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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之文与主体形塑

时间:2024-05-04

刘进才

我最初知道杨波写散文,是通过他“如是而已”的微信公众号,在工作闲暇之余,背靠床头,偶尔打开,在灯下细细品读,觉得他的散文写得很有味道。有次开会聚在一起,我与杨波交流阅读感受,大意说他的散文写得不温不火,典雅有致,大有汪曾祺遗风。我这一说,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拘束得红了脸,或许,我的阅读也多少感受到了他散文的一些精妙之处吧。他说一部散文集已交付出版社准备出版,以后一定会送上一本。

我之前知道儒雅内秀的杨波写一手笔画刚健、字体洒脱的毛笔字,让我想不到的是,他在繁忙的公务以及紧张的学术研究之外,竟能写出一部众体兼备、独具特色的散文随笔集,这令我对他越加刮目相看、心生敬佩之意了。

杨波的硕士与博士都是研究近代文学方向,博士论文研究近代以来的域外游记,由于长期耕耘在中国文学大变革与大转型的近代文学领域,他获得了较为广博的学术视野,再加上近代文学与古典文学的天然联系,他的古典文学素养也日益丰厚。这些个人修养,在《雪满山》中很自然地呈现出来。

我强调杨波的“学者之文”,意在说明作为一个学人,知识累积、文化素养、学者品格对于他散文的影响——这不但表现在取材与题材领域,也表现在文体及语言乃至情感的营造与表达。我强调学者之文,也并非忽略杨波散文作为“文人之文”的真性情与放达的一面。

“雪”“冬”意象:孤独与温馨

通读杨波的散文,“雪”的意象不时在文本间闪现。《雪满山》一书的题目,源于集子中的一篇同题散文,也是化用了王维“开门雪满山”的诗学意象,从题目命名就已经显示出杨波对雪的钟爱。我们不难发现,大凡文人雅士,不喜欢雨的似乎大有人在——如周作人就以“苦雨翁”“苦雨斋”自居,但讨厌雪的似乎并不多见。大家不要忘记,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是发生在“雪夜”,而不是“雨夜”,我想,倘若王子猷是“雨夜访戴”,那会更能显示他的潇洒自适与性情豪放吧,也许王子猷访戴是假,他的真实目的或许只是享受一个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尽情畅游而已。是的,雪的确能够给人们带来心灵的抚慰,官场失意的柳宗元在“雪”中“独钓”时才能排遣他身心的疲惫与孤独,那些宦游的士子在柴门犬吠声中,才能真切感受到风雪夜归的温馨。人们有时想喝上一杯酒,也希望营造一个“晚来天欲雪”的氛围,欣赏梅花,也希望有雪陪伴——“有梅无雪不精神”。

可见,在中国的诗学与文化原型中,“雪”是一个备受文人喜爱的主导性意象。由于长期浸淫于中国古典诗歌,加之个人对于家乡下雪的童年记忆和生活体验,杨波散文对“雪”意象喜爱有加。杨波在《雪满山》一文的叙述中,雪与童年的快乐和自由极为接近,雪与过年的喜气和轻松融汇在一起。冬夜,尤其是雪夜,是呈现温馨与诗意的最好空间,因为积雪盈尺、寒气逼人的室外愈加烘托室内的温暖与诗意。忆雪也是思人,散文集回忆起奶奶活着时在旧宅院里近乎神圣的扫雪仪式,奶奶走了,也带走了老院子浓郁的生活气息与无尽的秘密,散文在略带感伤与悲悼的情调中悠悠地叙述着失去的往昔。喜歡雪,杨波在散文中自然就有“怀念冬天”的书写。他讨厌当下“一冬无雪”的暖冬,怀恋儿时风利似剪的寒冬,因为一到寒风刺骨的冬季,家乡的东湖就开始抽水挖藕,劳作与收获的喜悦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在大雪没膝的道路上,孩子与父母一起艰难地前行,即使冻得瑟瑟发抖、战战兢兢,也感受着雪的快乐与爱的温馨。

语言操控:古雅与节制

作为灵活自由的文类,散文似乎最容易写,题材广泛,体式不一,无论是叙事怀人,感兴抒情,还是模物状景,读书随感,仿佛谁都可以摇笔即来,毋须经营。人们有时会对一篇小说或一首诗歌产生怀疑与诘问:“这是小说吗?”“这是诗歌吗?”但,很少有人对一篇散文发出这样的诘难。正因为散文文体自由包容,边界模糊,以致让许多人产生散文容易写作的幻象。但是,在我看来,散文看起来容易,其实是很难经营的写作文体。

散文写作之难,首先难在语言。其题材博大,写作灵活,宇宙之大,苍蝇之微,花鸟草虫,人情物理,均可入文。由此,散文写作虽然让写作者更为随性,但也可能会失却散文写作的节制之美,语言上很容易导致表达的随意之病与结构的散漫之弊。而杨波的散文,却避免了这些流弊,语言上呈现出独到的古雅之美,在节制的叙述中充溢着温情的气息。

杨波散文语言的典雅节制之美来源于其扎实的古典文学素养,我尤喜欢集子中“四时感兴”的一些篇目——《不觉初秋夜渐长》《雪满山》《留得枯荷听雨声》《机关用尽不如君》,这些篇目都是以诗人孟浩然、王维、李商隐、黄庭坚等的诗歌开始,杨波仿佛是以古人为友,与古人对话。我不知道,是古人的诗情点燃了杨波的诗心,还是杨波的生命体验瞬间接通了古人的慧心。但,可以肯定的是,杨波以诗人的诗歌作为散文的开端,无疑就为散文的写作定下了艺术表达的基调,好像是奏响了乐曲过门,为整部曲子定下一个情感的调子。既然是用古诗开篇,散文的语言也必然追求与之相合的古雅的格调。作者阅读孟浩然的《初秋》,散文有这样的叙述:“恰逢立秋,秋夜凉风,屋舍寂寥,山静水清。”四字句式的文言表达,语言上以少胜多,简练峭拔。杨波散文中这样的句式,随处可见,成为其鲜明的语言特色,还有对昙花的描述:“叶状侧扁,长可盈尺,旁逸斜出,貌不惊人。”杨波有时在散文叙述中直接袭用古人诗句,使其自然缝合连缀于字里行间,获得一种清隽雅洁之美。如《下扬州》中有这样的句式:“早起赶车,于一路烟雨中,匆匆作别南京。”“骤雨初歇的扬州城,空气凛冽,满目青绿。”“扬州是一座如诗的城市,只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便胜过人间无数。”“扬州城的那些烟波画舫、冷月波光,还有玉树琼花、亭桥烟渚,还是随他去吧,且在梦中寻觅。”熟读古典诗文的读者,不难看出这些词句的渊源所在。

再比如对老家沁阳东湖的描写:

老家的东湖,这时候一定是满池的涟漪,枯荷残梗,静默无语,雨打湖面,簌簌有声。高中时的寒假,天寒地冻,冷雨涔涔,我在湖边闲走,看一群麻雀在枯枝败叶中觅食,熙熙攘攘,旋起旋落,心生怜悯,遂诹出一句:“可怜最是湖中鸟,依旧声声唤春归。”一语既出,胸多感慨,俨然行吟诗人矣。

……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东湖清波荡漾,荷花依旧,一岁一枯荣;鸟雀各自飞,一年一聚首。(《断章》)

这段文字最能呈现杨波带有个人独语式的抒情散文的语言风格,四字句式蕴含古雅与诗意,无论是化用的古典诗词,还是自创的诗句都使散文显得孤洁雅致,意境高远。

也许是杨波研究游记的缘故吧,他的散文语言洋溢着古典小品文与游记的情调。《同窗轶事》写室友打鼾,于嬉笑戏谑中极尽描摹了“鼾”态十足的室友:“须臾,呼声渐起,初不甚响,咝咝有声;继而频率加快,鼾声大作;终至响若闷雷,声震屋瓦!吾等苦不堪言矣!”语言的雅致来源于文言的特殊韵味。这些语言深得晚明小品文之风味。

套用汪曾祺“写小说就是写语言”的说法,我认为“写散文就是写语言”,语言素养是一个作家最根本的素养。中国当代文学语言之所以受到漢学家顾彬的猛烈抨击,正是因为当代作家对于语言的怠慢与轻视,长期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在主题先行的理念影响下,作家更关注“写什么”而忽略了“怎么写”。语言的干瘪与匮乏映现的是文化底蕴的不足。作家金宇澄批判中国当代作家不重视语言的经营与打磨,用了一个极为生动的比喻,说中国当代一些作家的语言仿佛是穿着睡衣出门的人,蓬头垢面就走到了大街上。这无疑是对当代作家的当头棒喝。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精致与粗糙决定了文学艺术的高下之分。

杨波对散文语言的艺术追求,来源于其作为学人的厚重的古典文学素养,其访胜探幽的游记之作显示出其用笔的老到与圆润,深得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游记文学之神韵。在凭吊古迹的同时,呈现出一个学者特有的反省目光与文化情怀,表达了对文物过度开发的隐忧。《慈胜寺访古》以古雅的语言引领读者探访高古静穆的慈胜寺,面对“大雄之殿”厚重雄浑的题字,禁不住讲起了四字的来历与传说,饶有风味地比较了颜真卿与王铎的写字风格,这旁逸斜出的语言使散文显得跌宕有致,摇曳多姿。如果杨波没有对书法的精到见解与素养,就不可能有这样顺手而来的精到之笔。

其实,最呈现学者之文风范的还是集子中的“读书札记”类。《谈交友》一文尽管脱胎于《王韬日记》扩而广之,但却注入了自己意味深长的思考。这类文体类似于朱自清《论诚意》《论自己》《论别人》之类的“说理性散文”,虽是说理,并不枯燥,读起来却意味盎然。

散文写作,不论抒情或叙事,都应该有所节制。抒情稍有过头,就会显得煽情乃至滥情;叙事稍有过分,也会显得张牙舞爪、面露狰容。语言的克制与节制会使火热的情感慢慢降温,在平静的回忆与舒缓的语调中饱含叙述的张力,会更能打动人心。《耍故事》一文的结尾就显示出作者用笔的节制与匠心:“我有些气馁,看来要铡陈世美,还得等一会儿。”这种结尾的笔法,类似传统文学理论所谓的“煞尾”,“如骏马收缰,忽然停住,寸步不移”,读起来毫无拖泥带水之感。

巧用动词,也是杨波散文善于操控语言的一个显著特色。请看《消夜》中的一段文字,叙述冬日的夜晚,放学回家后下方便面的精彩描写:

撂下书本,直奔厨房。放锅,倒水,打开煤气,扒拉出两包方便面。吹着口哨,撕开袋子,剥葱一般小心翼翼地把雪白的面块拿出来,丢进水里,嗤的一声,他们在水里扭摆了几下,挣扎一番,吐着水泡就沉下去了。幽蓝幽蓝的小火苗贪婪地舔着锅底,不一会儿,水咕嘟咕嘟地唱起来。丢几片青菜叶子,把调料均匀地撒进锅里,用勺子细细搅拌,一股浓郁的香气腾地一下子就升起来,灌满鼻孔,直捣肺腑。我感觉肠胃又蠕动了几下,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五分钟过后,火候已到,掀开锅盖,拿一个鸡蛋在锅沿上一磕,完整地打进去,随即便将香喷喷的面盛进碗里。为使这顿宵夜更完美,又从菜篮里掂出一颗蒜苗,剥皮、冲洗,蹭蹭蹭切作几段,放进碗里,大功告成。

这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习见的场景,几乎每个人都经历过。但如何把日常生活图景用精准的文字传达出来,就需要具有操控文字的功夫。杨波妙用动词,使叙述简练生动,具有形象感与画面感。还需要强调的是,杨波尽管运用了那么多的动词,文字叙述中却没有过多运用主语,这样的写法更契合中国古典的艺术表达,因为,中国现代句法极为讲究主谓宾之类的表达,中国古典文学并不看重这种西洋的句法。作家如果严苛遵循所谓的现代句法、语法,反而使叙述文字显得呆板匠气,失却了应有的活泼与文字的灵动之气。就我的阅读范围所见,那些操控文字的大家,大都不会太在意现代的句法结构,沈从文、汪曾祺等对可有可无的虚词也谨慎使用,这种处理文字的方式才真正体悟到了中国文字的魅力所在。

形塑自我:回忆与寻找

周作人把中国文学的传统看作是“言志”与“载道”传统的循环交替。事实上,言志与载道不可能那么绝然地分成两截,即便是一个作家的同一篇文章,在“言志”中也可能同时“载道”,那些高头讲章的“载道”之文,也未必不蕴含了作者某种“言志”的成分,这其中的关键,还在于文章或文学所承载的“道”之本体如何,有时个人情“志”与大“道”之间是合一的,如果这个“道”不是一时、一地、一人或一个集团的“小道”,而是呈现自然、人伦与社会的“大道”,那么“士志于道”的传统就值得我们认可与追摹,也就是说,“志”与“道”本来应该是合一的。但,自新文学运动以来,“五四”趋新知识分子就向“文以载道”的传统发起了猛烈的轰击,“文以载道”从此声名狼藉。在人们的心目中,仿佛只有“言志”的作品才是上乘的艺术,现代散文在言志的一条道路上越走越偏,以致让本应该丰富多姿的散文写作变得“奇僻”“生冷”,散文完全变成了自我怡情怡性的“小玩意”与“小摆设”,格局愈来愈小,文品越来越差。我这样论断,并非一定要刻意否定现代散文所开创的新的“言志”传统,而是强调散文在“言志”的同时,能不能少一点忸怩作态,少一点顾影自怜,能不能在书写一己悲欢的同时,也要推己及人,思考一些人间的“大道”,多一些生命伦理的思考与阔大的人间关怀,能不能把文心、人心与道体结合起来。

与小说、戏剧等文体相比,散文在书写自我、表达个人性情方面表现出独到的优势。反过来,我们也可以通过阅读一个人的散文去反观一个人,认识一个人,散文是作者性情与人格的镜像。在我看来,散文是最能泄露作者生活秘密与灵魂秘密的文体。

当然,杨波的散文也不例外,真可谓是“人如其文”,“文如其人”。阅读杨波的散文,我们得以窥见杨波的家族往事,成长经历,性情爱好,人格修养。我得知他曾是全国少代会的代表,峥嵘少年,风光无限。我还知道他的爷爷有一手制作毛笔的绝活,悟本堂毛笔远近有名,他父亲是位电影放映员,杨波看着电影长大……照此说来,杨波还真是有家学渊源,爷爷提供了书法工具,电影培养了他的文学气质,延续至今的写字与写作正是家庭影响的最好体现。当然,通过杨波的散文,我还知道大书法家王铎曾住在杨波的家乡沁阳东湖,这里还是李商隐的老家。在这种独特的文化地理空间成长,杨波自然获得了这个文化福地的灵气和家族熏陶,这些都成就了今日的杨波。当然,成就杨波的还有很多人,腹有诗书的尚祥伯影响了杨波的书卷气,满口童言的女儿点醒了杨波的诗心与童心,还有曾在凛冽的严冬与杨波有缘同乘一辆客车的那位女子,冰清玉潔——后来成为他的妻子,这真应和了《诗经》“有女同车”“载欣载奔”的诗句。借助杨波的文字,我们看到了一个富有仁义、重视亲情、孤独深思、雅致锐敏的文人和学者形象。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形象,敏感于四时节庆,感受着风霜雨雪,与古人对话,聆听自然的声音。

叙述主体面对着物换星移,岁月流逝,在若有所思的回忆中略带感伤,看着女儿稚嫩的文字,他会想到“小时候的我”;想起童年的打麦场,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便油然而生;忆起少代会往事,他追寻着那个“当年的懵懂少年安在?”甚至在寻访古寺中,他也会在文化古迹的陨落与颓败中发出“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人生感慨。杨波的散文在回忆与追寻中弥漫着一种怀旧的情调,在莲叶田田、荷花飘香的东湖漫步,作者没有陶醉在风景中流连忘返,他在追寻着神笔王铎与东湖书舍今安在?作为一个明末降清的遗民,王铎出身寒微、生不逢时,在名节不保、进退失据的境遇中通过书法排遣自身的苦痛。杨波超越了历史与道德、名节与人格的简单判断,在更为博大而深广的人性层面上与这位乡贤对话,从而获得了一份“同情的理解”。同样,杨波的散文也表达了对一生旷达、泰然处世的苏东坡敬仰之情,认为苏东坡已成为历代文人追摹的典范,化为潇洒自在、不随人仰俯的文化符号。然而,在散文结尾作者也发出了“做到这一点的,能有几人?”的质询。

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杨波的散文超越了一己的悲欢与抒情,获得了一种博大的胸襟与超然的情怀。即使在《河海昆仑录》读书札记中,也对裴氏“宽厚之心、仁义之心”推崇有加,流露出“置之今日,能有几人”的伤怀之感。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读罢杨波的散文,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伤弥漫在心头。在这份感伤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孤独深思、具有现实关怀的现代性自我。这个自我总是不时地向童年回望,追问自己的“来时之路”;这是一个重亲情、重伦理的形象,童年的琐琐碎碎都让他感念挂怀,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让他心有所动,他的情感丰富而细腻,笔触柔软而多情。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现代性主体,超越流俗,追摹古人与先贤的君子人格,同时又热爱当下,享受着人间的烟火,但纷纷扰扰的人世间总让他意气难平。他散文中也有辞气浮躁、剑拔弩张的火气。“人物剪影”中的一些篇目就体现了作者自我形象的另一面。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杨波散文中那种温润与柔情的一类,洗净了铅华与火气,文笔也诗意温馨,含蓄蕴藉。当然,写作本身就是主体的自觉与建构,每一个叙述主体都是丰富多面的,总是呈现不同的人格与气质,由此也可能带来不同的文体风格,人与文之间互动共生、相互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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