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闵捷
新编《香罗记》于今年7月开始全国巡演后,可谓收获了不少赞誉。以传统地方戏曲作为戏剧底色,加之诙谐幽默的轻喜剧风格,在巡演过程中吸引了不少年轻戏迷进入剧院观戏,可谓座无虚席。然而新编《香罗记》在受到赞誉的同时,也有质疑的声音发出。一些资深戏迷、传统戏剧爱好者,认为《香罗记》中戏词、情节过于现代,恰似现代人披上古装,演绎当下生活,破坏了传统戏曲艺术的“古意”。更有甚者,发出辛辣评论:何苦改编老剧目,不如编写现代戏!
新编《香罗记》的这种“叫座”但并不满堂“叫彩”的情况,展现了传统地方戏剧传承的尴尬处境,以及文化传承人在面临这种尴尬时的困顿与疑惑。尴尬处境与困顿疑惑源于继承传统过程中的两种现象。一种现象是,原汁原味传承传统艺术。这种方式自然能继承传统的衣钵,但吸引、培养新观众就会困难重重。继承传统在这时恰似环境不断变化,却执意以老方式培植的鲜花,鲜花再美再香,却因环境变化、水土流失,终会枯萎。另一种现象是,大胆创新改编传统艺术。这种方式自然能够获得大批新兴观众,传统艺术也会得到再次传播和弘扬的机会。但继承传统这时也会像热销的塑料花,即使它不会凋谢、能够永生、使人们趋之若鹜,但总有人会发出感叹和质疑:它没有花香,不是真实的花朵。
然而有趣的是,新编《香罗记》风评现象的背后,虽然展现出了诸多尴尬与困顿,但它同时也以剧作本身进行探索,身体力行为传统地方戏剧艺术如何继承与发展提供了自己的答案。
深入探察,细细揣摩,《香罗记》的故事内核其实关乎情感忠贞。即使在今天,“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依旧是人们对爱情与婚姻最美好的愿景。由此看来,新编《香罗记》涉及的题旨并非新兴之物,而是一个古老而传统的戏剧母题。
关于忠贞情感这样的故事,在传统戏剧戏曲中并不少见,概括而言,分为两个大类:争取恋爱婚姻自由与负心婚变。前者正面歌咏真挚、忠诚的爱情;后者又名负心戏,主要通过批判对忠贞情感的背叛,来宣扬忠贞的情感观念[1]。负心戏主要以“男负女”为主,情节往往都是贫寒书生飞黄腾达之后,抛弃糟糠之妻[2]。如《琵琶记》《陈叔文三负心》《王魁负桂英》,以及包公戏《铡美案》等。在传统负心戏中,为了颂扬忠贞情感,其结局自然是负心男子得到惩戒、身敗名裂,抑或男子回心转意与妻团聚。但无论是负心人受到惩戒,或是回心转意,其实都可并归于圆满的结局,因为在戏剧中关乎忠贞观念的冲突得以解决,戏剧中代表着忠贞的力量获得胜利,观念得以弘扬[3]。然而冲突的解决、圆满结局的产生,很少来自负心人自省后的幡然醒悟,它们往往由外部环境中,象征着“道德”与“义理”的力量干预产生。这种象征着“道德”与“义理”的外部力量表现形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超越时代权力的正义之力,如《铡美案》中包公将个人仕途、生死置之度外,违抗三道圣旨铡杀驸马陈世美[4]。另一种便是超越凡尘俗世的鬼神之力,如《情探》中,焦桂英被王魁抛弃后,以凡人之躯,阳告打神难伸正义。桂英在海神庙赴死后,变成厉鬼活捉王魁以报负心负恩之仇。
以上两种代表着道德与义理的力量,虽然能够通过外部强力解决戏剧中的冲突与矛盾,却也因此宣告了人性之力的溃败。世俗红尘中,情比金坚只是人们对感情的美好期许,大多数人会遭遇情感的脆弱,普通人在面临诱惑与考验之时,也时常会动摇。如若深究本质,负心戏中男子所面临的忠贞情感考验,绝非只是一场多情男子与痴怨女子的情感考验,它更是一种跨越性别的心性考验。这种心性考验便是:普通人在能够实现自身世俗愿望、获得强烈幸福感的诱惑下,是否还愿意坚守本心,回归情感初心。
回到《香罗记》本身,该剧中,忠贞情感的题旨实际来源于传统负心戏。但在以“男负女”为主的传统负心戏当中,原本应当男子面临的心性考验,因为负心主体转换为女子后,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女子慧娘登上戏台开始面临这种深刻的心性考验。
在新编《香罗记》中,商人常旺财与其妻慧娘聚少离多,他因一条香罗带疑心妻子与儿子之师张秀才有私情。慧娘为自证清白,在丈夫面前夤夜叩响秀才之门。误会解除后,夫妻恩爱如常,秀才却误将慧娘视作红颜知己,发誓苦求功名,以报芳心。数年后,秀才高中,劝说慧娘抛弃两地分离、名存实亡的婚姻。慧娘动摇,失意醉酒后,被归家的常旺财撞见,丈夫苦劝妻子回心转意无果后,最终放手,决定写下休书,让慧娘追求情感自由。慧娘酒醒后看见丈夫写于香罗带上的休书,幡然醒悟,千里寻夫,欲与丈夫重归于好,结束两地相思之苦。
《香罗记》的前身名为《香罗带》,是由1957年的绍剧整理编成。在老版本中,唐通(同新版男主角常旺财)怀疑妻子与儿子之师私通,便以剑相逼,命令慧娘夤夜叩门。慧娘虽然最终洗清嫌疑,却因无端受辱,欲以香罗带悬梁自尽,唐通跪地认错,二人重归于好。将新旧版本对比便会发现,新编越剧《香罗记》在保留主要剧情女“负”男的基础上,所做的不仅仅是故事情节上的调整与增添,新编剧作实质上抛弃了老版本中羞答答的人性解放,它是一次现代情感观念的大胆发声。
在老版本中,“女负男”是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慧娘自证清白的内容仅仅关乎女子的名节与慧娘为妻的尊严。清白已证,冲突便解决,故事也就接近尾声。新编剧作中,慧娘所证的清白,增加了新的内涵,它既是人格的证明,也是慧娘对忠贞情感观和对丈夫情感初心的证明。在新编剧作中,慧娘的自证,是这一对夫妇多年来两地分离、情感问题暴露的先声。正如剧中台词所言:“亘古不变山海誓,蒙骗多少痴儿女,今生化作望夫石。”慧娘甚至勇于说出“身在闺房,心在禅房”之语。这些戏词背后,是现代情感观念对封建女德的有力诘问,但同时也表现出现代人在情感解放与情感道德之间的矛盾。剧作如此新编,将女负男的误会写实,使之成为慧娘情感上的心猿意马,这其实是一种现代情感观念的大胆发声,它体现的是随着社会发展、文化变迁,旧道德向新道德的转化。
古往今来,在现实之中,女子负心不是没有,然而在传统戏曲中,却稀有将女负男的故事搬上戏台演绎。这主要是因为在前现代社会,男权话语下,女子负心男子,便是水性杨花,就已然处于道德的绝对劣势,是有伤风化且大可不必也不能搬上戏台演绎的。就这个层面而言,新编《香罗记》充当了一面社会生态与文化变迁的镜子,剧中慧娘的精神出轨,是现代社会女性解放后、性别平等的表现。
然而新编《香罗记》的题旨始终还是关于忠贞情感的,慧娘在情感上的动摇,正如传统负心戏中男子在荣华富贵与情感初心之间的动摇。慧娘在这场心性考验中经历着观念的较量。一面是张秀才的“因爱而爱是神,被爱而爱才是人”;一面则是常旺财的“有了钱要有爱,有了爱要求欲。人是贪心的,人一贪心就活得累了”。幸而剧作并不用道德规劝慧娘情感回归。常旺财写下休书放妻自由,并附上赚来的家财。这些行为,让慧娘觉悟丈夫对自己亦是深情一片,自己所求也并非是轰轰烈烈的感情,不过是与一人共白首的平淡生活。慧娘与常旺财这场情感危机中的悬崖勒马,便以此成为二人真情的确证,也成为慧娘面临心性考验时,精神的升华。传统而古老的忠贞情感观,便也如此在一部现代观念的剧作中得以弘扬。新编《香罗记》也因此将传统负心戏中道德的回归,转变为一场情感的回归。
新编《香罗记》虽然宣扬的是忠贞的情感观念,看上去古老而传统。实际上却是对这一情感观念做了一次拥有现代色彩的脚注。慧娘对其夫常旺财的情感回归,并非来自道德观念、世俗义理的外力作用,而是源于自身对忠贞、纯粹情感观念的深刻领悟。
负心戏是一个古老而传统的剧种,忠贞也可谓是一种融入民族骨血的情感观念。《香罗记》在新编之时,选择负心戏的剧种、保持忠贞情感的戏剧题旨,是尊重传统文化心理、继承传统文化的一种表现。但在新编之时,该剧同样也注入了许多现代观念内涵,它诉说着现代人在面对传统观念时的全新理解,表现着现代人带着现代思维,对传统的继承与发扬。它是负心戏这一传统剧种的一次创新性突围。新编《香罗记》并不只是一种传统艺术形式与现代观念的简单结合,它更是传统文化心理与现代文化气质的一次深度契合。它是传统戏剧艺术在社会生态变化、文化变迁下做出主動适应与积极融入的一种有价值的探索。它为传统地方戏的突围做出了一次自己的尝试。
参考文献:
[1]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275-288.
[2] 张乃良.论书生负心戏的嬗变[J]. 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01):11.
[3] 周安华.戏剧艺术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6.
[4] 四川省艺术研究院.川剧传统剧目集成历史演义剧目·宋包公戏·卷四[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7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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