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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命题下的海洋书写

时间:2024-05-04

李清源

摘要: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是中国海洋文学研究的一个分支。中国是大陆国家,海洋意识相对薄弱,海洋书写也远不如欧美丰富。与以欧美作品为对象的海洋文学研究相比,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难免有窘绌之感,从而导致了论述中取材标准过于宽泛、感性言说大于理性判断等诸多乱象。而“海洋文学”这一概念至今没有一个被学界奉为圭臬的定义这一特殊状况,不仅使整个海洋文学研究处于相对混乱的状态,也为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的护短避绌提供了迂回空间,从而进一步加剧了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的各种乱象。

因此,本文第二部分尝试从概念入手,由“海洋文学”的概念之争,厘辩“海洋文学”作为类型文学得以成立的根本要素和核心价值,并在此基础上重构“海洋文学”的定义:真正的海洋文学,应是以海洋为本位,遵从海洋秩序,以海洋法则为基础逻辑去建构人物和故事,进行价值呈现、情感表达与命运书写。之前的所有定义,虽然都强调海洋主题或海洋背景,但其立论的出发点无一不是大陆本位或人类本位,从大陆意识或人类意识出发言说海洋文学,而不是以海洋为本位,从海洋的自性立场去界定和阐释。

本文第三部分,即以本位概念为准则,印证中国古代“海洋文学”作品的成色,结论是:中国古代的海洋书写,无一例外都是大陆意志的产物:以大陆立场为书写本位,以道家理念为审美源头,以局外观望和想像为书写姿态。而在所有关涉海洋的叙事作品里,海洋基本上都只是转场的道具,或者幕布式的背景,而不是作为叙事的本位,由它的秩序和法则来决定人物的行为与故事的生发。

中国古代海洋书写的这一普遍现象和基本特征,是由中国古代特殊的海洋经验决定的。中国最早的海洋经验,是道家的方仙叙事,入海寻找仙山,求取不死之药,是早期中华帝国对大海的基本认识和仅有期待。汉唐之后的海洋经验,也仅仅局限在东南沿海一隅,而不可能对决定了帝国政教秩序与社会叙事的大陆农耕生活区造成广泛影响。另外,中国古代的海洋活动,也往往由于帝王意志对于海洋态度的决定性影响而呈现出巨大的被动性。

文学是经验的产物,文学书写则是经验的文本化。囿于特殊的海洋经验,中国古代的海洋书写者既缺乏在场体验的本位共情,也难以在无效的闻见经验之上产生有效的同理移情,在书写时,必然本能地以大陆意识为本位,并具有浓重的道家方仙色彩。

因此,中国古代的海洋书写,无非是大陆命题之下的观想表达。中国古代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海洋文学,强为之名,可因那些作品都关涉海洋,而称之为涉海文学。

关键词:中国古代海洋文学 大陆意识 海洋本位 海洋经验 涉海文学

绪论

1.1 海洋文学研究源流

“海洋文学”作为特定术语初见于文史,是在1903年的日本。彼时日本维新成功,西败满清,北角沙俄,外洋扩张的野心与实力急剧膨胀。文章作为经国之大业,不可避免地参与了这场国家崛起的“不朽盛事”,关于海洋的文学创作与研究空前繁嚣。在此氛围下,曾做过记者的日本学者高桥铁太郎出版《海洋审美论》,首次提出“海洋文学”这一概念,为国家海洋主义和日本海洋文学勠力鼓呼。

中国与欧美学界对“海洋文学”的关注相对较晚,有据可查的最早例证,都是在二战炮火犹酣的1943年。是年5月,建文书店出版中国学者柳无忌的著作《明日的文学》,其中收有一篇《海洋文学论》。这是“海洋文学”作为文学概念第一次出现在中国文学场域。而美国海军研究所于该年出版的《海洋文学作品集》[1],则是欧美学界第一次应用“海洋文学”这一术语,来归类结集以海洋为题材的欧美文学作品。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华语世界的“海洋文学”创作与研究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由于历史与地缘原因,“海洋文学”在台湾大行其道。1953年,学者姜龙昭首次就“海洋文学”这一概念做出明确的定义和界定。海军将领朱学恕踵继其后,在其《开拓海洋文學的新境界》和《大海洋诗刊再出发》两篇文章中,详尽阐释了他对海洋文学的理解和主张。进入20世纪90年代,从生于台湾乡土文学(高山族本土叙事)的海洋文学创作与言说骤然升温,作家们在创作实践的同时,也往往深度参与台湾海洋文学的价值解读和理论建构。比如作为海洋文学作家代表的东年和廖鸿基,都基于其人的物我认知与价值取向,对“海洋文学”给出了各自的定义和阐发。

相比之下,中国大陆学界在这一领域起步较晚,直到20世纪80年代国门开放,渐重海权,才开始关注和研究海洋文化和“海洋文学”。但在相当长时间内,“海洋文学”只是作为海洋文化的一部分,被学者捎带言说,而非以独立的文学立场予以研究和阐释。1984年,北京科技出版社出版李庆主编的《迎接海洋世纪》丛书,其中有一册《海洋文学》,系统介绍与海洋相关的世界名著。之后上海、福建等沿海省市相继召开与海洋文学有关的学术活动。在文学创作实践上,也相继出现了以邓刚《迷人的海》为代表的一批比较成熟的海洋题材作品。然而,学术界并没有给予“海洋文学”以足够的重视。1991年9月,学者们在福建召开“海洋文学研讨会”,呼吁“努力创建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海洋文学”。这一具有重要意义的研讨会及其宣言,以简讯的方式发表在《文学评论》杂志1992年第一期,与中国社科院某马姓研究员的讣告共享一页32开的版面,讣告在上,字体大而宽松,占用页面空间过半,简讯则细小而拥挤地排在下方。如此排版当然没有深意,但却无疑是彼时大陆海洋文学现实境遇的一个有趣写照。之后,关于海洋文学的研究文章渐多,海洋文学创作却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所谓“渐多”,也只是自我对比,以总量观之,相关论著依旧少得可怜。在知网以“海洋文学”为篇名查询文献,截至2012年,共收录论文22篇。以“海洋文学”为主题扩大查询,亦仅得59篇。在总量两亿多篇的学术论文里,如此数量无异于沧海一粟,不成景候。出版发行的理论专著更是屈指可数,仅有《桅影风骚:海洋文学与海洋艺术》《天问·惊世: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等寥寥几部,至于其学术水准之优劣,兹不评议。

这一状况在2013年后得到有限改观。2012年11月,中共十八大在京召开,于会上提出海洋强国战略。之后党和国家又力推“一带一路”战略,海洋路线是重中之重。海洋研究顿时升温,相关著述嚣然而起,盛况空前。文学理论界躬与其盛,虽不能导夫先路,却也未瞠乎后尘。同在知网以“海洋文学”为篇名查询,自2013年至2019年共收录论文50篇,短短7年,已是之前30多年总和的两倍多。以“海洋文学”为主题扩大查询,则有251篇,是之前30多年总和的四倍多。现有可查的理论专著,如滕新贤的《沧海钩沉: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倪浓水的《中国海洋文学十六讲》等等,也大多是在十八大之后出版的。各种类型的海洋文学论坛和研讨会也日益繁多,类似于宁波大学“海洋文学与文化国际研讨会”之类的中外学术交流活动逐渐常态化和制度化。沿海地区仓禀既实,地方文化建设随之重要起来,依托区域海洋文化资源的地域海洋文学研究遂亦进入学者视野。与其他热门学科相比,海洋文学研究虽然仍属边缘和冷门,但是较之以往,却已不可同日而语。

1.2 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现状

中国大陆的海洋文学研究有一大特征:研究欧美作品的比研究中国作品的多,研究中国古代作品的比研究中国当代作品的多。即使各地的区域性海洋文学研究,也基本上都以其地的古代文本为对象。这多少有点尴尬。中国当代海洋文学创作长期处于低伏状态,研究的意义和价值相对不大,学者即欲抬爱,亦奈乏米为炊何。

得益于国家海洋战略和民族复兴语境,近年来对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的研究有增多趋势。百家争鸣,各有所本,然而纷纭言说之下,却普遍存在着几个共同的问题。其一:取材标准极为宽松,凡是与海洋有关的文学作品,哪怕仅仅是与海洋沾点边,就不分青红皂白一网打尽,统统装进中国古代海洋文学这只乾坤袋里,而缺乏必要的主体取舍和属性选汰。其二,不尊重规则,在论述中奉行两套标准。其三:热衷于为“海洋文学”下定义,沉溺于概念之争。

1.2.1 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中的训诂问题

遇“海”即收,见“洋”则纳,是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的通病。文学作品尤其是先秦作品中只要有个“海”字,便休想逃出学者们的鹰隼之目与巨灵之爪。比如《诗经》,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经典之首,毫无意外地获得重点关照,所有带“海”字的诗句,诸如“相土烈烈,海外有截”“于疆于理,至于南海”“至于海邦,淮夷蛮貊”等等,都被隆重请出,作为中国上古海洋书写的有力例证和优异代表。

中国是大陆国家,对海洋的关注一向不够,不像西方,自古希腊、古罗马以下,重要国家大多以海洋立国。关于海洋的文学书写,也远不如泰西之丰富和发达。与以欧美为对象的海洋文学研究相比,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难免有见绌之感。为了弥补这一先天缺陷,降低标准,通融取舍,是最方便也最好用的办法。然而求海心切,竟至于罔顾常识,就未知其可了。

在上古,“海”字并不特指大陆之外承纳百川的辽阔水域,还有一个普遍应用的义项,指四夷蛮荒。今世所谓的海,最早的定义是在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海,天池也,以纳百川者。”[2]但在成书于战国的《尔雅》,其《释地篇》中已有如下条目:“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郭璞注:“九夷在东,八狄在北,七戎在西,六蛮在南,次四荒者也。”[3]是则所谓“海”,乃指四方未开化的荒蛮之地。《周礼·夏官》:“凡将事于四海、山川,则饰黄驹。”郑玄注:“四海,犹四方也。”[4]

又如《史记·五帝本纪》:“南抚交址、北户;西,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北)发、息慎;东,长(夷)、鸟夷。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5]

再看《诗经》辞句。“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出自《诗经·商颂·长发》。相土是商国始祖契的孙子,承继父祖职权,为夏帝之司徒(一说是大司马)。夏帝太康以无道失国,相土趁机在东方发展自己的势力。烈烈,威也。“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意为相土威烈远加,夷方整肃,共同顺服。孔颖达《诗经正义》曰:“九州之外,谓之四海。”[6]可知此“海”为九州之外的边夷之地,而非外洋海国。朱熹《诗经集传》则释为“四方诸侯归之,截然整齊”[7]。认为“四海”为四方诸侯,连边夷都算不上,更遑论大海之外。

再如 “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句出《诗经·江汉》,讲的是东南不附,周宣王派召虎率师先后平定淮夷与荆蛮,将南蛮之地归于王化。西周王权南极于荆楚,楚子叛服无常,周昭王亲率诸侯之师征伐,结果溺水而亡。周宣王时继续对荆楚用兵,并压服之。而荆楚在彼时仅仅据有湖北一隅,距离现代地理上的南海极为遥远,根本不知今世所谓“南海”的存在,时人所谓的南海,亦仅指南方荆蛮之地而已。《楚辞》成书于战国中后期,其时楚国疆域已至巅峰,书中仍然没有对南方大海的描述,是为一证。

考诸《甲骨文编》,在所有已辨识的2500多个字中并无“海”字。据《象形字典》:“殷商王朝地处内陆,对海无印象,故甲骨文无‘海字。”[8]商朝疆域虽广,却远不及海,因此终商之世,并无海的概念。而《长发》诗篇,是殷商后裔追述先祖英烈之作,且多夸张之辞,未可据为史证。再如《尚书》,记事虽始于尧舜,但成书于东周,中经秦楚之乱,仅余伏脱所传28篇,另有25篇乃晋人伪作,故其书中所记殷商前事而言“海”者,皆后人为之语,而非唐虞夏商之自语也。今之学者不察,竟将它们视为海洋书写,归诸中国古代海洋文学作品,误甚!

至于“洋”字,在先秦亦非指比海更大的外海水域。甲骨文有字,旧释为“洋”,后来发现解读错误,实为(羔)字之异构[9]。“洋”字之首见于典籍,乃是《山海经·西山经》:“昆仑之丘……洋水出焉。”[10]但在先秦,“洋”字应用更广泛的义项,是指广大、盛大、众多。《尔雅·释诂》:“洋,多也。”[11]《诗经·閟宫》:“万舞洋洋,孝孙有庆。”[12]又,《诗经·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13]所有言说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的学者,都会引用《庄子·秋水篇》中望洋兴叹的故事。“望洋兴叹”诚然与海有关,但“望洋”二字,却非观望海洋之义。郭庆藩《庄子集释》:“望洋,又作盳洋,犹望羊,仰视貌。”[14]东汉刘熙《释名·释姿容》:“望羊,羊,阳也,言阳气在上,望之然也。”[15] 河伯“望洋向若而叹”,意为河神冯夷仰望着北海之神若发出叹息。颇有研究海洋文学的学者将“望洋”理解为观望海洋,殊误。

不仅先秦如此,直到北宋,“洋”字亦无辽阔水域这一义涵。成书于北宋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的大型类书《太平御览》,于江、河、湖、海无所不汇,唯独没有作为海外水域的“洋”。丁度等人奉旨编修、成书于宋仁宗宝元二年(公元1039年)的官方音韵学著作《集韵》,所录“洋”字下亦无大海洋的义项。其间虽有以“洋海”合称者,比如诸葛亮《将苑·南蛮》:“(南蛮人)居洞依山,或聚或散,西至昆仑,东至洋海,海产奇货,故人贪而勇战。”[16]但此“洋海”是偏正词,而非并列词,所谓“洋海”,即是大海。宋时始有“海洋”并称,如两宋之交王之道的诗《追和韦苏州诗呈周守敦义》 :“生平一壑美,未见北海洋。”但此“洋”亦为辽阔广大之意,是形容词,与上句之“美”对应。文史上有据可考最早的“海洋”并称以指辽阔水域者,是曾丰诗《送广东潘帅移镇湖南》:“束缚渠帅到帐前,指挥号令海洋边。”蒙元以下,“海洋”这一称谓才流行起来,“洋”亦逐渐成为比海更大之水域的专指名词,形容词的义项则日益弱化。如元代成廷圭诗《送姚节卿摄崇明判官》:“一春对酒悲时事,四月乘槎过海洋。”明代徐谓诗《画荷花送陈都挥往招宝》:“知君一叶春涛外,遥指莲花出海洋。”限于材料,其间词性变化之轨迹不得而知,意者自南宋以降,海外交往日益频繁,人们发现在大海之外还有更加广袤无边的水域,于是命名为“洋”。此亦猜测,未为确义,但在北宋之前,“洋”非指比海更大的水域则是不刊之论,文学作品与古典文献里的“洋”字,亦俱无海洋之义。然而却时有学者在言说时望字生义,令人遗憾。

1.2.2 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中的态度问题

不尊重规则,是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中的通病。同是研究海洋文学,以海外海洋文学为对象的学者一般比较尊重概念,对于言说对象有相对明确和硬性的界定。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则普遍缺乏这种学术自觉,要么不做定义,无视规范,将与海沾边的作品全部归诸海洋文学;要么自定规则,又不守规则,一边认为海洋文学应该具有明确的规范和界定,一边又与上述学者一样,在具体言说时见“海”就收。于是,中國的海洋文学研究就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面貌:一种是以海外为研究对象的日渐严密与规范,一种是以中国古代为研究对象的一贯散漫和放纵。

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仍然是中国古代海洋文学作品不够丰富,倘若以欧美的规则来论述,可供言说的作品就更稀少,既不足以壮声色,也有伤于自豪感。如果不做定义与界定,便可放开手脚去包揽。这种做法虽不免于掩耳盗铃之讥,却也勉强说得过。至于那些前后矛盾的行为,就令人不能理解了。比如有学者先承认“对中国传统海洋文明不宜罔顾事实地刻意拔高”,中国古代海洋文学也“不曾在历史上占据核心地位”,然后却独辟蹊径,海洋不足河流补,将中国古代与河湖有关的文学作品也归入“海洋文学”,称之为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的“亚形态”。着实令人噱然。[17]

还有学者更夸张,先对“海洋文学”给出具有相对普遍意义的定义,承认“中国古代并不存在自足的海洋文学体系”,也意识到“并非所有借描绘海洋以及海上一切活动来表达自身意志的作品都可以归入海洋文学的范畴”,然后却话风一转,宣称:“看待海洋文学不仅止于一个定义,更是一种感觉,一种感情,一种对中国古代文学的热爱。”并且认为,“拥有1.8万多公里大陆海岸线的中国,不仅存在着从未中断过的海洋文学,而且还相当光辉,这一事实足以否定黑格尔(中国古代没有海洋文化)的论断。”同时又为“祖先遗留下来的绚烂篇章至今很少有人问津”而感到遗憾,慨然以“弥补这一缺陷”为己任。[18]

这番激情四溢的言论洋溢着浓烈的民族大义和爱国情怀,令人肃然起敬。然而知识分子做学问,岂能凭感觉和感情而为之?热爱是私情,学术是公器,学者对事物可以有自己的主观情绪和私域态度,然而一旦秉笔,进入学术情景,即当从公立论,无所偏阿。而不能放纵情感,让学术之外的东西干扰客观的学术判断与言说,更不能听之凭之,任由私情来主导自己的研究与论述,不管这一私情在意识形态上有多么宏大和崇高。而况天下学术,本同一家,对于客体的研究与评判,自应秉持同一标准与规范。我们怎样限定欧美的海洋文学作品,也应当怎样规范中国的海洋文学作品。这是最基本的学术精神,不持此精神的学术研究,皆无学术意义和价值。

1.2.3 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研究中的定义乱象

中国的海洋文学研究虽则极度边缘,却有其他学术研究所没有的大观:几乎所有学者都热衷于给“海洋文学”下定义。以欧美为对象的如此,以中国古代为对象的亦如此。甚至有很多论文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阐释概念上,而对更重要的学理验证却草草带过,以至于给人一种印象:所谓的海洋文学研究,仅仅是对“海洋文学”这一概念的研究。

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是“海洋文学”这一概念自诞生起,一直没有足够份量的学术大家为它做出一个详明的定义和界定。这既是困扰,也是机会,于是百家争鸣,各立其说。但因场域太小,而以海外为研究对象的一派又占据材料优势,对概念的学理辩争,势必会对中国古代海洋文学的研究造成困扰,使其在同一学理光源的烛照下,更暴露出对一些核心问题的躲闪与回避,以至于其作为类型文学概念的合法性也变得可疑起来。

“海洋文学”辩正

2.1 “海洋文学”的概念之争

“海洋文学”作为一个学术概念已经存在一个多世纪,并在世界文学场域内得到普遍认同与应用,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对于这一似乎并不复杂的概念,却至今没有一个被普遍认同的、可以据为圭臬的准确定义。

高桥铁太郎当年首次提出“海洋文学”这一概念,只是作为一个富于概括性、也便于进行相关言说的术语,借以表达文学应当服务于国家海洋主义之目的,并没有对它的内涵与外延给出明确的定义与界定。查尔斯·李维斯也未在概念上下功夫,他所谓之“海洋文学”,仅以归类论述他所编选的海洋题材的文学作品。其后不论是作品编选者,还是理论研究者,均不曾就“海洋文学”这一概念给出明晰的定义。比如汉斯克·斯普林格的《美国海洋文学史》,洋洋洒洒罗举了美国文学作品中出现的东西方两大洋和南方的墨西哥湾,通过海洋在美国文学中的普遍存在,讨论海洋与美国文学的关系。他甚至在书中分析了美国不同种族作家的海洋书写,各述其特色与价值,试图以贴标签的方式为他们做出一个群体届定,进而引证美国文学的多元特征,却没有对“海洋文学”这个主题概念表现出足够的兴趣和充分的解读。玛格丽特·科恩的《小说与海洋》,被公认是论述海洋文学的经典之作,但她在论述中只是执著于“冒险”这个关键词,不厌其烦地讲述海洋冒险所需的相关技艺和海洋小说的冒险特性,进而将海洋文学定义为海洋冒险文学,至于口口言及的“海洋文学”之释义与界定,却从头到尾漠不关心。其他如菲利普·爱德华的《18世纪英国航海叙事》、约翰·帕克的《1719年-1917年间的英美小说中的水手与大海》、尤其是贝恩哈德·科莱恩编撰的《海洋小说批评》等等,则是从更局域、也更具相的立场和角度入手,讨论海洋书写中所涉及的具体问题,对于相对宏观的“海洋文学”一词,也就更无特别解读与定义的兴趣和必要。

欧美文化有着强大的海洋传统,海洋精神和海洋意识作为历史基因深入灵魂,他们的文学自诞生那一天起,就与海洋有着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从《奥德塞》《鲁滨逊漂流记》《白鲸》以及《老人与海》,以如此漫长而丰富的海洋文学资源,却直到20世纪中叶才有人提出“海洋文学”的概念,已属不可思议,提出之后又随意处之,而无人对它的内涵与外延加以析辩和规范,使之成为一个独立而严密的学术体系,似乎就更加令人费解。

罗伯特·福尔科曾经试图解释这一现象。帕翠夏·卡尔森编撰的《文学与大海的故事》收录了他的论述:

“海洋文学这一术语几乎不可能界定,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我们无法把事实与小说虚构故事区分开来,无法把历史或者奇闻轶事同文学区分开来。……我们只要想一下那些由孤独的船长妻子所保存的那些非凡的航海日志,仅仅想象一下那些关于船难和灾难故事的记录,想象一下那些退休的船员的回忆录,想象一下航海大发现早期的那些有关航海的、地理的和商业的信息,想象一下那些关于乌托邦的虚构航海故事,我们就会明白,要区分什么是海洋文学,什么不是海洋文学,真的非常困难。第二个困难更多的是同我们的感知有很大关系。在我们的感知系统中,‘文学一词意味着存在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那些毫无休止、杂乱无章且转瞬即逝的词汇中间的具有持久价值的东西。”[19]

这段艰涩拗口的话听起来言之凿凿,一副真理在握的专家腔调,但在从事文学创作实践的人看来,却有点像开玩笑。事实与文学的关系并不是什么复杂问题,也完全构不成文学论述的障碍。而对于一个具有最基本专业素养的学者,“我们”对“文学”一词的主观感知,又怎能干扰其对文学的学理判断与客观言说?另外,“海洋文学”作为特定术语之所以能成立,首先取决于它的指称对象是“文学”,而不是文献。海洋文学需要海洋文献,但海洋文献决不等同于海洋文学。不管“孤独的船长妻子”保存的航海日志多么非凡,也不论“航海大发现早期那些有关航海的、地理的和商业的信息”多么伟大,它们只是文献(资料)而已,非凡的日志也只是日志,伟大的信息也仅是信息,不可能因为它们的非凡与伟大,就应该特殊对待,给它们以文学的名分和待遇。——当然,文献材料写得好,也可以成为文学作品,但前提是文本要符合文学特性,并具有文学审美。

因此,罗伯特·福尔科这个解答并不成立。2008年,宁波大学举办“国际海洋文学研讨会”,中方学者张陟就“海洋文学”的概念请教与会的英美专家,得到两种回复。一种认为,“所有与海洋相关的文献资料及文学作品”都应被当作海洋文学。这个观点正应合了罗伯特·福尔科的质疑,所以也是不能成立的。另一种则认为,“海洋文学”并不能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学类型而存在,但对于《鲁滨逊漂流记》《老人与海》之类经典化了的文学作品,可以称之为海洋文学。

相比之下,这个观点就比较合理地解释了欧美学界为什么没有特别为“海洋文学”下定义。既然“海洋文学”并不能作为一个特定的术语而存在,又有什么定义它的意义与必要?持这一观点的学者并不少见,比如美国学者勒内·韦勒克。他在其著作《文学理论》中如是说:

“‘政治小说算不算一个类型呢?如果真有政治小说这样的类型,难道不会有一种基督教会小说类型吗?这样把‘政治小说和‘基督教会小说当作文学类型是不对的。这种划分法似乎仅根据题材的不同,这纯粹是一种社会学的分类法。循此方法去分类,我们必然会分出数不清的类型,如牛津运动小说、19世纪描写教师的小说、19 世纪海员小说以及海洋小说,等等。”[20]

他不仅否定海洋小说,连同以题材为类别的类型分类法也一概否定。这多少有点武断,带着一点点抬杠的意思,但是联想到珊·亚玛诗柔(Shin Yamashiro)那种自以为是的做法——她在其著作《美国海洋文学》中将“海洋文学”进一步细分,曰“海上的文学”,曰“海边的文学”,曰“海底的文学”。——便会痛感其中恳而必要。

与欧美学界言说海洋文学而不定义之相反,华语世界的学者对“海洋文学”的定义表现出了特别的兴趣和执著。台湾学界尤其活跃。姜龙昭先生并不是个非常优秀的学者,但不妨碍他勇敢地给出自己的阐释和界定。他认为:“海洋文学,应该是描写一些生活、工作、战斗在海上的人们,述说他们怎样在海上生活、在海上工作、在海上战斗的文学作品。所以,海洋文学作品的背景,必须在海上,人物必须是生活、工作、战斗在海上的那些水手、渔民、和海军。”[21]

于今看来,这样的释义和界定未免狭隘,把重心放在与海相关的人,从表现对象和审美意识都仅止于此。相比之下,朱学恕的阐述就开阔了许多。在他看来,所谓的“海洋文学”,就是“用文学形式来抒发人类对于海洋的热爱之情,对海洋精神的弘扬之志”[22]。至于表现范畴,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外在的海洋,一是内在的海洋”[23]。外在的海洋,即客观存在的物理海洋;内在的海洋,则是文化意志的精神海洋。身为一名大中华意识根深蒂固的海军将军,朱学恕更重视精神的海洋,并试图据此重建时代语境下的中华文明新秩序。这也是包括姜龙昭在内的早期具有官方背景的台湾海洋文学言说的普遍共识。当台湾的本土意志开始借助文学叙事进行意识形态表达,这一代表官方立场的共识,迅即遭到台湾本土学者和作家的质疑与批判,并随着台湾社会语境的嬗变而逐渐失去话语市场。在朱学恕之后,以海洋文学立身名世的作家依旧热衷于为海洋文学下定义,比如东年和廖鸿基。

东年如是说:“海洋文学,就是描写海洋以及相关海洋的现象、精神、文化以及人在其中生活的意义。海洋文学的写作就像我们一般所谈的文学写作一样,能够表现作者自己对生命、生活的感情、感受和思想,也能够反映外在世界的歷史变迁、社会现实和文化,不同的只是以海洋和相关海洋的领域为背景。”[24]

廖鸿基则如是说:“海洋文学的定义,广义来说是以海洋文化为创作题材的文学作品。渔港、渔村、海岸、乃至于不同目的海上航行经验、海上生活经验、海上故事或人与海洋动物相处互动的书写,相继入戏成为文学创作的主题或背景。”[25]

东年的定义无疑更严谨,也更宏大,既提出了价值观,也给出了方法论,追求海洋文学的史性表达。廖鸿基的定义则简约得多,对于海洋文学表现内容的指认与界定也很具象和日常,显然追求的是海洋文学的诗性书写。这两种定义虽有甚大不同,但却同受台湾学界的认可,经常被并列引用与言说。对此不能诛心地从出身立论,将特殊语境下的文学言说一概标签化处理,而应该看到,他们之被台湾学界广泛认可并热捧,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定义相对更符合文学规律,既深化了海洋文学的意义与内涵,又以优秀作家的身份,对海洋书写提出了更为专业和明確的准则和规范;另一方面,则是他们在言说时尽可能地摒弃了过于明确的意识形态话语,在海岛意识、大陆情怀、海洋环保与文学自性之间寻找到了一个得体的平衡,从而在保有文学尊严与创作自由的同时,也折衷满足了各方的期望和要求。

在多元进化中择优折衷,既是自然之道,也是学术之常。2000年后,台湾情势一变,关于海洋文学的评判与言说也有了新的语境和空间,反而迅速折衷出了普遍认同的新定义和新内涵。2001年,学者黄声威总结概括“海洋文学”的特征,认为应该包含四大要素:

1.精准的海洋知识。2.丰富的海洋情怀。3.广泛的观察感受。4.独特的海洋经验。[26]

至于定义,学者叶连鹏在其论文《台湾当代海洋文学之研究》中列出了广义和狭义两种:“举凡以海洋景观或海洋生物、抑或在海上活动的人为描写对象的文学作品,都可以称之为海洋文学。”是为广义定义。狭义定义则是:“海洋文学作品必须深刻展现海洋的精神,以及人与海洋生息与共的互动关系。”[27]

这两个定义与四大要素并无新意,但却有极大概括性,几乎是多元语境下海洋文学所可能拥有的最大边界。因为新的意识形态秩序已经确立,寄生于海洋文学之争的时代话语也在新语境下逐渐淡出,台湾的海洋文学概念,遂在时代共识之下达成了新的言说默契。

大陆学界的海洋文学研究虽然起步较晚,但对下定义的热衷却不遑多让。大概是两岸同文同种,共受孔先师遗教,凡事“必也正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不先把定义讲清楚,就没办法谈下去。宁波大学教授张陟曾直言:“对于‘海洋文学是否成立的问题,可以看作是一个新文学类型的合法性问题。”[28]而为“海洋文学”下一个足以说服大众的定义,无疑是为“海洋文学”正名、使“海洋文学”作为学术概念得以成立、进而确立这一文学类型合法性的首要任务。——海外学者在没有明确定义的情况下仍然研究得高潮迭起,显然是不合国情、也不足为训的。

与台湾地区的作家广泛而深入地参与海洋文学言说不同,大陆的海洋文学研究基本上是相关学者在做,并无作家参与其中,结果就是对“海洋文学”的定义权完全落入学者手中。当学者们把主要精力放在海洋文化研究上时,海洋文学就只能作为附属物被轻轻带过。而当学者们开始重视海洋文学,将其从海洋文化中拎出来独立言说,对它的定义与界定,也必然是从他们的理论框架与学术方法着手,而不会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思考和立论。另外,大陆的海洋文学研究,是在一个相对恒定态的学术语境下启动和展开的,不像台湾那样,因为语境的变迁和意识形态的洇染而呈现出多元的面向。所以,尽管每个学者都胸怀大志,慨然以一统“海洋文学”概念江山为己任,然而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看似各抒己见,百家争鸣,裒而析之,却又面目相似,大同小异。

笔者所能搜检到的大陆学者对“海洋文学”最早的定义,是吕智敏主编的《文艺学新概念辞典》:

“海洋文学:反映海员和海军官兵水上生活的一种文学样式;也有人认为凡是描写海上生活题材的作品都属于海洋文学的范畴。海洋文学力图展现出与海洋打交道的人的性格特征,具体地说,就是不屈不挠的意志、宽广的胸怀与无穷尽的探索精神,以及在大自然的野性与蛮力面前人类所具有的力量。”[29]

定义很粗糙,显然是还没有经过广泛而深入的学界争论,而其“力图展现”的所谓“人的性格特征”,仍然是人定胜天那一套。早期相对成熟的定义,是从对欧美海洋文学作品的研究中得出的。——欧美学者不急于为他们的作品下定义,国内学者却纷纷越俎代庖,也是一大奇观。比如曲金良在其著作《海洋文化概论》里的观点。他认为,严格意义上的海洋文学,“不仅以海为题材,还有把海洋精神作为其深层结构。”[30]而其所谓的“海洋精神”,则是从以黑格尔海洋文明论衍生的海洋文化特性,诸如开放性、商业性、民主性等等,仍不脱文化言说的樊篱。相比之下,同样是从海外作品中获取学理支持的龙夫与杨中举,所提定义则剥离了海洋文化的母体,单纯从文学立场来做界定。龙夫认为:

“真正意义上的海洋文学是:主题与海洋具有特性密切相关、并受海洋的特性支撑的文学作品。”[31]

龙夫所谓“海洋的特性”,是指理性、感情与意志。杨中举则认为:

“什么是海洋文学?我认为,那种渗透着海洋精神,或体现着作家明显的海洋意识,或以海或海的精神为描写或歌咏对象,或描写的生活以海为明显背景,或与海联系在一起并赋予人或物以海洋气息的文学作品,都可以列入海洋文学的范畴。”[32]

这两个定义都是以具体的书写对象为主体规范,以抽象的精神理念为价值支撑,其言虽殊,其意略同,所以当宁波大学学者段汉武发表异义时,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来批判。段氏在其《〈暴风雨〉后的沉思:海洋文学概念探究》一文中,用“属概念加种差”这种晦涩难懂的术语,对杨、龙二氏的概念进行了晦涩难懂的解读,得出的结论是:两人的概念都“陷入了晦涩难懂的误区”。然后段氏也给出了自己的定义:

“笔者认为,以海洋为背景、或以海洋为叙述对象、或直接描述航海行为、以及通过描写海岛生活来反映海洋、人类自身以及人类与海洋关系的文学作品,就是海洋文学。”[33]

段汉武自称,他用的是“属概念加种差和列举属性相结合”的定义方式,比之龙、杨二氏,要高明一个段位。然而从文辞及意涵看,似乎并不比杨中举和龙夫更有深意和新意。

综观以上诸家定义,虽则各执一词,自谓灼见,于实质并无太大差异,惟用词准确性与表述完备度不同而已,所谓审美、意识之相殊,对象、要素之有别,无非师心自饰之虚词。其他学者的诸多定义亦皆如是。而此滔滔雄论,无一不在台湾叶氏两定义与黄氏四要素之畛内。以岛证陆,令人咨嗟。

2.2 “海洋文学”定义试构

由上章可知,中外学者对“海洋文学”持不同态度,欧美重实用,中国重名义。而从现象看,重名义者陷于名义之辩不能自拔,重实用者却并未因为缺乏定义规范而影响他们的相关论述。那么,对“海洋文学”这个概念进行定义与界定,究竟有无意義和必要呢?

愚以为是有的。宇宙万物——包括具象的与抽象的——皆由三要素构成:实、名、义。实即事物之本体,名即事物之称谓,义即事物之概念。万物必有其名,然后方可以指称之,而名之为名,必定包含独有的义,因其义而成其名。比如大陆之外的辽阔水域,名之为“海洋”,实则“海洋”之称谓,便本然具有大陆之外辽阔水域的概念,并赖此概念而成立。而在使用“海洋”这个称谓时,也因其概念而具有明确的应用场域和指称界限。实、名、义三位一体,从而建立起语言秩序。有实无名,则不可言说,有名无义,则指向模糊。

质之“海洋文学”:它既有实(人类历史上大量的海洋主题文学作品),又有名,何为而不可定义之?欧美学者不予定义而言说,固然也无妨碍,但其结果便是散杂驳芜,无所统绪,不能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学术体系。当然,欧美学者似乎也无意将此搞成一个独立的学术体系,然而彼人不为,不代表其事不可为,更不代表其事不必为。此固无疑义矣,所以华语世界之踊跃定义,绝非吃饱撑的。惟其所下定义是否精审得当、切中肯綮而已。

愚以为,大陆学者的定义诚然不足为训,台湾诸家的概念亦未得其要旨,即使集大成的叶黄二氏之说,也未能抓住“海洋文学”作为特定的类型文学概念得以成立的核心要素与本质。

“海洋文学”作为特定的类型文学概念得以成立,先决条件是“文学”,即指称对象必须是文学作品:由语言文字构成的具有形而上审美特性的艺术文本。中外都有一些学者试图模糊“文学”的概念,罔顾现代文学语境,把文学的边界扩大到没有边界,然后将“与海洋相关的一切文献资料(包括航海记录、船只制造技术资料等等)”统统塞到“海洋文学”的袋子里。不论是从学理层面,还是从创作层面来评判,这一观点和做法都是不允当的。何为文学,是做文学研究最低阶的基础问题,因为没有解决这个问题而在此制造的问题,只能视之为伪问题。

“海洋文学”作为特定的类型文学概念得以成立,主位要素是“海洋”:即文学是海洋的文学,而不是关于海洋的文学。关于海洋的文学可以囊括与海洋有关的所有文学作品,包括海缘的、陆边的、乃至于内陆人偶尔的涉海经历。而海洋本位的文学,则是属于海洋自身的文学,以海洋为原乡,从海洋出发去思考和表达,而不包括那些以各种名义拉扯上的关系户。所以,真正的海洋文学,应当是以海洋为本位,遵从海洋秩序,以海洋法则为基础逻辑去建构人物和故事,进行价值呈现、情感表达与命运书写。以此原则创作的文学文本,即是海洋文学作品。

之前的所有定义,虽然都强调海洋主题或海洋背景,但其立论的出发点却是大陆本位或人类本位,从大陆意识或人类意识出发言说海洋文学,而不是以海洋为基点进行界定与阐释。比如朱学恕,是从大中华文化意识出发规定海洋文学,东年是从人文立场阐释海洋文学,廖鸿基则是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理解海洋文学。台湾其他学者或作家无不相类,虽则言必称海洋精神、海洋意识,却无非自海洋之外言说海洋,并或多或少地赋予了海洋文学以文学之外的意识与价值。大陆学者虽无台湾的特殊语境,但从一开始,就是将海洋文学放在中国对外开放的时代背景下进行阐述,其后又有大国崛起和文化复兴的逻辑支点和理论需求,不论是进取还是反思,出发点都是中国大陆既往的内陆文化与政教体系。

由这些立场衍生的人与海洋的关系,是人对海洋,而非人与海洋,更非海洋对人,尤其不是海洋自我。此所谓的海洋意识,是人类基于自已的立场需要而对海洋产生的价值观念,所推崇的海洋精神,也往往是人对海洋的征服与利用、以及在征服与利用过程中产生的可以激励人类进取之心(诸如勇敢、坚毅、自由)的精神意志。宁波大学教授张如安的观点最能代表这一普遍的学理认知与言说状态,他在《中国古代海洋文学导论》一文中这样写道:“海洋文学无非是通过海洋以及与海洋相关的一切活动(本文所说的‘海洋的范围包括了海洋岛屿、沿海地区以及与海相接的水域),来表达作者蕴藏其中的复杂情感、人生理想以及海洋意识。”[34]这一观点将海洋书写作为人类(作者)表达自我的手段,海洋只是道具,人类意志才是文本表达的目的和归宿。这样的海洋意识与海洋精神,是人类自己的,而不是海洋的,是人类基于对海洋的形而上与形而下需要,为自己创造出来、并服务于自身存在,而不是海洋需要人类以这样的方式和态度去跟它打交道。这种以大陆或人类为本位的海洋文学,严格讲只是海洋题材的文学,而非海洋本位的文学。

我们必须弄明白一个事实:在这个地球上,是人类需要海洋,而海洋并不需要人类。这才是人与海洋真正的关系。在进行以“海洋”为主体的文学言说与书写时,也应当以海洋为本位,遵从海洋秩序与法则,而不是以大陆为本位,奉行大陆思维与观念;应当以海洋的意志为意志,以海洋的精神为精神,而不是以人类的海洋意志为意志,人类的海洋精神为精神。

约翰·派克(John Peck)曾经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分野。他在其著作《海洋小说:英美小说中的水手与海洋,1719—1917》中,分析对比英国和美国海洋小说的差异,提出这样一个观点:“英国的海洋小说通常从海岸的角度切入,实际上常常以陆地为基础。而美国的海洋小说将更多的重点放在航海上,航海总是被看作是探索或自我发现之旅。”[35]遗憾的是,他的观点仅止于此,而没有从这一差异深入探讨,进而证述“海洋小说”的本质属性之所在。张如安对“海洋文学”的定义虽则遵奉的是人类本位,认为海洋文学是“借描绘海洋以及海上的一切活动来表达作者意志的一类文学”,却也认为:“并非所有借描绘海洋以及海上一切活动来表达自身意志的作品都可以归入海洋文学的范畴。”这样的表述虽则自立自破,不能自洽,但也说明他意识到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既有“海洋文学”概念之难以成立。只是,他将“判断一部作品是否属于海洋文学”的标准与依据,归诸“看它是否将海洋作为审美主体”,认为“最简单的判断,是看‘海洋在作品中的比重,以及对‘海洋的描写是属于表现内容还是修辞手法”,则就舍本逐末,试图用文学的属性完成海洋文学的技术鉴定和甄别,而忽视了问题的源头在于海洋的本位。[36]

真正的海洋文学,应该是康拉德式的。在其著作《阴影线》中,约瑟夫·康拉德借主人公之口讲过这样一段话:“我的身体属于海洋,完全属于海和船;海是真正的世界,船则检验着人的男子气概、脾气、勇气、忠诚和爱。……一个人要么是海员,要么不是海员,我无疑是海员。”[37]这段话正是康拉德人生经历的真实写照。这位生于波兰的英国籍作家,从17岁起开始海上生涯、直到40岁时因身体原因放弃航海,一直都在海上工作和生活,海洋已经成为他生命的根基。在《黑暗的心》里,他这样描述水手:“他们的家永远在他们的身边——船;他们的祖国也永远在他们的身边——大海。”[38]他们以船为家宅,以海为国土,在茫茫海洋之上浪迹四方。王松林说康拉德是“一个以水手的目光打量世界的小说家”[39],诚然不谬。他是海洋的子民,书写海洋的时候,自然会发乎本能地站在海洋的立场,以海洋为本位。而其丰富的海上经验,又使其在写作时熟稔地遵循以海洋秩序和海洋法则为基础的海洋逻辑。这样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海洋文学。

2.3 “海洋文学”的海洋价值与精神

海洋文学必然要体现海洋的精神与价值。而我们谈海洋精神与价值,则绕不过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这部被无数学者奉为圭臬的哲学著作,启迪了几代中国学人,尤其是其关于大陆文明与海洋文明的论述,为当代中国的人文省思和社会言说提供了近乎无可替代的价值参照和理论支持。研究海洋文化与海洋文学者更莫能外。几乎所有学者在论著中都要引述黑格尔的海洋文明论,将之作为立论的基础和论述的引子,认同者滔滔其众,举以为思想的旗帜,反对者亦不乏其人,致力于批判其谬识。至于所据的黑氏言论是否确切、是否存在经典译传中普遍存在的曲解和误读,却似乎没有太多人关心。

金曲良是中国海洋文化研究的佼佼者。他的《海洋文化概论》,便深受黑格尔海洋文明论的影响,书中所总结的海洋特性,也颇具文化言说的代表性。金氏认为:海洋文化的特征,就内质结构而言是涉海性,就运作机制而言是对外辐射性与交流性,就价值取向而言是商业性和慕利性,就历史形态而言是开放性与拓展性,就社会机制而言是行业性和民主性,就哲学审美而言是生命的本然性和壮美性。

总结得很全面,但也因此而繁冗。且其所谓的海洋,是人类文化意识里的海洋,而非原始的、自在(自体存在)的物理海洋。其所谓的海洋文化特征,也是基于人类文明意志的海洋解读,而非对海洋本体自性特征的客观表述。——将“涉海性”作为海洋文化的特征,即已证其出发点是人本位、大陆本位,而非海洋本位。这是几乎所有海洋文化与海洋文学研究的通病(或说通例),也是几乎所有“海洋文学”定义的基发点。

裒而析之,包括金氏在内的海洋文化与海洋文学研究者,从黑格尔海洋文明论中引申出的海洋属性不外以下几种:

开放、多元、自由、重商、冒险、进取、竞争、侵略。

且不论这些据称源自黑格尔理论的海洋特性是三豕涉河,还是郢书燕说,与黑尔格的本意究竟有没有关系,或者有多少关系,即从这几个共识的特性来讲,却俱非海洋文明所独有,内陆文明同样赖之以自存。比如多元,内陆文明的中国先秦比之海洋文明的希腊城邦不遑多让;再如重商,内陆中国从商朝建立、至两宋达到顶峰的重商传统及成就,并不弱于包括希腊、迦太基、罗马乃至中世纪的荷兰、西班牙等任何一个海洋文明的代表。而冒险与进取,对于内陆文明早期生活在辽阔大陆内部的民族,同样是必不可缺的精神要求。竞争与侵略,更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原始属性,无须分别大陆与海洋。不过是大陆与海洋的面向和形式不同而已。

真正为海洋所独有、或者海洋大于陆地的价值仅有其二:开放、自由。在大陆,人群单位天然有种内闭的特性,各种壁垒无所不在,有形如城池、寨堡、围墙、军队,无形如血统、种族、籍贯、宗教、阶级,等等,无不是将自己与别人区别开来。一旦大陆被人类瓜分完毕,内闭即成为大陆的基础属性和通行规则。在人类历史上,诚然有人群单位拥抱异己,对外部人群秉持开放态度,轻关易道,交通天下,但其前提是为了从中获益,借开放以壮大自身,开放只是发展的策略,而非天然的行为。并且这种开放都是有限的,附加有各种排他性的条件和约束,作为开放策略的安全带和保险阀。一旦人群单位的执权者认为这种开放伤害到了自身,便会立即修正策略,塞门闭户封关锁国。另外,人群单位的固步自封固然会加剧大陆的分裂和保守,多元与包容也同样不利于弥合不同单位之间的自性差异和终极矛盾,无论处于何种状态,巴别塔都不可能在人类统治的大陆上建造成功,人群单位之间的绝对开放,也就像西西弗斯的任务一樣永远也不可能完成。

开放是自由的前提和基础,无论是社会形态还是意识形态,自由的存在与运行都有赖于具有秩序保障的开放环境。——没有秩序保障的开放是脆弱的,不稳固的,然而秩序本身,却又往往对开放怀有或多或少的排斥和敌意。这是一个悖论,也是人类文明的基本矛盾之一,大陆的绝对开放也因此而陷入不可逾越的先天困境。——既然开放不能得到稳固而自足的奉行,自由又从何而得其充分而永续地确立?

海洋则不然。因为特殊的自然条件和物理属性,海洋不像陆地那样是人类天然的生存之所,但也因此使人类的陆地法则不能适用于海洋。对于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海洋都是开放的,只要具备在海洋生存的能力,就可以肆意通行于海洋的每一个角落,而没有任何附加的限制和要求。当陆上通道被特定的人群单位封锁、人类文明行将丧失活力之时,是海洋接纳了寻找新世界的冒险者,并以其毫无保留的疆域开放和通行自由,开启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

作为开放与自由之象征的海洋,作用于人的特有精神与意志,则是平等、契约,以及建立在平等、契约精神之上的个人主义和英雄主义。在迥异于大陆生存法则的茫茫海洋,每个人的能力和贡献都将在其独有的位置上获得肯定,并因此而具备与群体的谈判资格和议价权力,继而在单位内部或单位之间建立与其贡献相对应的契约关系。这种包括了利益分配和权责规范的契约,体现了基于能力贡献的原始平等,并成为海洋生存的基础法则和海上活动的行为宪纲。而面对比大陆更危险也更莫测的海洋,勇于冒险、不惧挑战未知困境的个人英雄主义,无疑是最先决、也最必要的精神意志。

因此,开放、自由、契约精神、个人英雄主义,才是海洋的根本价值与精神,也是衡量海洋文学之精神价值的本位标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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