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煳米咖啡

时间:2024-05-04

曾颖

我第一次喝咖啡,是七岁那年在父亲工作的制氧车间。那里没有任何与咖啡匹配的场景,没有木香飘逸的老桌子,没有透着炫光的彩色玻璃和矜持地配了真花的花瓶,甚至连空气中断断续续的香气和若有若无的音乐都没有。有的,只是无边的机器轰鸣以及躲也躲不掉的机油味……

但就在这个时候,电炉上一个小药罐呼呼地发出沸腾声,接下来,一股好闻的焦香味溢出,如纤细的手,把笼罩在空气中的那股无边无际的机油味挑拨开来,世界顿时明朗起来。

那是遂卿阿姨在熬“药”。

她用一张洁白的帕子包了药罐的柄,把“药”倒进一个奇怪的杯子里。

杯子是褐色玻璃做的,比酒杯大一点,而且有一只耳朵,配上一个颜色相同的盘子,在一大群罐头瓶和搪瓷盅做的茶杯里,显得孤单而异类。

这种处境,很像它的主人在车间里的境遇。

这是一个省级大厂下属的车间,因为制氧有一定危险性,故而孤岛一般悬在离主厂区两公里之外的人民渠边。车间里的二十几个人,包括主任在内,都觉得来这个车间就是到了主流以外,如同被罚充军一般。只有遂卿阿姨例外,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没人打扰的安宁。

遂卿阿姨是中专生,在当时的厂子里属于稀缺人才,而且又是年轻女孩,本可以在厂区行政楼那边坐坐办公室画画图纸,说不定哪天就被领导看中,去当了儿媳或小秘。但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待久了,人们就发现了原因,就是傲众——她喜欢独来独往,自个儿做自个儿喜欢做的事,并不在乎是否与别人一样。这在厂子里可是犯了大忌。人们会将这种不一样视为一种冒犯,特别是当一个人怀着自以为的好意来拉你到他所喜好的事情中,你若拒绝,便是瞧不起,而一旦这种瞧不起被认定,你就成了异类甚至敌人。

可能是经历过一些邀请和拒绝,甚至有过一些勉强的敷衍,最终,还是不习惯与每个人保持亲切的遂卿阿姨,来到了偏远的制氧车间。这里只有二十几个人,分成四班,日常需要应对的人明显少了,虽然大家对她不参加他们的狗肉席或扑克牌局同样不太喜欢,但这并不妨碍她拿着一本书在厂区外人民渠边的树林里一待就是半天,有时她甚至会对着田边的一朵小花唱歌。

当然,对现实,她也有所顾忌,甚至还为之做出一些小小努力,将药罐里倒出的黑色液体叫作“药”便是证明。她不愿,也不敢把那东西叫咖啡,且一杯就要花费掉他们一个月工资几分之一的真相告诉他们,不然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

但她悄悄地告诉了我。

那是在我喝下第一口,感觉有点苦,但又有点香,咽不下却又舍不得吐的时候。

她说:“这是咖啡,从地球那一边来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七岁的我说这个,但从她神秘的表情看得出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分享秘密的同类。我们也因为有了这个共同的秘密而亲密起来。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估计当时在车间里,和她一样不受众人喜爱的,只有一个猴儿样上天入地每件事都不在谱上的我了。

我们是同类。

即使再傲众的人,也是需要被认同的,哪怕是只小宠物摇摇尾巴或喵一声。

遂卿阿姨渴望她的咖啡也能有人喵一声。在这一点上,我比一只猫儿或狗儿表现得优秀。我虽然被苦了一下,但不仅忍住没吐,还让它一路暖下肚里,用舌头舔了舔嘴。

遂卿阿姨对我的表现很满意,亲切地摸了摸我的后脑勺,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那天,她去小树林看书,第一次没赶我走,还给我念了一段。书是抄在笔记本上的,叫《第二次握手》。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她给我喝“药”的事,好像都是天大的事!

那本书多年后才正式出版,还拍成了电影,讲的是一个女科学家的爱情故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儿童不宜的东西。

其实,遂卿阿姨对咖啡也并不是敞开喝的。当我们成为有共同秘密的密友之后,我看到了她珍藏的一小瓶咖啡豆,至多还有二十粒。虽然她已像穷人吃肉一般,隔好多天才打一回牙祭,但还是架不住那深褐色的小精灵一点一点减少。

这让她有点恐慌。其实她说的一点都没错,咖啡于她而言,的的确确是药,一种专医乡愁和寂寞的药。

之后,就有了煳米咖啡。

那是一个落日金红的夏日黄昏,她走在金色炊烟缠绕的人民渠边的小村庄外,突然发现,那金色炊烟里,除了柴木气之外,还有一股好闻的焦香气。

那是几个烟农在炒煳米。

本地自清初开始种植烟叶,人们在种制过程中,发现用一种特制的草药水浇在烟上,晒干之后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后因草药成本太高,经多年尝试,终于找出了用炒煳的米兑水替代的方法,味道和效果也差不多。

遂卿阿姨那天看到的,正是人们在烧煳米水。水色深褐,且带着咖啡一样的香味和挂杯感,让她忍不住心里一动。

之后,她就在小树林里炒起了米。这自然又成为我们的另一个秘密。

她把米放在一只小奶锅里面炒。米在锅里翻转跳跃,由白到黄再到黑,然后倒进那个平时用来磨咖啡豆的小磨里,转动手柄,嘎嘎吱吱,不一会儿,便得了小半碗灰黑的煳米。接下来,她把白糖倒进奶锅里,任它融化,流动,冒泡,冒烟,直至发出一股好闻的煳香味,然后往里冲水,水开之后,把煳米倒进去,任它翻滚,沸腾,撑出由蟹目到蚕豆一般的泡。泡破烟起,煳香扑鼻,隐隐然已有几分当初的“药”味。

当然,我叙述的这段是她在历经了无数次难看的试验之后终于成功的那一次。之前所有的潦草与混乱,自不必说。最严重的一次,差点把林中守渠人的棚子给点燃,那一次我勇敢地冲出去承认是我干的,挨了一顿胖揍,却得了遂卿阿姨的一个拥抱和两行眼泪。看得出,守住那个秘密,对她来说很重要。

自那以后,我可以不带羞愧地分享阿姨的所有试验品,我甚至恍惚觉得,咖啡原本就应该是这个味道。

煳米咖啡里,最初是有几粒咖啡豆的,后来逐渐减少,直至没有。煳米水逐渐成为遂卿阿姨日常的生活必需品,她也不必藏着掖着跑到树林里威脅柴草棚安全,而是在值班室电炉上大大方方地熬着,说是治胃病的药。两位老大姐听了,还跟她学喝了几天,但因为苦,最终放弃了。

那年九月,我读了小学,不再经常跟父亲到车间,也没再常和遂卿阿姨见面,但如果能去,一定会跑去讨她的咖啡喝,有时是真咖啡,有时是煳米水,总能喝出一嘴的焦香味和一脸的幸福。

直到我读三年级那一年,有天吃晚饭时,父亲对母亲说,他们这几天加班,在人民渠里捞尸——遂卿阿姨自杀了,她之前与厂里一位爱拉小提琴的厂医相爱了,那厂医本有家室,他们被抓了现行。遂卿阿姨和那男的说好一起去跳人民渠,她被冲走了,男的却游了回来……

在下游找到她的尸体已是三天后的事,时值盛夏,已肿胀得不成人形。但当她母亲从几百里之外赶到时,她母亲的眼里,流出两行血泪。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遂卿阿姨的消息。父亲不是讲给我听的,但我仍然很伤心。

选自《金山》

202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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