,与满峄山的怪石迥然。峄山石皆形怪随缘,且硬糙如锉。它则不然,半米大小,下圆上平。平面之表已如古树之皮,皴裂风化,积褶攒皱,踩之碎断有声,令我唏嘘不已。人迹不至,石遂自然,千万亿年。朔风如鞭,冰雪相加;日临月降,云栖雾绕。最是炎日腾火,石热如烤,瞬息豪雨骤渲,凉淬肌肤。我小心地蹲下,掊起半捧石皮,再渐渐松了手,让碎的石片轻轻地漏下,仿佛万亿年瞬间翻过。百年人去驹过隙,亿载石老承风雨。日侵月蚀之中的石,老则老矣,松动的皮肤下,仍有贞硬如新的心志,让我稳稳地落脚。

石默,默石。只是空中的苍鹰,不知踅向何处。

丙申:捡拾银杏的落叶

喜欢银杏树,尤其喜欢它的叶子,看似黄得娇贵,却皮实,一场两场的秋风秋雨无法乱其阵势。不像枫叶,看着红得泼辣,轻轻的一阵秋雨,就弄得它七零八落。

光是零星地落,银杏的叶就会演绎月余。前天,也许它们感闻了寒流就要到来的消息,才飞下一批,铺了薄薄的一层,泛着亮黄的光芒,让我觉出了大地的美丽。也不纯粹,还有几片笨杨的叶,自在地杂于其间,于皎黄里点缀起褐绿。忍不住,捡拾几片,放在书桌上,让它们定定地看我。只一天的时间,银杏叶还灼灼地黄,两片杨叶竟都脆干得皱褶卷曲起来。不知在它们眼里,我是否也是一片树叶?是一种什么树叶?要落于何时?降落之时可否有人捡拾?

前天下了冷雨,伴有北风,银杏的叶有些纷纷而谢了,只是被雨水粘贴得不能全然地舒展罢了。就去树下捡拾,都曾生于一棵树上,竟是千差万别的扇形,还有颜色浓淡间的无穷差等,连柄也各个不同,长短直曲着。寻下四十来枚吧?在清水里淘洗得干干净净,一一用洁白的餐巾纸揩干,再用吹风机轻轻地扇上一阵热风,清清爽爽的叶子们,真就各各崭新得处子一般,现着美妙的生命。找个时间,摘出几十句短语,再一一写在叶上——比如“血沃中原肥劲草”,比如“人人生而平等”,比如“美是自由的象征”——赠给我的书友们。对了,还要写上“君子和而不同”。这些叶子,不仅俊,还告诉我,“异”才是大自然的根本法则。各有各的模样,再小也独立独美于无边的自然里。

曾经,这些叶子,连同它们的影子,或大或小、或稀或稠、重重叠叠地画在地上。影子也是生命呀,有些词,如婆娑、摇曳、梦幻等等,不就是说的它们吗?我们好以“他们”,其实,“它们”才是高级,它们才真正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没有丧失或扭曲了本性。

昨天又下了点雪,银杏叶或落在或覆于少许的雪里,又有了些娇黄。还是去捡拾,觉得真是一种缘分,三生有幸呢。今晨起来,拉开窗帘,一道柔软的阳光便扑到电脑桌上这些银杏叶的身上,把本来金黄的阳光映成了天堂里的亮黄,雏鸡雏鸭的绒毛似的,水莹莹地让人爱恋不已。还有那细密的竖纹,太阳的光芒一般。难道它们就是太阳鸟,从太阳这棵宇宙之树上飞翔而来?

每一枚,都是一个新鲜的生命。

每一枚,都是一个新鲜而又自由的生命。

只有新鲜而又自由的生命,才是美丽的。

逝者不可追。那么,我祈祷自己要来的每一个日子,都是这样或悬挂于枝头或匍匐于大地的新鲜而又自由的叶子。

乙未:元旦的阳光

正午的阳光,好得让我珍惜不已。连脚步都轻轻地起落,生怕踩疼了它,辱没了它。

这才懂得了“沐”字,抬头四顾,闭目尽性,欣喜地洗去一年的尘垢与沉重,就有了一瞬间婴儿的感觉,美美的。似乎闻到了清洁的阳光里,有了一丝丝生命的奶香,隐隐地往心肺里沁。

深深的呼吸间,就有黑亮如缎的鸟从头上飞过,敛翅时竟是放慢了飞行的速度,仿佛在邀我共饮这清和的阳光。

连自己的影子都是清清亮亮,边缘分明着,好似巧手的艳阳做下的剪纸。那丛青青的竹,在叶间藏住了灿灿的黄,乍看静静的,其实活泼着,现着幽雅而欣然的神情。

只是冬天的日头走得匆忙,斜阳的光线就有了红红的意思,暖意也就软软的弱了。

等到天空静穆,长夜光临,悄然移步在东方天宇间的淡淡的半月,就是安眠中的太阳的梦了。

甲午:春雨如斯

还在襁褓之中,就被上天弃于人间。处处清寒,却滴滴温暖,童真的气息,便笼罩了萧索的世界,也潜入在杜甫那颗悲苦的心上。时疏时密的春雨,如疏密有致的针脚,为万千生命缝制新衣。

拥抱大地的那一刻,荒芜、板结已久的土地浑身一颤,瞬间复活,无形的水意缓缓地却无可阻拦地渗透开来。僻壤陋巷,也就有了高贵的品性——不屈不染。那是春雨后的一个下午,那个古老的小巷里,一只小小的蜗牛背着左旋的壳,在横过水泥的路面。我蹲下来看它,新新的触角斜翘着,微昂的小头在仍然泛着雨味的时空里神气异常。怕来往的人车伤了它,轻轻地拿起,首尾竟刹那间缩向小小的壳,只是柔软的身子底下,留下了让人怦然心动的一小片豆粒大小的湿润。将它放在路旁的一棵小槐的根上,头与尾,便怯生生地试探着伸展开来,并从容地重新开始新的旅程。它会感到路途的漫长与漫长中的孤苦吗?这个世界丛生着荆棘与险境,它却与稚气的春雨一样,挺着触角,昂着头,走自己的路。

虽然清明的雨,迟迟地下,却将阴阳两界漫漶为迷蒙的一体。与生俱来的孤独,也就万缕千丝般悱恻不已。生是什么?死去何方?一个活的念想,便将生死串起,如一道千回百转的河流,连通着浩荡的山脉与茫茫的原野。

运河如琴,细雨轻弹。逝者如斯,来者如斯,都成遥远,生命的始终,在这云烟之间次第展开。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杏花开了,花开花落,都是花的自在。只有春雨,悄然,品着深深浅浅的忧伤,隐于夏隐于秋隐于冬,独自梳理流年。

微辣的是泥土的味儿;淡而清凉的,是草芽与新叶的味儿;初花的童香味儿(薄到有无之间的缕缕奶香),则如可触可嗅的漫天的水韵一般,飞舞着钻进肺腑间。诸味杂陈,酿,那就是春茗一样的春雨的体息了。是谁说过,雨是一种宿命?春雨更是一种宿命,万物争相蓬勃,她却敛起一切的踪迹,也敛起心上的哀怨,将缠缠绕绕的思念长成不声不响的青藤。

等到冬雪纷飞的日子,大地将在每一条根须上面,为春雨写下绵绵的情书。

春雨,正走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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