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高盛
在文學批评界,谢有顺是一个醒目的存在,犹如纷纷扰扰的花花世界,还有一座文学的小花园安之若素,园里不时有一股清泉溢出,一阵清风飘过,几缕清香扑鼻。云想衣裳花想容。喜爱文学特别是小说一族,是无论如何不肯错过的。
奈何像我这样总为浮云遮望眼的门外汉,初次读到“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谢有顺关于“小说的常道”系列文章,时值人到中年忽然心血来潮要做小说的起笔之际,顿觉赏心悦目神交已久。于是网络、书店、朋友手上遍寻其书,狼吞虎咽,不求甚解,算是花过几天笨功夫,自愧以前何曾用心读过书。仿佛口渴了水甜,肚子饿了饭香,眼睛困了席地而卧,手脚冰冷了炭火好温暖。又恰似郭靖习得降龙十八掌,傻乎乎地勤学苦练之外,还得遇见冰雪聪明的蓉儿,换着花样给洪七公做几道别出心裁的拿手小菜。
然而孤陋寡闻的最大不幸是浪费了大把光阴的故事。沈从文年少时曾说他会超越莎士比亚,可惜后半生几乎与小说绝缘;而笔者虚度了人生上半场,恐怕也早已错过了超越沈从文的宏愿。
我的文学梦原本深埋,或者说萌芽很早,苏醒甚晚。这个梦大约做了三十多年。从十来岁就开始做了,初中时有过一段闪念幻想做数学家,高中时变得专宠语文这一科目了。后来勉强又读了两年书,稀里糊涂踏上南漂之旅,进了外企做设计工作。饭菜不对胃,专业不对口,为了生计咬牙坚持多年。忙碌工作之余,内心漂泊不定,间或读过几本书,诸如四大名著、毛选邓选、工商管理、工程技术之类。我那时完全没有写小说的想法,大家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谁也不把文学当回事。那年头设若哪位老兄苦思冥想悄然做起了小说,那真得偷偷摸摸地写,以免落个“愤青”的雅号不遭人待见。
谢有顺的文学批评之路可谓顺风顺水。他上世纪90年代崛起于文坛,以思想评论见长,继而著书立说,四处讲演,并发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近年又开办自媒体公众号,讲述文学话题,播撒文学信仰,多年来砥砺求索,于今而有神样的存在,深度影响文学界。
谢有顺何许人也?谢有顺者,福建长汀人也。以他今日的成就,很难想象当年竟是个失学儿童。他上小学时因家贫中途辍学,做过一年中医学徒,后来返校考上县城中师,旋被保送福建师大,师承著名文学批评家孙绍振教授,开启学术研究之旅,添为“闽派批评”新锐,成名后赴粤发展,现任职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导。
经历过苦难生活的人,对苦难自有刻骨铭心的理解。发奋读书即为其一。谢有顺后来曾回忆说:“我少年时代无书可读,也根本买不起书。大学时代大多数时间都用来读书了……那时家里一个月吃一次肉,有时两个月才吃一次。我从小到大的学费,一多半是向学校赊欠的。上大学时一连几天吃馒头喝白开水也是常事……”
成年后的谢有顺酷爱阅读,并对描写苦难的小说作品给予了较多的关注,“苦难”成为他文学批评的核心关键词之一。“我喜欢阅读有思想的著作。外国作家读得最多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福克纳、加缪等,中国读得最多的是曹雪芹、鲁迅、沈从文、莫言、贾平凹、格非等。他们对生命的表现、对存在的体验,使我认识到,最好的文学是生命的文学,最好的学问是生命的学问。”这些著名作家的重要作品,几乎都无一例外展现了生活的苦难。
谢有顺毕竟是有文学天赋的。他上大学时通过大量的阅读与思考,早已知晓中国文学当时正处于先锋主义探索时期,从而用很短的时间很快就建立起这个非常重要的观察点:“我当时就有一种强烈的意识,觉得学术探讨和个人感悟之间是有关系的。所以我的文章不是那种枯燥的、炫耀知识的,我更愿意把阅读作品、探讨问题和我个人对生活、生命的思考联系在一起,实现与作品、作家在精神层面的对话,这就使得我的文章多了些感受和精神沉思的成分。”这些感悟和论述在他早期的小说评论作品中已得到验证。
他的恩师孙绍振教授也毫不掩饰对这位得意弟子的褒扬:“在我近40年的教学生涯中,谢有顺的出现是一个奇迹。他在20岁出头的时候,就独具了在论坛上纵横驰骋的能耐。我们这些老资格,花了许多年努力才达到的高度,轻易地成了他的起点。”谢有顺无疑是幸运的,难怪他笑言:“智慧和出身无关。”他非常感恩传道、授业、解惑的恩师,感恩这份“难得一见的高贵的师生之情”。
可是谢有顺的批评并不沿袭老路。“他的素质,他的秉赋潜在量,在许多方面比我当年高出许多。他的出发点和终极目标,不但有现实的苦难,而且有人的心灵的苦难。他总是不倦地对人的存在发出质疑、追询,对人的精神价值反复地探寻。在他的心灵里,有一个更高的境界,有一个我们感到渺远的精神的彼岸。那个精神彼岸,是那样纯洁、崇高,风烟俱净。”就连慧眼识英才的孙教授也发出感慨,“造化真是待人不公,有人对于文学忠心耿耿,数十年如一日,但是终其一生,艺术的奥秘对于他们永远是奥秘。”而谢有顺作为一个大学生,已开始登临那个“纯洁、崇高、风烟俱净的精神彼岸”。
而后愈走愈成熟的谢有顺,用一句极其简短的话囊括了他的精神彼岸,这就是“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这句话集中展现了他批评家的立场,思想家的睿智,文学家的情怀,获得了包括著名作家贾平凹等人的高度称赞:“我喜欢听谢有顺说话,讲课,举重若轻,出语不凡,庄重而幽默,天然地聚集众人的目光。他的才华是贯通的,通文学,亦通人世。他对小说写作的理解,如此精细、详备、通透。读他的书,对我的写作有很大的启发。能让作家敬重的评论家不多,谢有顺肯定是其中至为重要的一位。”
这里引用谢有顺自己的一段话说得更详尽。
“小说表达的是生命的哲学,它和现实中的人类,共享着同一个世界。如何把这个世界里那些精微的感受、变化解析出来,并使之成为壮观的生命景象,这是小说的使命。生命是变化、积存、落实的过程,它作为一种具体的存在,展开得越丰富、合理,这个生命世界就越具说服力、感染力。生命不是抽象的线条、结论,不是一个粗疏的流程,它的欣喜与叹息,成长与受挫,变化与积存,共同构成了生命的形状,写作既是对这一生命情状的观察、确认,也是对它的研究、描述、塑造;它以一种人性钻探另一种人性,以一个生命抚慰另一个生命,进而实现作家与人物之间的深度对话。因此,小说既是语言的奇观,也是生命的学问。”
由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推论:谢有顺的批评不仅是一种文学思想,也是一种创作方法论。“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就是我们进行小说阅读、创作、评论,并进而打开文学殿堂的金钥匙。
语言来自心灵,文字发乎思想。我们按照谢有顺的批评逻辑,不难发现好小说的第一个层面首先是“从俗世中来”,一个好的小说家也应首先成为他所写的生活的专家。第二个层面还须回“到灵魂里去”,挖掘人性的精神内核,探索人类的终极命运。从长、中、短篇小说的叙述结构来说,短篇小说要写浓缩的片段,中篇小说要讲精粹的故事,而长篇小说必然揭示人物的命运。从讲好中国故事的角度来说,无论宏大叙事还是生活琐碎,无论农村主题还是都市主题,无论高大上的人民英雄还是蜷缩底层的小人物,还原他们“存在的真”,刻画他们“灵魂的深”,既有坚实的物质基础,又有宽广的精神空间,才够得起分量,经得起沉淀。“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说的是小说的常道,其实也是一条正道,大道,需要攀登,绝无坦途。任何人不经历一番从身体到现场、从体温到灵魂、从脱胎到换骨的艰难蜕变,而幻想深入其中探知其妙无异于画虎谋皮。
“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谢有顺侃侃而谈的同时,将自己的思想、信仰和盘托出,其姿态,语言,口吻,闪耀着对小说读写的真知灼见。其厚重之识、达观之语、坚不可摧的文学理想,在这个物质发达物欲横流娱乐至死的商业时代,一语道尽文学的价值,灵魂的依归。如此通透,圆润,深邃,不像是笔尖唰唰唰写出来的,更像是从心灵间汩汩流淌出来的。开心,健脑,补肾,真好。其潜移默化之功,润物无声之力,足以洞穿任何人的任何人生。
小说写生活,生命,生存。有人生而知之,有人学而知之,有人厄而知之。好在谢有顺一路走来并不寂寞。以小说创作成名成家的毕飞宇,先《青衣》后《玉米》,继《平原》而《推拿》,及至站上最高学府开讲《小说课》,聪明绝顶的脑袋是个搞创作的料子,沟壑纵横的遐思有着讲不完的话题。以报告文学突破自己享誉文坛的李春雷,凭借高度自觉的主旋律选题,坚持知识分子的创作独立性,客观谨慎地书写中国故事,让世人为之瞩目。当然其立场倾向是分外鲜明而绝不含糊的。此二人都是深谙生命之作的行家里手。
一个生气勃勃的谢有顺,因追随孙绍振教授而坚定地踏上了文学批评之路,笔者也不讳言因推崇谢有顺,继而对小说创作愈加增添了浓厚的兴趣,意欲对人生下半场做一番痛彻心扉地爬梳,以摸爬滚打的经验激活沉睡已久的梦想,开辟一小片创业小说的根据地,不使此生白活一回。虽然年龄相差3岁,文章相距30年。
固然,谢有顺其人自律,谦恭,温文尔雅,有君子之风;谢有顺的批评温和而敏锐,质朴而强劲,不居高临下,不对牛弹琴,不吹毛求疵;他贴近创作的实际,掌握创作的方法,理解创作的进程,触摸创作的艰难,懂得创作的酸甜苦辣,因为他自己也站在创作一线,只不过所写的多为评论。何为君子?君子有成人之美。谢有顺流光溢彩的思想,丰盈富态的学问,博古通今的从容,生动传神的话语。正如李健吾所言:批评“也是一种艺术”,而最好的批评既不溢美也不苛责,而是“发现事物的优点”,如此即为寻美的批评。
诚然,“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就属于这种寻美的批评。谢有顺一贯相信文学的力量,他始终对文学持有崇高信仰。但他也冷静地提醒我们:当下国人的精神世界正在滑向危险的边缘。一是道德沦丧、人心破败,二是物质取代了梦想,三是创造力衰竭。“世界不再令人着迷”,文学正在从精神领域退场,正在失去勘探人心的自觉;作家也逐渐失去对重大问题的兴趣和发言能力,失去继续放飞梦想的权利。他呼吁大家不能沉默,必须站出来说话。他坚持他所倡导的“小说的常道”,可惜太多人经常性偏离了常道。既不从俗世中来,也不到灵魂里去。这成了他一直以来最大的心事。他的心事也就是我们的心事,也就是当下中国文学最大的心事。
著名作家朵渔先生非常理解谢有顺饱经忧患的焦虑和心事,他坦率说过:“谢有顺对这个时代的写作景观是失望的”“文学越来越边缘化了”“作家已失去造梦能力”。面对诸如此类的抱怨,谢有顺依然凭借自己的勤奋和耐性,不厌其烦地释放自己的天赋和能量,一如既往,扪心交流,正本清源,激浊扬清。笔者钦佩他的识见,也深感他的无奈。在此抛出一个新提法:初心创作,狼性批评。我只是一介草根,并无深厚的学养,亦缺乏严谨的学术训练,处偏僻之地,为编外之人,难以介入各种文学话题,所幸当今资讯发达,一机在手掌阅天下,唯借此独立观察而已。也许你并不在意。
改革开放以后,新时期文学以来,知青文学挟时代之势,朦胧诗派得风气之先,先锋文学颠覆传统,写实文学异军突起,西洋文学大举进入,港台文学风靡一时;及至新世纪而后,网络文学崛起,娱乐主义盛行;新时代文学又将渐次回归现实主义主流。文学的大海宽阔无边,浩淼至极。大江奔流,一衣带水;小河潺潺,各成其趣。虽然百川纵横终究还要同归大海,但水流浩荡难免泥沙俱下,河汊眾多难免随意截流,甚至毫无章法,污水横流。此种多元现实的多元表达,给文学创作带来了严峻挑战,给文学批评提出了严峻课题。
谢有顺不知疲倦地阐述理想,永不停顿地在场言说,言之凿凿,情之切切,不断给文学打气。可是面对新闻、网络、影像、非虚构张扬的文学现实,恰逢诗歌打头阵、小说挑大梁、影视剧后来居上的商业消费时代,谢有顺的批评终究显得疲弱无力,甚感缺憾的。第一,同声相应者似乎寥寥;第二,文坛相称之作踪影难觅。这种缺憾并非谁不经意而为之,而是践行一种主张必然投射的背影。谢有顺的缺憾正表现为他的心事。有的人饮血茹毛而来,有的人远涉重洋而来,有的人天马行空而来,有的人不知从哪里而来,就是不愿从俗世中来。有的人宁愿穿越时空到远古,有的人宁愿远涉重洋,有的人宁愿架空历史,有的人宁愿痴迷虚拟空间,偏偏不愿到灵魂里去。这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让天下凡夫俗子都感到极为无奈的事。
所谓初心创作,寓意即文学信仰的初心,为记录,为展现,为想象,为表达;要么赞美,要么劝善,要么娱乐,要么通鉴。文学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商品。初心为生活,就不奢望多赚多少钱;初心为娱乐,何妨未雨绸缪寓教于乐。从无我中见有我,从小我中见大我;我手写我心,我心即民心。人性三大害:黄赌毒;人性七宗罪:贪嗔痴恨爱恶欲。譬如打麻将,小打怡情,大赌败家。文学既是生命的学问,也是时间的学问,包容人生的过去,现在,未来,皆投影于现实的存在。回避还是无畏,躲闪还是应对,隐忍还是反抗,挑剔还是兼容,批评还是批判,考验着每一个作家的初心。
我们要理解所谓的“狼性批评”,就要理解狼之天性:骁勇进攻,紧追不舍,抱团合作。如果初心创作呼唤正面强攻,那么正像米歇尔?福柯所说:“批评也应夹着风暴和闪电。”寻美的批评是一种柔性的批评,狼性的批评是一种刚性的批评,有刚有柔,刚柔并济,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不忘初心凝神于内,狼性批评聚势于外,大大小小的风浪都不在话下。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音希声当能振聋发聩。对我行我素惯了的孩子,好话说尽收效甚微,有时也不妨板起面孔,给予一声断喝!促其反省自觉,主动回到正道上来。对某些野蛮人也许还得下点猛药,像鲁迅一样怒,像李敖一样骂,像匿名氏一样狠,或许也能别有奇效。西汉破匈奴,卫青和柔众将稳扎稳打,霍去病千里奇袭封狼居胥;西蜀伐中原,诸葛亮一生唯谨慎,弃用魏延之计,六出祁山过不了祁山。此中奥妙大约潜藏着某种守正用奇的辩证法吧。
谢有顺批评的当下价值,就体现在对正在发生的文学事实的果断介入上。譬如他教学,著文,讲演,发起华语文学传媒大獎,创办自媒体公众号。如果加重意识导入狼性批评,相信他所期盼的“面临一片文化废墟,有一些东西开始苏醒了,有一些东西正在复活,还有一些东西正被聚拢起来”,无疑会有更好的景象,其思想批评的稀缺引领价值益将彰显。谢有顺对文学的未来始终抱有信心。
初心创作不是重提战歌颂歌,同样,狼性批评也并非呼吁嬉笑怒骂。一个好作家崇尚创作自由,但他也懂得并拥有“戴着镣铐跳舞”的智慧。一个评论家习惯于寻美的批评,也不会拒绝狼性的尝试。批评者洞察了作者的用心,哪些地方写得好写得美,哪些地方写得不好差强人意,不隐恶,不溢美;不攻讦,不说谎;不吹捧,不挑事;在赏识中寻美,轻声叩心扉;于不妥处断喝,小声说重话;刀子嘴,豆腐心;看似轻,实则重;提倡什么,反对什么,包容什么,还是应该一针见血直抒胸臆。寻美不是只顾赞美,无关痛痒不着宏旨;批评也不是炫耀你的遣词造句能力,真正值得炫耀的是你对作家、作品、读者有所裨益的发现。说真话,道真情,深入浅出,解构其妙,让人会心一笑,心向往之。当代的作家批评家之中,谢有顺是这样,李春雷是这样,毕飞宇也是这样。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只可赏读把玩,岂可践踏亵渎呢?
然而令人揪心忧虑的文学现状,很难予人悦读悦美的赏析。创作层面被急功近利笼罩,批评层面看不见刚柔并济。“如同伟大的河流为众多的支流指引方向”,众多的河流早已星罗棋布了,伟大的河流却始终翻不起波浪。大河浩荡是一种美,草原宽广是一种美,海洋深邃也是一种美,这诸种的美我们很久没领略过了。三山五岳之姿、江河淮汉之势难得一见,山地丘陵之貌、河湖沟汊之景司空见惯。是我们的眼光变挑剔了吗?是我们的心胸变膨胀了吗?是我们的大脑变愚钝了吗?我看这些因素好像都像又好像都不像。
在小说创作方面,按谢有顺的话说,“当代文学的成就在很多方面已全面超越现代文学。”可是在当代人的记忆与视线里,却只有现代而没有当代,开口“鲁郭茅巴老曹”,闭口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等人。当代的作家作品并不入脑入心。作家是社会科学家,是生活的专家,时代的观察家,灵魂的思想家,和往事从容交谈,和现实相濡以沫,和未来展开对话,是作家的基本功,可是很多作家往往做得很不够。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荀子语)。人多熟视无睹。譬如先锋文学为反叛传统而陷入“为形式而形式”的狂欢,实难写出有创见的大作品。先锋作家们解放思想的同时也模糊了路径,错失了创造经典的机缘。
再比如现实主义小说写什么好呢?谢有顺主张写俗世,写灵魂。可很多作家既不肯进城下乡,也不肯惩恶扬善,而是围绕着消费娱乐打转,弃主流而言枝蔓,仿佛躲避回闪就可安身立命。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不管文明还是野蛮,不管重礼轻欲还是贵利贱义,不管沉沦于宿命还是惊喜于意外,真正的作家势必历尽悲欢,并感悟于心,要么呐喊,要么救赎,尽情表达生活、生命、生存,一息尚存,绝不苟且。曹雪芹把仕宦之家的大悲凉展现给你看,鲁迅要揭破麻木人生引起疗救的注意,莫言渴望找回生命的原始混沌状态,李春雷誓不辜负热爱写作的天赋,毕飞宇毫不吝啬表达对一部好小说的迷恋。正与谢有顺的批评英雄所见略同。历经一番寒彻骨,但留清香在人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是现实主义的忠实信徒。
小说写来写去离不开善恶这两个主题。性本善与性本恶相互争论了两千多年,谁也说服不了谁。实在来说他们原本就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善无处不在,恶从未走远,一个人可以弃恶扬善,也可以从善扬善,但是恶很可能会随时跑出来。这个问题小说家没法回避。所以他们才会时不时将之拿出来示众,为的就是让人多看一眼长个记性。人这一辈子不过为了一张嘴。而文学为的是人的那一颗灵魂。假若基于性本恶的肇始,推行法治主义和契约精神,而最终落脚点归属到性本善上,相信人类的灵魂将日臻完满而止于至善。如果人性的恶魔都放出来了,人性的善念将会事与愿违而被吞噬殆尽。
现实主义作家如果沉迷于身体的狂欢、欲望的经验、消遣的乐趣,那就会忽视了人性的善而助长了人性的恶,不可能充分展示文学的魅力,也留不住迷惘的读者,反而会因其枯燥乏味,被新闻、网络、影像、非虚构轻而易举取而代之,必然沦为人们远离文学的口实。文学好比处女之身,你占有过她的身体,获得了感官刺激,当然还希望占有她的芳心,相互恩爱直到永远。所谓处女情结,不仅指身体更指灵魂,那层薄薄的膜不过是个绝妙的隐喻。
在文学批评方面,尊重历史是一种视角,关注现实是一种视角,文本分析也是一种视角。如何正确阐释文学与人学,文学与商学,文学与娱乐之间的关系,决定了一个批评家是否具有真正的远见卓识。商业消费时代,文学的表达和娱乐功能凸显。人们在商业贸易过程中赚了个盆满钵满,物质丰裕之后必然会追求精神享受。伴随着人类与生俱来的文学艺术,必定也是一个主要选项。商业管钱,文学管心,文学与商学竞争着人这个消费主体。是消费娱乐彻底绑架了人的手脚?还是文学艺术抢先占领了人的心智?还是消费娱乐与文学艺术共享了人的小宇宙?有时一股震慑人心的流行文化拔得了头筹,有时一部千锤百炼的文艺作品树起了标杆。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这时批评家的站位就有了某种风向作用。
谢有顺特别擅长传达一种文学思想,但他并不热衷于剖析具体的文学作品。谢有顺批评高举理想主义,怀抱文学信仰的制高点,一般不明确提出异议,也较少介入纷争。换句话说,就是批评语言中肯,赞赏多于指责。这种策略非常明智,收获了宽容和理解,但也失掉了督导与强势。未免有些寻美有余,狼性不足。尤其在强调小说的义理、考据、辞章等方面,似乎缺少了“经济”一学,经世致用的功能要求被弱化了。其结果很容易陷入一个人唱独角戏。虽有头狼发号施令,群狼并未紧跟上来,除却嗷嗷大叫几声,猎物不曾志在必得。显然不足以张扬其理论、践行其学说,形不成鲜明的流派。比之毛泽东思想背后强大的执行保障,相差无数个重量级。尤为遗憾的是当今并无相称的大作品堪与匹配。像刘欢和孙楠、那英和韩红那般穿透天籁的好嗓子,非但求之不得,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以上有关谢有顺批评的感悟,是我近期读写的心得。毫无顾忌又刀法笨拙的解剖,让谢有顺先生及读者诸君贻笑的地方肯定不少。后续谈及其他作家作品的时候,或许又有新增的烦恼。此刻心中念念不忘的却是:谢有顺所倡导的,不正是文学的真善美么?最后愿以钱穆先生的一句话作结:“不懂文学,不通文学,那总是一大缺憾。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历史,不懂哲学还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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