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柴门,犬吠。
村庄里温情的组合。
我们已经很少看见柴门,我们还能时时听闻狗的叫声。
记忆里的柴门虚掩着。柴门掩不住狗的叫声。
柴门关闭着村庄的过往,封存着柴门之前的故事。
柴门并不久远,我们依然能触摸到现实版的柴门,我们随时还能看见,柴门在地面上划出的扇形的轨迹。偶尔路过山野远村,我们还能看到最为原始的柴门,那些留存的柴门,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模样。潘家沟的许多老宅,仍然由柴门看管着,透过柴门,我还能依稀读出村庄的最初。
柴门没有标准尺寸,没有统一的样式,村庄里,每家的柴门,都依着各自的姿势,静靠在院墙边上。狗也是形色各异,各自守候着自家的柴门。
柴门闻犬吠。这五个字太伶仃,风雪中,伶仃的柴门,伶仃的瘦狗。每每读刘长卿的这句柴门诗,我会吟出泪来,刚一上嘴,我就能吟出潘家沟柴门启闭的意境。我们离刘长卿的时代很远,我却是如此贴近他笔下的柴门,书卷之间,我一次次地踏在唐朝的雪村里,抚摸他在风雪之夜,目睹听闻的柴门和狗叫。能从诗句里读出温暖的人,会是柴门外历尽跋涉的旅人;能从柴门上攥出温度的人,或许只会是柴门内熬尽寒夜的主人。刘长卿看似随便抓取的五个字,普通的意象,简单的组合,一静一动之间,就把村庄推送在每个人的眼前。即使跨越千年,我们也能感受到风雪之夜的清冷和孤寒。
漫天的风雪里,除了柴门和狗叫,还能有什么可以慰藉我们的心灵?
狗,会是小土狗,贫寒的柴门里,养不出高大威猛的戾犬。土狗是柴门的标配,没有土狗蹲坐的柴门,没有狗叫声缠绕的柴门,该是多么冷清落寞。
深山荒村,或许也只有柴门才会有这样的意境,纵深的院落,高大的门庭,厚重的门扉,可能会隔断深夜旅人无助的呼喊。只有柴门,隔着哪一条缝隙,都能看见茅屋内摇曳的烛火,即使最为孱弱的声息,也能穿透苍白的窗纸。
刘长卿看到的不是潘家沟的柴门,听到的也不是潘家沟的狗叫。他的柴门和狗叫,从大唐深处翩然而来,却是我们荡漾心灵的共同诗笺。
我们永远关不上记忆深处的柴门。
我们从刘长卿的诗句里寻觅着各自的柴门和狗叫。
在潘家沟,我一次次启闭我的柴门,一次次聆听柴门旁边的狗叫声。
这是我童年少年的柴门和狗叫。西山老宅的柴门,西山老宅的狗叫。狗在柴门里头,狗透过柴门的缝隙就能看清来人。狗的眼睛很清澈,村庄里常见的小土狗,没有骇人的骄横。狗有时候会候在柴门外边,狗走不很远,狗坐在柴门外边的台阶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小巷的深处。我从小巷下边上来,我刚一露身,我的小土狗便叫着迎上来。
我背靠着柴门坐着,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那些年月,我经常背靠着柴门坐着,等着父亲母亲干活回来。我把书包挂在柴门上,等我的屁股坐得冰凉,我才会站起来扒着柴门往家里看。我看见黑瓷的水瓮,和水瓮边石榴树杈上搁着的水瓢。我本无意记住一个水瓢,也更不会刻意去记忆一道柴门,走过多年我才明白,在我一次次扒着柴门窥望的时候,柴门已成了我的一道记忆之门,启闭之间,山中那些叫做岁月的东西,都从柴门边溜过。岁月是风,柴门挡不住。
柴门,犬吠,不是随我与生俱来的,我出生在这个村庄之前,那些柴门和狗叫就已经存在。并不属于我的柴门和狗叫,却搁置在了我的记忆里。就像村庄里的许多东西,属于我的很少,我却在心底追随了它们半生。柴门似乎只属于一个院落,犬吠似乎只属于一条狗,其实,它们都属于一个村庄,属于每一个人。就像刘长卿的柴门和狗叫,当它们走进他的诗行,就再也不仅属于他。
狗叫声,村庄里生动的声响。
没有犬吠的柴门,只在夕阳里静默。
父亲拉开沉重的柴门去挑水,铁皮筲和井绳撞击在柴门上叮当作响。小狗跟在他的身后,小狗前后欢快地跳跃,啃咬父亲的裤腿脚。小狗会跟随父亲到井沿,狗叫声再次响起的时候,父亲已经挑一担水走进柴门。
母亲把圈里的老母猪放出来,老母猪领着一群小猪,在院子里打逛。小猪想钻过柴门,小猪挨个钻柴门的缝隙,怎么也钻不出去。小土狗围着小猪蹦跳狂吠。柴门很安静,小猪很淘气,小狗很快乐,柴门里其乐融融。
田叔的柴门虚掩着。田叔的柴门已经虚掩了二十五个春秋。搬到城里居住,舍弃的老宅静默在西山上,一道柴门,留存着从前。鸡从柴门的缝隙里钻进去,在核桃树底下的土垃堆里打着抱窝。院子里荒草萋萋,拉拉秧的藤蔓爬满了柴门。时光静止在了一道柴门上,谁都不曾想,一道柴门,一关就是二十几个春秋。没有狗的叫声,院子里只有知了的嘶鸣。柴门没有腐烂,进出过柴门的人,和柴门内有关的记忆,应该更不会腐烂。
童年的时光里,我从西沟里下来,我穿过村庄。我从一家家门前走过,我仿若是在检阅一道道柴门。我知道每道柴门里上演的悲欢离合,我听闻过柴门内外的疼痛和欢笑。我看见一个个衣着朴素的身影从柴门里走出来,我看见一个个疲倦的身影走进柴门的家里。
柴门启闭的是一段瘠薄的时光。
柴门开合的应该是村庄漫长的岁月。我依稀记得几座连柴门也没有的院落,一眼就能望穿室内的陈设。日子和一道柴门相辅相成,村庄里,每一家的日子过得透明清澈,日子很简单,简单得用一道柴门就能遮挡。从柴门的缝隙里,瞟一眼,就能窥尽所有的家当。
德伯的柴门几乎断裂散架,几根朽烂的木棒支撑着柴门。他用几根铁丝绑了,柴门还是歪歪斜斜地靠在石头院墙上。柴门的空隙很大,柴门挡不住狗,挡不住鸡。不论是谁,随便地一提溜,就会拎起他的柴门。德伯依然很郑重地关上他的柴门,直到把柴门挂靠在院墙上,他才放心地下地去。关上柴门的瞬间,德伯还忘不了伸头看一下柴门里的院落,抬手和院里的小花狗打个招呼。关上柴门,他觉得简陋的院子才更像一个家。每次推开柴门,狗叫鸡飞,都围着他打转,他才感觉这个家真正地属于自己。
禄伯的柴门厚实沉重。禄伯的柴门用紫穗槐条子编成,上下三根横木,木条别在横木上,几个拐弯,流线型造型,动感十足,遒劲的木条,力量感爆棚。禄伯养牛,他的柴门能抵挡牛的撞击。牛算计不了他的柴门,稠密的紫穗槐条子无懈可击,牛看着眼晕。
柴门,演绎不出朱门的排场;柴门的缝隙,溢不出半点的奢华。经年的柴门,只会滋生木耳,柴门长不出排场的菌种。
在我幼年,父亲建造西山老宅,盖完正房屋,砌起半截围墙就停工了。我的堂伯是一个木匠,他给我家打一个菜橱,空里,他用几块剩余的槐木板拼起一道柴门,上端拱形的一道柴门,安在院墙上。新房新院墙新柴门,启闭柴门,我眼前涌动的都是崭新的生活。那道柴门竟一直用了好多年,许多年的光景里,父亲似乎没有力量盖起高大的门庭,也就没有更换柴门。阳光褪去了槐木柴门的色泽,风雨剥落了柴门的劲道,当我离开家门,柴门已是摇摇晃晃。
柴门高过围墙许多,半截的围墙,怀伯家的黑猫很轻易地就能跳上去。有几次,我傍晚赶着几只波尔山羊回家,山羊急着喝水,竟从西边的路上跃上围墙,跳进院子里。柴门挡不住那些山羊,更别说那几只公鸡母鸡,那些鸡经常站在柴门之上,扯着嗓子没心没肺地叫唤。
大娘去西沟锄地,路过我家门前,隔着柴门喊我娘一声,我娘正吃着饭,一个煎饼来不及放下就跑出来。柴门半开着,两个人扶着柴门说话,娘吃完了一个煎饼,锄头把大娘的肩头压得都有些发酸,两人才把闲嗑唠完。那天她们说了什么,应该都忘了,只记得扶着柴门说话,随风的话语,或许只有柴门记得住。
我刚步入青年,我从上学的城市里返回潘家沟,我熟悉的柴门换成了门庭,红砖的围墙砌得高高,厚重的门板挡住了我的视线。里面门闩插得结结实实,我扒着细细的门缝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见土狗的叫声。我拍打了好久,父亲才慢腾腾地打开门板。没有柴门的庭院有些陌生,看惯了柴门矮墙,置身在封闭的庭院里,我反觉得心里有点堵。
当我在城市里安家,楼宇门,电梯门,防盗门,门户重重,我把自己封在一道道的铁门内。没有跑前跑后的土狗,门铃和猫眼,取代了柴门的缝隙。身居高楼,视野里却没有柴门的敞亮透彻,不论我怎样努力眨眼,也看不穿眼前的纷繁。
柴门犬吠,这是山中岁月的一种形式,柴门是我童年少年的载体,犬吠是我的一种陪伴。我成长的手,推拉过城里小区的楼宇门,更多的是推拉过潘家沟的柴门。
从柴门走出,我都是依着柴门的心情行走和生活,简单而质朴。我复杂不起来,柴门没有赋予我复杂的心性。心之门,被柴门开启封存过,便几乎无法更改,即使置身耀眼的富丽堂皇,也褪不去我满身的乡野气息。
南梁子上的成伯,辗转一生,最后还是回归柴门。阅尽了城市的芳华,老年和一只花狗偎依在潘家沟老宅的柴门边,静守山中时光。柴门,还是少年时的模样;花狗,还是起初的叫声,成伯很熟悉。从少年的柴门,到老年的柴门,其间似乎没有距离,岁月一点都不曲折坎坷,蹒跚的,只是日渐老去的脚步。
柴门和犬吠,村庄里,最温情的草根情结。生命从潘家沟起步,柴门和犬吠,是一种烙印,烙在我生命的底层,不论现实的空气怎么发酵,都无法膨胀最为原始的内里。
心性,在柴门里形成,柴门可以腐朽,皈依柴门的心,却一直在找寻柴门。
柴门闻犬吠。
我们听闻的,是岁月永远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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