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前些年我居住在一间简陋的破屋,为了通风的缘故,晚上休息前常常打开屋门上面的天窗。有一天,梦醒来突然发现门上悬挂着一框风景:一株大树的几束枝条恰好镶在天窗里。阵阵晓风轻轻地掠过,柔媚的晨光给树叶涂上一层亮丽的色彩,银灰色的天幕如画布任无形的画师随意地挥笔泼墨。几只小鸟在树上跳舞,叽叽喳喳,似乎告诉画师在哪里画上它们的形象更为生动。这偶然的发现,使我异常惊喜。世界上有许多美妙的情景和美好的事物是人们不经意地发现的,正像先民们发现了美洲大陆,种田的农民意外地发现了史前文明的遗迹,那景况总令人惊叹不已:我们周围的世界竟如此辽阔,景象如此迷人,如此丰富多彩!
小时候读“窗含西岭千秋雪”,还以为诗人难耐冬日的风寒,不肯到风雪迷漫的野外领略一番大自然壮观的风景,偏去伫立在门前隔岸窗眺望远方那点孤傲的山影。现在想来,杜老先生定是无意间发现了窗外的景象,不然怎能欣喜地大呼西岭的千秋雪景图悬于他的窗口?或许杜甫那会儿正躺在他那早已被秋风扯破的茅屋的床上,仰观外面的景色,心中酝酿着拯救天下寒士的宏愿。天人合一,景同人随,诗人的博大情怀是和广阔的世界相通的。
人类的文明是在建设了屋舍之后。为了寻求自身的保护和生活的安逸,人们才去建造房屋。由巢居、穴居而舍居,一个真文明的社会形成了。不过,历史的进步也使人们与世界渐渐地疏远了,自然界变得神秘而可怕,精彩又无奈。当人们享受漂亮、豪华、舒适居所的同时,也失去了大千世界的清新和壮阔,世界变得小了,生活变得单调了,性情变得孤独了,心胸变得狭隘了,感情变得脆弱了,人性变得自私了。人类学会了创造,但也失去了许多原有的能力;人类装扮了自己的生活,但也打破了原有的和谐。这是人类的进步,也是人类的退化;这是人类的幸运,也是人类的悲哀。不管诗人的气质多么豪迈,他依然需要一所茅屋,只是外面的世界时常会唤起心灵的感悟。
自从发现了这一框风景,我便经常通过那扇窗口观察外面的世界,不管狂风暴雨天气,无论春夏秋冬四季。
光明的来临总是比知觉得早,往往是还在梦乡的时候,曙光已经悄悄地扑到窗口,而那一框风景也渐渐地由迷离而清晰。冬日,树木虽然没有叶子,但那框里的几枝如一幅出自大手笔的素描,简单的几笔,刚健遒劲。在瑞雪纷飞的清晨,窗外素裹银装,好一株俏丽的花树。春天,树枝渐渐地发绿,渐渐地吐露新芽,渐渐地舒枝展叶,渐渐地充满一框,比画上的风光还逼真动人。
雨中的风景更有一种曼妙的情态,乍一看去,树枝飘然框外,一片美景遮上一袭晶莹的帘幕;细细观赏,雨打树叶,宛若一块块碧玉镶嵌上万千珍珠;而那溢发的蓬勃生机,更让人生出一种激越的情绪。每当品味这一框风景,我总感到心境格外开阔,世界变得很大,很远。
北方的大地多风雪,南国的山川多锦绣。大漠上牧人的笛声吹出一片片绿色的希望,大海上渔民的帆影正劈涛斩浪。这一框风景极易引起一些奇妙的联想,透过那一帘雨幕,仿佛可以看到世界战争的风云,突变的天气可以想见到国际形势的吃紧,透过那一帘枝繁叶茂的风景,不免意识到我们国家的发展与进步,我们事业的成功与辉煌。我经常这样想,这一框风景,它是我的思想联系外部世界的一个窗口,因为有这块窗口,我觉得和世界贴得很近。
温熏的风扑在面上,暖暖的。太阳热烈而不毒。算来这是春天最后的日子,季候显得成熟而丰满,如少女的初长成,羞腆更沉稳,纯洁又妩媚。它预告了夏的将至,一个繁荣的季节。
整个春天似乎忙乱无绪,风吹沙砾,一忽儿朝东,一忽儿朝北;而细雨时常滴滴落落,如女孩子无尽的哀愁,难以隐忍,又不便倾诉。
在人们的想象中,春天一定相当美好,其实在春天里我却很少有这方面的感受,倒是春天的变化无常,平添了几分愁烦。于是,为了寻找心的平衡,干脆不去关心春天的景象,以免惹动那一缕忧伤的思绪。
我怀想着火辣辣的太阳,让烈焰赶走心的颤冷;我追逐流泻的时光,让岁月洗去过去的所有。我曾为一个久病的患者而感动,宁愿听信气功师的高谈阔论,以为真的可以把大气收入脑门,治愈他顽危的病痛,也决不问津现代医疗诊所的门户。即使在林荫下、田野上、小溪边、花丛里,在有雾的晨朝、在晴好的中午、在染血的黄昏,我也决不再留意春天的风景。春天已经离我非常遥远。而且,在应该拥有它的季节,我似乎行步在一片苍茫无际的荒漠上,饱受着跋涉的艰辛;当走出那片旷原,又跨入一座幽深的城堡,城堡里发着久远的玄响,尘封着先人的经典,不透一丝儿光亮与风息。我感到失去得太多。我到底失去了什么?我叩问春天。春无言。我也曾幻想,春天里一枝美丽的鲜花,招展在面前的溪水里,我应该拣起它。但是,我的双手被什么东西反锁了。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它向远方漂去。这不是太悲惨吗?可是我为什么不挣脱那绳索,或者,根本就不应该投入那罗网,以至留下今天这悔恨!我开始惧怕春天,我愿春天早早地离去。可是,春天竟行动得那样迟。
我还发现,那些正值春华发放的人们并不珍爱他们的时日。他们往往浮躁而轻慢,如折损鲜花一样随意折损他们的青春。我厌恶春天,犹如看到一幅自然主义的绘画,或者听到一支杂乱无章的曲子。我终于不去关心户外的景象,即使在花荫下、柳溪边,在无云的白天,在有月的晚上。
我送春天快快离去。我把希望寄托在夏日:夏日的风,夏日的光,夏日的流水,夏日的花絮,还有夏日那绿波汹涌的莽苍地和风云变幻的浩荡天。
然而,我不期然遭遇了春天的美了。温沁的风吹在面上,暖暖的,痒痒的,直透到心底的热流荡涤了积郁的微颤。我欣喜若狂。我以为夏天已经来临。是的,我已经渴盼了很久很久,眼看要等来一个新的季节,迎来一个新的太阳。可是,就在我毅然决定挥别春天最后的几个日子,却突现了人生里最壮丽的一幕。我慌恐而惊疑,莫非时令有舛错,怏怏命途能回转。我激动而欢从,宁把航线改变,灯标重燃。我惭愧而领悟,春光幻幻,确有许多事情好留恋。
在一片柳影絮烟里,月儿扯去轻纱活脱脱依偎在碧天的怀抱,似乎作着凄凉的诉说,春风便撕一段彩云给她拭去泪水,深情地说:“妹妹,你不要忧郁,不要哭。我的心能盛下你充塞宇宙的欢乐,却载不动你半点痛苦的伤感。世上的事物蕴蓄着玄秘与乖巧,正像这满天的星斗各自都有自己的轨道。过去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些苦涩的故事,就让它在歌声和微笑里忘记。”
月亮重又探出笑脸,柳岸上风高雾落,飞絮传情,柔丝高绾;原野里云烟四合,春声寂寂,天光软软。那境趣不亚于神学上的仙世,令人心驰神往。
欣赏着这片天光美景,我不禁有了几分醉意,这时,忽见月彩之下,烟波之中闪现出一抹红光,原来有一位红衣女郎只身跨上林岸。一种渡人的美愿驱使了我,迅速走向前去。
那少女痴情地望着我,一双圆圆的美目闪动着纯情的泪光。这分明是一个痛苦的灵魂,灵魂到死都是纯洁的。
我问她,女孩们都迷恋春天,唯独她为什么这般痛楚。
她苦苦地笑笑。“过去已经泯灭,未来生生梦断。眼见春已去了,花已落了,情已移了,人已变了,只剩下满腹遗恨,遗恨也淡尽的躯壳。人说春深似海,我就投入这似海春荒,做一次千古一跳,也是一个人间的壮举。”
我感到惊愕,更不要看到残酷的一幕。我要让那女子回复理智,拯救她深深沉眠的灵性:生到底是应该珍重的。
可是,她决心已定,就趁了这夜风光月色,宁去把空空的灵体埋入无涯的春海,也不回望,也无怨悔。
我苦苦地劝她。
她说:“你已经到了人生的夏季。春天让人感伤,而且不能持久;夏天才是完美,花儿开始结实,希望开始实现,涓涓细流汇入大海,灼灼之心可以长驻。”
我大惊讶,偌小年纪竟是我一个同道。而且那高雅的情态,广博的学识,令我生出几多敬慕又几多爱恋。我已深悔和怨恨,深悔春天的即逝,怨恨春日的迟迟。我愿春天常在,我要春日早至,常在这春天的美景,早至这春天的浪漫。
她邀我坐在身旁,唱起一支美妙动听的歌子,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世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天地,但是却很难找到自己。我虽然仰望夏天,然而,早已满身疲惫,心也憔悴,血也流尽,万不能随你去了。这一夜的春光抚住了我滴血的伤口,我要谢谢你的一番痴情和傻话。但愿留住这一片月华柳烟,饱我终生的愿欲,不管是实是梦。所以,你是我的知音,我却不能做你的同伴。你要乘着月影林风走下去,不要辜负了我的歌声和注视。”
我心痛欲裂,望着她充满泪光的双目,终于为她的一片真情所感悟:人们都在寻找自己的世界,她应该属于春天。倾慕使我们走在一起,爱慕又使我们分离。她要我坚强地走下去,我不应有违她的期望和鼓励。于是,我虔诚地和她泣别,并远远地给她祝福。可是,我有终生的怨恨,怨恨春日的迟迟。可是,春日迟迟,在步入夏天的时候它却如火如荼的灿烂。我怎能辜负了她呢?就把这最后的一点春天留住吧!留住到永远。
关上灯,如墨的黑暗立刻潮水般地涌塞了室内。我被淹没在一片浩茫无际的深渊里。没有挣扎,任凭潮浪击打我的身体。我感到一种适然的平静。我的身体渐渐地膨胀,慢慢地放松,化作一粒粒分子,比分子还要小的物质,一丝丝气息,向四处飘散去。
夜声的嘈杂,已经被严实实地挡在外面,光和影的纠缠远远地拉开了距离。我的灵魂走入了一片久慕的荒原,我曾经执著地幻想置身于它的浩茫和苍远。我赤裸裸地仰卧在沙面上,把四肢随意地放开,绝不作塑造风度的睡姿。
天是蓝蓝的,有白云浮动。地是苍黄的自然色,似乎又分不清色调。辽阔无边的旷荒,是上帝安排社会时遗忘的地方,似乎失去了自然力的作用。没有草木,没有鸟兽,没有声音,甚至连风也没有。这里是一个不存在生命和运动的空间,远离了人文的世界。天空如盖,正掩了它的全体。只是黄昏里日落处似有香烟缕缕,疑是天边有三两人家。不过,即使如此,那方的居民为图山野的宁静,定不去过问别处的文明。
我可以尽情地呼纳,把宇宙间的气体都吸入体内。是我的心胸太大,还是宇宙间的空气太少,我一口能纳下它的全部,吐一口又充满了整个宇宙。我随宇宙而鼓吸,宇宙随我而有无。
夜晚,一弯冷月斜悬在天上,空气凄清,仿佛过滤了一般,轻轻咂一口就足够全身体的用量。我在旷野上奔跑。清柔的空气没有阻力,软软的沙壤具有弹力。我放开喉咙疯狂地呼喊,只是没有音节,也没有内容。那是一种情感的渲泄,是生命的呐喊;那生命和宇宙一样庞大,那情感在宇宙间掀起一道气势磅礴的狂澜。可是,我终于倒在地上,在经历了一次次搏斗和远征,我感到很累,很苦,很怕。我想快快入睡,不要梦,不要思想,不要回忆。我仰卧在沙面上,就势把身体放松,管他什么风度的睡态!只是睡思也是思想,一切有意识的活动都要睡去。我静静地呼纳,也不去关心睡还是不睡。
月亮漫不经心似的在天空巡游了一回便飞出了星幕,淡淡而灰冷的夜色从四处袭来,静寂的原野宛若被雾气笼罩的海洋,神秘莫测,不见一片港湾帆影,情景有几分凄凉。过分的清静有时让人难以意识到物质的存在,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可是,我到底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沉静了一阵,我的思想渐渐活跃起来。我想,近处有一个生物,轻轻地摆动,或者是一株绿色植物,仙人掌也行,消灭这广原上的沉静。我又设想,对面沙湾里有一道清流缓缓走来。我听到了它叮咚的清响,河水清冽悠长,水汁甜得让人咋舌,水中有鱼儿跳舞。突然,我耳畔响起一阵动物的脚步声,只见一个黑影站在我面前的高坡上。我屏住呼吸,拉紧神经,准备随时对付它的袭击。我悄悄地把头抬高一点,紧盯着它。我不能猛地站起身来,以免激起它凶恶的兽性。我下意识地去摸摸身边,希望有一把利剑或者短棒,当然有那支六四手枪更好,我不去考虑:这一切在这个荒原上是不可以发生的。那动物并不靠近。我触摸到它的目光是那样温和而友爱。它已经觉察到我这个远方来客并不友好,不想为自己的行为引起误会,就怅然地去了,消失在一道沙梁的后面。这时我才有时间思考它是什么动物,它分明是一只梅花鹿。我激动地跳起来,我会见了一个和平的使者。我翘首眺望它走去的地方,不由产生了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愿野上渐渐露出曙色,然而依旧的空寂。空寂是一个意境,对于经历了一次次痛苦和困顿之后的我来说,也许是灵魂最好的去处,可是,我不过想逃避一时的烦恼,走入了这片的荒野,心情自然是另外一回事。我得到了暂时的宁静,而在这暂时的宁静里我更感到寂寞无助。我明了,我是一个有着梦想的人,我真正追求的在荒原以外。我终于走出了那个静寂的世界。这时,热烈的太阳透过阔大的窗子,撒下了满床的晨曦。
我身旁的河岸上挤满了纳凉的人。小孩们光着屁股蛋在人伙里钻来钻去。几个老汉把上衣搭在肩上使劲抽烟。老太太们敞开胸怀,用衣襟抹汗。少女们的红裙子、绿裙子、黄裙子、花裙子,抖抖索索,让人眼花缭乱。
林子里人影飘忽,一对对红男绿女,像一双双花蝴蝶翩翩旋入一座花圃。他们或者携肩扯肘在林间迈步,或者眼睛里燃烧着爱情的火焰在避荫处诉语,把林子打扮得妖妖艳艳,千姿百媚。
小城里大鼓书的音乐奏起。琴声悦耳,鼓点紧敲,有人说一阵,唱一阵,好不尽情。那原是一些市民自行组成的说唱班,每天聚集在广场上演唱。那广场很久以来就是一个繁华的去处,说书的、下棋的、拉闲嗑的,各自坐定地盘,都有相当观众。在偌多玩意中,尤以说唱班的局面动人,人多的时候群众围得水泄不通。说起内容,多半是些三国故事,梁山一百单八将,也有岳飞、杨家的史迹,其间加油添醋,润以声色情味,但年年月月终不过老版翻新。听书的老人、中年人居多,青年人满脑子新思想,他们喜欢卡拉OK,偶有三五个到场的,也仅是为了取笑料、寻开心。广场的一侧便是一个豪华的舞厅。迷幻的灯光,狂放的舞曲,少男少女们扭捏着赤裸裸的肉体,充分展示着新近引入的西方文明和风雅。现在节目刚刚开场,诱人的摇滚乐曲传过来,使这边一帮青年人很快进入了角色,他们哼着叮叮当当的曲曲,疯狂地舞动起腰肢。于是满地红裙子、绿裙子、黄裙子、花裙子,旋如风车,娇如花簇。
忽地,遥远的西北天上响起了一声闷雷,长久地拖着沉重的余音。空气开始徐徐地向一个方向流动,黑云迅疾地压住了夕照的彩霞,翻卷过来。大风骤起,一雷在城市上空炸响,人群被吼散了。对面林子里的碧荫扯起一面庞大的绿旗,似乎就要飘动起来。夜幕刷地拉开,一切都被挡在幕后。可是,戏在中场,我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心里却在思索,当代人应该如何树立自己的风度。
推开窗子,一股幽雅的花香扑面袭来,才知道,这一夜搅乱我梦思的,不仅仅是这个陌生的地方那些陌生的眼睛、色彩和声音以及其他种种陌生的事物,还有这种从窗的缝隙间悄悄挤进来的花气。
我走出租住的石屋,转过一条小巷,步入宾馆的后院,眼前顿时发现一片柔枝娇朵——灿然翠然一个月季花圃。微风吹处,蕊花弄潮,郁郁芳香格外逼人。
这个城市是以山和泉闻名的,月季花不是它的特色,可是,拥有偌大一片鲜花,无疑使它多了一份骄傲。至于我,离开家乡的熟林热土,独自投入这个繁华的都市,尚无心去寻访山情水趣,却先是足尝了寂寞和清冷。倒是眼前这一园生动的花景,送来几多温馨,也轻轻勾起一段花的梦绪。
在一个细雨过后的黄昏,我们路过一片月季花丛。她停住脚步,邀我到花园中叙语。周围游人很多,我不喜欢那里的热闹,拉起她的手,一路风带她到一个僻静的去所。她说花间有许多妙趣,埋怨我辜负了月季花一番殷殷的欢舞与香息,我自悔违迕了她的一片深情和美意。后来,我们也许去了,我说也许,那夕我委实醉了,而且睡得很深。朦胧里访晤了花面,吮吸了花香。花儿映照着叶瓣上的露珠,宛如少女的秀颜映衬着胸前的珠串。晚风轻摇的花枝,犹如她翩翩旋入花圃的身姿。她捧起一簇洁白的花朵吻了又吻。她偎依在我的胸前,做着甜蜜的呼吸。她一言不发,可是,我知道她在想着什么。爱情像鲜花一样灿烂,青春的梦,总是伴着热血汹汹的心跳。从此,那月季花的绚丽与香韵便萦系了我的生活,无论在彼地,在此间,在暗夜,在白天。
这不,在这个远离姑娘的北国都市,到处花团锦簇、流光异彩,我又找到她了。娇娜而朴实的月季花呀,今天是我惊了你的梦呢,还是你拂去了我的睡思,你也同我一样难眠于这漫漫的长夜吗?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说过,中国人能从猫眼里看出时辰,他在慧灵的人眼里发现了永恒。其实人们判定时间往往凭借着感觉,一种对永恒的切割中得到的体验。发现永恒固然值得欣慰,忆记过去却不免令人心生悲怨。所以,自应了断过去的时序,忘记那些忧伤的经历,决不要去做永恒的贪恋。可是能够吗?当我在对往事的温味里备尝了孤独,只身来到这个闹市的僻舍,本想放松一下精神,做一个甜甜的酣梦,偏又触动了未愈的创痛。而月季花枝未老,凄凉的晚风吹颤着它梦目边的清泪,光景如怨如慕。我说些什么好呢?不,我就远远地立定,不去唤醒她吧。东方那五彩云缎还没有染就,光辉的金轮尚行进在苍茫的雾海,我们还是接续那未尽的梦吧。
一切的景物都被笼罩在落日的柔光里,鸣蝉拼命地做了最后一次喊杀之后,便停止了嘶哑的嚣叫。晚风在树梢上兴起,涂了血一般阳光的树叶,像千百只神采飞扬的小鸟,在枝头上翻飞,鸣唱。我喜欢壮阔瑰丽的自然的纯美,喜欢这神秘幽深的声色的情调。迈步在风光如画的野外,穿行在葱茏的树林间,饱尝着和风吹撒作物花粉的甜香,感到充实又惬意。
一伙农民从田间归来。他们说笑着,打闹着,在湖边的小树林里把衣服脱得净光,扑通通跳进水中,把一身的泥污和一天的疲劳洗个干净。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在乡间的时候,有个农民这样说:有那么一天儿子娶上了媳妇,家里有了吃穿,夏天就拉块席片,看哪个树荫凉大,就到哪里去乘凉。我曾欣赏他的气度胜欣赏他的风趣。气度是培养出来的,在当时那样贫困的日子,能想到日后的休闲,到底也是有修养的人了。眼前这些人也算会寻痛快。想我的那位乡间的朋友,儿子定然娶了妻子,但是绿荫找到没有,那却不敢说了。或许靠了他的勤劳已经成了一个富翁,可是仍否打那树荫的主意,实在保不定的,人都在变化,我也从一个青年变成了一个半老,哪里像从前想入非非呢?
我寻思着,自觉走得太远,折身跨上一条大道。扑面的一阵微风,把一股异香送入鼻端。前面是一片林子,一树树秀花把林子装饰得奇妙多姿。我大步跑上前去,想把那花儿看个透彻,把香气呼吸个酣畅。榕树是南方的植物,据说广州福建最多,印度也是有的。泰戈尔就曾忆回起老榕树下的童稚。然而,在中国的北地,更应该说在这中原大地的偏北,榕树竟有偌大的规模,实在是一个奇迹。我不知道植物学家是否建议国家在这里设立一个优良植物保护区,如果没有,真是一个缺憾。
榕树的花朵十分美丽,它由十几个花丝组成,像一片片大花瓣裁成的条条丝缕,又别致,又秀气。花香也是一丝儿一丝儿的,细密而优雅。要是一朵甚或一树,也许让人体味不到花的幽香,不过我是得了这样一个榕的园林,只觉处身于一个花的世界,整个空间都充满了它的芳韵。莫道花香不醉人,应知未到林深处。在这芳息四溢的榕花香阵里,即使饱饮了香脂荔膏的甘醇,也不似眼下醉得深刻,醉得透顶。
在一株榕树裸露的老根上,我坐下来。榕花的清香从头顶上向下倾泻,时有落红飞入怀抱。田野上风是绿的,甜甜的,飘过来,又飘去了。对面太阳的赤色的脸庞幻化作一片红光,我的视觉渐渐地模糊了。一个农家装扮的姑娘蹒跚而来,朴实的笑影更多了几分温柔。“先生,你一定得了榕香的滋润,才有了这般风采。”她说,语调的深沉如我故去的夫人的腔口。“你可知这榕林原是祥云所化,决不是造物主无端的安排。它扎根沃壤,生机无限,香及永远。如今你得了它的陶冶,便应属它的一员。我本是这里的主人,管理着这片花荫。你不要迷恋婀娜,忘记了它的纯真,在这生的世上,定会寻到充实和福缘。”
榕花主人说完这番话语猝然而去。我恍然从梦中醒彻,发现天色已经尽晚。再品尝那榕花滋味,顿觉心胸朗明,倍增力量。是啊,花香不单单是一种气息,它是一种品格,一种精神。走在落日归途的人们,牵恋着我思绪的乡间的朋友,他们质朴的性格,高尚的情怀,像榕香一样甘醇,让人品之甘味,思之向上,求之高贵,受益无尽。
柔光化入了身后的林子,晚风在宇宙间拂荡。在这榕花香阵里,我感到充实又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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