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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酒事

时间:2024-05-04

南书堂

我的家乡并不产酒,却酒风盛行。逢年过节,人们要备酒待客,提了酒走亲访友。红白喜事,宴席丰盛与否倒在其次,酒断不能少。即便不逢节不过事,人们也总能找到喝酒的理由,谁家盖新房了,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买车了,谁出门打工回来了,是要请客的。一季农事忙毕闲下来了,下雨下雪出不了门了,也有人吆喝着喝一场。甚至两家生出小纠纷、小摩擦,有人从中和解,只要几杯酒下肚,当事者脸上便云开雾散,一派艳阳天。喜乐了来一杯,愁悲了也来一杯,村人的日子像是由酒调和着滋味,涂染着色彩。

而我最初接触到的酒,却并非如此。

我是在奶奶祭祀时见到酒的。奶奶平日的祭祀比较简单,只拿出她藏着的小香炉,上几炷香,敬她认为能保佑我们的神。每到大年初一的祭祀,奶奶却很看重,规格就高得多,程序也复杂得多。父亲放了鞭炮后,我们兄弟姐妹急切地等着奶奶发一角两角的压岁钱,她却一脸严肃地让我们跪在摆有“南氏历代祖宗大人神主”牌位的堂屋,她一一献上的,不仅有我们很少吃到的食品,还有对父亲来说都很奢侈的几支香烟和一碗酒,屋子就弥漫着一种特殊的香味,那应该是酒的味道。在我们叩头的过程中,我闻到了更浓的香,原来奶奶往我们身上洒了酒滴。好奇地伸出舌尖舔尝,刺激我嗅觉的香,立即变成了味觉上的苦辣。这么苦辣的东西,竟被奶奶视作珍品供祖先品用,我一头雾水。而当父亲像我从奶奶手中接过压岁钱一样,高兴地接过那碗酒一饮而尽时,父亲那贪婪的品相,更令我一头雾水。

另一个有酒的场面,也与祭祀有关。每年清明节,我们家族都要上坟祭祖,由于是集体活动,占村子一半的族人走在通往坟地的路上,阵势颇为浩荡,其他姓氏的人家非常羡慕,如果躺在山坡上的祖先有灵,他们也会倍感欣慰和荣光。也许族人有意要多给祖先一份欣慰和荣光吧,带去的祭品里便少不了人们一年碰不到几次的酒。用当着生产队长的安在伯的话说,日子再穷,也得打肿脸装回胖子,不能叫祖宗们失望。坟上一律长满荒草,又都没有立碑,唯一的区别是坟前的柏树高低粗细不一,就有老者向人们指认哪个坟是谁的曾祖的,哪个是谁的奶奶的,哪个是谁的父亲的,并饶有兴趣地讲述他们令人起敬抑或令人笑喷的故事,而我们这帮孩子早把兴趣转移到了一丛丛花朵和一只只蝴蝶身上,女人们的兴趣在于能从祭祀过的物品中抢到几块柿饼、几颗核桃,男人们则紧盯着摆在坟前的一碗酒能否轮到自己喝一口。那种被渴望炙烤的眼神,至今还深深刻在我脑海里,酒所蕴含的神秘与引力,我也是那时开始感受和认识的。

眼看祭坟快要结束了,有人就嘟囔甚至大叫起来的,说他还没喝上呢。安在伯便做着这样的安排,妇女和小孩都回家去,男的也可以回家,想喝酒的留下,跟我走。他把两三瓶酒举起来,在空中直晃。我们家族是从十多里远的一个叫古路峪的地方迁到丹江北岸的白杨店的,有两处祖坟,安在伯要带人去那里继续祭祀。他以为好多人因路远不会去了,但男人们没有一个退缩的,他们还想喝。

集体祭祖的情形持续了多年,后来家族越来越大,难以统一组织,就改作了按亲疏关系分散祭祀。而当年那些只有借祭祖之机才能喝到酒的人,许多现在已成为被祭祀者。我知道人世间曾欠他们什么,清明祭坟时,我都要向这些坟头多洒些酒。

村子里隔三差五就能喝一回酒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陈先生,一个是安在伯。陈先生能喝上酒是因为他会给人治病,安在伯不是因为生产队长,而是他会杀猪。在那个贫穷年代,两个村人心中了不起的人物,几乎喝了村子全部的酒。

陈先生喜欢戴一顶丝绸圆帽,鼻梁上架一副石头圆镜,这一形象与我读的课本上的剥削穷人的地主极为相似,所以很长时间,我都对他充满着预先设定的反感,甚至无以名状的仇视,哪怕他待人总是那么和气与谦逊,见到还是一个孩子的我时也总满脸笑容,我也无法回敬他一丝笑意。可村人都敬重他,没有人直呼其名,一直称他为陈先生。我曾把我心中对他的反感悄悄告诉了母亲,结果被母亲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陈先生不轻易串门,只是谁家有人病了,去请他,他才背着药箱走动在村子里,在我被母亲骂过和陈先生为奶奶看过几次病之后,他那一身与众不同的行装和一副与众不同的神情,竟一点点削去了我心中那种小丑般的地主形象,变得很是高深莫测,后来我知道历史上的孔子和屈原,就自作主张地把他与孔子和屈原对应起来,这样的对应,让我产生了探究与他有关的秘密的痴迷。

陈先生被人请去,我跟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也尾随而至。我们不敢进门,就趴在窗外听里屋的动静,有时是病人痛苦呻吟和陈先生问病间杂的声音,有时却是病人、家人和陈先生一起欢笑的声音。我们在屋子有欢笑声的时候发现了秘密。那是病人被治好了。陈先生要走,主人却拉住他重新坐下,接着就有了主人劝酒的诚恳话语和陈先生品酒的滋滋声响。香味破窗而出向我袭来。哦,酒原来并非只能出现在奶奶敬神和族人祭祖的仪式中,并非只有经神与祖先允许,人才敢喝。

为验证这一发现不是偶然现象,我和同伴多次跟踪陈先生,往往谁家病人病好了,陈先生就会被请去喝酒。在主人的一劝再劝里,陈先生客气地酌上几盅,从不见他像祭祖时我们族人面对酒的两眼放光,从不见他喝得疯疯癫癫过。

安在伯也请陈先生喝过酒。与别人不同的是,别人只劝陈先生喝而自己不喝,他却陪着喝;别人把陈先生请到不易觉察的里屋悄悄喝,他却唯恐没人知道似的,和陈先生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高喉咙大嗓子地喝;陈先生一盅一盅地品酒,他却把盅酒积攒到一只碗里,像水一样地饮。他说陈先生是先生的喝法,他一屠夫,就要有屠夫的样子,一剑封喉,干净利落。

其实,安在伯平时也不喝酒,不是不想,而是和村人一样,舍不得买酒。他知道人们不会像请陈先生那样,请一个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的生产队长喝酒,即使偶尔有人想请,他也会一口回绝,说你家是不是钱多得没处花了。但一到腊月,他就比陈先生还吃香,还受人尊重。今天这家要杀猪,明天那家要杀猪,这活儿没人干得了,都得请他,他便忙得不亦乐乎。杀年猪是人们一年中的大事、喜事,家境稍好点的人家,就为杀猪匠准备了酒。酒多是从集市上打的散酒,也有比较体面的瓶装酒,但都价格低廉,一般人家咬咬牙还是买得起一点的。好在这些酒都归安在伯享用了,他不在乎酒的好坏。到后来,即使家境特别差的,也仿照别人的做法要备点酒,而这酒不是在镇街小卖部赊来的,就是从村里哪家借来的。这一惯例的形成,像于村人碍于面子的互相攀比,它逐渐改变着村风,酒事也在村子盛行开来。

主人家一切工作就绪,一大铁锅烫猪水快沸腾时,安在伯就操着家伙风风火火来了。主人赶忙取出酒,安在伯不推辞,不回避众人,站在屋子还是飘着雪花的院子里喝也无所谓,仰起脖子就是一碗。主人的酒有限,前来帮忙的人是没有这种待遇和口福的。事从家家过,家家都这样,人们能够理解,但还是有人禁不住诱惑蹭到他跟前,不停地翕动嘴唇。安在伯很乐意看到这样的情景,很乐意拥有这份非他莫属的高光时刻,有时还故意挑逗着翕动嘴唇的人,想来一口吧,那今儿这猪就由你来解决。说着就把一抖搂刀具往那人怀里塞,吓得那人连连退让,我哪儿行呀,我哪儿行呀。

我姐姐订婚那天,姐夫家送来的礼物中有两瓶酒。那时候,酒已开始走上村子的筵席,姐姐的订婚日虽没设宴待客,但姐夫家为表达诚意增添喜气,还是送了酒。

姐姐是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订的婚。她不想放弃上高中的机会,但遭到父亲不置可否的制止;她不愿让人说父母因盖不起房子才给她订的婚,但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不得不替父母担忧。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家家底薄、孩子多、劳力少,一年分不了多少口粮,常常青黄不接,为了不饿肚子,父母经人牵线,把我们举家搬迁到渭北一带居住了几年,又在奶奶的极力劝说下,于1970 年代末,迁了回来。老家原来的房子搬出去时卖掉了,突然回来便没了住的地方,只能蜗居在三叔家腾出来的两间面积狭小的厦房里。盖房子成了当务之急,家里却多少无积蓄,这可愁坏了父母,父亲一头浓密的毛发像秋天的树叶刷刷掉落,两个月不到就谢了顶,而母亲整天愁眉苦脸身体毛病不断。这便有了给姐姐找家订婚帮助我们渡过难关的事。

姐夫家也在我们村里,家境不错,人挺老实本分,上学彻底无望的姐姐只是埋怨他年龄稍大了些,别的不再说什么。事已至此,姐姐还能说什么呢?订婚当日,姐夫的父母答应提前拿出将来结婚的彩礼,以解我家燃眉之急,并当场商量起盖房子选料备料的相关事宜。我父母看到姐夫父母如此爽快和热心,悬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一下子精神了许多。母亲一高兴,就麻利地做好几个菜,打开姐夫家提来的酒,让父亲陪亲家喝了起来。听到他们谈论着我家入秋前就能住进新房,我高兴得在院子里翻了好多个跟头。啊,幸福来得如此之快。啊,我睡灶头麦草窝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我那刻的高兴绝不亚于父母的高兴。

送走姐夫父母,满屋的欢快也随之走了。父亲扑腾一声跪在了姐姐面前,姐姐也跪下和父亲紧紧抱在一起。父亲可能要说的话很多,比如,是爸没本事,耽误了我闺女的好前程呀;比如,爸多丢人呀,拿女儿换房子了。但父亲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母亲怕人看见,赶忙关上了门。

人类历史上经常出现惊人相似的一幕,我家的历史上,也出现过不堪回首的惊人相似的一幕。

我家虽如期住上了新房,但从此背上了一屁股债,好几年都还不清,父母隔一段时间就要提些礼物到借给我们钱的亲戚家走动,名为看望,实则求情,请求宽限些时日再还。亲戚们也不富裕,有急于用钱的便阴沉了脸,父母只能说更多的好话,赔更多的歉意。而姐姐出嫁后,家里又少了个挣工分的劳力,生产队分的口粮根本不够吃,我和弟弟妹妹们有时饿得连放学回家的力气都没有。奶奶很是后悔、内疚,说不该让我们搬回老家。被后悔、内疚困扰着的奶奶替父母想出一个办法来。

奶奶想出的办法是订娃娃亲。困难时期,订娃娃亲在我们家乡非常普遍,那是无奈的人们相互帮衬、相互提携的一种生存之策。奶奶对父母说,给二女儿订门亲吧。父亲沉默半天说,也只能这样了。奶奶就张罗着在离我家二十多里路的山区,为我的大妹订下了亲事。

那年,大妹才十一岁。

和我家成了儿女亲家的山里这家粮多,时时接济我们,我家不再挨饿了。可这却招来一些同样吃不饱饭的村人的嫉妒和嘲讽,让父母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尤其面对渐渐长大懂事的大妹的质问和哭泣,父母更是羞愧难当。母亲无数次埋怨父亲,哪有川里女儿往山里嫁的,想要退了这门亲,我考上大学后也多次试图说服父亲,但都被父亲顶住了。父亲说,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能收回来吗?婚约不是儿戏,能说毁就毁吗?多年里,父亲已遭受了那么多的非议,现在他不愿又背上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骂名。而大妹因为学业不好早早退学在家,加之听力上的小残疾,也默认了命运。

母亲拗不过父亲,心里一直憋着一股闷气,闷气终于在大妹婚礼前一天爆发了。我们家乡有一个风俗,婚礼前一天男方要来女方家送新娘结婚的穿戴,女方要隆重招待由准新郎领衔的男方来客。所谓的隆重,无非是让来客吃好喝好,不灌醉几个似乎没有尽到礼数,所以男方派来的人都酒量极大,以应对女方的轮番让酒。这天,我家格外热闹,奶奶和父亲很高兴,母亲除了少有话语,也并未显得异常。但类似那年姐姐订婚送走客人后发生的事情,又一次在我家发生了。那次情绪失控的是父亲,这次换成了母亲。滴酒不沾的母亲猛地喝下一瓶酒,躺在地上已不省人事。喊来陈先生,陈先生说,立即送镇上卫生院洗胃挂针,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母亲住了两天医院。她以这样的方式,像是给自己找了个体面的理由,缺席了大妹的婚礼。

村子里的生活按照自有的节奏一天天过着,无论身处贫穷还是走向富裕,人们都拥有一份天地赐予的福利般的闲适,而频繁的酒事,成为富裕起来的人们消费这份闲适最自然的方式。酒事的范围已不只局限于婚丧嫁娶,邀酒的对象不像以前只是陈先生和安在伯二人,组织一场酒局也不像大诗人白居易那么麻烦,还得动脑筋写一首“晚来天欲雪,可饮一杯无”的诗送过去,再急切地等候回音;更不像家乡走出去的大作家方英文那么尴尬,听说有一次他在西安去应邀赴宴,到达地点绕酒楼转了好几圈,却因找不下停车位,只好饿着肚子败兴而归。村子比指头蛋大不了多少,邀酒只需站在自家门口喊一声谁,谁就会心领神会地应声而来,未受邀的,也会闻见酒气不请自到。一个空寂无聊的夜晚,便充塞着人们放纵的性情。

酒局如棋局,开场总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不加掩饰的性情与酒风还在预热中,还处于彬彬有礼、和颜悦色阶段,佐酒的话题虽不乏对村子人物事理的评说、藏否,但语调还是平缓的,看法还是客观的,还能像某个公理一样被众人认可。但过不了多久,就有人率先出击,打破这种局面。那是某位突然声高了,开始发泄对谁的愤懑和不满,如果发泄的对象不在场,情况还好一些,虽有人还可能附和他几句,但他的愤懑和不满终因无人接招而像一个小插曲,影响不了酒局的继续。如果针对的是在场的哪个,双方又互不相让,火药味就浓烈起来,摔杯子动起手是常有的事,大家左右相劝,直至劝走其中一位,随之而起的更为高亢激越的猜拳行令声,像是在奋力弥合酒局出现的裂痕。如果被劝走的是个平日言语很少、胆子很小、活得畏畏缩缩的人,酒与黑夜似乎要赋予他一次难得的能量,让他暴跳如雷地在村子里走着,无所顾忌地骂着他想骂的事与人,而这个时候,谁也不愿劝阻,谁也不敢接茬,谁也不知他身体中蓄积了怎样的爆发力。

村子的一场酒,如同一场戏,结局是无法预料的,一场不欢而散的失败结局,恰又像给下一场酒局埋下的伏笔。

谁以为发生过摩擦的两个人是不会再坐不到一起的,谁便大错特错了。事实上,一觉醒来,他们就后悔了,两个当事者不好直接去谈,就要找人从中说和。说和须有一个宽松的氛围,这氛围还得靠酒来营造。于是已经确定下时间和地点的一场酒局,像一个满怀期待的见证者,在热切等待着它想见证的场景。为保证不起冲突不再砸场,说和者若觉得自己太年轻,就会请来一位老者压阵。我父亲晚年经常被一帮年轻人拉去充当这样的角色,他不负众望地说和过许多事端,但也留有遗憾。

父亲最大的遗憾是没能阻止住几个人去毁坏砖厂的砖坯。我们村子前面有个砖厂,村人不满于它造成的出行障碍和环境污染,几经协调,砖厂答应搬走,却一年年还在那儿阻挡着交通,冒着黑烟。一次,五六个喝高酒的,怒气冲冲要去掀倒那些砖坯。父亲说,可以跟砖厂说理,但这种事千万不能干。他们说,别的事都听你的,这事谁劝也没用。他们就真的去了,一排排砖坯墙变成了一地烂泥。砖厂损失不小,报了警,派出所却在村子没调查出什么结果。风声一过,他们又摆了一桌,庆贺着他们的侥幸和有村人袒护的幸福。

我回到村子,常被人拉去小坐一会儿,喝人家的酒次数多了,心里过意不去,也设场回请村人。我发觉,在人们眼里,我的身份是双重的。一方面,即使我户籍早已不在村里,只是偶尔回来,但仍是村里的人,他们乐意向我叙说发生的一切,乐意与我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乐意拿我开涮找寻快乐,我也尽力适应着他们心中村人的标准,不敢做作扎势,见人就搭讪,就发烟,就一脸笑容。另一方面,我是和他们有别的“公家人”。他们向我咨询政策,希望我能够替村子解决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么多年,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村里办了几件事,比如干旱没水吃时向上面申请资金打过两口井,比如给长期闲置的村文化广场争取到一套健身器材。但村子发展过程中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人们的期望值越来越高,出现的问题不可能一下子得到全部解决。我说,能办的事谁也不用找,办不成的找谁也没用。他们说,哄鬼哩,看来你是忘本了,村子好坏与你无关了。说得我有口难辩,连连举杯自罚。

我理解村人,他们需要一个既可以推心置腹叙说,又可以痛快淋漓发泄,还可以用审视的眼光进行忠告、训育、奚落、指责的对象,而我的双重身份,正好符合这一对象的条件。作为一个从村里出去的人,我没给村子做什么贡献,能成为人们需要的这样的人,我视它为一种荣誉,一份对村子的贡献。

十多年前,父亲去世时,按家乡习俗,我们把父亲遗体停放了整整七天。这七天成了村子里的盛大节日。人们每天一大早就来忙活了,烧水、洗菜、做饭,早饭后,又忙着搭棚子、漆棺材、向坟地运砖头水泥等一系列的事,他们给我出着这样那样的主意,一遍又一遍叮咛我别忘了这个程序那个礼数,在我的洗耳恭听频频点头中,又到了中午饭时间。中午饭是要摆席面喝酒的,酒事会一直持续到天黑,晚上是要守灵的,一个村子的人,非亲即邻,都要表达悼念之情,便轮流来守。守灵本很寂寥,人们却用又一轮酒事烘托得无比热闹。丧事就那么些程序、那么多活计,不需要那么多人围着它团团转,但每个人都很热情,都让你觉得他不可或缺,就把事情搞得很是复杂、忙乱,而我竟什么都插不上手,只有不停地敬烟、取酒的份。

才过三天,我有点吃不消了。一是身体太累,没黑没白地陪人,眼变成了熊猫眼了,血压高得直往上蹿。二是花费太大,全村人的一日三餐都来我家,还有不断甩出去的烟酒,一天几乎要花掉我一月的工资呢,这让我一个工薪阶层如何承受得起。我便与既是村干部又是大总管的堂兄说,乡亲们撂下自己手头事来帮忙,我很感激也很过意不去,能不能简化一下程序,后面几天大家各忙各的事去,送葬那天再来帮忙。堂兄说,你是要把人都挡回去,不想招待了吗?这样做后果很严重,大家认为你看不起他们,要犯众怒的,咱们村子可有前车之鉴呀。堂兄说的是一李姓人家,在办他父亲丧事时,村里人一开始还去帮忙,但他可能不愿多花钱,没有准备饭菜酒席,怠慢了村人,渐渐就少有人去了,最后连送他父亲上坟抬棺材的人都差点凑不齐。这还没完,还在发酵,两年后他小弟结婚,酒席摆了一院子,却门前冷落,而同天另一家的婚宴人山人海,酒不够掺着水也喝得津津有味,人们故意给他家难堪哩。堂兄的提醒让我感到害怕,我只好说,那就按乡俗和村上的安排照常进行吧。

我常年不在老家,很少参与村里的红白之事,但我知道村里只要一家过事,家家便停了伙不用做饭了,男人们更是不会放过天天有酒的机会,谁都觉得自然而然,没有什么不妥。天地间一个个普通的日子,就这样变成了属于村人的一个个节日。

今年,我母亲离开了人世。汲取父亲丧事的教训,我决定将母亲的遗体只停放两日,第三天下葬。决定一出,即刻招来我的兄弟姐妹、亲戚、家族、村人所有人的一致反对。姐妹们说,母亲走得突然,多放几日,让我们多陪陪母亲,也好弥补一下未尽的孝心。亲戚们说,老人高寿,丧事不能像夭折之人一样简单草率。村人多是本家人,他们反对的理由似乎更具高度:风俗得遵从,不能破了规矩。我心里在想,除了兄弟姐妹,其他人未必真心,尤其是村人,肯定又在借风俗之名行争取更多的节日之实吧。我虽孤立无援,但铁定了心。我说,母亲的墓和棺材都是现成的,别的用不了那么多天来准备。堂兄说,总得给村里在外地打工的人留足赶回来吊唁的时间吧。我说,他们一些人回不来,回来的也可能待到隔离点去了,还是一切从简吧,不然一旦再出现新的状况,麻烦就大了。堂兄勉强同意后,就着手安排起各项事宜。

但我觉察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现象。和父亲丧事一样,人们还是早早就来了,还是灵堂前点香磕头以表哀悼,还是忙这忙那说说笑笑的,但忙完堂兄分配的活儿,就不见了人影,夜里来守灵的也寥寥几个,没了通宵达旦喝酒的氛围。莫非像堂兄说的那样,是我得罪了村人,犯了众怒?如果真是这样,我是不是要一一登门去道歉请罪?而我去了,人们不给面子不予原谅,接下来的丧事又该怎么办?我甚至想好了应对最坏局面的办法,最坏的局面无非李家无人抬棺之景重现,那到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就用姐夫的农用车拉上坡去,或者从市里的城中村雇一个殡葬专业队来。

堂兄看出了我的疑惑与不安,说,你多虑了,这几年村里的一些风俗变了,

婚丧嫁娶比过去简单多了,花钱也少多了,一场丧事不管过几天,只在送葬那天设一次答谢酒宴。你看到的,就是新风俗。我说,真没想到呀,到时候我要给大家好好敬上几杯。

看来,我得常回村子,否则它会越来越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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