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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概念与词语中

时间:2024-05-04

被重复的80年代、李泽厚与今天的文学话语

李泽厚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哲学思想界的风云人物,更是“青年导师”,也被后来的研究者誉为是唯一建立了创造性思想体系的一位中国当代哲学家、思想家、美学家。对于这样的一位人物,我个人的阅读及接受,的确经历了非常复杂甚至许多反复的过程。

第一个阶段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初读他《美的历程》时,老实说,那时多半为了赶时髦,读得囫囵吞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们都在谈他说他论他,不读心理似乎过意不去,为着增添点谈资,也得弄两本他的著作置于案头,以示不落伍。然而,年龄、知识、阅历所限,即便“美学热”“文化热”炒得多厉害,本人就是觉得与己无关。非但如此,还觉得那些向壁务虚的口水唾沫挺没意思。一个初入职,又在偏远农村教小学课的小青年,拿着170元工资,最关心的事是如何进城、如何找个对象成家、如何涨点工资买双皮鞋……而不是当代文学往何处去,当代美学及其思想往何处去一类“国”字号大问题。就这么着,《美的历程》《美学四讲》一类苦涩读物,马上被《读者》《青年文摘》等刊物代替了。它们作为枕边摆设,显得落落寡欢、不尴不尬。

第二阶段是新世纪至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之间,李泽厚这三个汉字连同他的著作,开始悄悄从我书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批人及其著述,比如吉登斯、波德里亚、泰勃、伊格尔顿、麦克卢汉等。甚至通过对后者的渐深了解,内心开始抵触这位风云人物及其思想,觉得他已过时,至少需要颠覆或批判地看待。其中原委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与大语境有关。在社会剧烈分层,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泛滥的当前,关注社会尖锐问题要比四平八稳体验美更攸关。另外,他一直力倡的“开明专制”,确实歧义丛生,由此辐射到文学艺术美学,可想而知,其被误读、改造的负作用不能说不大。如此等等,相比较一些世界一流当代哲学社会学家,他似乎真过气了。

第三个阶段就是今天了。沉陷于当前文学文本和理论批评文本,无聊与日剧增,偶然机会,再读李泽厚煌煌几册对话,突然眼前一亮。目前炒得一塌糊涂的这个学那个主义,原来早被李泽厚谈过写过了,有些甚至都是他20世纪70年代已出版、发表文章的重要批判对象,如今类似方面的论述不过是低层次重复罢了。

有了对这个基本背景的体认和理解,我顿觉李泽厚的重要了。单从文学及理论批评的发展看,今天已经出现的现象,只不过是对二十甚至三十年前李泽厚预言的应验,这不仅让我吃惊,还倍感恐惧。说明在文学理论批评道上的绝大多数从业者,均在有意无意生产正确的废话、制造貌美而实质陈旧破败的价值。顺便举一例,大家就能感受到废到什么程度、破败到什么地步了。“我一直觉得好小说是生活赐予作者的一份特殊的礼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不仅要敏锐地触及生活现实的感知肌理,而且还要出离寻常,带有某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性和惊异感,能够让人产生无穷的回味。”

这是一青年研究者对一青年小说作者新长篇评说的打头的话语,“好小说”“生活赐予”“生活现实”“感知肌理”“神秘感”“惊异感”“回味”等,均属于说了和没说一样的空词,既无具体指涉,又无明确对象,基本是些似是而非的个人好恶。即为个人好恶,古人、西方人、今人,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棕色皮肤,以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富的、穷的、在上的、在下的,发达社会个体、落后社会个体,都会有,而且大体相同。可是,再怎么百科全书,一部长篇小说不可能关顾如此全乎。这就构成了逻辑上的悖论,要么确有这般天书,要么评者在说胡话。事实证明,情况只能是后者。情况还不止如此,细读这行文,感觉做研究罢,写小说也罢,其实是闭着眼睛自个儿与自个儿内心感受的玩耍,几乎每一个用词每一句话,都与具体生存环境无关,放到十年前也行,放到二十年前也行,甚至放到《红楼梦》的评论上也行,空洞、抽象,再加上一些心理学词语和不管什么时候都差不多的感觉体会描述,大概就是他们需要的小说和研究了。这即是典型的废话、典型的说了等于没说、典型的不知所云以及典型的文字赘疣。这一类所谓文学研究、文学批评,随便一抓一大把,充斥于大小版面,与同样水平的文学作品一起,相互鼓荡、相互忽悠,书写着并养活着时人的文学梦,既无自知之愧意也无自省之赧颜,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弄得文学的天空乌烟瘴气。

我现在又开始喜欢李泽厚,原因之一就在于,要从根本上解决类似上列问题,就得首先从思想根基上重新认识今天这个时代和社会,才能再深一步认识各不同专业的既有行规与惯性。

而要做到这一点,目前来看,只有李泽厚成体系的学说,才能满足。

至于他思想学说内部的个别偏激与矛盾,的确也该认真审视和清理,这已经是另一个话题了。

“好日子到头”与阿Q

“好日子到头”时下比较流行,若再现其完整语境,前面一定还会加类似“某某”的限定词。乍一看,对呀,这世界不能老让他们说了算,应该让他们也尝尝苦头。可也经不起细推敲,假如某某某本就一规矩之人,且规矩中付出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汗水过上了好日子,凭啥让这批人“苦一下”“痛苦一下”“煎熬一下”呢?没道理啊!

可事实是,无论这是一个陈述句还是祈使句,是小儿斗嘴还是老翁谋略,是小说家言还是严谨文献,这句话几乎都不假思索,镶嵌在差不多最关键的地方。它一出现,表明行文已到高潮,无须再议;或结论基本成形,属不刊之论。故而,细细听来,不妨说这句话本就是利刃,而非言语。它背后是一庞大碉堡,有高筑的城墙、坚固的防御、歃血为盟的悍将,以及水泄不通的拥众。非但如此,它用以打败对方的法宝其实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祖传秘籍。那里有文献准备好的道德口水,有浪人经验所提供的江湖捷径,有投机者所擅长的手腕,唯独没有法治与尊严,或者文明与章程。

《水浒传》中泼皮牛二是怎么死的?杀他的并非杨志的快刀,是他用得炉火纯青的“就不让你好”。当然,我这么说,一些善勾连的人会说,你是否有所指,比如闹得沸沸扬扬的某明星“阴阳合同”事件?甚或直接是为受罚者开脱?

先说我没那么吃得撑,再说也没那么犯贱。我只想强调,简爱与罗切斯特甭管怎么折腾,是他们之间的事,不牵扯第三个人,甚至也不牵扯楼上那个疯女人,中止他们的只有有效法律及其站在弱者一方的人道主义。这时候,如果谁冷不丁莽莽撞撞跑出来,大喊一声,某某某或某某某类的“好日子到头了”,就犹如听到人群里突然一声驴叫一样刺耳。任何一批人无法判定另一批人“到头”,正如任何一批音乐狂无法指挥另一批说书人的口齿节奏。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再奇也有界线。驴再能奋蹄恐怕也不敢与猎豹比短跑;绵羊的柔情,那也只是就羊群而言,不关鼠类之打洞与狡猾,因为评价尺度不一样。

你只能内置于他人的“好日子”或“坏日子”并以此为参照、警诫,这是对道德力量的转化,亦是对自己理性的最低合理使用;但你无权以自我小心脏审判他人是否“到头”,更无权把捉他人是否“还继续”。

道理虽简单,既已谬种流传,可见,此道理非彼道理。当务之急是,清点自己的味蕾与舌苔,而不是跟着疯子扬土。至于文献或正宗话语论述,实在不值得深入挖掘,它既是我们前史近传统的血脉延续,也是我们脚疼医脚头疼医头与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脚的制敌法宝。

活像一个人的牙床,蛆牙姑且可拔,然而倘使整个后槽都被蛆嗑了,该怎么办呢?要么一声叹息一声雷,要么忍辱负重一壶老酒。究竟怎样拿捏,只能骑驴捉尾巴,各自掂量了。只是,时下语境似乎已无法容忍墙头草式的搔首弄姿了,因为此法经受不了几下网络扒手的捣鼓;也好像不太能忍受在别人的额头纵马驰骋了,原因不复杂,除非脑袋被门挤了,一般的脑组织中已经不缺尊严这根弦了。

这么看来,不管出场派头多么唬人,抑或造势多么吓人,“好日子到头”实在更像出自一百年前绍兴出土的无名无姓流浪汉阿Q及其后裔的红嘴黄牙。

“晒”、自我存在感与精神依赖

“晒”这个字总给人以干燥、龟裂之感。紧接着的一个次贷反应是口渴、脱水或大汗淋漓。因缺水分,很容易联想到枯萎、凋零以及尘土飞扬,或庄子《道遥游》里描绘的“野马也,尘埃也,六月之息者也”的局面。这说明,“晒”不单是掰开某个东西,还意味着是有规模地展开一系列物件,让其内在构造尽情呈现、裸露乃至一丝不挂。“晒”到这地步,已经不是存在感的问题了,是一种精神依赖。比如,购了几本书,甭管读没读进去,先翻开某一页,拍一下;炒了几个菜,甭管味道怎样,拍一下;写了几行诗,甭管是不是,拍一下;霍金死了,甭管先前知不知道,转一下,哀悼一下,沉痛一下。生怕被人淡忘而晒,可能是最浅最轻的一种晒,因为所晒之物,无非吃喝拉撒睡;深重的晒,通常涉及脸蛋或屁股蛋,不管什么蛋,一蛋在频,获得高频率点赞,就是最大满足。

不过,“晒”也是个花姑娘,遭遇任人打扮、改造乃至歪曲的情形,势在必然。这种大势中,太阳及其光源隐匿,私密及其霉菌被公开,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宗”。翻开的某页书,被故意勾画圈点了的,是潜意识和私密化想法;端上桌的几碟莱,看来看去,不过是些常见早点;歪歪斜斜貌似诗的几行分行汉字,读来读去,不外乎天晴了天阴了,树叶黄了绿了落了心情好了坏了糟了颓了;霍金走了,也仍旧是“世上再无霍金”一类被复制粘贴无数次的顺口溜。

其实,全国人民都在关心自己的事,读不读弗洛伊德、荣格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用老年机,早点恐怕也还是吃着,即是人类常用吃食,又有什么必要视于人类呢?对霍金的离世表示哀痛,看起来似乎要比老盯着三流明星绯闻高尚。可是看来看去,不要说宇宙黑洞,就是《时间简史》这类并非霍金正业的练笔读物,好像也不曾细读过。如此这般的“晒”,就像非得脱了裤子放屁,就像非得指着自己说你看我是人一样。

话说回来,有些“晒”还是挺必要。比如美女的大腿;比如狮子如何大战野牛等等。美女的大腿是人腿,但不是一般人腿,具有审美观赏价值;狮子大战野牛,是吃与被吃关系,可又不是简单端上餐桌的那么几碟黑乎乎的吃食,里面自有战略与战术,富有大片特点,因而也充满戏剧性,权且代替哼哼唧唧、假到令人作呕的国产武打片。

预言是人类最低级最愚蠢的一种智力竞技,面对无处不在的“晒”,面对每时每刻都可能被“晒”淹没乃至被“晒”吞噬,其实我真想再低级再愚蠢一回。“晒”实际是使人变回动物最直接最便捷途径,一群狗拼了老命争撕一块骨头,有的仰面朝天私处暴露,有的侧身一旁狗尾紧夹面目狰狞……几乎没有哪一狗在乎皮毛下的隐私。而“晒”,究其实质,诱惑观者荷尔蒙的并非别的,正是衣服下的那点东西,尽管不可能有人承认。

“岁月静好”、阴性及葡萄

“岁月静好”不是个词,甚至也不是人话,非得要归类,只能是个玩意儿。如同狗的尾巴,猪的手,或者螳螂的爪子等等。不信,你念念看,当这四个音节从你浸着油渍的唇齿间发出时,连同发声的喉咙都是死的,没有气息的,更不用说生命迹象了。你可能不信,那好,可以顺手举个例子,“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听过吧,当一生物生命横穿宇宙,超出日历的页码时,你还认它是活的喘气的吗?为什么你千里迢迢跑去拜的是神是塑像是香炉之上的东西,是因为你没见过,或者不是你短暂的生命能见的,事情就这么简单。这样就清楚了,“岁月静好”是哪个朝代哪批口腔最先使用的?说不清楚吧?你可以说它描述的是江河湖海的波涛,也可以说它形容的是浩瀚渺茫的星空,亦可以说它针对的是某一缕袅袅而升的青烟,但它与吃五谷杂粮放屁打嗝旋生旋死的人有关吗?没有关系。那么,它不是玩意儿是什么?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岁月静好”没有任何可质疑之处,就像钱没有任何错一样,可质疑有问题的是使用它或它们的人。有个熟悉的跑保险的姐们,经常冷不丁敲门推销一些新产品,甚至在一些其他会场也会见她大包小包往桌子上偷放材料的身影,这时候,如果不期撞个满怀,你忘不了的一定是她的眼神,那种焦虑、惶恐与紧张,也许只有在受审的犯人脸上才能看到。可是,你翻她的微信圈,俨然一教父,不是“岁月静好”,便是苦口婆心教导人“放下”,正因了解她,两相一对比,完全被噎着;另一舞文弄墨的老妹,穷极经年营务不少文章,这很好,值得祝贺,然而,看来看去,几乎离了中小学教材那点常见诗文穿针引线,卒章显志外,庶几无任何中年人应有的现实感、生命感,同样翻开其微信朋友圈,扑面而来的是教人心态平和一类鸡汤词条……这样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而且据我观察,多呈阴性而存在。这就怪不得仔细揣摩这四个大字,赫赫然有脂粉味了,不禁要说,这批尤物,差不多可以叫“岁月静好者”或“岁月静好主义者”了,负责遴选或突出使人精神窒息的大众死文化。

要批判这帮文化鸡汤,太容易了,只要两个字就可以打发,即“滚开”。但要追究其根源,就难了。为什么,因为你几乎得把所有现有教材清理一遍。说穿了,“岁月静好”乃伪知识生产及再生产的后果,它上接巫祝史宗传统下迄日月星辰等抽象玄妙美学余绪,中间还不时夹着广场大妈旋律与瑜伽会馆节奏。在这几个环节的起承转合接榫流连过程,心灵被镶嵌在各色运动与流程逻辑结构中,谁若跳出来,谁就会成为她们用心调制的大锅菜里的一颗老鼠屎,群起而攻之。

虽然她们也议论某明星的天价片酬,也目眦尽裂在意域外某国的经济制裁,可总的来说,此类磨牙工作,只是其表城市市民身份或国家公民意识的调色板,不会真往心里去的,真正往心里去的是花好月圆、岁月静好。

如一嘟噜葡萄,都坏也就罢了,怕就怕下面的还可继续吃,但上面那颗或中间某颗核心的坏而流水,一路浇将下去。可想而知,作为一嘟噜之一员,其他成员都将被传染,又不能弃此枝而另寻高枝,这才是真正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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